跨文化的藝術碰撞

李蘊慧

跨文化傳播是基于文化差異性的交流活動。這種差異性有時會給交流帶來一定的障礙，但也常常碰撞出流光溢彩的火花。而藝術是文化傳播中的一個重要門類，它是人類以情感和想象為特性把握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是人們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形象反映，代表了人類對情感和所處環(huán)境的思考。來自異域的人文土壤往往培植出獨特的藝術語言和風格，而這種碰撞往往是對雙方都有益的。

2016年11月20日，中國美術館擬與德國駐華大使館合作，共同舉辦“永恒的溫度——紀念路德維希捐贈20周年特展”。20年前，也就是1996年的11月20日，中國美術館舉辦“德國收藏家路德維希夫婦捐贈歐洲現(xiàn)代藝術作品展”，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和德國總統(tǒng)赫爾佐克參加了開幕式。路德維希夫婦將117幅西方現(xiàn)代藝術品無償?shù)鼐璜I給中國，其中包括畢加索的四幅作品。迄今為止，路德維希仍然是中國美術館接受的規(guī)模最大、價值最高的國外藝術品捐贈者。時任中國駐德國大使館文化參贊的李世隆，親歷了中德兩國文化藝術交流史的重要篇章——路德維希捐贈活動。作為捐贈活動的推動者和見證人，時隔多年，他依舊思路敏銳，視野開闊，對外宣和美術事業(yè)很有見地。

捐贈的緣起：中國的改革開放

問：提到西方藝術的跨國界交流，上世紀90年代來自西方的一批重要藝術捐贈會走進很多人的回憶。當年路德維希夫婦向中國捐贈的這批西方現(xiàn)代藝術品有89件117幅，按照當時的匯率計算，價值兩億元人民幣以上，他為什么要把如此之多且價值不菲的西方現(xiàn)代藝術品贈送給中國？

李世?。阂晃粊碜缘聡那煽肆Υ笸鯇?17幅西方現(xiàn)代藝術品無償?shù)鼐璜I給中國，這次捐贈發(fā)生在中國改革開放初見成效之時，驚動了中德兩國首腦，成為兩國友好外交關系的見證。

路德維希年輕時就聽祖父講，在16世紀就曾有人建議德國應該向中國學習。在他的早期收藏階段，路德維希就接觸過中國古代藝術，但真正對他有重大影響的是中國的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在很短時間內給中國帶來了巨大變化，路德維希開始思索中國是個什么樣的國家。出于謹慎的態(tài)度，他先派一個助手到中國來。中國藝術界在改革開放之后對西方藝術很感興趣，認為西方藝術很有深度和廣度，西方一些先進的藝術觀點在中國逐漸引起了美術界的重視。路德維希的助手看到了中國對西方藝術在思想認識上的重大變化，并將對情況匯報給他，路德維希認為這個國家值得交往，它擁有著古老的文明，而現(xiàn)在又踏上了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

路德維希送給我們的藝術品當時價值兩億人民幣，他不是從金錢或商人的利益出發(fā)，而是看到中國這個古老民族的新變化，希望跟這個國家交往。

在和我們交往的過程中，路德維希發(fā)現(xiàn)中國對于西方藝術特別是現(xiàn)代藝術的了解很少。上世紀90年代，美國的波普藝術是路德維希收藏的重點之一，他認為波普藝術最能反映當代人的心靈，中國人在藝術觀念上雖然對西方藝術感興趣，但是西方藝術的內涵到底是什么？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不是很清楚。路德維希認為要了解西方藝術，就應該去接觸西方藝術的原作。所以路德維希想送一批藝術品到中國來，讓中國的藝術家和西方的現(xiàn)代派藝術品直接接觸，這種直接接觸和通過文章、畫冊去了解是不一樣的。他的這種想法后來越來越強烈。

在一次德國的招待會上，路德維希主動找到中國駐德國大使梅兆榮先生，表示希望更多地了解中國，并且在藝術上跟中國進行交流。梅大使就找到了我，我就按照梅大使的指示，大概是在1995年元旦之后，帶著文化處的秘書去拜訪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在科隆的路德維希美術館接待了我們，那個美術館恰恰是路德維希收藏世界各地現(xiàn)代派藝術的一個重要展覽地。他帶我們參觀了西方典型的現(xiàn)代派作品，做了詳細介紹，我想他是事先在教育我們呢，先做我們的思想工作。說句老實話，我對現(xiàn)代派藝術基本沒有什么認識，通過他的介紹，我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還是非常震撼人心的。當時我對西方藝術作品的感覺首先是視覺沖擊，它的色彩和形象有很大的沖擊力，它的形象并不好看、漂亮，和我們平常所說的美是兩回事，有時是丑陋得很，但卻很有沖擊力。所以看過之后，我們向大使做了匯報，同時給國內的文化部外聯(lián)局和中國美術館寫了簡報，外聯(lián)局的回復是可以和路德維希繼續(xù)交往。

1995年5月，路德維希提出要訪華，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親自拜訪路德維希，代表中國大使館歡迎他訪華，并帶給他一套介紹中國改革開放和基本國情的宣傳資料，他還給我寫了一封感謝信，并親筆簽名。這次來訪，他和當時的中國美術館副館長楊力舟有了接觸，后來就邀請楊力舟訪德，路德維希在自己的家里接待了楊力舟。對德國人來說，這是特別隆重的，不僅是簡單的私人交往，而且?guī)в袕娏业乃饺烁星椋诘聡豢粗?，因為情感距離更近。

在這次拜訪中就提到了捐贈的事。路德維希列出的捐贈清單中并沒有畢加索的畫作，楊力舟了解到路德維希是收藏畢加索作品最多的私人收藏家，就提出要增加畢加索的作品。路德維希最開始并沒有同意，后來和夫人商量后，還是決定滿足中方的要求。楊力舟聽到后非常高興。

1996年捐贈給中國美術館的四件畢加索作品，是三幅肖像油畫、一幅紙上繪畫，這也是所有捐贈作品中最珍貴的，分別創(chuàng)作于1967、1969、1970、1972年，是畢加索晚年作品的代表。其中《抽煙斗的男人》《帶鳥的步兵》表現(xiàn)了畢加索的西班牙情結，在他憧憬的老英雄身上也有類似自畫像般的精神氣質。

捐贈的插曲：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和沖突

問：捐贈中間是否有什么曲折？

李世隆：1996年路德維希第二次訪華，提出草簽協(xié)議。這中間有兩個插曲，一個是對中國美術館向文化部上報的作品清單，藝術界有不同的反映。其中比較突出的是藝術家李琦給江澤民總書記寫信表示反對，認為這些作品是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污蔑和影射。第二個是作品放在哪里的問題，中國美術館還是上海美術館。

文化部部長劉忠德當時找我了解情況，詢問這批作品在政治上是否有問題。我回答說：“我和梅大使看了作品清單，其中有些作品我接觸過，我們覺得作為藝術品沒有太大問題。”關于這點梅兆榮大使態(tài)度也很明確。

當時除了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也想要這批捐贈，還有北京市歌華藝術公司也想爭取。劉忠德部長說：“還是放到中國美術館比較合適了？”我回答說：“我的想法是這樣，當然部長您了解情況更多一些，您可以根據(jù)情況再定?！弊詈筮€是決定放到中國美術館。

問：您如何看待藝術界對待路德維希捐贈的反對意見？

李世?。悍磳Φ囊庖娛怯幸恍?。有一些藝術家尤其搞傳統(tǒng)藝術的藝術家會有反對意見。我認為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東西方藝術碰撞時必然會出現(xiàn)不同的認識，有了不同思想的交流，才使得大家對藝術有進一步探索的余地，如果意見都一致就沒有探索的余地了。當時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有的對路德維希不屑一顧，有的對他作品的藝術性持懷疑態(tài)度，有的則認為他有政治上的影射。這說明東西方藝術有了各種碰撞，激發(fā)出新的藝術火花，要從文化碰撞的積極意義上去理解這個不同意見，而不是要劃清界限，從反對者也就是敵人的立場上去看待。

捐贈的初衷：推動世界各國的藝術交流

問：路德維希對于中德兩國之間的文化交流還有什么樣的想法？

李世隆：路德維希有一個龐大的現(xiàn)代藝術交流計劃。他從西安、廣州、四川、上海等地收藏了一批中國現(xiàn)代派年輕藝術家的作品，要在德國展出，然后他計劃通過努力把德國更多在世的還在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派藝術家，包括伊門多夫等在內的現(xiàn)代派藝術的大腕級人物的作品帶到中國來展出，要推動更大更廣泛的現(xiàn)代藝術的交流?？墒请S著路德維希的去世，這個計劃沒能實現(xiàn)。他的去世令我心痛，因為中國和歐洲的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現(xiàn)代藝術交流就隨著他生命的結束而永遠實現(xiàn)不了了，太可惜了。

1996年，距離捐贈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還有三個多月的時候，路德維希因一場小手術引起心臟病突發(fā)而悄然離世。楊力舟在致路德維希夫人的唁電中寫道：“彼得·路德維希教授一生為人類文明所做的貢獻與日月同在，他的精神和事業(yè)永存，他的英名千古！……我們一定遵照草簽的協(xié)議和彼得·路德維希教授的遺愿，把你們在中國的藝術捐贈活動搞好，把彼得·路德維希教授的遺愿變成現(xiàn)實。”10月，伊蕾娜·路德維希女士獨自來到北京，和文化部、中國美術館簽訂了正式協(xié)議，并在捐贈作品展覽開幕式上受到當時的江澤民主席與赫爾佐克總統(tǒng)的接見。

問：在您和路德維希的接觸中，您是如何看待路德維希這個人的？

李世?。郝返戮S希是西方思想界比較另類的藝術收藏家，他喜歡獨立思考，很有思想。當時的人們認為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藝術都是歌功頌德的，但他的觀點是即使是歌功頌德，那也是反映了那個時代，也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另一個例子是，希特勒時代受到重用的藝術家他敢用（這里指的是德國雕塑家阿爾諾·布雷克，以雕塑巨型英雄聞名，受到納粹政權推崇。路德維希曾經(jīng)主張展出他的作品，在戰(zhàn)后德國引起極大轟動。他認為這是在德國產(chǎn)生的藝術，是當時展出的藝術，不能被判為禁區(qū)）。第三，他敢說中國的好話，現(xiàn)在中國的發(fā)展說明中國共產(chǎn)黨就是做了人民所希望的事，對中國人民有益的事。他這個觀點引起了西方社會的不滿，甚至有人要剝奪他科隆榮譽市民的稱號。由此可見，他是個非常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收藏家。而且他對人很真誠，很直接，不會給人居高臨下的感覺。

路德維希一生收藏的12，000多件藝術品，幾乎貫穿三千年的世界藝術發(fā)展史，但他的大部分藏品都捐贈給了世界各地的20多個博物館。

問：路德維希也曾給世界各地的許多城市捐贈過藝術作品，例如：維也納、巴塞爾、奧地利、匈牙利……他是否在收藏過程中漸漸地有一個宏大的戰(zhàn)略計劃？

李世隆：對，他的基本戰(zhàn)略計劃是通過這些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推動世界各國的藝術交流。他贈送作品到國外有一個必須的條件，就是必須叫路德維希博物館，他沒有任何別的要求。這是他的一種榮譽感，也可以說，他的收藏是有世界意義的，是在每一個國家都有落腳點的。路德維希的眼光是很世界的，他的基本思想是，我的收藏是世界的，我的收藏要在世界多個國家都有落腳點，這個落腳點的名字就叫路德維希博物館。

捐贈的啟示：東西方文化應在交流互鑒中求發(fā)展

上世紀90年代，路德維希夫婦來到中國，收藏了一大批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也成為收藏中國當代藝術最早的西方收藏家之一。其收藏的作品包括方力鈞著名的潑皮系列，以及蔡國強、王廣義、徐冰、徐坦等一大批當代藝術家的作品。

問：可以說，路德維希對當時藝術的發(fā)展和藝術市場的發(fā)展有著很大的影響。只要被他收藏的藝術家的作品，價位也會水漲船高。20世紀90年代初，他在中國收藏過方力鈞等人的藝術作品，后者的市場價位隨之也扶搖直上，接著就有大量的跟風者模仿學習這類藝術風格。有學者評價說他所推進的中國當代藝術是按照西方的藝術觀念和創(chuàng)作方法發(fā)展起來的當代藝術，但中國其實有自己的觀念和創(chuàng)作方法發(fā)展而來的當代藝術，路德維希的這種購買造成了中國目前當代藝術發(fā)展的現(xiàn)狀，他的捐贈對中國藝術來說究竟是弊大于利還是利大于弊呢？

李世?。褐袊乃囆g家，甚至中國人總想找個標桿然后大家一起向他學習，這個思想說老實話是很有問題的。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搞藝術創(chuàng)作要有自己獨立的風格，至于別人怎么帶怎么影響，個人如果有獨立的藝術理念和獨立的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就不怕別人的影響，會沿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這樣中國藝術才有希望，這樣才會百花齊放，甚至萬花齊放。誰把我們帶壞了？我們不需要人帶啊，而是要自己探索。

太功利化的藝術是沒有出息的，歷代的事實都證明了這一點。功利化的藝術必然是跟著金錢走，沒有反潮流精神，也沒有反金錢的精神，這樣的藝術可能一時賣得很火，但是在藝術史上我敢肯定它留不下什么東西，它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很值得懷疑。藝術的可貴之處就是獨創(chuàng)，沒有獨創(chuàng)就沒有藝術，沒有自己的風格。

如果中國藝術因為一個西方收藏家就改變了方向，你說我們還有自己的獨立性可言嗎？還有傳統(tǒng)嗎？中國藝術在西方藝術面前一定要有獨立精神，西方藝術可以從中國藝術中學到很多東西，但不會放棄自己的獨立精神；同樣中國學習西方的古典主義、現(xiàn)代派等等，會很欣賞，但也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這是藝術交流必須有的一個基本態(tài)度。如果說誰把誰帶壞，那你為什么會被帶跑呢？把自己搞不成的事情都歸結為陰謀論，這是不客觀的。

問：關于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您怎么看？

李世隆：我參加過波恩現(xiàn)代美術館的一個當代藝術展，門口有個舊門板掛在那里，一進門就差點碰到觀眾的鼻子，展覽中也有其他一些看起來似乎沒什么意義的作品。當時我詢問這次展覽的意義是什么，展過之后就算了嗎？策展人說這次展覽共展出1000件作品，經(jīng)過歷史淘汰，如果有一件作品被保留下來，那就是巨大的成功。我們很多人會有的態(tài)度是：這是什么東西？千萬不能展出，那么也許被我們拒絕的內容里就可能有被歷史保留下來的這千分之一。所以對待藝術要寬容，不能用當下的眼光簡單地評判一件藝術品，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劣質的會被自然淘汰，而優(yōu)秀的作品會顯現(xiàn)出它真正的價值。

問：您在外交工作中有什么經(jīng)驗或者印象深刻的事情可以分享嗎？

李世?。河幸淮挝覅⒓拥聡胤降牡轮杏押脜f(xié)會舉辦的座談會，題目是有關中國人權的。當時主持人一看中國外交官來了，認為一定會為中國的人權辯護。我上臺之后說：“大家今天討論中國人權問題，中國人權有沒有問題？有問題，而且問題不少！”他們都愣了，他們原認為這位官員大概會義正言辭地駁斥他們的批判是造謠污蔑，沒想到這位外交官居然這么說話。我就用《人民日報》海外版報道的一些落后現(xiàn)象和執(zhí)法當中的問題舉了一些例子?！按蠹铱吹搅税?？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辦的報紙上寫的，這說明我們對人權問題是很重視的。但是有問題是有它的歷史根源的。你們都講了一兩百年的人權了，中國一直到改革開放后才提出人權問題，才敢說人權問題，因此中國人權發(fā)展時間很短，想讓它一下子很完善，可能嗎？你們講人權講了一百多年，還出現(xiàn)了希特勒呢。大家看看我剛才說的這些問題不是你們揭露的，是共產(chǎn)黨自己揭露的?！彼麄円幌伦泳陀X得共產(chǎn)黨還是不錯的。你說我是不是在維護祖國和黨的形象呢？是否能說服他們呢？如果我說：“最近西方有股反華浪潮，西方敵對勢力想顛覆政權?！比思以绨杨^都扭過去了，誰還會理你??？所以在對外宣傳方面需要技巧。（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