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而美妙的事

王太生

蟲鳴夜，翻張岱《夜航船》，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餅”之語。夜雨剪春韭，寥寥數(shù)筆，把二人關(guān)系，親疏遠(yuǎn)近，交代呈現(xiàn)得像虎皮西瓜，紋路清晰。

有些事情，想起來溫潤而美妙。

下雨天，家中來了人，又沒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想到屋后有一畦地，雨中春韭，長勢喜人，便撐一把傘，或戴斗笠，摸黑下地，剪一把綠韭，烙韭菜餅。

剪下的韭菜，露水晶瑩。烙韭菜餅，韭菜一寸一寸細(xì)細(xì)切碎，面糊拌青末，用柴禾鐵鍋去烙，鍋不熱，餅不貼，小屋里很快韭香四溢。窗花燈影，映著兩個人，這時候不一定需要酒，客隨主便。他們的感情，像雨和葉子一樣親近。

祖宗留下的一對舊桌椅，包漿沉靜。一年四季，磨蹭擦拭，碗盤磕碰，湯水潑溢。冬天涼冷堅(jiān)硬，夏天吸收大汗淋漓。盤髻女子、垂笤小兒、耄耋老者……上面坐過什么人想過心思？擺放過什么東西？都有遐想。

我十五六歲時，到鄉(xiāng)下走親戚。住在一座村莊里，散步到一戶人家，主人見有客登門，頗感意外，忙不迭地，不知拿什么招待才好，正搓手，猶豫著，忽然看到屋外有一株梨樹，累累梨子壓彎樹枝。秋天正是梨樹掛果的時候，主人喜出望外，趕緊直奔門外，抱回一大捧梨子。

我從百里之外的小城坐船而來，先住東莊，有個親戚打聽到消息，步行15里，從西莊趕到東莊，接我到他家。中午吃飯，坐著閑聊，親戚說，小孩子大老遠(yuǎn)的來，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好吃的。說著話時，忽然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谷雨時在東頭河對岸的地里邊，點(diǎn)過幾顆瓜種，不知結(jié)了沒有？親戚把飯碗一撂，就到那塊兒地去了，翻騰了半天，摘回了兩只瘦香瓜。

溫潤而美好的事，大都與情境有關(guān)。我到山里看湖，住在縣城。晨起，推窗，見對面樓上陽臺，立一個女子，晨風(fēng)中梳頭，湖在身后不遠(yuǎn)處微微呼吸，人在風(fēng)景里。

民國閨秀張充和的《小園即事》，有一段童年趣事，小充和還在襁褓時，就過繼給了叔祖母李識修。識修是李鴻章的親侄女，從小給予小充和最柔軟的親情之愛。張充和童年時，對于母親的概念是模糊的，與叔祖母一道生活，她甚至認(rèn)為“我是祖母生的”，童言稚語，溫潤可愛。

我小時候也有類似經(jīng)歷，以為自己是從漁船上撿來的，弟弟是鄉(xiāng)下姨媽生的。那時候，姨媽常從鄉(xiāng)下來，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姨媽常哄著弟弟睡，手工做小衣裳。我常和弟弟搶牛奶喝。那時的牛奶真香啊，醇香濃郁，比現(xiàn)在的牛奶好喝多了，那可是20世紀(jì)70年代的牛奶。

樸素的事，都是從前的事。有些事，隔了多年，想起來，感覺溫潤而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