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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情與遠思

    2017-04-07 13:40孫郁
    讀書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格非人性小說

    孫郁

    對于有鄉(xiāng)村記憶的作家而言,今天謠俗的變化,已經(jīng)不能僅僅以舊式的目光視之,我們不太容易從趙樹理、孫犁的視角喚起記憶。賈平凹、閻連科、劉震云都試圖繞過前人的遺緒去敲開另一扇思想之門,小說的空間在漸漸傾斜。有人將此看成一個審美結(jié)構(gòu)的問題,于是一個老式的話題重新提出,在一些批評家的言論中,“怎么寫”似乎比“寫什么”更為重要起來。

    但這問題的提出,也易帶來對于精神意蘊的漠視,無意中會怠慢了小說里的哲學。其實形式主義趣味濃厚的作家,有時是頗有思想感召力的。將形式探索放置于生命哲學的層面打量,情況則大為不同。賈平凹和陳忠實思想有別,處理相近的話題,韻致便不一樣。韓少功意識到自新的重要,中年后換了不少方式面對記憶,起作用的還是遠俗的理念?!霸趺磳憽钡碾y題背后也有“寫什么”的糾結(jié)。

    許多年前讀到格非的一篇文章《博爾赫斯的面孔》,探討的就是小說的結(jié)構(gòu)。他從這位南美作家的審美意識里,發(fā)現(xiàn)了對于意識的拆卸和印象的撕扯,都增進了閱讀的智性。我知道那是先鋒派小說家喜歡談?wù)摰脑掝},格非、馬原對于小說技術(shù)的處理,都是為了免除慣性的疲倦。他們厭惡那些本質(zhì)主義的表達,從形式上顛覆前輩的邏輯,在那時候是一次革命。這些放逐自我到陌生天地去的人,其實知道什么是遠離文學的文學。

    對于那些先鋒小說家的努力,讀者有過許多期待。但有時失望于他們形式上的匆忙,似乎停留在某種技巧模仿上。藝術(shù)的突圍,其實也是精神的攀緣,先鋒派作家在八十年代還不能做到。不過他們的意義顯而易見,這些超越性的實驗使僵硬的文學表達變得豐富。只是后來有的繼續(xù)著自己的路,有的停留下來。與汪曾祺這類作家比,他們面對的是對于自己經(jīng)驗的調(diào)整,以及母語的試練。在這些調(diào)整與試練沒有完成的時候,他們還僅僅是意圖倫理的表達者。

    先鋒小說家的探索中帶有一代人的焦慮,他們在傳統(tǒng)詩文修養(yǎng)缺失的時代,只能向域外作家經(jīng)驗尋求什么。格非后來意識到其間的問題,傳統(tǒng)寫意的筆法和筆記式的表達漸漸被召喚出來。自《春盡江南》之后,他的作品開始回歸寫實主義。但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先鋒的優(yōu)點依然保留著。在“寫什么”“怎么寫”的問題上,有著一般人沒有的光點。照例有著強烈的反本質(zhì)主義的傾向,對于人性不可理喻性的把握,溢出一般的思維框架。那幾部關(guān)于凡人生活的記錄,多了前人沒有的韻致,將先鋒小說的感覺融化到鄉(xiāng)土社會,又帶著文學史家擁有的學識,古小說的余味便款款而來了。

    新出版的《望春風》處理的是一代人的鄉(xiāng)村記憶。用格非自己的話說是重返故鄉(xiāng)的一次精神凝視。作者和同代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以變化的、迷宮般的筆觸展開了一幅幅江南的畫面。我們在這里看到了古老的遺存在鄉(xiāng)下社會的蠕動,各類人物的命運在變化的時代里,引出不同時代的各類焦慮。革命后的農(nóng)村文化、自然生態(tài)怎樣一步步變化,小人物如何一點點在大時代里被拋出生命的軌道,都有奇異的講述。處處有不可思議的人生選擇,世俗社會的隱形力量在多維的話語空間流露出來。在不可撼動的世風吹動下,散失的幽魂和新來的悲楚,涌出命運的交響。而這些,都是在一種非常規(guī)的敘述邏輯里完成的。

    小說對于江南社會的描摹,透出一個學者的銳氣,那些理念都消化于生命的細節(jié)。他在革命者、落伍者、流浪者和創(chuàng)業(yè)者的不同選擇里,看到時代與人性的微妙關(guān)聯(lián)。我們的作者滿眼故土風光不都是田園之夢,多的是看不見的憂思。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日常生活里的恩怨情仇,演繹的是超邏輯的人間悲喜之劇。作品關(guān)心的是那些細小的存在,普通人的一切都在微茫的小詞里,簡單的批判和曖昧的鄉(xiāng)愁都在思想的光澤里融化成虛無之氣,而省視己身時的空曠的寂寞,霧一般彌散在小說的空間,淹沒了時代的各類大詞。

    或許這是他學術(shù)理念的另一種表達。但這些表達放棄了諸多先入為主的概念。他將自己融化于生活的、感性的樂章里。那些細小的、微茫的、帶著無奈的詞語,有著對于消失的村落的感懷,有的則流溢著苦澀的夢幻。在傳統(tǒng)的倫理與生態(tài)消失的時候,人性所具有的遺傳以另一種方式組合出人間圖景。一個村莊與時代的關(guān)系,與歷史的關(guān)系,都撕裂了確切性的邏輯,處處顯示了命運的不可預測性。鄉(xiāng)人的婚戀悲劇,青年們于歧路中的沖突,世俗倫理的悖謬,都在不可知的命運里呈現(xiàn)出來。沒有誰是成功者,大家在茫然的尋覓里,忽而喜悅,忽而沉淪。而鄉(xiāng)村被工業(yè)文明覆蓋的時候,固有的遺緒以另一種方式依然延伸在世俗的社會深處。

    我覺得格非小說的引人之處在于處理了兩個難點:一是主人公的失敗感里生成的蒼涼詩意,這是許多人進入暮年時共有的感懷,讀者從中似乎找到屬于自己的脆弱部分;二是無路的苦楚中殘留著人性的光澤,照亮了灰暗之途,讀者在蕭索的人生里看到活下去的理由。我們的作者學會了《紅樓夢》式的省略,也染有《金瓶梅》式的機敏,而結(jié)構(gòu)中分明也有博爾赫斯的影子。在這里,思想處于隱形結(jié)構(gòu)中,存在被切割成無數(shù)的碎片。這可能與作者的審美理念有關(guān)。在他看來,“非意愿性的記憶”對于小說家十分重要,那些被我們時代慣性的詞語遺忘的存在,可能有生命里最柔軟的部分。這柔軟的存在,恰是格非喚起讀者驚覺的部分。

    《望春風》的開篇就把“我”拋入一個茫然的世界里。一連串的蹊蹺將人帶進迷宮。不知自己的母親何在,父親莫名地自殺于古屋之中。所有人的背后都有“我”所不知的隱秘,存在的變化好像都在某種宿命里。在一群孩子中的“我”常常忍受屈辱,而村人的眼光里不確切的隱含,給其帶來的是無盡的茫然。但小說在敘述的環(huán)節(jié)和結(jié)構(gòu)的安排里,外在于人物的思考一直投射著。作者將自己幽深的情思散落于世俗社會的深處,在眾生的起落中,體味著詞語中沒有的人間隱含。

    作為學者,格非對于文本的形式一直頗為精心,他的博士論文寫的是廢名,對于其別致的表述邏輯頗多心解。廢名以遠離常態(tài)的方式處理記憶和感受,六朝文章和唐人絕句悉入筆端。格非十分欣賞其作品與時代構(gòu)成的隱喻與象征的關(guān)系,因為機械的反映論的表達是被他揚棄的。這可能也能解釋格非選擇先鋒寫作的用意。他的寫作從九十年代就開始有了遠離常態(tài)的騷動,以刺激的形式進入深遠的精神之維。那時的青年們涌向先鋒派的文本,主要是對流行模式的抵抗,余華、格非、馬原們的努力,則把一代人踏上新途的夢想,以感性的方式涂抹到文本里。先鋒的存在,乃另外空間的拓展。那些稚嫩辭章內(nèi)在的焦慮,我們這些過來人多少都是熟悉的。

    但先鋒派對于傳統(tǒng)的隔膜可能是止步不前的原因。他們中許多人還沒有廢名、汪曾祺那樣從容處理舊的遺存與己身關(guān)系的能力。格非在給學生講解《紅樓夢》《金瓶梅》時,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類似的問題,所以到了《望春風》的寫作,召喚廢名、汪曾祺的幽靈是偶可見到的。他不僅再現(xiàn)了鄉(xiāng)村社會明暗交織的人際網(wǎng)絡(luò),也帶出士大夫遺傳的某些趣味。在這部新作里,小說審美的理論和他自身的經(jīng)驗得到了恰當?shù)恼{(diào)適。他回到鄉(xiāng)村世界,回到屬于自我經(jīng)驗的領(lǐng)地,在陌生化的表述里,再次親近遠去的遺存。他寫出了一個不同于他人的鄉(xiāng)間,那個變動歲月里的人與事,在一種別于鄉(xiāng)土文學理念的時空中生成。我們看到了文本背后的一種思考,而這些都很自然地融進小說的章節(jié)和片段里。

    中年之后的格非常常陶醉于古小說的趣味里,這無疑都糾正著早年單一性的努力。古代傳奇的筆法歷歷在目,但敘述過程又神秘不已。他試圖把舊小說的語態(tài)和西洋小說的結(jié)構(gòu)銜接起來,我們由此嗅出茅盾《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氛圍。但他又警惕茅盾式的沉悶,以變化的節(jié)奏伸展著思想的要義。比如言及“我”的父親之死,母親的幾次婚姻的過程,都在不同人的視角里完成。有的是他人的講述,有的則是書信的轉(zhuǎn)達,選擇的不可思議和命運的不可思議,都如泉水般汩汩流出。而關(guān)于鄉(xiāng)下人的婚戀、私情的剖析,也真情可感,出人意料的場景和離奇古怪的男女之事,一一流露其間。無論是朱虎平與雪蘭之愛,還是“我”與春琴之戀,都有細膩真實的畫面感,敘述者透徹的筆法和節(jié)制的語態(tài),使作品蒙上了一層玄奧之色。

    借著鄉(xiāng)土社會復雜的人性場,透析人性的本來面貌,格非下了許多功夫。算命先生、外來的逃客、同性戀者、婚變者、吸毒者,在寧靜的村莊暗流涌動。在經(jīng)濟大潮的過程里,人事雖多詭譎,而鄉(xiāng)民的倫理尺度仍在,惡的力量和善意的情感都互為相伴,成了鄉(xiāng)下世界的黑白兩面。朱虎平、孫耀庭、高定邦、梅芳、趙禮平、唐文寬都有太陽底下不能袒露的秘密,人們生活在一種脆弱的倫理之鄉(xiāng)。古風雖逝,余音猶存。那可憐的一點精神之網(wǎng)留住了一點微末的希望。格非的構(gòu)思中安插了許多詭秘的場景和人物背景,鬧鬼的山房、碧綺臺的古琴、圖書館高貴的女子,都訴說著理性不能解釋的世界。他在平淡的地方常常埋著不可解的人際糾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幽靈般的存在,告訴我們看不見的意念的潛在作用。

    《望春風》最為動人的部分,無疑是“我”與春琴的愛情故事。這個看似有悖倫常的鄉(xiāng)間傳奇,卻極為深切地顯示著人性的美質(zhì)。一切都非突兀的降臨,而是折射人間悲喜之情。雙方經(jīng)歷了大的苦難之后,最終走到一起。在鄉(xiāng)村倫理破敗的時候,人性僅有的余光照著不幸的人們。一對美好的男女,在無數(shù)的折磨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失敗者可以以特有的愛的方式征服失敗。不再看別人的眼色,以自己的真誠和無畏組成新的生活。主人公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謹小慎微地生活了大半輩子,清清白白,無所虧欠,沒有得罪過任何人,也用不著看任何人的臉色。再說,你和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們其實不是人,是鬼。既然是鬼,這個世界與我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不妨礙別人,我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不受人情世故的限制。

    在這里,格非構(gòu)建了一座脆弱的愛情小屋,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美麗的空間。當沉浸在逃逸苦海的安寧時,作品仿佛奏起了惆悵的小夜曲,那么悠遠而感傷。它以博雅和寬廣之情覆蓋著無聲的世界。這時候我感到了一個疲倦的行走者歇息的瞬間烏托邦之影。我們的作者把東方世界最為質(zhì)樸、動人的情思點染出來,給無路者些微的寬慰。在格非看來,雜亂的世間無論怎樣灰暗,人性的美質(zhì)是無法遮蔽的。在回望故土的時候,那些不安的、丑陋的、狡譎的東西塵埃落定后,空曠的記憶世界,終有我們依戀的存在。那存在,或在消失的遺跡里,或在我們的期待中。人間有苦,但也有愛。只要愛與友誼殘存,希望怎么能夠消失呢?

    這樣的感情何等的古典,但一切都在現(xiàn)代性的變形里得以完成。小說的形式感具有一種音樂般的飄逸之美,連帶的鄉(xiāng)下世界不失泥土與水色的味道。而有意思的是對于形形色色的人物命運,有神秘般的安排,命運之神的不可知性在世間奇異地進行著。寫實的筆觸,連帶出筆記體的韻致,先鋒的與古典的交織,在不失好玩的故事里,帶出了許多思想性的東西。既是世情,也有遠思。

    格非承認,自己在作品里要避免的是舊的寫作慣性里的單值傾向。他意識到舊的小說盲區(qū),而八十年代形成的過于介入文本的主體意識可能會帶來新的悖論。所以,《望春風》給我們帶來了多種的對話關(guān)系,故事線索和人物關(guān)系都在錯綜復雜里顯現(xiàn)。在《文學的他者》一文里,格非強調(diào)在一種參照里書寫自己熟悉的存在。他借著博爾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道出自己的小說理念,那就是在陌生化里建立“一種全新的理解結(jié)構(gòu)”。這個全新的理解結(jié)構(gòu)是在動態(tài)系統(tǒng)里對于認知的調(diào)整,他人的夢境與生命軌跡有我們的形影,我們的本質(zhì)可能在他者的映襯下才能夠凸顯。

    社會學家早就從田野調(diào)查里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社會里原始性的精神聯(lián)系。而格非在自己實踐里表達的內(nèi)蘊遠遠超出一般社會學家的維度?!锻猴L》的突出之地是寫出鄉(xiāng)村倫理無法解釋的幽微的存在,暗存于人心的歷史和外在的歷史多么不同!作者描述各類人物都能以中性的筆觸為之,即便明顯有瑕疵的人物,也都是悲憫地看其過往之跡、隱顯之形。丑陋、潔白、善意、陰險,在人性之網(wǎng)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他沒有像莫言那樣翻滾的激情,也無閻連科那樣的殘酷。在與不同的靈魂對話的時候,他隱蔽了自己的好惡,發(fā)現(xiàn)的快慰多于判斷的快慰,一面過污濁的河,一面悲悼著失去的光陰。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人與事,最后都消失在殘破的暮色里,似乎一切都是一場長夢。當人影消失的時候,何為意義之類的表述,才有了一種可能。

    我們在這里聆聽到了一曲挽歌。這里沒有知識人自戀的話語,那些固定化的價值在慈悲的目光里統(tǒng)統(tǒng)融化了。在生存的掙扎里,我們所知道的只有愛與死亡帶來的遺跡。格非從人的滄桑體驗里,寫出存在的空無,又于凝視空無的片刻,捕捉到精神的實有。無論死亡與我們多么接近,余存的愛意乃希望的火種。格非珍視這樣的存在,所以作品的結(jié)尾以微弱的口吻說出肺腑之言。在寂寞里可以瞭望,可以冥想,即便望見的是夢中之影,我們便不會徹底滑落。重要的不僅僅在于失去了什么,還在于我們在空漠里能瞭望到什么。

    (《望春風》,格非著,譯林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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