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史密斯
(圭爾夫大學 歷史系,加拿大 圭爾夫 N1G2W1)
解殖:偽滿洲國文學的一個面向
——李正中和張杏娟筆下的“憂郁”主題
諾曼·史密斯
(圭爾夫大學 歷史系,加拿大 圭爾夫 N1G2W1)
李正中和張杏娟是兩位在偽滿洲國時期從事寫作的進步作家,同時也是“東北四大知名夫婦作家”之一。他們小說中的“憂郁”主題,反映了他們對當時社會的參與及在其中異化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的生活是由個人、社會和日本統(tǒng)治者三者之間復雜的關系構(gòu)成的。其文學中的主人公都力爭改變自己的生活,在一個被描述為黑暗,甚至流毒的經(jīng)濟社會里尋找一個符合道德的道路。評價其文學作品需將其放在歷史語境中進行考察,尤其是在“八不主義”和梁山丁受迫害的陰影下,他們以政治為主導的短篇小說為流行媒介來批評偽滿社會,反對官方宣揚的、以儒家為基礎的所謂偽滿洲國“樂土”。
偽滿洲國;李正中(柯炬);張杏娟(朱);憂郁
李正中(1921—)和張杏娟(1923—2012年)是兩位在偽滿洲國時期從事寫作的進步作家,同時,也是“東北四大知名夫婦作家”之一①另外三對是:吳郎和吳瑛、山丁和左蒂、柳龍光和梅娘。。他們分別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投身文學界。當時的文學界深受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兩個重大事件的沖擊:五四運動(1919年)和日本侵略中國東北(1931年)。這兩個事件深深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日本的侵略改變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和職業(yè)生涯,而五四運動提高了他們對于文學“功能”的認識,特別是社會現(xiàn)實主義對于社會政治變革的反映。他們的文學作品不僅在偽滿洲國出版,也在北京②其時稱北平,為保持一致,本文全部稱其為北京。、上海及跨國刊物——《華文大阪每日》上刊登。本文論證他們小說中的“憂郁”主題,反映他們對當時社會的參與及在其中的異化。在專注于他們最重要的小說作品——李正中的長篇小說《鄉(xiāng)懷》及張杏娟的短篇小說《夢與青春》《大黑龍江的憂郁》和《櫻》之前,需簡略概述他們的個人生活和職業(yè)生涯。
20世紀20年代早期,五四運動席卷中國,提倡對自我和國家的新認識。社會活動家譴責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認為其是中華民族衰落的主要原因。在20世紀前十年曾被視作現(xiàn)代化進程模范的日本,則因其帝國主義強權(quán)行為和不斷被批評家認為是“過時的社會理想”而被譴責。謀求賦權(quán)于青年和婦女的五四運動,是中華民國的文化紛爭,也是令李張夫婦自我身份和職業(yè)理想開始形成的一個社會側(cè)影。1931年9月18日,日本入侵東北,而后在1932年3月8日,建立了偽滿洲國。這個以日本為主導的政權(quán),尊奉儒家思想中的“王道主義”?!巴醯乐髁x”被作為民族主義、共和主義的替代品進行宣傳,其特別作用在于反對當時被取締的“三民主義”。偽滿的政治宣傳闡述了保守的理念,歷史學者Prasenjit Duara(杜贊奇)將其定性為“現(xiàn)代中的傳統(tǒng)”[1]。這些都是被偽滿洲國的“滿系”作家重點批判的。
自20世紀30年代早期起,文學法規(guī)禁止顛覆性的、消極的甚至是悲觀的著作發(fā)表,至20世紀40年代,法規(guī)愈加復雜繁瑣。在1941年2月21日的《滿洲日日新聞》中,當局刊登了“八不主義”:
1.對時局有逆行性傾向的;
2.對國策的批判缺乏誠實且非建設性意見的;
3.刺激民族意識對立的;
4.專以描寫建國前后黑暗面為目的的;
5.以頹廢思想為主題的;
6.寫戀愛及風流韻事時,描寫逢場作戲,三角關系,輕視貞操等戀愛游戲及情欲,變態(tài)性欲或情死,亂倫,通奸的;
7.描寫犯罪時的殘虐行為或過于露骨刺激的;
8.以媒婆、女招待為主題,專事夸張描寫紅燈區(qū)特有世態(tài)人情的[2]。
這些規(guī)定旨在遏制地方文學對于政權(quán)的批評。如下文所論述,李正中和張杏娟違反了“八不主義”的大部分內(nèi)容。他們反對官方宣揚的、以儒家為基礎的所謂偽滿洲國“樂土”,而他們的批判文章應該被置于此背景下來評價。
李正中最為人所熟識的筆名包括柯炬、韋長明和李莫①李正中的筆名包括:李征、鄭中、鄭實、杏郎、葛宛華、萬年青、木可、李鑫、靳革、韋烽、韋若櫻、魏成名、魏之吉、小柯、小金、余金、里刃、常春藤、史宛、紫荊等。。他出生于一個注重教育的家庭,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的一個原因是其父母意識到他們負擔不起另一個孩子的教育。早年,他母親很喜愛詩歌,常背誦唐詩給他聽,培養(yǎng)了他對文學的熱愛。1928年,他開始在吉林省小學正式接受教育。1931年,轉(zhuǎn)學至伊通縣第一高等小學。同年,10歲的他在上海雜志《小朋友》上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文章——《〈小朋友〉十周年紀念(祝詞)》”②感謝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生陳實于2015年12月找到這份材料,并與我共享。[3]。因日本侵略,李正中全家遷居哈爾濱,后于1932年底搬到吉林市,因此,他的中學學業(yè),是先后在哈爾濱北滿特區(qū)二三中學和吉林市永吉縣立中學完成的。1936年,他進入吉林省立第一中學高中班。1937年,他認識了當時14歲的中學生張杏娟③張杏娟和李正中訪談,維多利亞(加拿大),2004年4月24日。。李正中的姑姑在吉林市與張杏娟一家住在同一宅院,李正中頻繁的探訪和他們對文學的共同愛好,令他與張杏娟的關系日漸親密。同年,16歲的李正中發(fā)表了他的第一本詩集——《余蔭館詩存》,可惜該集今已佚失。次年,李正中開始參加其畢生經(jīng)常參與其中的各種書法比賽。他于1939年進入法政大學,1941年出版了小說《鄉(xiāng)懷》④《鄉(xiāng)懷》于1941年由“新京”益智書店出版,當時作者署名為柯炬,全書共104頁。。1942年考入大同學院學習,同時出版詩集《七月》。他的文學作品刊登在當時東北地區(qū)最負盛名的出版物上,包括《大同報》《盛京時報》《新滿洲》《麒麟》和《新青年》。1945年,《無限之生與無限之旅》《筍》《春天一株草》和《爐火》出版,《七月》再版于1945年。
張杏娟,1923年3月16日出生于北京。她最為人熟知的筆名是朱和杏子。1925年,她兩歲時,經(jīng)商的父親被東北蓬勃發(fā)展的經(jīng)濟所吸引,決定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到吉林市居住,從此,張杏娟在松花江畔長大。張杏娟生活在一個穩(wěn)定而和諧的家庭,父母鼓勵她學習和參與戶外活動。據(jù)她回憶,孩提時代的她最為人所知的,是她的勤奮好學和要強的性格⑤張杏娟訪談,沈陽,2001年2月14日。。1929年,張杏娟開始了正規(guī)的小學教育,但由于1931年日本的侵略,大多數(shù)學校被迫關閉直到1932年春,因此,張杏娟的學習也被短暫地打斷。張杏娟立志投身教學事業(yè),偽滿洲國教育被官員吹噓為他們進步統(tǒng)治的象征,而批評家則指責這種專業(yè)技術(shù)的學習,實質(zhì)是培養(yǎng)奴顏婢膝的中國勞動階層。在她的短篇小說《我和我的孩子們》(1945年)中,張杏娟抨擊偽滿洲國教育,認為“在今日的情勢下‘中國孩子’競失掉了升學的機會”[4]。1936年,13歲的張杏娟完成小學學業(yè),進入吉林市女子中學,那里同時也是著名作家吳瑛(1915—1961年)和梅娘(1920—2013年)的母校。張杏娟對于閱讀的興趣及前輩們的影響促使她開始寫作;另外,在《櫻》的序言中,張杏娟稱:寫作幫助她戰(zhàn)勝青春期的掙扎。1940年中學畢業(yè)后,張杏娟升入吉林女中師范學院住讀。1941年,作為師范生的她開始在“新京”《大同報》上刊登短文,由此與李正中結(jié)識。
張杏娟于1942年畢業(yè)并開始任教于吉林市北山小學,其后她的生活有了巨大的變化。當時社會愈加貧困、通貨膨脹加劇、消費品短缺和戰(zhàn)爭因素迫使她的父母放棄在偽滿洲國的生活而搬到氛圍相對自由的北京,但隨后北京也被日本侵占。為了消除父母對她仍留在偽滿洲國的擔憂,這對年輕的情侶不顧女方父母反對,宣布訂婚。1943年,他們結(jié)為伉儷。她最著名的作品《大黑龍江的憂郁》也在這年出版。在偽滿洲國存在的最后幾年中,夫婦兩人在文壇上獲得很高的知名度,但因很少刊物能支付較好的稿費給作家,他們并不能僅靠寫作收入來維持生活。張杏娟以教書貼補家用,而李正中則擔任法官①李正中訪談,溫哥華(加拿大),2001年9月23日。。1943年,夫婦兩人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從此,張杏娟忙于照顧孩子和獲取生活必需品。1944年和1945年,夫婦倆的大部分著作在越來越大的政治壓力下得以出版。
1941年10月,在“八不主義”公布十個月之后,李正中以筆名“柯炬”發(fā)表了《鄉(xiāng)懷》。《鄉(xiāng)懷》講述主人公金祥“出走—回歸”的故事。金祥逃離村里“陰暗的日子”而去較為安全的大城市完成了學業(yè)并找到工作。在那里,他不像周遭的普通城市人那樣過著“麻將加咖啡式的奢侈生活”[5],而是花時間在閱讀和自我反省中。然而,金祥還是覺得“疲憊與麻木”的城市生活給他帶來“冷酷和恨惡的感情”[5]3:曾經(jīng)與他相愛的女人——白雪如,聽從家里人的意思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對于工作前景的失望加上全身的倦怠使金祥感到“陰郁的,冷酷的,沒有希望的日子,他像失掉了理智……”[5]7,因而,他決定回到家鄉(xiāng)。但金祥很快發(fā)覺家鄉(xiāng)無聊且郁悶。他回歸之初,本打算與他多年未見的青梅竹馬——何慧姑結(jié)婚,但何慧姑含淚告知金祥,她已訂婚。金祥心灰意冷。
他的另一個舊相識——教師李爽,帶金祥去感受當下村子破敗。李爽說:
(村子里的人)轉(zhuǎn)變是太快了。從前是那樣的正直,現(xiàn)在又是那樣邪僻,從前是那樣勤儉,現(xiàn)在又是那樣奢侈,這里的人仿佛都不知道有明天似的。我每從這里走過,就感到墟墓一樣的使我冷顫[5]19-20!
金祥看到很多人(包括他曾經(jīng)尊敬的叔叔)已經(jīng)屈服于艱難時世。李爽給金祥看何謂“一天不如一天的日趨于毀敗”[5]17。令金祥更加吃驚的是漂亮的年輕女人卻“偏偏墮落得不可收拾”[5]22,靠出賣自己身體過活。金祥感到完全幻滅,意識到他的“鄉(xiāng)村的一切都改了,再不能給他‘這個’旅人以往昔的孩子時代的溫暖了”[5]24?,F(xiàn)實變得過于殘酷。于是,在一個祖母還沒有醒來的清早,他離開了家鄉(xiāng)。
回到城市后,金祥“如同一片不載著雨的云彩”[5]32,失業(yè)的同時也失去婚姻和未來,而且家鄉(xiāng)正在墮落。痛苦主宰了金祥的生命,“他成了愚蠢的命運的淪落者了”[5]44。后來,他的朋友田鑫為金祥謀求一份印刷廠的工作,但工資并不能支撐金祥的生活。之后,金祥遇上昔日戀人白雪如。她不僅在經(jīng)濟上援助金祥而且?guī)挂雇鏄?。白雪如對生命持悲觀態(tài)度:人生是太空虛了。我們在社會的洪流里又過于渺小了。酒,只能告訴我,生命是怎樣一個寂寞的尸體。
墮落的生活并不能拯救他。金祥因神經(jīng)虛弱癥而住院。在醫(yī)院,一直無微不至照顧金祥的護士詢問他如何正確地生活。金祥回答道:“我也同樣的是找不到路的人?!盵5]71在金祥離開之前,白雪如答應金祥一起生活,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白雪如告訴金祥:“生活的枷鎖害苦了我們!”[5]74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通過和男人的關系而獲得的那種生活方式,她不能為了浪漫情懷或農(nóng)家生活而拋棄現(xiàn)在生活。正如她向金祥解釋的那樣:“是我中毒過深了。從前我被人們逼著去安適于我過不慣的生活,現(xiàn)在我又脫離不開?!盵5]95被失敗的感情、疾病和失業(yè)擊倒的金祥告訴李爽:“我自己也很了解一個人為了生存的苦斗,是需求著刻苦與冒險的?!盵5]80李爽和金祥互相鼓勵著對方拿出意志和勇敢來繼續(xù)生活,但意識到他們的言語是如此蒼白無力——金祥的現(xiàn)在和過去都是一樣的被“空虛與死寂所充塞著。”[5]81最后,金祥決定再次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就在他準備離開的當天,得知何慧姑在婚后一個月就死了的消息。
在某一層面上而言,這部小說可以被視作是一個青年人在背負著搖搖欲墜的道德觀和經(jīng)歷著經(jīng)濟困難的社會中,失去愛情的故事。整部小說中,金祥十分清楚自己的生活一直在惡化。但是金祥并沒有堅定的意志和足夠的勇敢。動蕩的時局和金祥自身對此的反應令他認為“那生活的本身又是空虛的死滅了希望的體。”[5]56最重要的是,《鄉(xiāng)懷》消極地反映了偽滿洲國當時的環(huán)境和習俗。金祥的家鄉(xiāng)“轉(zhuǎn)變是太快了”,之前曾是正直的鄰居們?nèi)缃窕〞r間在賭博或喝酒。而三個主角,金祥、白雪如和何慧姑則以無力去改變自己生活的懦弱者形象出現(xiàn)。沒有堅定意志的金祥同樣也沒有根據(jù)當時情況做出決定的膽量。白雪如淪為社會的受害者,最終和另一個男人離去;何慧姑則違背自己意志走進一段封建婚姻并死去。金祥希望回去的家鄉(xiāng)早已面目全非,這為金祥的生活帶來極大災難的同時也迫使金祥意識到要糾正時代的錯謬,個人的積極性是必不可少的?;蛟S最強烈的譴責是金祥所控訴的社會“有著光明和一切,卻只把我丟在無邊際的暗黑的漠野?!笔裁词撬^的“光明和一切”?其實就是明確地意指所謂“偽滿樂土”。所有的這些帶給金祥的卻是一個“無邊際的暗黑的漠野?!备鼮橹匾氖墙鹣樵诒煌练舜騺y生活的七年后回到村子的這一個情節(jié)。李正中于1941年發(fā)表《鄉(xiāng)懷》,這一年也被稱為“康德八年”①在小說的最后,李正中并沒有使用官方日歷,而是寫下“四一,三月”。。土匪七年前侵襲的日子正是“康德時代”的開端,言下之意偽滿洲國的成立及其社會經(jīng)濟問題與作品中的動亂有關。
張杏娟在一個有利于女性作家的出現(xiàn),但又嚴重受官方監(jiān)管的文壇環(huán)境下開始了她的寫作生涯。當張杏娟開始發(fā)表作品時,著名作家蕭紅、白朗等已離開東北地區(qū)或已改變職業(yè)道路了。受她們作品的啟發(fā)及張杏娟日后的丈夫李正中的影響,張杏娟仿效他們對于女性屈從于社會的譴責。從1943年到1945年,張杏娟的作品在不同刊物上發(fā)表,包括長春的《新潮》和《興亞》、北京的《婦女畫報》和跨國的《華文大阪每日》。張杏娟受過的兩次挫折正好體現(xiàn)了偽滿洲國壓抑的環(huán)境。1944年,她寫了兩篇具有爭議性的小說《小銀子和她的家族》《渡渤?!贰K选缎°y子和她的家族》投稿至《新滿洲》,但小說因涉及強奸及販賣年輕女孩而被拒絕;小說《渡渤?!繁弧杜d亞》接受,但之后被審查員切除公然反滿的內(nèi)容——它其后被作為《櫻》的三部分之一而發(fā)表。張杏娟的作品和被禁的這兩部小說顯示出當時生活中的固有矛盾——張杏娟擔任教師的同時寫出越界的文章來告誡讀者,“流毒”在社會上盛行。張杏娟和李正中自此認為,在偽滿洲國的中國女作家在殖民地的“厭女主義”之下反而獲得某些權(quán)力,一來是因為大部分的女性及其工作被認為是非政治性的甚至是無關緊要的,因此當局認為女性作家并沒有危害性;二來是因為女性作家并不像大部分男性作家那樣激烈地進行調(diào)查研究,因而對于當局而言,女性作家所帶來的“麻煩”更少[6]。1945年的春天,令張杏娟的寫作生涯達到頂峰的是她的文集《櫻》的出版。當局準許具有消極意義的《櫻》的出版,很可能是因為審查員并不認為女性作家的作品能帶來廣泛影響并帶來政治問題。
1945年4月,國民圖書出版社發(fā)行兩千本《櫻》,但只有極少數(shù)流傳至今。該文集包含前言,八篇文學小說和卷首詩。當時的評論家稱贊張杏娟的文筆具有“鄉(xiāng)土的氣味”,不僅如此,當局也相當滿意張杏娟作品中的鄉(xiāng)土氣息甚至宣揚這種氣息,以便區(qū)分偽滿洲國文學和中華民國的中國文學。但在《櫻》序言中,張杏娟提到其他因素對她有巨大的影響:
其實,我寫這篇東西的時候,除掉了曾致力于渲染鄉(xiāng)土的氣味之外,我也另有其一點小小的意識在。無疑義的,讀過這冊書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得出,這種意識在《櫻》里就更清楚地刻畫出它的正面。我始終覺得女人本身的生活如果必須仰賴于男人的供給,則于女人這將是一種絕大的恥辱。當然,我并不是反對兩性生活者,我是進而研討著怎樣才能使兩性生活更合理,更有秩序地組織起來。也唯有兩性的生活才是人類永遠發(fā)揚不已的動脈。不過,作為女人的應該始終持有要獨自生活下去的這樣最后的自覺與野望,這樣才能完成女人的本身[7]。
張杏娟以“女人”作為分析重點以宣揚她認為的理想女性特質(zhì)中必不可少的特性:自我意識和獨立。她的作品批評不公平的性別結(jié)構(gòu),認為男人征服女人有損于女人作為“女人的本身”的能力。張杏娟認為自己“當然……并不是反對兩性生活者”,她旨在令它們對于女性而言更加“合理”而不是強加這種關系。張杏娟的文章沒有涉及任何日本或日本人的題材內(nèi)容,這令她的許多作品在殖民地官員看來是沒有什么危害的。但她譴責她這一代人的可悲狀況的作品,比如“在生活的輪軸下被壓榨了的”這種題材正是“八不主義”所設法鏟除的破壞性文學類型。
在《夢與青春》《大黑龍江的憂郁》和《櫻》中,張杏娟探討了婚姻對于女性生活的影響。在她文集的序言中,張杏娟提及她以這些作品所構(gòu)成三部曲來發(fā)展形成她對社會的批判。這些小說的特點是刻畫了越來越陰暗的女性生活:在《夢與青春》中,沙夏以患有抑郁癥且家庭不幸福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黑龍江的憂郁》中,即將死去的亞娜深受自己過去的折磨;而在《櫻》中,母親被奸污、搶劫和流放。盡管女主人公們都面臨著這些挑戰(zhàn),但是她們每個都試圖去改變自己的生活。
《夢與青春》的開場與結(jié)束都是同一個場景:女主角沙夏被一個男子追趕著從房子的門洞跑出來。通過倒敘,讀者知道了24歲的有著綠眼睛的沙夏在六年前與嘉私奔。但在兩人的婚姻生活中,沙夏被抑郁沮喪消耗盡了,因為她深受幸福的戀愛和不美滿的婚姻之間差異的打擊。不堪重負的絕望令她悲傷:“生活是一種威脅,是一種可恨的存在?!盵8]37她因為拋棄了自己的家族而和一個并沒有回報自己感情的男人一起生活而充滿了自責。盡管他努力安撫她,沙夏還是拋棄了他并且認為她必須離開,“同一的家族里,若失掉了愛的維系呢?”[8]39沙夏斷言婚姻必須植根于愛,而不是義務。由于無法忍受和一個不愛她的男人一起生活,沙夏出逃去尋找就像家門前河水流過一樣的夢想與青春。
張杏娟最廣受好評的小說《大黑龍江的憂郁》講述的是患有肺結(jié)核的白人女子——亞娜,她和女兒盧麗一起在黑龍江乘船回到俄國的故事。驅(qū)使亞娜回到俄國的原因是盧麗在偽滿洲國沒有未來這個現(xiàn)實,并且亞娜希望在自己死之前安排好女兒的婚事。在船上,她們剛好遇到亞娜的前夫——莫托夫。小說通過倒敘講述了15年前的故事:當丈夫外出經(jīng)商時,亞娜與一個中國男子墜入愛河繼而跟隨他來到偽滿洲國。在那里,亞娜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其后亞娜與她的中國情人一起把盧麗養(yǎng)大,直至亞娜的情人在工作中死亡。盧麗直到在船上才得知那個中國男人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因為不愿與莫托夫和解,亞娜拒絕了莫托夫讓她回來的請求,亞娜相信如果女人和一個自己并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那是“女人給男人的絕大的侮辱”[8]14。旅程的最后,在俄國,亞娜把盧麗交托給莫托夫,然后再次登上那艘船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當船駛離岸邊的時候,亞娜把繡花手帕扔進江中。在手帕上繡著的是當年莫托夫的一句話:“我們底愛永生,我們底青春不死?!盵8]27亞娜凝視著江面直至江水吞噬了她的手帕。
在《大黑龍江的憂郁》中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相當突出。俄國的溫暖和面朝黃土的百姓與她的中國情人所宣稱的在江對面的偽滿洲國是“千百畝的熟地,是富有的資產(chǎn)階級”[9]形成鮮明對比。亞娜開始嫌棄偽滿洲國社會:“蓋著一層煙的土城,沒有舞廳和酒場,沒有可值得享樂的設施,也吃不著了家鄉(xiāng)風味的面包,僅是并不可口的米飯……”[9]7即使她到了有著眾多俄羅斯居民的“北邊的小巴黎”哈爾濱,也并沒有被它所吸引,因為那里的人們輕蔑地對待她們母女。亞娜認為偽滿洲國的唯一可取之處便是對寡婦貞節(jié)的強調(diào),這令她可以在她的后半生獨立生活——這是她出于想要實現(xiàn)自我而不是出于尊重她的丈夫而想要的??v觀整部小說,亞娜對于勾起她回憶而使她手足無措的黑龍江是又愛又恨。凝視著江水,她看到或從竊竊私語中聽到她的過去;波浪拍打著船邊的聲音令她記起西方的舞蹈“加爾登,西班牙之夜”。她回憶起在年輕的時候聽著平靜的江水的她進入夢幻的世界。旅行者經(jīng)過永恒的動人的江水、黑土地、綠田野和山,但他們因為個人的痛苦而并不能樂在其中,正如亞娜對于過往的哀悼,令她對于黑龍江有著惆悵的感情。
三部曲以張杏娟最長的小說作為完結(jié),并且文集標題也以此小說命名——《櫻》①在20世紀80年代,除了最后的一章,其他全部以《渡渤?!窞闃祟}刊登。。這由三部分所組成的小說(《雁》《藻》《櫻》)是張杏娟最為越界的作品,因為它刻畫了在偽滿洲國“新的土地”②在1986年的印刷中,“新”被替換為“陌生”。參見梁山丁主編的《長夜螢火》中《渡渤?!罚?93頁。上降臨到女主人公——媽媽身上的災難。小說中并沒有明確地告訴讀者在這片土地上什么是“新”的,但與當初吸引媽媽的那個社會環(huán)境相比,實際的社會條件相去甚遠。在《櫻》中,吸引媽媽的偽滿洲國自然環(huán)境之美和其具破壞性質(zhì)的社會形成鮮明對比。媽媽帶著兒子從山東老家坐腳車去尋找五年前去了偽滿洲國打工的丈夫。文中敘事揭示:即使“媽媽底對于鄉(xiāng)土的愛戀的心情是并不減于別人的”[10],但她不能接受沒有丈夫而度過余生??墒?,自她抵達大沽口登上去往營口的船,她就飽受來自男人的折磨,比如,她在山東從未遇到過的——“這樣為一個陌生的男人打量還算是第一次呢[10]124?!碑斔胭I渡過渤海的船票時,被告知女人不能在沒有男人的陪同下進入偽滿洲國,驚恐的她只能“雇男人”。絕望之下,她雇傭了賣票者的同伙,這男人在途中奸污了她,使這趟航行變成媽媽的“海上的囚獄”。當船抵達碼頭,海關官員奪取了她的銀元,而那個強奸犯則把她的隨身物品搶走了,她幾乎身無分文。
一旦進入偽滿洲國,媽媽和兒子就登上開往未知未來的列車。垂頭喪氣的他們和威嚴的東北大山、土地形成強烈對比。媽媽的生活跌入低谷:“也許自己和孩子的命運注定是該餓死到滿洲這塊新土地上了吧!”[10]135雖然身無分文還挨著餓,媽媽仍以找到丈夫為希望來鼓勵自己。媽媽在丈夫最后出現(xiàn)過的地方——巴堡,這個具有諷刺意味的地名,臨時性地打著工。在那里,媽媽被她的老板奸污。在老板被人發(fā)現(xiàn)遭到傷害后,媽媽被判入獄,但她拒絕回應對她的指控。在監(jiān)牢里等待著判決的媽媽“想起了恥辱的渤海,饑饉的大陸,和殘暴與淫虐”[10]144。她的苦難與大陸的困苦是明確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櫻》的最后一章描述了流亡的母子來到一個農(nóng)場,而媽媽在那里重新建立一種新生活。她擺脫了自己是受害者的思想情緒。故事的高潮在于她偶然遇見她曾拼命尋找的丈夫,卻又拒絕了這個因過往而自我放逐的男人所提出的重聚要求。在流亡中,媽媽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自我的關鍵在于依靠自力更生的收獲,而不是依賴于丈夫:“媽媽覺到自己的生命畢竟還是自己的。絕不是歸屬于誰的。或是附合于誰的。與一個男人的合力雖然會更幸福,失掉了一個男人的合力也不能因之沮喪自己的活動。”[10]161
《櫻》歌頌農(nóng)村生活,這是偽滿洲國政治宣傳的一個重要主題,同時,《櫻》也完全否定女性對于父權(quán)的屈服。由媽媽準備離開山東開始,經(jīng)歷了被奸污、搶劫和流放之后,媽媽開始意識到她不需要依賴于男人而活。最終在偽滿洲國做出了反抗。張杏娟完全消極地描繪偽滿洲國生活,因而該小說被禁止在《興亞》上刊登,但她靈活地繞過了種種限制并以增加新標題來使它得以作為《櫻》刊登。
這三部曲《夢與青春》《大黑龍江的憂郁》和《櫻》像圖表一樣顯示了張杏娟對于偽滿洲國社會環(huán)境的越來越消極負面的描繪。讀者不由得同情起女主人公,她們愈加消極悲慘的生活不僅體現(xiàn)于她們在感情上的失敗,也體現(xiàn)于她們在社會上的失敗。顯然,三部曲中的每個故事都指明了東北雄偉的自然風光,尤其是江河,是如何影響女性的生活。正是這種女性與自然之間的深刻聯(lián)結(jié)迫使她們拒絕在偽滿洲國屈從的社會地位。
李正中和張杏娟的寫作,戲劇性地說明了偽滿洲國的社會情況。他們的生活是由個人事務、社會限制和日本統(tǒng)治三者之間復雜的關系構(gòu)成的。日本的統(tǒng)治開始時,他們還只是孩子,偽滿的教育提高了他們的閱讀和寫作能力,讓他們能夠以寫作為生。正如本文所論述的,他們以政治為主導的短篇文學小說為流行媒介來批評偽滿社會。毫無疑問,他們的作品明確違反偽滿洲國官方所謂“八不”中的第四條:“專以描寫建國前后黑暗面為目的的”,但他們所違反的程度則是一個比較主觀的問題。在他們的文學小說中,主人公們都力爭改變自己的生活,在一個被描述為暗黑,甚至流毒的經(jīng)濟社會里尋找一條符合道德的道路。五四運動鼓舞了中國文壇,作家們尋求提升社會對于經(jīng)濟不平等的認識,同時在日本殖民地的語境下,追求由中國文壇的重要人物所倡導的文學目標。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魯迅(1881—1936年)以本土寫作推動潛在的現(xiàn)實主義的變革。李正中和張杏娟從事的正是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說他們就業(yè)于教學和法律行業(yè),但這樣的職業(yè)生涯很可能給他們提供了一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余地。
他們的作品里并沒有著重刻畫與日本相關的題材。所有與日本相關的題材并沒有以積極或消極的面貌出現(xiàn)于作品中,反而是被完全忽略??紤]到夫婦二人在偽滿洲國的重要地位,這種日本題材的缺失是明智的,因為作家很可能會因明確消極或悲觀地反映日本而被給予嚴重的處罰。張杏娟的幾部小說,如《大黑龍江的憂郁》和《夢與青春》,都以白人這個于日本人而言并非具有重大意義的種族為主人公,但在偽滿洲國,中國人則被歸為從屬位置。杜贊奇于2004年對于梁山丁的小說《綠色的谷》(1942年)提出疑問,因為,這小說沒有明確批評日本,他質(zhì)疑它是否能作為一部反帝國主義作品來評價。也許,梁山丁在寫《綠色的谷》的時候并不能預料將受到的迫害,但李正中和張杏娟卻看得到梁山丁為該小說付出的代價:1943年,梁出逃到北京,家人被迫害,在長春的家被破壞。因此,李正中和張杏娟的作品必須放在他們的歷史語境下評價,尤其是在“八不主義”和梁山丁受迫害的陰影下,夫婦二人主要的文學作品都出版于“梁山丁事件”之后。日本或日本人題材的缺失,令他們能夠從事對當時社會的批評。
日本帝國的崩潰、內(nèi)戰(zhàn),還有當?shù)鼐用窨释粋€模糊的殖民歷史,這些因素令偽滿洲國的過往處于一個完全被譴責的敘事語境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和它的愛國主義熱情抹去了復雜的偽滿洲國的統(tǒng)治,并且將焦點從曾活躍于當?shù)匚幕暮诎?、反封建、反父?quán)制的討論轉(zhuǎn)移到以文學積極而廣泛地贊頌新國家。在1945年,張杏娟以詩歌《自己的歌吟,自己的感情》來慶?!稒选返某霭?,她寫道:“我不過是大地涯 的一條小河/我不過是榛莽叢中的一株小草?!盵11]在《鄉(xiāng)懷》中,李正中對他的小說的評價是“這未成熟的作品”[5]2。這種謙遜反映了作家們品格的同時,也可能是為了麻痹偽滿洲國的審查員,使他們對于李正中和張杏娟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無害的錯覺”,但這種謙虛情懷并不能準確評估李正中和張杏娟作品中“抑郁”的宣揚對讀者的影響。
[1]PrasenjitDuara.SovereigntyandAuthenticity:ManchukuoandtheEastAsianModern[M].LanhamMD:Rowman&Littlefield,2003: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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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正中.《小朋友》十周年紀念(祝詞)[J].小朋友,1931(483):154.
[5]柯炬.鄉(xiāng)懷[M].“新京”:益智書店,1941:3.
Lyo-Colonial Literature:A Field of The Literature in Manchukuo——The Subject of“Melancholy”by Li Zhengzhong and Zhang Xingjuan
Norman Smith
(Department ofHistory,UniversityofGuelph,CanadaN1G2W1)
Li Zhengzhong(Ke Ju)and ZhangXingjuan(Zhu Ti)were twoactive Chinese writers duringthe false Manchukuoperiod.Theywere lauded as one ofthe Northeast’s four famous writingcouples.The theme ofmelancholyis prominent in their writings,representing their engagement with and alienation from contemporary society.Their lives and careers were shaped by individual experiences,societal conditions,and Japanese imperialist rule.The protagonists in their stories fight tochange their lives,strugglingtofind a moral path forward in the dark,poisoned“economic society”in which theyare depicted.This paper situates the lives and writings ofLi Zhengzhongand ZhangXingjuan in their historical context,in the shadowof sham state policies such as the“Eight Abstentions”and the famed persecution of fellowwriter Liang Shanding.These writings are deeply critical of socio-economic conditions,demonstrating resistance tostate regulations and criticismofthe veryfoundations ofthe so-called“Manchukuoparadise land.”
false Manchukuo;Li Zhengzhong(Ke Ju);ZhangXingjuan(Zhu Ti);melancholy
I206.6
A
1674-5450(2017)03-0015-07
【責任編輯:詹 麗 責任校對:王鳳娥】
2017-03-03
諾曼·史密斯,男,加拿大人,圭爾夫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偽滿洲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