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一
海平面上沒有一絲風(fēng)。
驕奢的陽光像一層快著火的紗,蒙在動物的鼻孔、嘴巴上。背氣瓶的這隊人產(chǎn)生出錯覺:仿佛只有鉆進海水,才有清涼的呼吸。
眼望沙灘,白晃晃地難受;眺望海面,遠處一片藍綠,近處卻金閃點點,反射劇烈陽光;扭回頭去,橡皮樹油油的長葉子,像垂下的散熱的狗舌頭,閃著耀眼的亮光。
塞班島當(dāng)?shù)氐臐撍叹毥芸碎_口說中文:“我們馬上開始第一次開放水域岸潛?!?/p>
他又用英文說一遍,他們當(dāng)中除了三對中國男女,尚有一對已有潛水證的美國夫妻。
馬俊對著太太張開嘴,舌頭豎起來頂住上顎,他隔著淡紅舌底吞吐空氣,說:“記住了?萬一呼吸器掉了,塞回去的時候氣道控制是關(guān)鍵!”
馬太太體型頎長,皮膚白皙。她笑吟吟地說:“反正你會救我!”
馬俊苦笑一下:“泥菩薩過河,到時候自身難保?!?/p>
鈕太太聽見他們的對話,悄悄靠在鈕小剛身上:“鈕,我好怕!這么深的海水!”
鈕小剛看看沖上腳踝的白色泡沫,看著自己纖瘦的兩只白腳:“水下珊瑚好看著呢!我們帶了空氣,跟著教練,天氣又這么好,怕什么?”
鈕太太扭了扭腰肢,她嬌小玲瓏,兩只大眼睛呈橄欖核般的深色。她說:“你潛的時候,我該在沙灘上睡覺;我潛的時候,你待在岸上?!?/p>
毛知文倒一副完全放松的樣子,背著氣瓶在做上臂拉伸,他笑瞇瞇對所有人說:“運氣好的話,我們會碰上鯊魚?!?/p>
女人們的臉都皺了起來,像一只只被手指觸碰的海星,豐滿的毛太太嗔道:“你這張嘴,改不了的討人厭!要碰上鯊魚,嚇都嚇死了!”
教練杰克說:“我在最前頭,你們六位排成一排,跟著我下潛。杰米和蘇珊幫忙在最后面照應(yīng)?!?/p>
看不出杰克的人種,他會說中文和英文,渾身黧黑,既有馬來人的扁面孔,又有一對暗綠色眼珠。他那件看上去像皮背心的浮力調(diào)整器上印著公司的LOGO:塞班海豚。
杰克仿佛知道六雙中國眼睛一齊瞪在他背后,他笑嘻嘻轉(zhuǎn)過黑色小腦袋:“我背上長眼睛,你們放心!”
吉米和蘇珊翹起大拇指,又一起往下一摁,算跟大伙兒打了招呼。這一對兒,臉上一派純真又傻乎乎的美國笑容。
開局不利。
杰克倏然消失在水波里。鈕太太一把扭住了鈕小剛的胳膊:“我不潛了!你們?nèi)摪桑 ?/p>
馬俊和馬太太已經(jīng)走進涼爽的海水,舉起低壓管放氣,水淹沒了脖子,他們猶豫了一下,跟著教練消失在海浪里。毛知文和毛太太站住了,回頭看著鈕太太。
“萬一……萬一……”鈕太太咕噥道,“小芳芳才一歲半!”
鈕小剛啐了一口:“你怎么這么晦氣?這是旅游項目,哪那么可怕?”
毛知文摟住太太潛衣裹住的肉肩膀,在一邊插嘴:“別擔(dān)心!我們這么多人一起。不會潛很深,一有問題,教練就帶你浮上來?!?/p>
吉米和蘇珊困惑地在后面瞧著,卻不開口問;蘇珊的手撥拉著海水。過了好一會兒,杰克拉著馬太太一起浮出水面,馬俊獨自一個人斷后。
杰克有些慍怒,黑臉滴著水,瞅著沒下水的人,應(yīng)該說中文卻說了英文:“怎么了?怎么了?請牢牢地跟著我好嗎?”
他看明白了情況,一眼就看出誰是麻煩。他從水里徹底跑出來,短袖潛衣露出的腱子肉黑光閃爍。他徑直走到鈕小剛跟前:“如果你不反對,請允許我?guī)е闾?。?/p>
鈕小剛呆呆看著黑杰克拉住他太太的手。杰克臉對臉安慰她說:“現(xiàn)在你不用怕了,我是你的保護神!”
大家都笑,鈕太太安定下來。重整隊形,鈕小剛排在杰克右手。吉米和蘇珊跟馬家夫婦和毛家夫婦打著招呼。馬俊說英文:“吉米和蘇珊在最后,我們四個跟住教練?!?/p>
杰克和鈕家夫妻倏然消失在水波里,后面六個人也一個個浸沒下去。
人好像從瓦檐上掉進一間灑滿陽光的大禮堂,海面下原來空凈遼闊。空間一開敞,本有點驚惶的心,頓時安寧下來。
腰里的配重帶抵消了浮力,讓整隊人安安穩(wěn)穩(wěn)順著海底巖礁的沙礫層游出去三十來米?,F(xiàn)在,海平面高出頭頂大概六七米。杰克用手一指,前頭豎著根鐵桿。往下看去,桿子底部用四大塊大石頭固定住了。海水的清涼趕走了心頭燥熱,氣瓶里的混合空氣跟可口可樂一樣清涼明快,水里爆著人吐出的串串小氣泡。陽光刺透海水,亮出無邊無際的淡藍。
杰克讓所有人漂到鐵桿邊的大石頭上方,他做著訓(xùn)練中教過的手勢,無非是再一次強調(diào):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馬上打手勢讓周圍人知道;如果我看見有鯊魚,就把手掌豎立在額頭上。你們跟著我,保持靜止,觀賞鯊魚。萬一你出了狀況,而我沒看見你,你可以拍打身上的氣瓶,我會聽見的。最后,一對對彼此間要照應(yīng),不要互相遠離。
現(xiàn)在大家很安心,也很好奇,開開心心點頭,伸出手指,把一些花花綠綠的海蛞蝓指給別人看。馬俊看見鐵桿子上有很多海蠣子,海蠣子上頭有只近乎透明的小海馬。他手舞足蹈,一隊人都圍上來看。
等鬧過一陣子,杰克做了個下潛手勢,左右手各握住鈕太太和鈕小剛的氣瓶閥。大家既見他們?nèi)齻€頭沖下,打猛子扎下去,連忙也笨拙地平漂起來,用力伸頭往下鉆,怕跟丟了杰克。人人玩真的,一時間頭昏腦脹。腳上的蹼終于發(fā)揮了作用,拍打著海水,幫人往深處潛下去。
馬俊覺得鼻子很痛,接著頭也痛起來,他看看老婆,老婆怡然自得。他觀察了一下右下方,清晰可見杰克和鈕家夫妻。杰克已停在一方紅海扇前。馬俊扯扯老婆袖子,告訴她自己不太舒服,他們一起停下來,往上浮起了一兩米,馬俊的鼻子一下子松了,痛楚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高興地點點頭,往下一指,和老婆再潛,落到黑杰克對面。
杰克請大家觀賞紅海扇,有一群長鼻子的小小鷹魚在珊瑚間游動。魚身上的淡紅格子好似婦女的裙子格,隆起的金黃色眼睛一堆堆擠湊著,不停打量潛水人。
現(xiàn)在,人們忘記了自己是會淹死的動物,他們和氣瓶長在了一起;一枚枚氣瓶亮亮的,像蘑菇安穩(wěn)自得附在樹干上。女人們亢奮起來,放開男人的手,聚在一起看珊瑚的紋路。太陽透過十五六米的深度,恰好是盞明亮宜人的燈。
黑杰克比劃著夸張的手勢。大家肚子里嘻嘻哈哈,跟緊他,往下又斜著潛了一段,眼前出現(xiàn)一片黃色枝形珊瑚。黃珊瑚上籠罩一群手指長短的綠色小魚,水波一興,魚群浮開,像開出朵綠花,水波一收,魚群隱身珊瑚枝中,花便謝了。
大家伏著身子正看得高興,如陸地上烏云驟起,眼前飛快地黑下來。馬俊和鈕小剛對看一眼,看見對方一臉驚疑。遮蔽陽光的龐然大物是從鈕和馬的背后過來的,對著他倆的黑杰克瀟灑地拿掉自己的呼吸器,向他的主顧們做了一個標準的笑臉。
三四條磨盤大的魔鬼魚從頭頂上飛下來,掠過這群看客的頭顱,停留在珊瑚礁上。它們伸張的黑翼抖動著,灰白色肚子前方嵌著小眼睛,表情陰郁。綠色小魚梭子般接連飛向魔鬼魚張開的口腔,在骯臟的牙縫里啄食……
看過“魚刷牙”,杰克像任何一個夠本向主顧交差的導(dǎo)游,開始調(diào)皮起來。他領(lǐng)著大家往一個黑乎乎的海坡游去,還不停在水里翻身,表演一個人躺在虛無的床上,手腳漫伸,想怎么酣睡都可以。
海坡后面有個天然大巖洞,太陽光被海坡?lián)醯袅?,海水變得陰森森。藍色間雜銀色的巖洞里住著一對年邁的大石斑魚,癟嘴吐出小小氣泡,像地球上最老的老太婆和老漢。四對潛水夫妻在洞口圍著水里這一對。看上去,那場景,是一群亮閃閃的宇宙人,圍住了農(nóng)家人瑞……
水波就那么一涌,九個人輕飄飄穿過兩條大石斑魚的鐵青色尾巴,眼睜睜看著自己飛離了巖洞。大石斑魚在眼前變成了兩條漸漸看不清的小魚。女人們還沒回過神來,男人們卻看見:黑杰克臉上露出了壓抑不住的恐懼。
二
來塞班潛水的主意是毛知文出的。
毛知文才過不惑之年,就當(dāng)上了區(qū)里某局的局長。馬俊不是他的老朋友,是他門對門的新鄰居,面熟了,人不熟。正因為這個前提吧,毛知文請馬俊到家里喝了幾次金駿眉,趁談得高興,說:“馬總,你是成功人士,有閑。我想慶祝自己當(dāng)了局長,不好意思讓外人知道。你分享一下我的開心吧,帶上太太,和我們?nèi)ト鄭u潛水如何?”
馬俊本沒這閑情逸致。不過,人家局長對自己推心置腹,把升了官高興這種沒情懷的私心也跟他說了,簡直有點卻之不恭。他問太太討意見,太太在家正悶得慌,聽說去塞班,一下子喜上眉梢。既然這樣,馬俊不缺錢,又不忙,兩頭討好的事,他不反對去做。
毛太太和馬太太本不來往,只在出門撞面時哼哼哈哈彼此客套。因了要一起出游,一時間倒走動起來。毛太太拉馬太太去瑜伽,馬太太回請毛太太聽話劇,進進出出,添幾番熱鬧。毛局長看在眼里,讓司機小鈕開著車,往馬俊家拖了一車農(nóng)副產(chǎn)品,有西瓜有冬瓜,有本地大米有安徽毛峰,反正,馬家好比來過一堆鄉(xiāng)下親戚,自留地的各樣出產(chǎn)都獻了些。局長的司機小鈕,個子不高,骨架清瘦,有點靦腆,也有點別扭,進了馬家門,一個勁卸東西,眼睛完全不朝四周看,茶不肯喝一口,慌慌忙忙就跑了。
就算這司機給馬俊和馬俊太太留下個不壞的印象,馬家夫妻在機場見到他和他那個扭扭捏捏的老婆,還是吃了一驚,甚至掩飾不了某種難以言說的不悅。
“局長真是個領(lǐng)導(dǎo),”馬俊打個哈哈,也不避諱鈕小剛的太太在眼前,就放肆,“出國旅游還帶上司機?!?/p>
毛知文聽見,第一眼看向太太,第二眼才轉(zhuǎn)過來看馬俊,笑道:“哪里?哪里!小鈕小兩口才添了寶寶,家里家外,辛苦了。我可沒挪用公款,自掏腰包,請他們一起去散散心!”
馬俊太太笑嘻嘻端詳穿了身袍子般西服的小鈕,又看看他那個搽了小臉涂了紅嘴唇的老婆,對毛太太說:“你們家局座,真能體恤下情。”
馬俊覺著富態(tài)的毛太太別扭了一下,似乎不懂怎樣應(yīng)付馬太太的恭維。馬太太卻悄悄捏了一把老公的手心。
上了飛機,坐定,六個人一溜緊挨著??战阈Σ[瞇過來問:“哪位是馬俊先生?”
馬俊嗯一聲,空姐就親熱地湊過臉,故意壓低了聲音:“馬先生好!您是我們的VIP客戶。今天商務(wù)艙有空位,請您和您太太升艙到商務(wù)艙坐吧!”
馬俊才要推辭,毛知文就已經(jīng)聽見了,說:“別客氣,別客氣,趕緊去!”
馬太太拉毛太太:“你們?nèi)グ?。我們已?jīng)坐下了?!?/p>
毛太太深明大義地解釋說:“你倆趕緊去坐。我們老毛這個身份,坐到商務(wù)艙讓人看見,會講不清的。所以,真不必客氣!”
馬俊和老婆就去商務(wù)艙坐了,馬太太揶揄老公:“怎么不客氣客氣,讓人家小鈕夫妻坐商務(wù)艙呀?人家平時沒機會!”
馬俊鼻子里哼一聲:“慣壞了他!忘記自己是誰!”
馬太太笑道:“你這個勢利鬼!”
馬俊仰在舒適的椅背上,吐口氣:“不知道這個毛局長搞什么鬼,弄個司機帶老婆,事先還不跟我們說明。吃飯喝酒,眼前添個下人,真別扭!”
馬太太神秘地湊過臉,悄悄問老公:“你沒看出來?”
“看出什么?”馬俊茫然。
“小鈕帶的那個老婆!”馬太太吐出一句,馬上坐端正了。發(fā)動機轟鳴,要起飛。
三
水的力量像小了下去,石斑魚又漸漸大起來,他們正順著海流,往巖洞里沉回去。杰克奮力游過來,拉住毛知文和吉米。他打著手勢,讓大家圍攏,互相拉住手。他們的軀體,有點粗暴地往和平的石斑魚砸下去,嚇得老魚擺動腰肢躲進石頭底下。他們回到巖洞口,黑杰克放開手,抱住了一個筍狀的巖礁,他讓小鈕摟住他,又讓大家一個摟一個……
排在最后的是毛知文,他嘴里的呼吸器被水勢撞了出來,他竭力把呼吸器塞回去,噗噗往外噴水。馬俊扯住毛知文的胳膊,看見他吐出連串氣泡,臉色舒緩下來。水的力量又向上浮起,黑杰克死死摟住石塊,后面的人像一串孔明燈,腳在頭上,倒豎著向上飛,氣瓶的反光如孔明燈的藍焰。他們斜著向上繃直了。毛知文一只手拉住馬俊,一只手拼命按住自己的呼吸器,兩只長腳斜著向上豎起,腳蹼在水流里呈現(xiàn)風(fēng)的錯覺……
水曾經(jīng)又回下來一次,等到它再次上漲,毛知文第一個飛了出去。馬俊去拉扯他,也飛了出去。黑杰克放開了手,做著“冷靜”的手勢,帶大家一起飛起來,上去尋找毛知文和馬俊。
女人們馬上就筋疲力盡了,大家在離開海面大約十二米的地方團聚。吉米指指自己的氣瓶和刻度表,所有人的余氣都不夠維持十五分鐘。杰克穩(wěn)住隊形,開始緩慢上浮到離開海平面五米的高度,停留在那里。沒經(jīng)驗的人開始安定下來,馬上就要浮上海面,重新?lián)碛袕V闊無邊的大氣層,他們臉上露出放松的表情。可是,吉米、馬俊和鈕小剛都看著杰克,杰克的臉本來黑,現(xiàn)在籠上了一層灰氣。仔細分辨,大家都在水里往一個方向流去。
五分鐘后恢復(fù)上升,他們一個接一個浮上海面。浮力調(diào)整器里打進很多空氣,現(xiàn)在成了件絕好的救生衣。
杰克急慌慌開了口:“我們碰上了洋流!”
洋流無可預(yù)測,正以不可阻擋之勢裹挾這九個潛水客離開塞班島的海岸,向關(guān)島方向漂移。
四
去塞班,降落卻在天寧島。旅游公司玩了手腳,讓游客在某個孤零零單調(diào)的酒店吃一頓自助餐。吃完,提行李去坐小渡輪,往塞班島趕。
馬俊和太太一人拉一個拉桿箱,瀟瀟灑灑走路?;仡^看一眼小鈕,他們就皺了眉頭。這小鈕,活脫脫是個奴才,手里一手一個拉桿箱,是局長和局長太太的,肩上背著他自己那逃荒用的大牛仔包,包都高過了他小腦殼。小鈕太太拉著一個花里胡哨的硬殼拉桿箱,上面掛一只長毛絨小熊,四處張望,就是不去看一眼老公。
毛知文拉著太太的手,不經(jīng)意地走過去,從鈕太太手里輕輕接過拉桿箱,替她拉著。這樣子,鈕太太也空了手,走在毛局長身邊。小鈕跟一只驢似的,爆著頸子上青筋,伏倒了臉,用力往前走。
渡輪一出港,旅客炸了鍋,個個罵旅游公司黑心。這旅程不但費時費力,而且浪大船輕,上下顛簸。明明塞班有機場,為何先飛天寧?
這里六個客人倒沉默。毛太太坐在左舷邊,一個勁擰著眉毛閉眼睛打惡心,毛知文捏著她一只手,替她掐穴道。他右邊坐了鈕太太,鈕太太過來是面無表情的小鈕。
馬俊似乎不太樂意和小鈕說話,他側(cè)著身體,把背給了小鈕。他輕撫太太左手,說:“我一點兒也不暈,你想想心事吧,分散了注意力就好!”
轟然一聲,一個大浪打到左舷,水沫子都灑進來,局長夫妻頭上都掛了浪珠。睜開眼看一看,臉色煞白,又閉上了。馬太太難受地抓起嘔吐袋,對著袋口干嘔。馬俊想說什么,太太豎一只嫩手阻止他:“別和我說話!”她不要老公再揉她手,兩邊緊緊抓住扶手,手指用力,指甲都發(fā)了青。
馬俊一點不難受,仿佛過山車里鎮(zhèn)定自若的一個妖怪。他站起來,看見渡輪像一只翻了白肚子拼命想翻回去的硬殼甲蟲,左起右伏在浪里掙扎。海是純?nèi)凰{綠色了,藍綠色的浪頭鑲著銀邊,惡狠狠豎立起來,厚得像南極的冰峰,彎卷下來,打這狼狽的渡輪,如一只惡貓用厚爪子拍擊落在地上的蜜蜂。
馬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在有滾動感的地板上,偶爾輕巧地伸手扶一扶座椅靠背。他走到前面,看看渡輪的駕駛艙,船長和大副都在里頭,一切正常。他打開前面的艙門,一步跨到前甲板去,海浪的腥氣濺到他一臉。
天氣不好,海是不悅的。海沒有一星半點像女人的地方,它現(xiàn)在是個喝了悶酒搖晃著回家卻找不到家門的男人,正失望地拍打沿街的門。馬俊氣定神閑地走到船頭,往下看,看見海吐白沫,嘶嘶響,船頭抬起來,砸下去,狂暴地打擊海面。他笑瞇瞇扭頭看駕駛艙,船長向他豎起三根手指,問他是否OK。
他走回散發(fā)嘔吐酸腐氣的船艙,看見太太臉盤煞白,眼睛緊緊閉著,拼命維持淑女的表情;小鈕仰著頭,頭顱向后頂在椅背上,面色青白,像待宰羔羊;身邊,他老婆弄錯了方向,披散頭發(fā)的臉伏在毛局長的肩膀上,手緊緊抓住毛局長的手;毛局長臉扭開去,看著他太太;毛太太面色如土,手里捏著鼓起來的嘔吐袋。
風(fēng)浪終于小下去,塞班島黑色的輪廓出現(xiàn)在視野里。飛行過后,一落地就吃的那頓自助餐,現(xiàn)在大部分到了旅客手中的嘔吐袋里。一個幽默感超強的黑臉膛男人喊道:“媽拉個逼!旅游公司連午飯都要回去啦!”
幽默回收不到笑聲,只有不暈船的馬俊嘴角綴上一絲笑紋。
五
按杰克的要求,九個人手挽手拉成一個圓圈。海面看上去很靜,看不見任何陸地。上面藍天白云,金色陽光照在露出水面的身體上,皮膚和頭發(fā)很快就干燥了。杰克正在看指北針,他們向西南方向漂移。
海面的空氣清冽而純凈,一瞬間,有一種置身于游泳池的美好感覺。吉米正喃喃地對蘇珊說:“親愛的,這要是咱們家自己的游泳池,就好了。這會兒,我可以調(diào)一杯‘自由古巴給你?!?/p>
鈕小剛摸摸自己的額頭,那額頭上現(xiàn)出一道新的抬頭紋:“我們好像在一個大洗衣機的中間!”
幾個女人都和自己丈夫交換著眼神,眼下,她們看起來有一點擔(dān)心,不過還說不上害怕。馬太太用英文問杰克:“杰克,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別擔(dān)心?!苯芸苏膿v從配重帶上解下來的一個紅色玩意兒,他說,“別擔(dān)心。我這兒有一把信號槍。不過,眼下陽光強烈,打出去,恐怕很少有人能看見?!?/p>
“我們離海岸有多遠?”馬俊問他。馬俊的手指剛才在洋流中被巖礁刮開了一道口子,流了幾滴血,他把手指放嘴巴里,含著。
杰克沒回答,他正在動腦子??吹贸鏊谏男∧X瓜正在開動,他的眼睫毛不停上下抖動著。
“告訴我們,洋流是不是很危險?我們是會流回島上去,還是越漂越遠?”馬俊不打算放棄自己發(fā)問的權(quán)利。
“先生們,”杰克從水里往上跳了一跳,如同一個開會時陷在椅子里的人要坐端正發(fā)表講話,“先生們,開誠布公地說,我們的處境有點危險?!?/p>
他的話像一把榔頭砸在主顧們的頭上,人心仿佛往水下沉了十米,一下子浮不起來。
“我明明不想下水的!”鈕太太嗚咽起來,“怎么辦呀?”
“杰克,你們公司應(yīng)該有處理這種情況的應(yīng)急方案,對吧?”毛知文問他。
杰克搖搖頭:“我們是岸潛。一般不會碰到這么大的流,這是第一次?!?/p>
所有人噎住了,吉米看看自己的潛水手表,說:“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十分,太陽還很燙,我們暫時不會挨凍。讓我們想想辦法,趕快行動?!?
馬俊點點頭:“是呀。杰克,你最有經(jīng)驗,你指揮我們吧!一定會有辦法的?!?/p>
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杰克這黑小子。杰克用海水抹了抹臉,說出一句喪氣話:“你們都不太會游泳,我們是游不回去的。只有等人來救?!?/p>
“是的?!奔c頭同意,“你的GPS定位器呢?馬上發(fā)聯(lián)絡(luò)信號!”
“我沒有,”杰克說,“這是岸潛。不配備。”
“那我們只有這把該死的信號槍?”吉米一拍海水,罵了一句。
“是的,”杰克點頭,“最好在天黑之后打??墒?,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漂得太遠。但愿我們是繞著島在漂?!?/p>
大家扭頭打量四周,海天一色,哪里看得出自己離塞班島的遠近?
鈕小剛忽然顫抖著嗓子喊起來:“水里有東西!”
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人人感覺到了水底浮上來的黑色弧線。
“鯊魚?有鯊魚?”鈕太太哭起來。馬太太一把捏住馬俊的手臂,她的臉失去了血色。
黑杰克打量著海面,他沒有驚慌,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又從鈕太太背后冒出來,把鈕小剛嚇得大喊一聲“唉呀”。杰克抹著臉上的海水,說:“是海豚!”
話音未落,一排海豚就在不遠處躍出了海面,灰色溜圓的身體在人群頭頂上劃出弧線,嗤嗤嗤又輕盈地刺進海水。又一排海豚跟著躍起,豎起乳白色的尖吻,如同海濱游樂園的海豚時間到了!海面上沸反盈天,一片歡騰,看得人忘記了身處何處。
眼睛等著后面一排海豚躍起,可惜遲遲沒等到,海豚來得突然去得倏忽,海又平靜下來,成了一大鍋碧綠的湯。
黑杰克拍拍面前的海水:“先生們,女士們!我情愿和你們一起做一個抉擇。如果你們選擇我不愿意的方式,我保證聽從你們。不過,我認為只有一個脫險的方案,對了,只有一個!”
“快說吧!”鈕小剛說。杰克沒接嘴。
“快說吧!”每個人都催杰克。
“我們來投票決定。”杰克說,“唯一的辦法是我。我還有力氣,我游回去報信。讓關(guān)島的美軍直升機來救你們?!?/p>
沉默。沒人回答他。十六只眼睛都看定杰克的臉。
“他要扔下我們了!”鈕小剛絕望地呻吟起來,“我早知道!他必定會開溜的?!?/p>
鈕太太嚇得喘不上氣,臉一皺,想哭沒哭出來。
杰克做出一個痛苦的面相,笑了:“我倒寧愿留下來。如果沒人知道我們在哪里,晚上我們會慢慢凍僵,這樣倒省力一點。我沒把握一定能游到塞班去?!?/p>
吉米說:“杰克,如果你游回去。請告訴我們,我們留下來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等到援軍?!?/p>
杰克點點頭:“聽好了,諸位。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所以我想試一下,是否能扭轉(zhuǎn)我們的霉運。如果我現(xiàn)在游回去喊人,你們必須相信我會帶著人回來!這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你們不相信,不用海水,你們自己的心思就會淹死自己!”
他看看吉米和蘇珊,說英文:“我對著上帝起誓,我只要不咽氣,我絕不扔下你們不管。”
看來每個人都相信了黑杰克表情里吐露的真誓言,馬太太對毛太太說:“他是唯一的救星,讓他趕緊去叫人!”
杰克說中文:“你們手拉著手,不要讓任何一個人睡覺!不要喝海水!不要歇斯底里!節(jié)省自己的力氣,如果覺得人往下面沉,就把配重帶上的鉛塊解下來扔掉。”
杰克說:“千萬別害怕!如果你們害怕,你們就像我一樣,趕緊祈禱!”
他把信號槍交給了吉米:“等天黑下來你再打。一共可以打五發(fā)。不要一下子打光?!?/p>
他又舉起一把黑黝黝帶橡皮刀鞘的潛水刀:“留著以防萬一,你們誰拿著?”
馬俊說:“給我吧?”話音未落,鈕小剛一把搶過去,誰也不看,低著頭看海水。
杰克在海水里撲騰起來,往身上灑水,他把氣瓶解下來,由它沉下海底去,他又放光了浮力調(diào)整器里的空氣,大喊一聲:“上帝保佑我們!”他箭一樣撲進綠玉般的海,朝指北針剛確定好的東北方向游出去。真是一個健美的土人??!黑杰克游得那么快,那么協(xié)調(diào),一下子就游出了四對夫妻的視野。
“如果他欺騙我們,我們就死定了?!扁o小剛歪著嘴巴,往水里吐了一口苦水。
“相信他!我們一起來相信他!”毛知文臉上的皺紋被水泡得松開了,臉有點腫起來,他說,“相信杰克!相信上帝不會丟棄我們!”
“老毛你信上帝的嗎?”馬俊問他。
“原來不信。現(xiàn)在不能不信!”毛知文咬牙切齒說。
吉米和蘇珊微笑著看說中國話的人,他們手挽著手,又向旁邊的人伸出手,說英文:“我們手拉著手,等杰克回來!”
天突然陰暗下來,一陣烏云從天邊卷來,遮住了太陽,水里的人身上一涼,齊打了個冷戰(zhàn)。
六
才進賓館安頓下來,被折騰夠了的人大多臉也不洗先倒在床上將息。到了一批新客的聯(lián)排木頭房子竟一片死寂,午睡氣氛催眠了一切。
不知何時,鈕小剛房間里爆發(fā)出一連串女人的尖叫,尖叫給旅途的磨難點上一個逗號。大家從沉睡里硬睜開眼,重新豎起耳朵,觀察周圍發(fā)生的事情。
終究是缺少修養(yǎng)的下人,鈕小剛夫妻倆,竟大吵大鬧起來。這里不是城市鋼筋水泥的公寓,這里是雞犬之聲相聞的度假木屋。
鈕太太繃緊喉管發(fā)出尖利的高音:“我不要你管!”
鈕小剛沒喊叫,他急驟的動作傳出咚咚的聲音,鈕太太“啊”的一聲慘呼:“別碰我,你這個爛人!”
馬俊翻過身,對著太太的臉嘆了口氣,他坐起來,搖搖頭,說:“真丟人!”
他聽見外面有奇怪的突突聲,他下了床,打個哈欠,撩開百葉窗往外看,陽光閃亮得像打翻了水銀。椰子樹底下,幾個穿白色員工服的土著人在往鈕小剛房間的窗戶上輕輕扔土塊。
對面那緊閉的淡藍色窗欞此刻屬于局長和局長太太,淡藍窗欞下是一株開淡黃色花的雞蛋樹,雞蛋花在陽光里亮得如同玉石。
“局長的司機,最好由局長來管束?!瘪R俊幽然嘆息。
“那局長司機的老婆該不該也由局長管束?”馬太太幽默地回答他。
馬俊看看毛局長的窗戶,隱約看見百葉窗的柵格動了一下。的確,他們夫妻倆不可能聽不見鈕小剛那邊的鬧劇。
正當(dāng)這時候,馬俊幾乎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白白聽見毛局長房間里有女人發(fā)出一聲竭力壓抑的怒吼,這聲音迸發(fā)出來,尖利得帶上了金屬刮擦的嘯音,如一枚鋒利飛刀。可是,飛刀一閃而過,再也沒有下文。
賓館給每個房間打來溫文爾雅的電話,通知新鮮水果即將送到客房。下午有滑沙的即興節(jié)目,可以在門口候車前往。
馬俊夫妻嘗過番石榴和波羅蜜,換了運動服,戴上太陽鏡,準時下來候車。不一會兒,毛知文也從樓道里逛了出來,毛太太不知所蹤。毛知文聳聳肩:“她怕曬?!?/p>
看來吵了架的司機夫妻是不可能下來玩了,毛局長看見馬俊探尋的眼睛,咕噥了一句:“人的修養(yǎng)是沒法強求的。有時候,只好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p>
馬俊笑答:“敢情司機知道領(lǐng)導(dǎo)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領(lǐng)導(dǎo)往往也放縱司機。”
毛知文愣了一愣,好像分辨一杯咖啡的苦甜,他露出一絲苦笑:“這也讓你知道啦?”
車開上沙坡,坡崖邊放著一張張獨木舟形狀的木板,漆成了各種顏色。游戲很簡單,人伏在這些木板上,后面的人幫著一推,木板便順著沙坡滑下去,越滑越快,板上的人抓住翹起的板尖,如駕馭著威尼斯的貢多拉,風(fēng)馳電掣。
馬俊和馬太太手拉手,兩塊板,一塊金黃,一塊鮮紅,往沙坡下滑去,他們感覺時光倒流,甜蜜的感覺充溢在四周,不由放聲歡呼。
滑板慢慢流淌到沙地的邊緣,在那里凝滯。馬俊吻著太太,忘乎所以。等他倆從暈眩里平復(fù),抬起臉,不由得困惑:毛局長冷漠地站立在他灰色的滑板旁,手插在短褲斜袋里,背對著他倆。一個女人被他遮擋著,只在他肩頭露出一頭黑發(fā)……女人嗚咽著,傳來真情又傷心的哭泣……
七
有雨點下來,不太密,稀稀疏疏的,不過打在人裸露的肩膀上相當(dāng)涼。浸在海水里的身體,倒像裹著溫?zé)嵝┑奶鹤?。吉米指揮大家放空一點浮力調(diào)整器里的空氣,讓身子浸沒到海水里,只露出頭來呼吸。
吉米說:“伙計們,我和蘇珊很高興認識你們,和你們一起在馬里亞納海溝附近泡澡?!?/p>
蘇珊咯咯咯地笑了,中國人也跟著笑起來。
馬俊說:“我覺得這是潛水公司安排的一出戲,等一會兒杰克就會駕駛一艘快艇來,還要跟我們增加真人秀的費用!”
毛知文也笑嘻嘻說:“晚上誰請客吃飯?那個最不相信杰克的人請大家吃飯!”
鈕小剛苦著一張臉,說:“我真心情愿請你們大家吃晚飯哪!”
大洋如此沉靜,靜得大家懷疑身在夢中。雨水打在海水上,消失無蹤。海水有溫和的節(jié)律,像幼時母親拍在襁褓上的手,不是要驚醒你,只是要安慰你。烏云過去了,太陽又當(dāng)頭照下來。頭發(fā)干了,臉上干了,一種午睡的氣息籠罩著海面上的八個人頭。
馬俊看著眼睛睜得圓圓的吉米,說英文:“現(xiàn)在氣溫和水溫都高,就讓大家打個盹好了。我和你看著,當(dāng)哨兵!”
吉米點點頭,伸手托住蘇珊的脖子,讓她可以仰在水面上瞌睡。馬俊也學(xué)他樣子,托住太太的發(fā)髻。鈕家夫妻倆和毛家夫妻,各自閉著眼養(yǎng)神。
吉米不說話,藍色的眸子和馬俊的黑眼珠看來看去,交換著神色。馬俊覺得吉米在說:“這下麻煩大了!你們的人有多堅強?”吉米看見馬俊回答他:“放心!要我們中國人放棄,也沒那么容易!”
這兩個人都看出對方是個靠得住的,這讓絕望的心得著一點點希望,保住一點點信心。
馬俊指指天上飛過的海鷗,意思是有海鷗,陸地應(yīng)該不會太遠。吉米把杰克留下的信號槍掛在脖子上,他指指信號槍,好像說天一黑,就可以打槍求救。
馬俊在水里一上一下地浮著,看著淺睡的幾個男女。他的瞳孔越過老毛的頭顱,看見了一樣奇怪東西。那東西是黑的,像一塊裁縫手里的刀片,溜滑地裁開水面。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下,他明白那是什么了。吉米剛有點倦意,他尋找馬俊的目光,想再聊一會兒,可是他順著馬俊的視線,也看見了鯊魚的背鰭。
鯊魚似乎自顧自地埋頭旅行,根本沒注意蠟燭般插在水里的這些人,背鰭滑過老毛背后三十來米的水域,一直向前去了。馬俊和吉米對視一眼,彼此看見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吉米在額頭上劃了一個十字。
他們的目光散漫開來,長長吁出一口氣。他倆一起低下頭,清晰地看見一艘船那么大的黑影子在他們腳下慢慢掠過。馬俊聽見自己胸腔里怦怦怦的心跳,吉米按住胸口,輕輕對馬俊講英語:“冷靜,心跳會撩撥這畜生!”
馬俊覺得汗珠流到自己鼻梁旁,他仿佛覺得自己踩在那畜生的背上。這畜生會不會張開長滿壞牙的臭嘴,咬住我們這些人的腳踝往下拖呢?他離奇地想,一旦鯊魚咬住自己,就彎下腰去,死命地摳掉鯊魚的眼珠,跟它同歸于盡!
鯊魚并沒來咬人腳踝,可那一片船艇般大的黑影又從他們腳下漫過,這次更真切了些,能看見黑色上有白白的閃爍的斑點。
蘇珊醒了過來,她也睜大眼睛,看見了水下的大影子。吉米跟馬俊打個手勢,他放開旁人的手,把呼吸器塞進嘴里,開始放掉浮力調(diào)整器的空氣。他帶上潛鏡,向馬俊和蘇珊伸出兩個手指,做了一個V字手勢。
一圈人散開了,露出吉米這位置上的空洞。蘇珊擔(dān)心地望著馬俊,馬俊的眼睛在說:冷靜,沒事,祈禱吧!
馬俊和蘇珊一起開始祈禱起來,蘇珊念著常禱文,馬俊只是一個勁地默求:“上帝顯靈!上帝保佑!吉米他潛下去干什么?快讓他浮起來!”
吉米噗地一下從水里冒了出來,他甩著頭,興高采烈地對大家說:“醒醒,快醒醒!這是我們的旅游節(jié)目!我們下面來了一條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魚!不是鯊魚,這是一條呱呱叫的鯨鯊!”
醒過來的人搖晃著腦袋,一時間驚慌失色,等搞明白吉米高興的原因,才松了口氣。大家慢慢把呼吸器從水里撩出來,塞進口中,氣瓶還有余氣,放掉浮力調(diào)整器里的空氣,八個人手拉手沉入海里。
那條巨大的鯨鯊就在腳下十來米的地方,它的背上滿是疥子和寄生的貝殼,它發(fā)出號角那樣沉悶和悠遠的叫聲,抖著尾巴向深處潛下去,由一艘大船變成了一只黑色的蝦子。
重新浮出水面,一分鐘之內(nèi),大家都興奮地形容著那條難得一見的魚。鈕太太忽然崩潰了,淚水濺滿了她的小圓臉:“小芳芳!媽媽再也見不到你了!媽媽就要變成一條魚了!”
大家抬起眼睛,太陽已經(jīng)發(fā)了一點兒白,正往西邊的海移動。藍天上還有匆匆飛過的云彩,它們不再像棉花,倒像灰色的鳥羽。
馬太太說:“我渴了!”
他們八個人,連一滴淡水都沒有。太陽照在身上,不再烤人肌膚,而是傳遞出寒涼即將來臨的恐怖。
他們不由自主地望著東北邊的海平線,可是又能看見什么奇跡?
“沒有水,我們能堅持多久?”鈕小剛陰沉地說。
沒人回答他,他問了一個不用問也不必答的問題。
馬俊握住太太的手,講英語,吉米和蘇珊聽見他在講故事,他們的口水多起來。馬太太撲哧笑了:“虧你還能翻譯‘望梅止渴這種老掉牙的故事。省點口水吧!”
毛知文忽然開了口:“其實,我夢里常常漂在水面上。我在夢里赤身裸體跳進小溪里,我躺在溪水上頭順流而下。樹木和鷹在我眼眶里打旋,溪水里的蠑螈跑出來咬我的屁股??墒俏翼樍鞫?,一路順風(fēng)!”
“多美的夢!”鈕太太說,“預(yù)言了我們的死亡!”
風(fēng)從遠處洋面上吹來,帶著魚腥氣。這是不祥的兆頭嗎?但是,帶著魚氣息的風(fēng)可能會把人吹向陸地。
風(fēng)帶來了浪,海像一個午覺睡醒了的兒童,不耐煩地顛簸起來,海水嗆到了每一個人,喉嚨里一股咸湯滋味。大家往浮力調(diào)整器里灌入最后的那些空氣,讓自己的身體盡可能高出水面。于是,四對夫妻手拉手坐在了海浪上,好像在游樂場坐海盜船,一個個嘔吐起來。
八
晚飯大家并沒約在一起,馬俊夫妻松了口氣,打電話問前臺,知道在紅樹林的另一邊有個海鮮餐館,不屬于賓館,所以常常是安靜的。
他倆手挽手從紅樹林里涉水過去,海潮有點漲上來,跳跳魚在樹叢里連連蹦高。馬太太說:“離這些人遠點,我們清靜些!”
馬俊把太太摟在臂彎:“雖說我們常常吵架,日子也一點點淡淡的了,畢竟我守著你,你守著我!”
“你常常跑在外面做生意,我能相信你么?”馬太太的口氣有點調(diào)皮,馬俊看她眼睛,眼色卻透露了她的內(nèi)心。
馬俊嘆口氣:“誰能給誰保證呢?人生無奈,但愿我們也能白頭到老?!?/p>
馬太太抓緊馬俊的手:“求你一件事可以嗎?”
“什么?”馬俊覺得心里涌起一種悲哀。
“要是哪一天你對我的心變硬了,請你告訴我,別讓我蒙在鼓里。我不想做那種女人!”馬太太的聲音害怕到顫抖起來。
“別害怕。”馬俊也顫抖了喉嚨說,“我必不至于那樣卑鄙地對待你!”
他們穿出紅樹林,望見了冒出炊煙的木屋海鮮餐館。
走進餐館,夫妻倆不由尷尬得想要退出去,那里先到了一桌人,毛局長夫妻坐在一邊,面對餐館的墻壁,司機小鈕和鈕太太坐在他們對面,呆呆地望著玻璃窗外的沙灘和大海。遠處傳來濤聲,他們四個沉浸在某種情緒里,誰也不說話。
“哎呀!”毛知文跳起來,“我們不想打擾你們的兩人世界,所以躲到這里來吃飯。誰知道又當(dāng)了燈泡!”
毛太太也笑嘻嘻地抬起臉,一些看不清的僵硬線條像干透的面粉從她臉上掉下來,落在馬太太眼里。
小鈕根本沒動彈,小鈕太太不舒服地轉(zhuǎn)過身來,眼睛卻不看人,像一個低眉順目伺候人的女仆,只用耳朵應(yīng)付這世界。
終于,三對男女又別別扭扭坐到一張桌子上。小鈕不情不愿抬起頭來,這下讓馬俊和馬太太看明白了,他臉上新添了三條指甲抓出的血痕,其中一道還掠過眼皮,讓他的眼泡腫了起來。馬太太下意識又去看小鈕太太,這下子看見她用力捏緊衣服領(lǐng)子,好像要把自己的脖子藏起來。
毛知文仿佛一下子對馬俊夫妻充滿了好感和感激,他抓起簡明的菜單:“這頓海鮮大餐我請客!你們都是我邀請來的客人,算是正式慶祝一下我的提拔!”
“服務(wù)員,”他用侍應(yīng)生聽不懂的中文喊道,“要一瓶法國香檳!”
毛太太勉強對馬太太笑了一笑,不過,馬俊和太太都覺得她已經(jīng)在哭了。
先上桌的是一只兔子大的大龍蝦,紅紅的甲殼,沉沉的螯子,上面都是結(jié)實的瘤結(jié),渾身冒白色蒸氣。仔細看,已經(jīng)用刀割開了龍蝦背甲,露出一縷縷棉絲般的白肉。龍蝦盤子邊,放著淡綠色的芥末塊。
毛知文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毛太太,他一臉遺憾地對馬俊說:“馬總是美食家。你看,可惜了!塞班島這些土著人不會烹飪,浪費了這么大的龍蝦,只能吃些白肉?!?/p>
他動手分開龍蝦,居然不講禮儀,先拿了最肥美的一塊白蝦肉,放在自己老婆的碟子里,還動手為她加上芥末,又從龍蝦底下摸出檸檬塊兒,用力擠在那塊白蝦肉上。
他猶豫了一下,臉皮抽動,并不看馬俊夫婦,也不看小鈕,動手把第二塊好蝦肉放在小鈕太太碟子里,照樣給她添上芥末,只是沒去擠檸檬。
他終于笑盈盈抬起他的長臉,對馬俊夫妻說:“我不和你們客氣,請?zhí)粝矚g的吃?!闭f著話,他把帶一塊好肉的龍蝦尾巴放在了小鈕盤子里。
馬俊知趣,打著哈哈給太太和自己挑了兩塊龍蝦,一個勁兒在那里擠檸檬。這時候香檳插在冰桶里送上來了。馬俊溜一眼小鈕,看見這司機繃著個發(fā)青的鬼臉,正用餐刀割那個龍蝦尾巴,刀勢詭異,不像吃飯,倒像殺戮。
馬俊從冰桶抽出香檳,遞給毛知文,毛知文手伸到軟木塞上,用隆重致意的腔調(diào)說:“今天難得!什么都別說了,我毛知文是懂得感恩的人。這里都是我感恩的人,將來我都要用心來回報。當(dāng)了局長,我資源也多了,人脈也會更廣,請你們多多包涵、多多支持!”
他砰一聲開了香檳,木塞子落在龍蝦頭上,白色酒沫彎彎曲曲拱起一個龍形的弧,恰恰淋在小鈕額頭上。小鈕跳起來,眼里噴出怒火,一對嘴唇兒煞白,上下抖得像發(fā)了瘧疾。他不向毛知文和毛太太看,眼光只好落在馬俊夫妻身上,倒把馬太太嚇了一大跳。
眼看有丑事要跑出來,小鈕太太驚恐地抬頭看自己的老公,兩只發(fā)抖的纖手抱住了肩膀;馬俊也已經(jīng)下意識擋在自己太太前面。毛太太站了起來,她肩上一條咖啡色的披肩滑落在椅子上,她伸出一只手,捏牢了小鈕的一只手腕:“坐下!好好吃了這頓晚飯!”
小鈕被她一握,登時泄了力氣,頹然坐回了自己的椅子。小鈕太太往毛知文一邊又靠了靠,離她老公更遠些,兩人之間生出一條難看的溝來。
馬太太暗暗在桌下捏老公的大腿,他們低下臉,暫時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就品嘗龍蝦那一口。侍應(yīng)生托著盤子飛旋過來,臉上笑開了花,放下他們最拿手的菜:奶油生蠔。
九
杰克奮力游出差不多一海里才意識到洋流的力量大過自己想象。這里的海水完全陌生,絲毫沒沿岸海域漂浮著植物種子和落葉的那種和平氣氛。他把頭扎進海水往下眺望,海水深不可測,遠景一片深藍。大陸架似乎在這里直直往下墜落,形成深淵。
杰克看了看腕子上的指北針,猛吸一口氣,又奮力往東北方向游動。
“杰克呀老兄!”他對自己說,“游吧!拿出吃奶的力氣!洋流里有八條命。我自己住處地窖里還鎖著兩條短毛漢密爾頓犬呢!”
杰克對自己的手腳是滿意的,它們配合得像身體里裝了臺蒸汽機??此鼈兣〝乩说哪樱芸擞X得海面上要是有個娘們,準會愛上自己。
杰克游啊游,忘記了一切,只顧酣暢淋漓地揮手擺腰,海面上的飛魚也不過如此。他相信,如果自己保持這個節(jié)奏,不必抬起頭觀察,遲早會撞在塞班島的沙灘上,頭埋進那溫?zé)岬纳匙?。一瞬間,他如此熱愛司空見慣的黃色沙粒,盼望在死亡來臨前能熱烈擁抱黃沙。
他感覺海面上下過一陣雨,這涼涼的水珠帶給他一陣慰藉。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雙冰涼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顫抖著撫摩他的額頭,然后無力地垂倒在他的臉頰上。
“哦!媽媽!”杰克在海水里喊道,“媽媽!別從墳?zāi)估镎泻粑?!我還不能來看你!”
終于,他又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前行線,在水里停了下來。他踩著水,看著指北針,眺望遠處是否出現(xiàn)了海岸,可仍然什么也看不到。空曠的海面連一只信天翁也沒有,更別說海鷗了。他瞥見一條飛魚在水面彈跳,如寂寞幽靈。
杰克猛力往自己的浮力調(diào)整器里頭吹氣,浮力調(diào)整器慢慢鼓起來。他放松自己,浮在海面上,攤開手腳。海就是他的床,不過,如果稍有不慎,這床會變成靈床。
他對洋流憋著一肚子氣。他拿到塞班簽證,在這里教人潛水已經(jīng)八年了,從來沒碰上這種瘋子般的洋流??梢慌錾希掷镎蓭О藗€主顧!
他曾經(jīng)帶過牛一樣力氣的西班牙人,還帶過比鯊魚更活蹦亂跳的一群埃及人,他們都沒遇上洋流。今天遇上洋流,偏是些走路都飄的中國女人。難道這些中國女人是蝴蝶的種嗎?跟蝴蝶配對的男人頂多也就是蜻蜓氣力,根本不可能帶他們一起游回來。
至于美國人,別忘記他們吃漢堡多,吃牛排少!
他仰望著天空,露出一嘴竊笑。于是他又活動手腳,收拾浮力調(diào)整器,開始新的航程。他沒再去看手腕上的指北針,要是他看了,也許結(jié)果會好一點。
十
是酒幫了人的忙。
小鈕喝光第一杯香檳,毛知文眼疾手快,立刻為他滿上了第二杯。
馬俊看一眼太太,太太也正看他。馬俊忍不住湊到太太耳朵旁:“還好我們來,否則可能出事?!?/p>
太太不言語,捏捏他手心。
毛太太明明看見馬俊夫妻咬耳朵,她像啥也沒看見,昂著微圓的一張面孔,雖然有點年紀,卻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好模樣。
馬俊悄悄看那幾個服務(wù)生,服務(wù)生比客人緊張,他們假裝不看小鈕,卻為他苦著臉尷尬。小鈕已經(jīng)連著喝干了毛知文斟滿的十五六杯酒,他的手伸出來抓了好幾次,要把香檳酒瓶撩過去。毛知文不讓他抓到瓶子,卻毫不遲疑為他斟酒。
小鈕太太的臉越來越紅,毛知文每斟一杯酒,她眼睛就驚惶地看一看四周,仿佛那酒有什么問題。等到一瓶酒見了底,小鈕把空瓶子搶到手里,瓶口按到嘴唇上,仰起腦袋看著高翹的瓶底,等幾滴殘酒從瓶子里滾下來。
毛知文畢竟是局級干部,定力不弱。他高高揚起右手,對吧臺后的侍應(yīng)生喊道:“再來一瓶!”
馬俊看著心神不安的侍應(yīng)生來送酒,他用英語吩咐說:“別擔(dān)心,有些人就是喜歡這樣子比酒,你們可以走開?!?/p>
等侍應(yīng)生走了,馬俊看著鈕司機,說:“司機朋友,香檳酒是好東西,這一瓶,能不能讓我們也喝一點呀?”
小鈕悚然一驚的樣子,他看看馬俊,舌頭有點大:“這里沒您馬總的事,馬總別摻和!”
馬俊一對亮眼看定了小鈕:“我們一起出來旅游,有些事,不摻和也摻和了。能不能回到家,你們才算自己的賬?”
他說著,看一眼毛知文,然后又瞪上小鈕了:“就算給我馬某人一個面子!”
小鈕喝了酒,露出混賬人的底牌。他發(fā)野地回看馬俊,梗著脖子說:“我給您馬總面子,誰給我面子呀?”
他見馬俊沉著臉不說話,毛知文也縮脖子不言語,就爆開了脖子上的青筋:“做牛做馬那是我姓鈕的命不好,可是當(dāng)烏龜當(dāng)王八蛋……”
小鈕太太沒讓他說完,她猛地扭過身,一個大耳刮子打下去,酒意正濃的小鈕一躲,四腳朝天帶椅子倒了下去。
侍應(yīng)生遠遠地看著,像海邊紅樹林里的白鷗漠然看灘涂上此起彼伏的跳跳魚。馬俊伸出一只手,攔住毛知文,他一把揪住小鈕的衣領(lǐng),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他擋在小鈕和眾人中間,把嘴湊到小鈕熱乎乎臭烘烘的耳朵上:“你這不知深淺的奴才,再敢在我面前撒野,看我還對你客氣!”
小鈕閉著眼,一副無賴相,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鼻孔里都是不堪的酒氣。原來來餐廳之前他就喝過了!不知道他哪里來的中國白酒。
小鈕太太啜泣著,兩只手捧住一張涂脂抹粉的小臉;毛太太扭過頭,誰也不看,眼角一滴淚,嘴角斜紋往下落。
毛知文把幾張美金撒在桌面上,他站起來,拉上毛太太,頭也不回跑了出去。馬俊對太太使了個眼色,馬太太隔桌拍了拍小鈕太太的手背,等她一抬頭,就笑笑說:“散了。我送你回去吧!”
小鈕太太一臉臟,看看靠在馬俊臂彎里撒酒瘋的老公,眼睛到處找著人。馬太太笑笑:“走吧!都已經(jīng)走了!”
他們四個跌跌撞撞爬紅樹林旁邊的高坡,紅樹林在夜幕下已經(jīng)滋潤著豐厚的水色。小鈕扭頭看見老婆,伸指頭罵:“不要臉!”
馬俊使勁把小鈕尖瘦的頭扳過來,讓他看著樹林的暗處。馬太太用手臂罩著小鈕太太,不讓她沉入歇斯底里的抽搐。
小鈕吐著越來越難聞的臭氣,大聲喊:“沒完!沒完!”他喊一聲,小鈕太太就像被鞭子抽一鞭的動物,哀號一聲……
他們一路就這么過來,終于進了木屋區(qū)。
小鈕太太打開門,馬俊把發(fā)沉的小鈕放倒在床上,指著他鼻子說:“喝酒了,說些酒話,不和你計較。酒醒過來自己檢點,別惹了惹不起的!”
馬太太啥也沒說,到洗手間絞了條手巾,遞給小鈕太太擦臉:“睡一覺,就好了!”
十一
海,只在它自己愿意的時候,是只巨大而平靜的澡盆。不過,只一陣風(fēng),它就成了世界上最瘋的野牲口。你想在它上面不被顛下去,只有吐出五臟六腑。
八個人相互根本拉不住手,他們只能握住自己親人的手,彼此撞擊著,一口口吐出灌到嘴里的海水和顛出來的苦胃汁。馬俊憐惜地護住老婆的面孔,不讓海水灌她的鼻子。
他忽然想起童年的一個場景:他從有股霉味的米袋子里揪出一種豆粒大、長粗腿的黑甲蟲……
他的手指在粉膩膩的米粒上劃動,一下子扎下去,把米粒向四周推開,白色米浪就露出了黑蟲子。逮它們的手指能感覺蟲子那對不成比例的粗腿,那粗腿猛勁兒想推開他,他把蟲子狠狠扔進玻璃瓶。一堆蟲子氣呼呼在瓶子底上互相推擠,他把一點溫水倒進去,蟲子在水浪里蹬著粗腿游泳,好比是微縮版的青蛙。他漸漸加入滾燙的開水,越來越燙的水也沒能一下子殺死彪悍的甲蟲。它們只是放緩了動作,像學(xué)會了打太極。它們在太極中燙暈,漸漸伸張粗腿浮于水面,像一堆黑豆,朝相反方向萌生了豆芽……
馬俊想:也許這是報應(yīng)?可是,老婆難受得腫起來的臉盤讓他對海憤怒,他拍打著海浪,喊叫出很臟的字眼。
鈕小剛嘔得眼淚鼻涕擦不干凈,他不斷用海水洗刷自己的小臉盤,依然露出一種被煎熬的莊重。鈕太太拉著他的一條胳膊,下巴蒙著一串滑膩膩的嘔吐物。毛知文拼命護住毛太太,夫妻倆像兩只被人扔進大海的坐墊,毫無生氣地隨波上下……
吉米和蘇珊張開四肢,像玩沖浪那樣維持不穩(wěn)定的平衡,他們神色專注,專心一意。
浪頭一個接一個從水里綻出來,突然就一個接一個落下去,水面復(fù)歸平靜。八個人好像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四仰八叉躺在旋轉(zhuǎn)的浪里。
彩虹橫亙天際,海面又變成了池塘,雖然不能倒映出虹,也能看見七彩波紋。太陽變成了鮮紅色的蛋黃,加速向海面墜去。頭腦慢慢安寧下來的人,看著從海面垂直爆向天際的火燒云,愣住了。
海停止了旋轉(zhuǎn)和波動,很難想象浩瀚的海洋竟然在猙獰的戲弄后又呈現(xiàn)無邊溫柔。?;钕褚粋€多變的情人,在苦毒折磨后又送給你慈母般的胸脯。
火燒云層層疊疊在天際明滅,一絲柔情占據(jù)了人的眼目,又從眼目里滲下去,到達人的心腸。
吉米和蘇珊擁抱在水里,兩雙彩色的眸子看著彼此,不由吻了起來。
馬太太收回自己的眼光,看看馬俊:“馬俊,你回答我一句,你真心愛過我嗎?”
馬俊一愣,他俯視著太太在水里折騰得憔悴不堪的臉,一時語塞。
鈕太太癡癡望著吉米和蘇珊對吻,她的手從鈕小剛的手臂上脫落下來,掉在水里。鈕小剛倒是伸出手去,又抓住了太太的手。可是,看也沒看他的眼睛,鈕太太別過頭去。
毛太太臉上露出一個戲謔的微笑,她沒看任何人,她凝望火球一般的落日,面孔上充滿了別人沒有的寧靜。毛知文訕訕的,好像在看火燒云,眼睛卻不時瞟過去,落在鈕太太臉上。
吉米放開蘇珊,說:“我的愛,無論生還是死,我和你一起去!”
馬俊聽見了吉米的話,他對太太說:“哪怕你懷疑了一輩子,我都在你身邊。也許這不算你盼望的愛情,不過我記得一句古詩說得好: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在這大海里,一片冰心就算小,浪頭也打不碎?!?/p>
馬太太捏緊了馬俊的手:“也許我的心太狹窄。你不恨我?”
鈕小剛沙啞了嗓子,也不顧別人聽見,對著鈕太太喊:“我們就快死了!難道你還不愿意看我一眼?”
鈕太太把頭調(diào)轉(zhuǎn)回來,卻越過鈕小剛,亮晶晶的眸子癡癡看毛知文,毛知文終于對她定睛看了看,然后扭過臉,握住了老婆的手:“兒子已經(jīng)大了。我們沒啥好擔(dān)心的?!?/p>
鈕太太放聲大哭起來:“小芳芳只有一歲半!”
就在太陽接近海平面的一瞬間,如鬼魅一般,一支黑色的魚鰭倏然滑過人群與落日之間的洋面,不等他們驚呼,一支又一支黑色魚鰭競相駛過這塊水域。鯊魚成群地掠過最后一片暮色,魚鰭被反射夕陽的海水圍繞,看起來就像在血液里游動。
馬俊摟住了妻子,他們彼此感覺到心在狂跳,血仿佛在額頭上凝結(jié)住。
蘇珊面色慘白,她低聲對吉米說:“我害怕鯊魚!我憎恨有鯊魚的海!我寧愿自己了結(jié)!”
血紅的太陽在碰到海面的時候似乎彈起來一下,又在空中凝眸片刻,然后直接浸沒下去,消失在波濤里。一派灰色的霧霾遮蔽了西方的天空。火燒云瞬間變成了成堆灰燼,好像燃燒陸地森林升起的塵團。一股刺骨的涼意落在眾人赤裸的肩頭,這是死亡之吻。死神青色的嘴唇悄悄落在人肩膀上。死神愛你的骨架,他并不觸碰你的前額,那將是他割取的戰(zhàn)利品。
四對夫妻看著灰色的天幕,他們在水里已經(jīng)浸了五個小時。他們受夠了,他們看清鯊魚的魚鰭如黑色的蘑菇,圍繞著他們長了出來……
十二
抬頭看見彩虹的時候,黑杰克喜極而泣。感謝仁慈的天父,他看見的難道不是塞班島的一條島際線嗎?堅硬的黑色鐫刻在波濤的盡頭,憑著目測,大概還有五六海里。
杰克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勁力,那是使不盡花不完的!他想起海里遇到過的一只玳瑁,它知道杰克是誰,它知道只要杰克愿意,也可以和它一樣成為海龜,不停不歇從大洋這一頭游啊游,游到那一頭去。杰克曾跟隨那玳瑁游過一個上午,又花了一個下午游回塞班島。他從水里起來,跑到酒吧里去,穿著一條濕透的泳褲,喝了五升黑啤酒。
想到黑啤酒,杰克渴得要命,渴得胃腸都干裂開來。他知道那八個人兇多吉少,光是沒有水,就會要了那些嬌柔的性命。杰克停下?lián)]動不止的手臂,踩著水直立起來,的確,他眼睛余光掃過的遠處,有一艘船!
那艘船正好擋住了下墜的夕陽,成了一個黑黢黢的影子!杰克顧不得喘息,像要去獲得一枚自由泳獎牌,沒命地向船游去。
船越來越近,可杰克收攏手臂,終于停了下來。他看見了船上的炮臺,那是一艘捕鯨船!它不慌不忙地尾隨著一群在金色夕陽里跳躍的動物,一枚枚鐵魚鉤彈無虛發(fā)地飛起來刺入水中,拖起一條條尖叫著甩動肥肥身體的寬吻海豚……杰克看見了被夕陽透視出的太陽旗,船頭上那些亞洲臉和浸在海里的那些中國臉非常不一樣,他們毫無表情地殺戮著杰克的好朋友。
杰克掉過頭,再次瘋狂地揮動手臂,朝塞班島的影子游去。太陽就要隱沒在海底,難道那些中國人和一對美國人能夠在洋流里扛過長夜?呼叫美軍直升機吧!求求你了,天父!
他覺得自己正從軀體里逃逸出來,他的肉體沉重得往下直墜,他的頭顱昏亂不堪,夜色在夏日黃昏里蒸騰,八條人命背負在他肩上,他重得游不動了。他砰地撞在沙灘上,頭扎進了沙礫……
杰克欣喜地抬起頭,他上岸了??墒牵?dāng)他一眼看見那個熟悉的長亭,他不由得大聲叫罵起來:這不是塞班本島,這是軍艦島。軍艦島是孤立的離島,在塞班的對面。當(dāng)?shù)丨h(huán)保法規(guī)定,游客和工作人員只能在白天上島游玩,晚上五點必須全體離開,把島還給海鳥和海龜。此刻,這里寂無人聲,海鳥喧嘩,沒有電話,沒有設(shè)施。
十三
半夜里馬俊還沒有睡意,他跑到窄窄的木屋陽臺上,坐下來點燃一支雪茄。
從鈕小剛夫妻的房間里退出來,馬太太就開始不言不語,問她什么她也懶得搭理。馬俊知道,這是她心緒惡劣的前兆。而她心緒不寧,總為了同一個原因。
馬太太沖了涼,頭上盤著毛巾,亭亭玉立在盥洗臺前做面膜,白白面膜貼緊在她臉頰,遮沒了一切表情。馬俊手放在后腦勺上,躺在床頭琢磨眼前的事。
馬俊不由推測毛知文拉他一起出行的目的。不想這目的還好,一想全不是好事。毛知文顯然想利用他們夫妻倆。要是那個司機想爆炸,也許因為兩個陌生人在,會勉強忍耐?一旦真炸開了,也有他這么個強有力的人來調(diào)停。
可是,馬知文既然如此忌憚司機,又何必要他們夫妻倆同行呢?想來毛知文和司機太太有點不清不楚,究竟水深到什么地步,也還看不明白。男女私情之外,難道司機還掌握了毛知文什么見不得人的鬼事?
想得迷糊過去。馬太太做完了面膜,幽幽地在馬俊耳邊說:“這么看來,男人真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馬俊,你看一個干公務(wù)員的局長尚且如此爛污,你在江湖上做大買賣,我難道能相信你沒一點風(fēng)流韻事?”
馬俊醒過來,嘆了一口氣:“這么講話,我百口莫辯!”
馬太太并不接他的話,自顧自嘆息:“當(dāng)年我是漂亮,由不得你只愛我一個。如今,花自飄零水自流,人老珠黃,難道你不是個男人?難道你周圍沒有年輕貌美的女人?”
馬俊苦笑笑:“女人都像你這樣沒自信嗎?”
馬太太并不為難他,她裹了一身毯子,扭開臺燈,打開沒看完的一本塞班島旅游書,不再理睬馬俊。
這會兒天地靜得沒一絲聲息,連海濤也聽不見了。馬俊吐出灰色的煙霧,回頭看看臺燈影里的老婆。老婆絕對是一個麗人,只是她不明白馬俊心里如何珍愛她。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木樓里有些凌亂的腳步聲,倏然又隱沒了。月亮剛才還在天頂,讓他下意識想起嫦娥的裙裾,現(xiàn)在它鉆進了云層。雪茄抽了快四十分鐘,只剩下大拇指長一段。他隱約聽見毛知文的嗓音,那嗓音卻在司機房間里!
他知道事情越來越不妙,心里大罵毛知文衣冠禽獸。他聽見鈕太太在抽泣,絮絮叨叨說著什么話。
雪茄短得不能再抽了,馬俊在地磚上踩死了煙蒂,準備進門刷牙。對面毛知文的房間里卻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有人壓著嗓子吵架。馬俊側(cè)著耳朵聽,馬太太也聽見了,跑出來拉住馬俊。
他們倆穿上外衣,推開門就朝毛知文的房間跑。跑到門口,里面的聲音變成了壓住嗓子的哭泣,門倒沒關(guān)死。馬俊看了看太太,太太點點頭,他們推開門闖進去,馬俊伸手打開頂上的大燈,不由看傻了眼。
毛太太兩只手臂大張著,上身衣服解開了,司機小鈕正趴在她身上,瘦小的身子脫得光光的,像一個找奶吃的猴急孩子……
馬太太把衣和被蓋到毛太太身上。毛太太嗚咽著,扭過頭把臉埋在毯子里。小鈕護著自己的臉,躲開馬俊抽他的手掌,他喃喃地說話,一點也不慌張。他說:“你們瞎摻和什么?關(guān)你們什么事?”
馬俊說:“畜生!再說一句,我揍扁你!”
十四
八個人現(xiàn)在由于恐懼緊緊靠攏在一起。吉米掏出信號槍,對準天空扣動了扳機,一枚曳光彈直入天幕,在天頂炸開,發(fā)出一聲響,慢慢拖開紅色長尾巴,飛過晦暗的天際。
誰也不知道有沒有船只和島上的人看見這枚曳光彈,不過,在遠方,沙灘上的黑杰克跳了起來,他看見了遙遠的紅光。他們還活著!他們還在等待!
杰克緩慢地爬上香蕉樹,他摘下香蕉,一枚一枚剝開黃皮,吞下肚子。他看見了第二道紅色光弧,他們大約在軍艦島的南面二三十海里的地方。黑杰克要再次躍入海中,游過海峽去討救兵!
吉米打出了第三發(fā)曳光彈后,把信號槍掛回脖子上。他對馬俊說:“還有兩顆信號彈。也許我們應(yīng)該留著對付那些畜生!”
馬俊說:“不要去惹它們,也許,它們對我們沒興趣?!?/p>
海水變涼了,鈕太太第一個上下牙齒打架,發(fā)出噠噠聲。盡管大家盡可能摟在一起,還是接二連三打起抖來。馬太太再一次哀嘆:“我渴死了!”
馬俊在夜色里摟過太太,嘴向她吻去,馬太太正奇怪這個吻,突然發(fā)現(xiàn)馬俊竭力往她口中吐來一絲絲唾液。
“堅持!”馬俊在她耳邊細語,“塞班是美國托管地,美國人會來救我們的?!?/p>
“相濡以沫?!瘪R太太摟住老公,呢喃了一聲。
天完全黑了下來,云彩的暗影也看不見了。上下只有滿天星斗和海底發(fā)出的熒光。
人的體溫慢慢流失,沒有人再有興趣說話。所有人只緊緊握住旁人的手,生怕一松開,就是生與死的分野。
看不見鯊魚的魚鰭,靠視覺刺激大腦的人類慢慢穩(wěn)定下來,時間像一個流不盡的沙漏,完全失去了存在意義。天一黑,伸手不見五指,人馬上忘記了日光下的一切,產(chǎn)生出各種各樣符合人腦機理的錯覺。
“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噩夢!”鈕小剛夢囈一般呻吟了一聲。沒有人理睬他。
“我冷!”蘇珊嘆息了一聲。
這之后就是長長的沉默。夜的海里,只有微弱的磷光,在海底的深處。
牙齒已不再叩擊,馬俊推推太太,她沒回答,僵僵地垂著頭顱。馬俊自己的牙床緊緊咬合在一起,他想睡過去,睡過去就好了,就忘記了,就舒暢了??墒牵肫鸷诮芸说脑?,不能讓人睡著!
他遲鈍地想:“如果叫醒大家,卻沒救援來,豈不是不讓人好好死?何苦折磨人?”可是他又想:“救兵就在路上了,要是看見我們死在還沒有冰冷的水里,豈不是一個笑話?”
他對著黑夜里說道:“不要睡覺!杰克就要帶著人來了!”
“噓!”毛知文發(fā)出一句噓聲,“再來一個絕望的白天,是殘忍的!”
人聲又喑暗下去,馬俊對著大家說話,再沒人理他。馬太太似乎推了他一下,也沒有聲音。
馬俊不知道哪里來了一股力氣,他扯過身體發(fā)僵的吉米,從他的頭頸上奪下信號槍,往天空里射出一支殷紅的火箭,曳光彈照亮了海面,把馬俊嚇了一跳。
一條鯊魚就在鈕太太身后露出大半個灰色身體。馬俊低下槍口,對準鯊魚眼睛所在的位置扣動了扳機,嗤的一聲,曳光彈近距離打進了鯊魚的身體,又穿出鯊魚,吱吱地朝水下射去,照亮了一片水域,那里到處是小艇般的鯊魚,高高低低地在水里巡航!被射穿的鯊魚拍打了一下水面朝水底躥去……一切復(fù)歸平靜。
“鈕小剛,看看你老婆被鯊魚咬到?jīng)]有?”馬俊嘶啞著喉嚨喊。
鈕小剛動了一動,鈕太太虛弱地應(yīng)道:“鈕小剛,你和我今天死在這里,你沒想到吧?”
鈕小剛沒吱聲。鈕太太又恨恨地說:“我打賭你塞在保險柜里的遺書上不會有小芳芳的名字!”
馬俊覺得太太抬起了頭,他對太太微笑了一下。又聽見鈕小剛開口說:“別發(fā)瘋了!留著點力氣,求你了!”
“我不要留什么力氣,”鈕太太亢奮地說,“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毛知文,你別裝烏龜王八,現(xiàn)在你當(dāng)著大家說一聲,小芳芳是誰的孩子!”
毛知文喘起氣來,他遲疑了半分鐘,說:“小剛,我對不起你!”
噗的一聲,鈕小剛不知道拿什么揍了老毛,老毛哎喲一聲,說:“求你了,別在這兒!到處是鯊魚,弄出血來,一個都逃不掉!”
鈕小剛忽然狂叫起來,他驚惶的聲音尖利地刺破夜色:“你,你咬我?你為了奸夫咬自己老公?唉呀我的手上都是血!”
“嗬嗬,嗬嗬,嗬嗬嗬……”鈕太太瘋笑起來,“讓鯊魚來吧!我陪著你!”
吉米很久沒有聲音,這時候摸索馬俊的手臂,啞聲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馬俊還來不及回答,忽然聽見鈕小剛嘶叫一聲,后半聲浸沒在水里,發(fā)出噗噗噗的吐氣泡聲。鈕太太哭叫起來,拍打水面:“你去哪里?你快上來!”
氣氛詭異之極,忽聽毛知文喘息著對毛太太講:“鈕小剛原來藏了一把刀,他割開了我的小肚子!我,我也要去了,這是債呀!你想開點,回去和兒子一起過,好好過。”
鈕太太喊“知文”。毛知文說:“你別喊了。都到了這一步,我只能和老婆守在一起,我就要死了!”
毛太太喊了一聲“老毛”,她身體沒有動彈,幽幽然吐出一句:“該為你做的我做了,不該為你做的我也做了。你到了那里,不要再當(dāng)什么官。你本來好好的一個男人!”
只聽見鈕太太尖利的嗓音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她嗆著水,一會兒喊“知文”,一會兒喊“芳芳”,撲騰得厲害,終于嘩啦一聲,一切歸于沉寂。
毛知文輕輕哭了幾下,不再說話,毛太太喃喃念叨著《金剛經(jīng)》,念經(jīng)的聲音掩蓋了老毛滑向水里的微弱動作。
馬俊覺得太太一把抓緊了自己,他一嚇,問她:“怎么了?”
馬太太把臉湊過來,在馬俊耳朵邊說:“真可怕,人比鯊魚還可怕!”
馬俊緊緊挽住太太的胳膊,在她耳朵邊祈禱:“上帝呀,保全我們,我們想看到明天的太陽!”
又捱過了多少小時,馬俊不知道為什么抬起頭,睜開快要睜不開的眼皮,天空有流星,也有不落下去移動著的星星。
馬俊的心狂跳起來,他看見那直升機飛近,探照燈的白色燈束掃過水面。
“救援來了!”他推推太太,太太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推了推毛太太。馬俊聽不見吉米的聲音,他伸手出去,撩了一個空。
直升機群飛向右邊海域,慢慢又飛近來,飛過頭了,飛向左邊海域。它們停留在那里,幾束光一起照射什么東西。馬俊看見直升機放下懸梯,一個士兵跳進海水,打撈起兩具摟在一起的人體……
探照燈將馬俊身邊的海照得透亮,馬俊看見妻子凍著淚花的臉,還看見毛太太圓圓的浮腫的臉盤,其他人全不見了。
第一架直升機放下懸梯,帶走了毛太太;第二架救起了馬太太,馬俊拍打水面,嘶啞地喊叫吉米和蘇珊,又喊毛知文和鈕小剛,他忘記喊鈕太太。頭上降下的士兵用擴音器對準他喊道:“先生,冷靜!如果你大喊大叫,恐怕我就不能帶你回家!”
馬俊乖乖地讓士兵用繩套套住他,他倆上了懸梯。一低頭的工夫,他看見海面漂浮著兩件誰自己脫掉的浮力調(diào)整器,在這茫茫夜海上,這么做無異于自殺……
選自《山花》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