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大雪。
窗外的大山逼得更近,像傻大個,巋然不動。屋內(nèi)報紙糊的板壁在積雪的映照下,閃著幽微的光;木板床上,零亂地堆著一些書。我知道,今天的報刊信件又不會來了。
大雪早已封斷了山路。
以前這個時候,我剛?cè)胨痪?,要到太陽升至白巖山頂,才會起來打水洗臉。然而,今天一早就醒了。這是全縣最偏遠的鄉(xiāng)場,唯有一條類似于機耕道的公路通往山外。一遇大雪封山,便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
我沒有朋友,除了睡覺和做事,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那里??茨切牟煌较騺淼男偶腿藗冇嗛喌母鞣N報刊,看得最多的是《參考消息》和《人民日報》。它們拍打著翅膀從我手中飛過,一天的時間便慢慢地過去了,黃昏把屋檐壓得很低很低。
我慶幸居然有人訂《名作欣賞》《詩刊》之類的文學刊物。順著這些雜志的主人,我找到了中心校的劉江華。劉江華的木板床上也散放著不少書。這使得我床鋪上的那些書找到了交流的兄弟。他正在考研究生,都考了好幾年,就英語一門老是過不了???0歲的人,還單身,癡迷知識和夢想。鄉(xiāng)場上的人說,他怎么老是不耍朋友,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我第一次從劉江華那里拿走的書有《朦朧詩選》和《黃金國度》。偶爾,他寫的小塊文章在縣報副刊發(fā)表了,幾個腦袋便埋在里面,然后一哄而散,說怎么寫的全是我想說的。
做電器生意的雷飛是鄉(xiāng)場上年輕人最羨慕的人。因為他有一輛摩托車,想出山就出山,想回來就回來,出入鎮(zhèn)上就像燕子一樣隨意。只騎過自行車的我,第一次騎摩托就差點摔死在從縣城回來的硫磺溝里。摩托車是用我采取非常手段籌集到的錢買的,相當于我不吃不喝兩年的收入。而硫磺溝則是公路在此打的死結(jié),多少恐懼從懸崖跌落在它的深淵里。
這時候,鄉(xiāng)里的搖把子電話已經(jīng)換成了程控電話,可連接電話的線路仍是鐵絲。它在崇山峻嶺之中奔跑,早就累得不再靈光,聲音還不如以前清晰,只是不再用手搖而已。又一次大雪封山時,我守在桌上,給遠在外地的同學打電話,從黑龍江伊春到貴州畢節(jié),從貴州六盤水到四川涼山。有幾次,我竟然打通了,然而,除了電流聲,我再也聽不清一個字。可我還是喜歡老桌子上這座紅色島嶼,我找來了一個小電話,接了條分線進我的臥室。盡管它跟那條公路一樣,坎坷阻塞,對我來說,它卻未嘗不是另一個出口,另一條道路。每當夜深人靜,我躺在床板上,思緒便循著它飛過千萬里。我知道它跟我一樣沒有入睡,在深夜里支著顆巨大的頭顱。
那天夜里,大雨沖毀了窗外的土墻,露出一段腐爛的棺木。第二天夜里,有人悄悄來窗外嚇我,他不知道我和我的電話機一直沒有入睡。其實,我明白,他不是想嚇倒我,只是睡不著,想找人聊聊。整個冬天,我都在食堂的自來水龍頭上沖澡。自來水是從深山里引來的,寒冷刺骨。北風從稀疏的木板壁縫灌進來,我的青春和熱血也隨著水流,流出屋外,然后凍結(jié)。
此刻,我坐在縣城自家的房屋中,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劉江華早已考上研究生遠走高飛了,《朦朧詩選》和《黃金國度》還插在我的書架上,雙翅收攏,失去了飛越千山萬水的雄心壯志。屋外又是大雪封山。縣城有至少五條通往外面的高等級公路和高速公路,還有一條鐵路。我心靜如水,早沒了躁動和不安。內(nèi)心的火焰,也已停息。盡管我知道,相對于大都市,我所在的縣城只是個小小的鄉(xiāng)場而已。
可我還是時常想起那條通往后坪壩的山間公路。閉上眼睛,就能想出它的每個泥坑和彎道。梗阻,綿密,細長。仿佛莽莽群山的氣管,在白雪和濃霧中,艱難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