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思博
葉雋先生新著《德國精神的向度變型——以尼采、歌德、席勒的現(xiàn)代中國接受為中心》(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下稱“葉著”),捧讀之余,深受啟發(fā)。同時,也有一點困惑想提出以就教于讀者。這點困惑即葉先生在大著中筆墨較集中在陳銓、馮至兩位的比較研究,一方面,葉雋提出日耳曼學“以馮至為代表”,同時又多次對陳銓的研究給予贊賞。這就使讀者產(chǎn)生困惑:誰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日耳曼學的領銜者?
葉雋列舉了陳、馮塑造的尼采形象。陳銓說:“歷來第一流思想家都站在時代的前面?!盵1]32不以時代之是非為是非?!八麘{他超越的眼光,深沉的智識,對于社會上一切制度文化道德宗教,都要重新估定價值。在必要的時候,他不惜摧毀一切,來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局面。尼采就是這樣一位思想家。……他一心一意,找尋世界文化的錯誤和補救的辦法,使人類走入光明之域。人生再不是死氣沉沉腐化墮落的人生,乃是充滿了熱情生命,有聲有色的人生。只有尼采這樣的人格,和他大無畏的精神,才配得上批評傳統(tǒng)的舊道德,建設超人的新道德?!盵1]32葉雋點評道:“何其光輝燦爛?何其高尚偉岸?”“有極為深切的對尼采的‘同情之理解'”[1]32。馮至這樣概括尼采的意義:“尼采是一片奇異的山水,一夜的風雨,啟發(fā)我們,警醒我們,而不是一條道路引我們到一座圣地”[1]33。關于陳銓對歌德的研究,葉雋說,其博士論文“就是后來中國比較文學的開拓性著作之一——《中德文學研究》?!鲀?nèi)容翔實,尤其是作為具體研究中國文學與德國文學相互關系的研究專著,確實可謂是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皩τ趯I(yè)從事日耳曼文學研究的陳銓來說,歌德一點都不陌生”,“是相當熟悉的一個研究對象”[1]68-69。陳銓這樣理解《浮士德》:“歌德從浮士德的口中,說出他自己靈魂的狀況,描寫這一個新時代的精神”。陳銓對浮士德精神的概括就是“歌德的浮士德的態(tài)度,就是浪漫主義者的態(tài)度,——他有無窮的理想,內(nèi)心的悲哀,永遠的追求,熱烈的情感,不顧一切的勇氣?!盵1]70“以研究歌德的作家馮至”如何看歌德或“浮士德”呢?葉雋沒有說,只是指出,從馮至認識“浮士德”的入手點,也可以看出其研究著手的往往是比較小的口子,如“魔”、如“人造人”等。其實相當入微。還有,陳銓比較歌德和席勒,認為—為世界詩人,一為民族詩人。陳的論斷在今天讀點書的人只是常識,但據(jù)葉說,這個論斷在馮恐怕不能“生效”[1]94,還剩下席勒。葉著說,“相比較對歌德的熟稔而言,馮至對席勒的認知很難說有多深刻?!薄翱傮w來說,他(指馮)的席勒闡釋遠沒有能極盡其妙處。就此意義而言,陳銓對席勒的研究更有基礎些”[1]94-95。
為了讀者有一點比較直接的認識,上面從葉著中大量抄出一些資料——以陳、馮對德國三大哲人的認知為主。根據(jù)上述資料,我們對葉雋下面這些論斷如何理解呢?在涉及尼采時,葉雋說,“雖然馮至對尼采這樣的思想家沒有太多興趣,但他的理解確實是相當客觀和理性的”[1]33,“對理解這段接受史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具有不可替代的思想史意義”[1]35,“我們應充分揭示此期以馮至為代表的留德學人(陳銓也是留德學人——筆者注)的獨立意識和冷靜態(tài)度”[2]40。相信讀者和筆者一樣不得不對這些論斷打上問號,因為在葉著的這些論斷與葉著列舉出的陳、馮兩人的研究文字之間,有那么明顯的落差。我們看到,陳的評論具體實在、言之有物,而馮的評說相形之下,微不足道了。但是,葉雋仍然論斷道:“但至少就此時的狀況來說,王國維開辟并確立的純正學術之路(指中國的尼采研究——筆者注),經(jīng)由李世岑 ,似乎已被馮至隔代繼承了?!盵1]40葉雋的意思大致是,馮至的尼采研究比陳銓更客觀、更純粹,所以勝于陳而成為中國日耳曼學的代表。在筆者看來,葉文這里實在是先定“代表”,然后虛文偽飾,不得要領。樂黛云在論及尼采對中國文學影響時,正確的論斷了異文化的接受規(guī)律:“任何外來思潮發(fā)生影響的過程都是這樣一個選擇、鑒別、消化、吸收、批判、揚棄的過程。人為的照搬或移植都只能是表面的,不會產(chǎn)生什么真正的影響”。[2]381陳銓對尼采、歌德等研究,不但有豐富的、客觀正面的內(nèi)容,且有消化、有選擇,有聯(lián)系中國實際做出的影響廣泛的發(fā)揮。事實上,陳銓的日耳曼學研究成果不僅有“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的《中德文學研究》,還有《從叔本華到尼采》、《時代之波》等專著或?qū)]?,對尼采有系統(tǒng)創(chuàng)說。而相對于陳,馮至的研究可以忽略不計了。很有趣的一點,在闡述、比較陳、馮兩人的研究成果時,葉文的糾結、夾纏讓人吃驚。也許葉著中下面一段話反映了葉雋的困難所在:“有時一種異文化的傳播與影響并不完全取決于受者自己的理解程度,而更多與其自己的思想立場與價值取向有關。這其中顯示出歷史的某種吊詭(Paradox),是深值揣摩的?!盵1]34
但我們知道,也有不同聲音。中青報記者蔣昕捷(中國青年報,2009年1月21日版)在“陳銓——一生如戲”一文中用兩句引文論斷陳銓:中國研究日耳曼學的鼻祖;尼采思想最有力的闡釋者。在筆者看來,葉雋的代表說,純正學術繼承人說,從學術評價上看,恰恰是不純正的。眾所周知,在中國學術界,政治與學術的糾纏是個長期普遍的現(xiàn)象。改革開放后,學術自主研究的狀況越來越好,但問題并未完全解決。在我看來,葉著的“代表”問題即其一例。所以要揣摩葉雋所謂的“吊詭”,就需要認識陳、馮兩人的歷史,認識導致兩人不同的命運起伏的時代。陳、馮是在抗戰(zhàn)大時代中具有不同取向、不同性格的兩類知識分子的典型,即此而言,認識這兩人的意義遠遠超出這兩人的比較本身。
陳銓和馮至,兩人同為留德研究日耳曼文學的學者,但兩人不僅學術旨趣不同,學術成就不同,他們的社會角色更是大相徑庭。陳銓的命運關乎四十年代前半期的一段“公案”,即所謂“戰(zhàn)國策派”。1940年,陳與林同濟等人創(chuàng)辦《戰(zhàn)國策》半月刊,1941年又在重慶《大公報》上開辟《戰(zhàn)國策》周刊。除陳、林外,還有一批教授學者,出乎一片愛國熱忱,在這兩個刊物上發(fā)表文章,為抗戰(zhàn)救國獻計獻策。利用這些陣地,積極致力于以尼采思想為指導,企圖重建民族文化,在國統(tǒng)區(qū)掀起一個抗戰(zhàn)文藝高潮的主要是陳銓(參閱《唯意志論在中國》第185頁)。陳這時期作文、寫戲,成果頗豐。但是,這不僅在當時即引起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也為后來的坎坷命運埋下伏筆。這里僅舉一例。陳銓在《尼采的政治思想》一文中說:“尼采最反對現(xiàn)代國家,因為現(xiàn)代國家組織,不適宜超人的發(fā)展,假如有一種新的國家組織,超人能夠獨裁,這一種國家,是力量意志的象征”,“現(xiàn)在不讓天才來領導群眾,卻讓群眾來壓迫天才,人類的前途,還有什么希望呢?”“現(xiàn)代國家,政治的組織,法律的規(guī)定,使天才不能發(fā)展,領袖不得自由,在尼采看來,也在推翻之列。”[3]190-192這些話,今天人們聽來,似有些刺耳,有些鼓吹領袖獨裁的味道。但我們懂得,任何觀點和主張,本身無所謂絕對的正確與否,一切都要因時因地著眼大局并聯(lián)系寫作者的整體取向來認識和評價。從當時中國的現(xiàn)實實際,從陳銓的主觀愿望和他大量文章的總體觀之,上述引文也是可以理解的。有論者認為,陳銓即使對尼采哲學做了一些政治性的篡用,但仍具一些超越黨派政治的意義,即具有“立人”、“立國”的旨向。[2]7陳銓旨在健全民族性格,增強民族活力,批判不利于抗戰(zhàn)的庸惰風氣。也有論者指出:“陳銓以及所謂的‘戰(zhàn)國策派'在抗戰(zhàn)期間宣傳尼采,主要是為了抗戰(zhàn),本來應該是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不是他們認定蔣介石為抗戰(zhàn)領袖的話,可能也不會遭到進步知識界那么猛烈的批判。”“所謂“戰(zhàn)國策派”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政治問題,而不是哲學問題和文化問題。”[3]197
“戰(zhàn)國策派”問題無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政治問題。有點現(xiàn)代中國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國共兩黨間合作——分裂的歷史,其中有過殘酷的斗爭。何況兩黨在抗戰(zhàn)中一方面維持合作,一方面也醞釀著來日的較量。在這一客觀情勢下,陳銓的一些言論,無意間觸痛了共產(chǎn)黨。因此,到了50年代,陳被下放到南大資料室,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更被折磨致死。
而這時期的馮至呢?葉雋有一段很有意味地對照:“在陳銓那里,我們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有無窮的理想,內(nèi)心的悲哀,永遠的追求,熱烈的情意,不顧一切的勇氣'的‘浪漫主義的歌德';在馮至這里,我們卻更多地享受著一種獨特的平和與寧靜,雖然這種平靜中同樣孕育著一種沉潛后的精神崛起”[1]80。就是說,陳銓這時成為他心目中的歌德本身,而馮至這時和“我們”在“享受著”、也在“孕育著”。馮至寫到:“在這變亂的時代,人們?yōu)榱藨赌壳暗钠D難,無心無力追求遠大的理想,正如一個人在病中不能過健康時的生活一樣。但是變亂與病終于會過去,人們一旦從常年的憂患中醒來,還要設法恢復元氣,向往遼遠的光明”。不過筆者又有疑慮,如果大家都“無心無力”,“不能過健康時的生活”,那么“變亂與病”如何“過去”,如何“醒來”,“光明”又會在何時何方升起?難道知識分子可以有在患難中昏睡的權利?魯迅說的好:“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xiàn)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戰(zhàn)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xiàn)在,也就沒了未來?!盵4]幸好“我們”中也有不一樣的人。陳銓在大聲疾呼:“在民族危急存亡的時候,大多數(shù)的賢人哲士,一個個拋棄人生,逃卸責任,奴隸牛馬的生活,轉(zhuǎn)瞬就要降臨,假如全民族不即刻消亡,生命沉重的擔子,行將如何負擔?”[3]196-197
關于戰(zhàn)國策的公案,筆者還想補充的是,從陳銓等戰(zhàn)國策派文章發(fā)表后,一直受到左翼文化界批評,直到80年代,戰(zhàn)國策派一直被認為是反動的。80年代末期開始出現(xiàn)不同聲音。到1995年,溫儒敏、丁曉萍對“‘戰(zhàn)國策派'的文化反思和重建構想”進行了“全新的反思”。[3]186
但馮至也確在“孕育著”??箲?zhàn)勝利后,國共兩黨在戰(zhàn)場上大打出手生死決戰(zhàn),在國統(tǒng)區(qū)共產(chǎn)黨開辟的“第二條戰(zhàn)線上”,馮至看到了并不遼遠的光明,“相當自然地向左轉(zhuǎn)”,在學生運動中,在“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運動浪潮中沖到前頭。(參閱《德國精神的向度變型》第87頁)國共政權易手,理所當然的,馮至從此一路鮮花一路歌,成為中國社科院外文所所長,訪東德,掛勛章,代表國家在國內(nèi)外講壇上講話,儼然成為研究傳播日耳曼學術文化權威。(不列顛大百科全書馮至條,參閱《德國精神的向度變型》第157頁)多年后還是葉著中的“代表”。不過,葉雋說得好:“與其說此時的馮至是學者,還不如說他是特定年代下文化政治人物。”[1]91雖然,此時期兩人的生活狀況相差很大,但就一個學人的學術生命來說,兩人并無大區(qū)別。
思想立場、價值取向,在戰(zhàn)國策派是一個政治問題。自覺“左轉(zhuǎn)”也是政治問題。這就是葉著中說的值得深思的學術評價中的吊詭,也即葉文“代表說”的原因所在。但葉雋也不愿把學術著作完全與歷史的“政治”掛鉤,因此行文不免夾纏,不免犧牲了邏輯。我想,如果我們能做到把政治問題與學術問題區(qū)分開,換句話說,能夠把政治還給政治,把學術還給學術,政治不至于總是晦暗不明,學術也不至于常常夾纏矛盾,也有利于學術研究的開展。
葉著給我們的貢獻和啟示不止于此,還有一些問題值得我們深思,這就是學術與個體人格的關系。我們在上文曾提到,葉著認為50年代的馮至“與其是學者,還不如是特定年代下的文化政治人物。”葉文認為,馮至所付出的沉重代價及其經(jīng)驗確實值得認真盤點。
“除了大時代的原因之外,難道個體就沒有責任可以承擔?”[1]91(該書以注釋形式引述洪子誠對馮至作為文化政治人物的許多具體事例,茲不贅述。)葉雋引陳寅恪的一生自期:“為人不侮食自矜,曲學阿世,可告慰友朋。為文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可有裨治道學術?!边@就非常深刻地揭示出,學術之路乃至學術成就,與學者個人的人格相聯(lián)系相統(tǒng)一的邏輯。一個學者的學術態(tài)度、學術精神、學術風范和社會責任感是其學術道路的支撐物,沒有這種不侮食自矜、不曲意阿世的氣節(jié),沒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就難以做到“為文貶斥勢利”,難以避免被“勢”“利”所吞噬,最終斷送學術道路,遑論取得較大的學術成就。反之,一個具有風骨、氣節(jié)乃至血性或者叫“生命熱力”的學者,方可具備精神的大格局,大氣象,做到獨立不阿,真正實現(xiàn)治學的嚴正性、“純粹性”或“客觀性”,從而學術之路愈走愈遠,愈走愈寬。像陳寅恪、陳銓等就是有血性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我還想指出,沒有某種精神的對等性,其實無法對大家的作品進行較深度的閱讀研究。比如像馮至這樣心性的人,無法真正懂得尼采、歌德這樣的人物,他在學術上沒有什么大成就,也無足怪。值得深思的是,今天在我們一些高?;蚩蒲袡C構中,嚴正學術態(tài)度和社會責任感仍然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功利主義盛行,學術腐敗不斷,一些學人學者不是在學術工作中正當競爭,而是熱衷于鉆門路、抓經(jīng)費,甚至缺乏誠信,比如經(jīng)常發(fā)生的抄襲問題,把學生的成果挪為已有的問題,比如“不可重復的實驗”事件。對這些行為放任自流,必然極大地損害我國的學術和科研的發(fā)展,損害我們的科學和文化建設。哲學家尼采有言:“生命允諾給予我們的東西,我們要為生命——堅守之!”[5]學者應當是國家的精英,也是社會的良知。生為學人,是一種幸運,更是一份承擔。對于一個熱愛生命的學人,以此自警,當有助于堅守“生命允諾給我們的東西”。
[1]葉雋.德國精神的向度變型[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2]金惠敏,薛曉源.評說“超人”——尼采在中國的百年解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3]成海鷹,成芳.唯意志論哲學在中國[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4]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
[5]尼采.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