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與重生

提 要：頭枕是古埃及人日常生活中用于支撐頭部的家具，也是伴隨死者進入來世的重要隨葬品。在新王國時期，出現(xiàn)了頭枕形狀的護身符（wrs）。因其形狀類似古埃及觀念中的地平線，頭枕具有太陽象征意義，人的頭部枕在頭枕上，象征著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頭枕可以托舉使用者的頭部，并將其從與死亡類似的深睡狀態(tài)中喚醒。因此，作為喪葬用品的頭枕能夠在冥界喚醒死者，使其復活。此外，頭枕的使用還表明了古埃及太陽神信仰的普遍性。作為神顯的媒介，太陽神通過頭枕與死者合一，從而使死者成為神圣，獲得重生。

關鍵詞：頭枕；wrs護身符；《金字塔銘文》；《棺槨文書》；《亡靈書》；太陽象征意義；

重生；神顯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2.001

頭枕在古埃及語中稱為wrs，是古埃及人在睡眠時用來墊高頭部的家具。這件小小的家具在古埃及有近3千年歷史，既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也是墓室中必備的隨葬品。到了新王國（公元前1550—前1069年），還出現(xiàn)了專門用于喪葬的頭枕形護身符。頭枕雖看似普通，其所體現(xiàn)的宗教哲學觀念卻不可小覷。研究頭枕在喪葬習俗中的作用及其象征含義，可以從大眾和微觀層面探求古埃及宗教的本質(zhì)。對古埃及宗教的研究是多方面的，對經(jīng)文（如《金字塔銘文》、《棺槨文書》與《亡靈書》等）的釋讀，是從語言和文學角度入手，對墓室壁畫與浮雕的研究，則偏重于藝術史范疇，而以喪葬器物為著眼點，其實質(zhì)是通過研究放置該器物的微觀行為來對宗教觀念進行剖析。美國著名宗教學家伊利亞德認為，研究宗教現(xiàn)象應從其自身的層面上去把握，而不是通過其他社會學科，如語言學、藝術、經(jīng)濟學及社會學等，去研究其本質(zhì)。1就埃及學中的宗教研究而言，大量存世的宗教經(jīng)文與喪葬藝術，為語言學與藝術史研究提供了充足的材料，完全拋開語言和藝術來研究古埃及宗教，也是不夠客觀的。為此，本文作者希望能夠以喪葬器物為出發(fā)點，輔以文獻與裝飾藝術研究，來探討古埃及喪葬宗教的本質(zhì)。無論是宗教文獻，還是精美的墓室裝飾，都是屬于中上層社會的，反映了精英階層的宗教行為與宗教觀念；而頭枕則與這兩者不同，上至王侯將相，下至黎民百姓，都使用頭枕或頭枕護身符作為自己的隨葬品。盡管出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但宗教文獻、墓室裝飾與隨葬頭枕的宗教含義是一致的。這也進一步印證了伊利亞德的神顯差異性理論，即大眾和精英的宗教行為雖有不同，但都反映了神圣理念的真實模態(tài)。1

一、頭枕的結構、材質(zhì)與使用

關于頭枕的使用，目前已知最早證據(jù)是薩卡拉地區(qū)一座第三王朝（公元前2686—前2613年）的墓葬。2在一位叫做亥西（Hesy）的官員墓葬中，出土了最早的描繪頭枕的圖畫（圖1）。3在一只木箱的外壁上，繪有3只不同形狀和材質(zhì)的頭枕，其中一只呈白色，可能是由木材或石材制成，另外兩只是由烏木制成。在古王國時期（公元前2686—前2125年），實物頭枕也常常作為隨葬品放置在墓室中。到了中王國時期（公元前2055—前1650年），除了作為隨葬品，頭枕還出現(xiàn)在了木棺的“物品飾帶”（frise dobjets）中。物品飾帶是中王國時期木棺上的一條裝飾圖案，一般裝飾在木棺內(nèi)壁上，包含了一系列與喪葬儀式和死后重生有關的物品，其中靠近頭部的位置通常繪有頭枕，依次還有項鏈、銅鏡、武器和涼鞋等死者所必須的物品。4到了新王國時期，wrs護身符開始流行起來。顧名思義，wrs護身符就是制成頭枕形狀的護身符，通常只有2至3厘米長，將這種護身符放置在死者身上，就可以替代真正的頭枕，或作為頭枕的備用品，發(fā)揮真正頭枕的作用，保護死者在來世得到重生。

古埃及頭枕在材質(zhì)上和形式上是多種多樣的。作為日常生活用品，最為常見的制作材料是木材。古王國時期，石質(zhì)頭枕也并非罕見。此外，還有象牙頭枕、陶質(zhì)頭枕以及琺瑯（Egyptian faience）頭枕等。wrs護身符通常是由琺瑯或赤鐵礦石（Hematite）制作而成的?，m瑯是古埃及人發(fā)明的一種

非黏土釉陶，在古埃及歷史上使用非常廣泛，通常呈藍色或綠色，用來制作小型物品。1赤鐵礦石是由鐵的氧化物所構成的不透明晶體礦石，通常呈現(xiàn)出帶有金屬光澤的黑灰色。頭枕的形式可以簡潔明快，也可以復雜華麗。通常情況下，頭枕由3部分組成，其上部是支撐頭部的支架，配合頭部的形狀呈月牙形，兩端向上翹起而中間向下凹陷，下部是底座，長度通常與上部相當，中間部分是連接著底座和支架和支柱。頭枕的支柱可以是一根，也可以是多根，甚至可以表現(xiàn)為更復雜的形式，如人像。雖然單個頭枕可以由一整塊木材或石材雕刻而成，但更普遍的情況是將一只頭枕分成兩個或3個部分，每個部分單獨進行制作，例如，單獨制作底座和支柱，再與上面的支架進行組裝。有些頭枕帶有復雜的裝飾，如具有保護性作用的神祇形象；有些則帶有銘文，如墓主人的名字或具有保護性作用的咒語。例如，現(xiàn)藏于德國海德堡大學博物館的頭枕（編號：Heidelberg no. 290）上，就刻有保護睡眠者的咒語：“睡好，愿你鼻息愉悅。天將拂曉，愿阿蒙看見織工長凱納?！?在新王國法老圖坦卡蒙陵墓中發(fā)現(xiàn)的頭枕，是古埃及出土頭枕中最為華麗的（見圖2）。這只象牙頭枕的支柱被雕刻成了空氣之神舒（Shu）的樣子。舒跪坐在底座之上，雙臂向上，托舉著頭枕上部的支架。一對獅子以對稱的形態(tài)趴臥在舒兩側的底座上，面向外側。除了裝飾如此精美的王室頭枕，民間所使用的頭枕也具有各種形態(tài)，例如梯形頭枕，形狀如馬扎并可以折疊的頭枕，以及中間帶有多根支柱的頭枕，等等。

在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床榻和頭枕實物，陶土制作的床和頭枕模型以及墓室浮雕和壁畫，展示了古代埃及人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使用頭枕的（見圖3）。古埃及人的床榻一般由木材制成，上面鋪席子。與現(xiàn)代的床不同，古埃及的床沒有頭板，但是設有腳板。4條支腿中，床頭的兩條腿稍高一些，床腳一端的兩條腿稍低一些，床榻呈現(xiàn)出頭高腳低的狀態(tài)。這樣的設計可能是為了使用起來更加舒適。頭枕自然是放在床頭的一側。鑒于其高度和形狀，當人們使用頭枕躺在床上時，需要側臥而不能仰臥或俯臥。為了增加舒適程度，古埃及人會將頭枕的上部纏繞上亞麻布，或者加上墊子。一些出土的頭枕上還殘留有亞麻纖維的痕跡。5在《亡靈書》的插圖中，也畫有頭枕，上面還有一只紅色的圓形墊子（見圖4）。6

作為一件家具，頭枕的實用性是顯而易見的。埃及地處沙漠地區(qū)，氣候炎熱，毒蟲活動頻繁。頭枕特殊的形狀可以有效通風，保持睡眠者頭部的涼爽；把頭部高高的支起來，可以避免人在睡眠中被蝎子等毒蟲叮咬。直到今天，非洲一些地區(qū)仍在使用頭枕。

與實際生活中使用的頭枕相似，wrs護身符也由3個部分組成：扁平的底座、中央立柱和月牙形上部。有時，其中間的立柱會做成棱柱的形狀。到了托勒密王朝時期，wrs護身符的形狀更加抽象簡單，雖然大致具有頭枕的形狀，但已經(jīng)完全不是真實頭枕的縮微版本了。在琺瑯wrs護身符上，這一變化體現(xiàn)的更為明顯。此時的琺瑯wrs護身符和其他琺瑯物品一樣，都是用模具制作的，即將制作琺瑯的石英砂和堿放入模具中成型，然后再燒制上釉。采用這種燒制方法，可以在短時內(nèi)制作出大量的小型琺瑯器。頭枕護身符形狀的抽象化，可能是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所帶來的，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應了頭枕作為喪葬用品的普及化。

二、頭枕的太陽象征含義

頭枕在古埃及社會中的作用遠遠超越了它的實用功能。頭枕不僅僅是家具，也是伴隨死者去往冥界，并保證其死后復活重生的的重要喪葬用品。在墓室中，頭枕通常被安放在木乃伊的頭部之下，或者棺材上方頭部的位置。人們可以將自己生前所用的頭枕帶到墳墓中，也可以專門準備新的喪葬用頭枕，后者往往不是功能性的，只具有象征性作用，是特別為了隨葬而準備的。這些喪葬專用頭枕都過于窄小，有的還是用方解石或石灰石等石材制作而成的，明顯不適合日常使用。到了新王國時期，除了隨葬精美的頭枕，王室木乃伊身上開始佩戴頭枕型護身符。到了第三中間期，民間也開始使用wrs護身符，這一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羅馬時代。2頭枕護身符的使用，表明作為喪葬用品的頭枕，其實際功能已經(jīng)退化，真正發(fā)揮作用的，是蘊含其中的象征性含義。

頭枕的宗教和神學含義體現(xiàn)在其特殊的形狀上。古埃及人喜歡制作具有象形文字符號形狀的物品。他們將物品做成文字符號的形狀，并將視覺層面上物品與文字符號的等同延伸到內(nèi)涵與意義的層面。1也就是說，與某種象形文字符號形狀相似的物品，就代表了那個文字符號，也具有那個文字符號所具有的含義。就頭枕而言，當人將頭部放在頭枕上睡覺時，從頭頂?shù)姆较蚩矗祟^與頭枕就組成了象形文字符號 ，#Xt（Akhet），2意為地平線，3其中人頭代表太陽，頭枕代表天邊的山丘。視覺上的相似性使得古埃及人將頭枕、太陽和地平線聯(lián)系起來。有的學者甚至認為，頭枕就是按照象形文字符號的形狀來制作的。4然而，這個觀點可能顛倒了因果。首先，很難說頭枕和文字哪一個出現(xiàn)的更早；其次，頭枕的形狀是其實際功能所決定的，首先是出于舒適性、安全性和便利性的考慮，而不是特別的要制作成某個象形文字符號的形狀。5在發(fā)現(xiàn)了頭枕與某個文字符號的相似之處后，才又賦予了頭枕更多的魔法與宗教含義。

在古埃及人的宇宙觀中，#Xt是白天與夜晚的天空相交匯的地方，是每天太陽東升西落的必經(jīng)之處。如果說頭枕凹型的支架部分代表著#Xt的話，6那么人們每天起床時和睡覺時，頭部離開或靠近頭枕，就可以看做是日出和日落的再現(xiàn)。圖坦卡蒙的象牙頭枕也印證了這一象征意義。天空之神舒的作用是將太陽神從冥界舉起來，使其升入天空。7臥在頭枕兩側的一對獅子也代表著地平線，稱為#kr（Aker）之獅。因此，頭枕借由舒的形象而成為了日出的象征。此外，在古埃及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作為空氣之神的舒，分開了天空女神努特（Nut）與大地之神蓋伯（Geb），在天與地之間創(chuàng)造出充滿空氣的空間。因此，頭枕上部代表天空，而底座則代表大地，枕在頭枕上的國王的頭部則代表著太陽和星辰。8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頭枕都能像圖坦卡蒙的象牙頭枕那么精美，也并不是所有的頭枕都刻有舒和獅子的裝飾，但是它們所具有的象征性意義是相同的。和空氣之神舒一樣，頭枕也起到了支撐和托起頭部的作用，也就是說，每一只頭枕的中柱，都是空氣之神舒的象征?！督鹱炙懳摹诽峒傲耸孀鳛橹握叩淖饔?。在《金字塔銘文》咒語第434條（PT 434）中，舒“期待著你（指死去的國王），將他自己置于你之下”。9這條咒語可以說是圖坦卡蒙象牙頭枕的最佳注解。特殊形狀的“手形頭枕”（chiromorphic，或稱“臂形頭枕”brachiomorphic）進一步詮釋了頭枕的支撐功能。10手形頭枕流行于古王國后期和第一中間期（公元前2160—前2055年），其名稱來自于頭枕中間立柱的形狀。這一類頭枕的中間立柱被雕刻成了張開雙手的一對前臂的形狀。手臂形象的使用體現(xiàn)了頭枕的支撐作用。11

雙手托舉的形象可能是舒的簡化版本，用以強調(diào)其托舉的作用。也就是說，裝飾在頭枕中央立柱上的手臂，就是空氣之神舒用來托舉死者的頭部進入天空的手臂。1

頭枕和wrs護身符的顏色和制作材料也說明了頭枕的太陽象征意義。在古王國時期和第一中間期早期，很多頭枕都是涂成紅顏色的。紅色代表著日出和日落時太陽的光輝，因而印證了頭枕象征著地平線這一論斷。2一些頭枕還被漆成金黃色，甚至直接貼上金箔。金色同樣也象征了天陽的光芒。3木質(zhì)的頭枕常用帕西樹（persea）的木材制成，在古埃及，帕西樹也象征著太陽。4就wrs護身符而言，其最常見的制作材料是赤鐵礦和琺瑯，偶見隕鐵。藍綠色的琺瑯模擬天青石或綠松石，這些石材是來自東方的，與日出有關，其中天青石還與創(chuàng)世之前的努水（Nu）有關，努水也是早晨太陽升起之處，5而隕鐵和赤鐵礦也都被認為是來自天空的材料。因此，由這些材料來制作的wrs護身符也就具有了天空的含義。6

頭枕象征著地平線或天空，人的頭部象征著太陽，那么每天早上的起床就象征著太陽上升到天空的過程。古埃及人認為，夜晚的時候，太陽在冥界航行，一路戰(zhàn)勝敵人，克服艱難險阻，并且在早上獲得重生。7因此，通過使用頭枕來模仿日出，人們就獲得了太陽在冥界戰(zhàn)勝敵人的力量，并通過早晨的重生而獲得新的生命。也就是說，通過模擬地平線，頭枕成為了將日出的力量傳遞給其使用者的媒介，讓使用者在每天醒來起床之時都能夠擁有太陽的力量。與太陽重生之間的關聯(lián)，賦予了頭枕重要的宗教含義，使其成為確保死者能夠重生的重要喪葬用品。借由頭枕的力量，死者從頭枕上抬頭醒來，就如重生的太陽從東邊地平線的山丘上升起?！锻鲮`書》咒語第166條指出了頭部從頭枕上抬起來這一動作與日出的關聯(lián)：“愿鴿子叫醒你，在你睡眠之時。哦，烏尼，愿他們在地平線上喚醒你的頭。自己升起吧，愿你勝過那些敵對你的，普塔神擊敗了你的敵人，已經(jīng)下令制止那些將要傷害你的?！?在這條咒語中，很顯然，“地平線”是指死者所使用的頭枕。通過將頭枕與地平線相聯(lián)系，死者就能夠像天陽一樣獲得新生的力量了。

三、頭枕的喚醒功能

前文已經(jīng)討論過，頭枕象征著地平線，同時也象征著天空。有學者認為，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頭枕，是象征著地平線的，而在喪葬范疇，頭枕則象征著天空。9然而，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來證明在古埃及人心目中確實存在這種區(qū)分。依據(jù)古埃及人的宗教哲學觀，雙重象征含義并非自相矛盾；相反，兩種不同象征意義和觀念體系同時并存可能才是更為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頭枕可以在象征地平線的同時也象征天空。

實際上，頭枕作為重要的喪葬用品，最本質(zhì)的作用是喚醒睡眠者，讓死者從死亡的沉睡中醒來。在古埃及語中，頭枕被稱為 （wrs），1這個名稱可能來自動詞詞根 （rs），意思是“喚醒”。2因此，wrs一詞本身的意思可能是“保持清醒的”，或“警覺的”。3

在古埃及人的觀念中，從睡眠中醒來這一行為是非常重要的，人死后在冥界的復活也是一種“醒來”。在《金字塔銘文》中，就有關于神祇或太陽抬起死者頭部的咒語。例如，《金字塔銘文》咒語第412條（PT 412）和咒語第548條（PT 548）寫道，死去國王的頭部“將由阿圖姆（Atum）神舉起”；在咒語第442條（PT 442）中，死者的頭部“將由雙九神舉起”。4雖然這些咒語并沒有提及頭枕，但是可以想見，“抬起死者的頭部”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源自于清晨起床時頭部從頭枕上抬起這一概念的。不僅如此，生者還可以呼喚死者的亡靈“醒來”，來讓亡靈替自己做事。例如，在古王國時期的一封《給死者的信》中，死者的遺孀就在信中呼喚自己丈夫的亡靈“醒來”，去懲戒奪走自己和兒子財產(chǎn)的人。5

到了中王國時期，《棺槨文書》中也收錄了與頭枕有關的咒語。例如，咒語第232條這樣寫道：“一條關于頭枕的咒語：愿你的頭被抬起，愿我們的額頭活起來，愿你為自己的身體說話，愿你成神，愿你永遠成神?！?在咒語第366條中，死者的額頭“被舒用他用來托舉天空的左手抬起”。7在咒語第823條中，死者向“自我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世之神懇求，希望神抬起他的頭，刀子不會切掉他的頭。8

頭枕與抬起頭部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頭枕的功能上。作為睡覺時使用的家具，頭枕實際上是喚醒睡眠者的工具，也是連接睡眠者與清醒世界的媒介。古埃及人對睡眠的認識也是與現(xiàn)代社會有著很大不同的。對于古埃及人而言，睡眠是消極的，或者至少是具有負面影響的活動，從某種意義上說，睡眠甚至被看作一種接近死亡的狀態(tài)。9《金字塔銘文》咒語第247條（PT 247）這樣寫道：“從你的身側抬起你自己，厭惡睡眠的你……站起來?！?0此外，睡眠還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狀態(tài)。人們?nèi)绻胍蜕耢`溝通，就需要通過睡眠，例如，在世俗體埃及語魔法紙草中，就詳細記載了使人們能夠在睡眠中見到神明或死者亡靈的方法和咒語。11在第一中間期時的一封《給死者的信》中，身患疾病的丈夫?qū)懶沤o亡妻，期望她的在天之靈可以免除自己的疾患，并期待妻子的亡靈可以在夢中向他顯現(xiàn)。12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古埃及人相信睡眠和夢是連接此岸與彼岸的橋梁，亡靈可以通過夢境到達生者的眼前。也正因為如此，睡眠對于生者而言，是一種極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在古埃及，睡眠的意義在于充滿活力的醒來。因此，頭枕對人的意義并不在于入睡，而是在于喚醒沉睡的人，將其頭部托舉起來，并使其最終能夠克服和戰(zhàn)勝睡眠。如果說，睡眠是死亡的隱喻，那么頭枕則是舉起頭部的魔法工具，幫助睡眠者或死者重返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講，頭枕的魔法力量就不僅僅來自其太陽象征意義了，而是來自其本身的功能，而這個功能是根植于古埃及人對睡眠和死亡的看法的。事實上，頭枕與太陽的關聯(lián)很可能是在此基礎之上，頭枕的形狀與其喚醒沉睡者的功能，使其具有了太陽象征意義。

頭枕作為魔法工具，不僅在陵墓中發(fā)揮作用，也在日常的巫術和儀式中占有一席之地。貝斯（Bes）和塔維爾特（Taweret）女神是頭枕上比較普遍的裝飾主題。1貝斯是民間供奉的神祇，通常以男性侏儒形象出現(xiàn)。他是家庭的保護神，可以驅(qū)逐蛇和蝎子。2塔維爾特是河馬首鱷魚身的女神，也是家庭的保護神。頭枕上的保護性神祇和相關咒語，可能也有保護人們免受噩夢侵擾的作用。3在麥地那（Deir el-Medina）工匠村中的一個家庭神龕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只石灰石頭枕。4家庭神龕一般位于房屋的前室，是一座高于地面的平臺，前方有臺階。工匠村大部分房屋的前室都建有家庭神龕，前室的墻壁上還裝飾有各種以豐產(chǎn)為主題的圖案，祖先胸像也擺放在前室的壁龕之內(nèi)。5家庭神龕內(nèi)的頭枕究竟起了什么作用目前尚無定論，可能與家庭神祇如貝斯神的供奉有關，可能也涉及巫術方面，如占卜和解夢等?？梢钥隙ǖ氖?，頭枕在家庭祭祀中的作用也是與其象征意義有關的，是家庭宗教祭祀活動的一部分。6

值得注意的是，古埃及并不是唯一使用頭枕的社會。直到今天，很多非洲文化也仍然在使用頭枕。7在這些社會中，頭枕是日常生活所必須的家具，同時也是巫術用具。在索馬里，人們認為頭枕可以保護睡眠者免受蝎子和毒蛇的侵害。同時，索馬里人也認為頭枕象征著警醒，可以防止人們陷入深度睡眠。8在幾內(nèi)亞，部落中的武士會隨身攜帶和使用頭枕，以便他們能在睡眠時候都隨時保持警覺。9在津巴布韋，當?shù)厝耸褂冒^枕在內(nèi)的一系列巫術用品來召喚祖先的亡靈。10在這些社會中，頭枕的功能與古埃及頭枕是非常類似的。

綜上所述，頭枕在喪葬宗教中有三重象征意義：其一，頭枕本身象征著天空，這一象征意義可能是來自于頭枕對頭部的支撐；其二，頭枕象征著地平線，當人的頭部離開頭枕時，就代表了太陽的升起；其三，頭枕象征著喚醒與重生，這是因為頭枕使睡眠者保持警醒，而睡眠則是與死亡相類似的狀態(tài)。

四、頭枕與神顯

當提及太陽神信仰時，人們往往會想到古王國時期巨大的金字塔，獅身人面像，以及太陽神廟。這些建筑物是社會精英階層信仰的形態(tài)化與物質(zhì)化。從這個意義上講，頭枕也可以看作是太陽神信仰的載體，其宗教本質(zhì)與金字塔或太陽神廟是一致的。伊利亞德認為，神顯是廣泛存在的，但不是隨機的，而是一種具有針對性的選擇；這種選擇可能是出于被選物的形態(tài)或某種象征作用，被選物因而獲得了新的神圣的“維度”，并成為一個神顯。1所謂神顯，就是神圣在某種物質(zhì)存在之上的顯現(xiàn)，或者說，原本的世俗之物，因為某種原因，而成為神圣之物。2頭枕之所以成為神顯，是因為頭枕的作用和象征意義：頭枕可以支撐起人類的頭部，具有喚醒睡眠者的作用，而其形狀具有地平線和天空雙重象征含義。無論是天空還是地平線，在古埃及宗教中都是太陽神的領域。通過與神圣領域建立關聯(lián)，頭枕被“選中”成為了神顯。

然而頭枕的神顯是具有其自身的復雜性的，并非簡單的將頭枕與天空或地平線，甚至太陽神等同起來。實際上，頭枕是溝通人與神的媒介，是將神顯投射在人身上的工具；而這種投射是通過人為創(chuàng)造一個微觀宇宙環(huán)境來實現(xiàn)的，即利用頭枕的作用和形狀，以及人們起床的活動，模擬太陽升起這一宇宙運行規(guī)律。換句話說，就是以頭枕為媒介，創(chuàng)造了神圣的時間（每天的起床時間）和空間（頭枕和人體所構建的空間）。3而神顯的重復出現(xiàn)，則反過來維持了這一空間與時間的神圣性。4

在伊利亞德的宗教學體系中，神圣的時間與空間這一概念在古埃及宗教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古埃及人所建造的神廟，就是神圣時空的典范。神廟深處的圣所代表著原始土丘，神廟中石柱的柱頭常常雕刻成蓮花或紙莎草形狀，代表著圍繞原始土丘的沼澤，是生命誕生之處。在古埃及人的觀念中，所謂創(chuàng)世，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行為，而是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這樣的循環(huán)過程需要一系列持續(xù)的行為來對其進行加強，例如，在固定時間舉行的宗教儀式就具有這樣的功能。5因此，在神廟中周期性舉行的宗教儀式，就維持了神廟的時空神圣性。極富象征性色彩的建筑元素，以及重復舉行的宗教儀式，使得神廟成為創(chuàng)世之初的時空再現(xiàn)。不僅神廟如此，頭枕也以類似的形式創(chuàng)造了神圣時空。圖坦卡蒙的象牙頭枕實際上就描繪了創(chuàng)世之初的情景——空氣之神舒分開了天與地，而太陽則第一次升起。太陽的升起是創(chuàng)世成功的標志，而太陽每天東升西落的運動，正是一次又一次創(chuàng)世的重演。就頭枕而言，每天的起床活動，頭部從頭枕上起來，也就成為了創(chuàng)世神話的重演。在這里，頭枕代表了一個微縮的宇宙，人的頭部象征著太陽。因此，頭枕就成為了在時間與空間層面連接人和宇宙的橋梁——人的頭部枕在頭枕上時，實際上是在重現(xiàn)宇宙的結構，而睡眠和起床這一行為本身則模仿了太陽的運行。這樣，人們的日常生活行為就與宇宙秩序，即瑪阿特（Maat）聯(lián)系在一起了。正因如此，睡眠這一行為本身成為了維護和重現(xiàn)宇宙秩序的儀式。對于古埃及人而言，這樣的聯(lián)系賦予了睡眠正義性和恰當性，是與宇宙的神圣秩序相一致的。更為重要的是，無論是君主的精美的象牙頭枕，還是普通人所使用的木質(zhì)頭枕，其宗教含義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哪怕神廟與巨大的陵墓只是王室與高官的專屬品，普通人也仍然可以通過頭枕來獲得類似的宗教體驗。

頭枕在作為媒介建立了神圣的時間與空間后，就可以實現(xiàn)太陽的神顯，即太陽神與頭枕的使用者合一。6在古埃及人的來世觀中，死者與冥界之神奧賽里斯（Osiris）相結合，從而達到永生，這一觀念在古王國后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1到了中王國時期，死者的名字前冠以奧賽里斯之稱號，稱為“奧賽里斯某某”，表明死者通過成為奧賽里斯而在來世復活。然而，死者與太陽神的關系并沒有因為奧賽里斯信仰的出現(xiàn)而終止。2從古王國時期開始，死去的君主與太陽神相結合，而獲得永生。在中王國時期的文學作品《辛奴亥的故事》中，駕崩的阿蒙姆哈特一世（Amenemhat I，公元前1985—前1956年）被稱為“升入其地平線”的神，他“穿越天空，融入日輪”，他的身體“與創(chuàng)造他的相融合”。3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國王的神，顯然是指太陽神，而“升入地平線”和“融入日輪”，則是國王駕崩的委婉說法。然而，頭枕在私人墓葬中的使用，表明了與太陽神的融合并非是國王專有的。平民所使用的《亡靈書》就包含了太陽神的贊美詩。4根據(jù)前文所提到的伊利亞德的神顯理論，社會各階層所表現(xiàn)出的宗教觀念，雖然表象上并不相同，但其內(nèi)涵是一致的。然而，奧賽里斯與死者的合一是直接的，但是太陽神與死者的合一卻是間接的，也就是說，太陽神的神顯是通過對頭枕的使用來實現(xiàn)的。這種隱晦的表達方式，可能是因為個人與君主之間有著無法僭越的社會等級，因此無法直接使用君主所專有的宗教表達。

綜上所述，頭枕作為古埃及全社會都可以使用的日常和喪葬用品，實際上體現(xiàn)了古埃及太陽神信仰的普遍性。通過對頭枕宗教意義的研究可以看出，雖然古埃及宗教在表達形式上具有很大的階層差異性，但其內(nèi)涵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是一致的。頭枕是太陽神神顯的媒介，通過頭枕，死者可以與太陽神合一，從而通過太陽神而得以重生。

[作者溫靜（1981年—），賓夕法尼亞大學近東語言與文明系博士候選人，費城，美國，19104]

[收稿日期：2016年7月26日]

（責任編輯：李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