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俱增
耤水之南,文峰山陰有故堆,長眠天水南山阿,李廣也算是魂歸故里。
中國人說李廣,會加一個前綴——“飛將軍”。許多人還會想到“龍城飛將”。讀過史書的人都知道,“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jì)人也”。 成紀(jì),即今甘肅天水一帶。當(dāng)?shù)厝藷o需翻史書,就說李廣是“曹(我們)天水人”。天水市區(qū),至今還有“飛將巷”等地名,可見家鄉(xiāng)人民對李將軍的緬懷和愛戴。
李將軍的事跡,煌煌典籍,悠悠眾口,已經(jīng)說了2000多年,早已不必多說。這位19歲從軍,體格魁偉,虎背猿臂的“良家子”;這位精于騎射,膽略過人,親射虎,石沒鏃的神射手;這位一生清廉,家無余財,愛兵如子,“寬緩不苛”的指揮官;這位戍邊44載,身經(jīng)70余戰(zhàn),匈奴口中的“漢之飛將軍”;這位歷任八郡太守,一生不得封侯的沉默寡言人;這位時乖命舛,迷途失道,最終飲恨自剄,尸骨湮滅無聞的白發(fā)老將軍;這位死后“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的絕路斷腸人……誠如太史公所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千秋萬載,只要有人類在,他的事跡和精神必將口耳相傳,汗青相續(xù),永遠(yuǎn)傳說下去。
初冬。午后。拜謁李廣墓,正好。
初冬,落葉幾乎凋盡,沒有蕭蕭秋聲之亂耳,沒有悲情霜葉之炫目,萬物收斂沉潛,一切刪繁就簡,但還不過于肅殺,人的心緒也更加清寧。
午后,冬陽暖暖的,人世多好,活著多好!就算面對著一個墓園,也不過于凄慘;就算面對著一段冷酷的歷史,因著后背的溫暖而平添直面的勇氣,好比一個幽深的寒潭,因為陽光的折射,使人覺得那潭水并不砭人肌骨,而有了跳進(jìn)去一探究竟的沖動。
李廣墓,全國僅此一座,位于山腳二級臺地,被村莊包圍。進(jìn)入石馬坪村,順巷道上坡,走2里路即到。正值拆建改造,土石狼藉,路邊也缺少必要的指示牌,以致來訪者往往于村中迷失方向。李廣出征,正是因軍中缺少向?qū)Ф酝菊`期,釀成千古悲劇。世路艱險,緊要處真的只有幾步??!
李廣墓園近期經(jīng)歷了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維修和擴(kuò)建,和早年的荒涼破敗相比,如今規(guī)劃嚴(yán)整,氣象更為肅穆。門樓高聳,斗拱巍峨,園內(nèi)古柏森森,翠竹冬青高低掩映。展廳正門,朱漆大匾上書“飛將佳城”,兩邊是清人聯(lián)句:
虎臥沙場,射石昔曾傳沒羽;
鶴歸華表,樹碑今再賦招魂。
展廳里,有明清時期的李廣畫像,均據(jù)史料摹畫,可以一睹將軍威儀。明代為黑白,清代為彩繪,均為坐像。耐人尋味的是,畫像中的李廣均身著蟒袍。明代,蟒衣是皇帝對有功之臣的“賜服”。清代放寬限制,蟒衣列為“吉服”,凡文武百官,皆可穿用。李廣一生未封侯,卻蟒袍加身,反映出民間百姓的愿望指歸。
展廳內(nèi)存有碑石一通,上鐫“漢將軍李廣墓”,系清代乾隆四年(1739)于墓場前所立,碑石已有殘損,字跡模糊。有李廣古印模真跡八方,系歷代出土與國家收藏。有李廣的官方印信五方,分別為:雁門、北地、云中、隴西、天水太守章,封泥殷紅清晰。其他三郡的李廣太守印信惜未面世。金石壽久,難以磨滅,它們真切地昭示來者,李廣是一位真實可信的歷史人物。展廳內(nèi)的詩書畫作都是對這位“功略蓋天地,名飛青云上”的悲劇英雄的贊頌、景仰和嘆惋。毛澤東也曾手書王昌齡《出塞》詩,且作“向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改“但使”為“向使”,蓋有深意在焉。
墓道兩旁的草地上,佇立著兩匹漢代石馬,造型古樸,風(fēng)格粗獷,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笨上н@兩匹無辜的石馬,已被謎一般地斬首,只剩下闊大的肚腹和渾圓的臀部,展現(xiàn)出掩飾不住的力量與速度。它們是在哀鳴思戰(zhàn)斗嗎?是要奮蹄踏匈奴嗎?它們遭遇了和主人一樣悲慘的命運,卻死而不倒,不離不棄地護(hù)衛(wèi)著主人的墳冢,護(hù)衛(wèi)著這個只有一盔、一靴、一戰(zhàn)袍的衣冠冢!
祭廳里有新塑的李廣坐式銅像,甲胄嚴(yán)整,神情冷峻地眺望著北方那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那里是他守衛(wèi)了40多年的大漢疆土,那里是他出生入死70余次的北國沙場,那里是他引刀自刎、含恨九泉的荒漠絕域……銅像后面的背景墻上,一字一字鐫刻著那篇史家絕唱《李將軍列傳》。司馬遷,這位以筆為刀、忍辱負(fù)重的史學(xué)家,這位惺惺相惜、千古同調(diào)的悲情知音,在時間無垠的荒漠里,驅(qū)遣著一支文字大軍,護(hù)佑著李廣將軍。
山銜夕照,殘陽如血。蔣中正題寫碑銘的石塔靜靜矗立在半球形的墓冢之前,各自投下異樣的影子。墓頂上枯草豐茂,錚錚如銅絲,株株枸杞夾雜其間,鮮紅的果粒在夕陽的映照下更加殷紅欲滴——莫非,這就是將軍孑立天地之間,橫刀向天大笑的滴滴血淚?這就是將軍沖鋒陷陣白刃紛紛,鎧甲上灑落的串串血珠?這就是將軍“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的拳拳忠心?
墓門對面,是“飛將戲樓”。戲樓前,時光很慢,曬太陽的村民一堆一堆,甚至有人搬來躺椅曝背。如果有戲登場,他們一定是忠實的看官,只不知是否看徹李將軍戲劇般的人生?這眼前的戲樓,身后的李廣,中間等著看戲或者已經(jīng)入戲的各色人等,哪一個是更真實的存在?
黃昏,沒有風(fēng)。墓園中,兩株玉蘭樹早早地含笑成苞,像一顆顆煙花,靜等春風(fēng)來燃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