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孩的遺棄之殤

鞠慧

爸爸媽媽把我留下，出去打工了

聽奶奶說，爸爸媽媽沒到深圳去打工的時候，我還是一個愛說愛笑的孩子?？蓩寢屢蛔?，我就不停地哭。

奶奶怎么也哄不好我的時候，就陪我一起哭，邊哭邊罵我媽心狠。我不許奶奶罵我媽，我用手去捂奶奶的嘴。

奶奶掰開我的手，數(shù)落我：你媽在家又能咋地呀，不也是管你吃管你喝管你睡？

過了半年，我慢慢不哭了。來年過年，爸媽回家了。媽媽進門，包還沒放下，就抱起我親我。我拼命地用小手推她，推不開掙不動，我大聲哭起來。

奶奶輕輕拍拍我的頭，說：快過去哄哄你媽吧。我把臉埋在了奶奶懷里。

爸媽正月十六又走了，這次我沒哭也沒鬧。

奶奶說，巧兒長大了，不哭了。

弟弟出生了

我上小學二年級那年春節(jié)，爸媽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在外面生的弟弟！不過，他們把弟弟留在老家，又走了。

我覺得爺爺奶奶不那么疼我了。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先依著弟弟了，有時我想要，爺爺奶奶就會說，你是姐，你要讓著他。

我不高興。我還比他到這個家來得早呢，為啥不依著我？

心里是這么想，可我不說出來。反正跟爺爺奶奶說了，他們也聽不進去。我就懶得說。

心蘭跟我說：這哪是年齡大小的事呀，是重男輕女。你看我家，我爺爺奶奶也是向著我哥哥，不向我。

唯一的朋友也走了

我跟心蘭關系好。心蘭的爸媽也在深圳打工，也是一兩年回來一次。不管上學還是放學，我和心蘭都是一起，雖然我和心蘭也鬧矛盾，不過每次，也不知誰先跟誰就說了話，就和好了。

心蘭學習比我好，在班里中等偏上的樣子。我的成績一直不好，越不好就越學不下去。常常一節(jié)課下來，老師講了啥，我使勁想，也想不出來。

初一那年暑假過后，心蘭沒再到學校上學，她和哥哥一起去深圳打工了。

上學放學，我開始一個人走，心里挺難過。

我跟爺爺奶奶說，我也不想上學了，我想到深圳去找我爸媽。我這樣說，并不是有多想見我爸媽，其實我是想心蘭。

奶奶說，弟弟還小，她和爺爺都老了，我在家，生活上還能有個照應。我想想，覺得也是。弟弟越來越野了，每到吃飯的時候，都是我滿村子地去找。爺爺腿不好，奶奶眼睛不好，到了晚上都要扶著墻才敢走。我走了，恐怕他們連找弟弟回家來這事都難。我要是真走了，洗衣、做飯，誰干？

爺爺說，再有一年多你就畢業(yè)了，等初中畢業(yè)再說吧。

那個叔叔很怪異

我沒能等到初中畢業(yè)。

第一次去肇四的店，是因為家里的手機充不上電，爺爺讓我放學的時候順路拿到店里讓他看看。肇四的老婆在縣城當保姆，肇四在臨街的房子里開了個手機店，充話費，也賣手機。

我喊他四叔。他接過手機，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我。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人進來充話費。肇四說：你看我正忙著呢，等晚上放了學來拿吧。

我趕緊離開了肇四的店。

晚上放了學，想到肇四的眼神，心里有些怯起來，可又說不清他到底哪里不對。路過他的店，我沒去拿手機，低頭匆忙走了。

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處境很危險

爺爺問手機修好了沒有，讓我吃完飯過去看看。

這部舊手機，是爸爸買回來的。隔些日子，爸媽就會打電話回來。雖然每次都是那些話，可爺爺奶奶卻整天盼著手機鈴聲響起的那一刻。他們平時非常節(jié)約，天完全黑透了，才開燈。但對手機充電，卻從不心疼。

我低聲說：我還要寫作業(yè)，等明天去拿吧。我又說：說不定還沒修好呢，去了也是白去。

爺爺不高興了，說：我要是腿腳好使，才懶得支使你呢！

奶奶也催我去看看。

如果心蘭在家的話，找她跟我一起去就好了。想來想去，我騙弟弟跟著我，我承諾等周末的時候，帶他到鎮(zhèn)上的游戲廳去玩游戲。

一聽說能玩游戲，弟弟痛快地答應了。

小黑屋里的噩夢

走進肇四店門口，我緊緊拉著弟弟的手。

我沒抬頭看他，只問手機修好了沒。肇四說，讓我等一下，他馬上就修好。

這時，街上有人在喊弟弟的名字，好像是他同學。我一下沒抓牢，弟弟跑了。

正在我猶豫是不是跟弟弟一起離開的時候，肇四突然很快反鎖上門，一只手捂住我的嘴，一只手把我拖到了柜臺后邊的小屋里。

我被肇四重重地摔在了一張臟乎乎的床上。

我哭著喊他叔，求他放過我。我還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只要他放了我。

拳打腳踢。嘴角上的血滴下來，頭發(fā)也被扯掉了一縷。肇四按住我的頭，一下下往墻上撞……

我想死，但我連死也不可以

離開小黑屋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

肇四讓我看他手機，那個赤裸著的女孩，是我。

肇四說：如果你不想讓同學、老師看到這個，就乖乖地聽我的話！

衣服被肇四撕破了，臉又紅又腫，可回到家，爺爺奶奶和弟弟，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出來。

當時，如果有一個人問我，哪怕是一句，也許，我就會哭著把一切說出來。

可是，沒有。

我把拿回來的手機放在進門的矮桌上，就回了我睡覺的小屋。鉆進被子里，把頭牢牢蒙住，我怕家里人聽到我的哭聲。

我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我想要去告肇四。可又不敢，怕像他說的那樣殺了我全家；也曾想到去死，死了，這一切，就沒有人知道了。覺得自己活著真是沒有啥意思。可是，我死了，爺爺奶奶咋辦，弟弟誰來照顧？

惡魔一直糾纏我

到了學校，老師和同學也沒人問我臉上的傷。

上學放學，我都是繞到村子后邊，避開肇四的店。偶爾遠遠看到那個店，我的心就突然縮起來，渾身上下就會止不住抖。

可是，肇四還是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有一回，肇四攔我的地方離我家很近，我猛地推開他，一氣跑回了家?？傻诙?，他竟然跑到了學校門口。我害怕了，怕同學、老師知道。跟在肇四身后，一步步朝他店里走。對面駛來一輛摩托車，我悄悄挪到了路中間。我想，那輛車能把我撞倒就好了。那樣，我就不用跟肇四到他的店里去受折磨了?？墒牵禽v車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猛地剎住了……

沒人覺察我的異樣

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已經(jīng)有六個多月了。

我爬到村頭的一截矮墻上，一次次往下跳；跑到大堤上，從十幾米的堤坡上滾下去；用拳頭對著自己的肚子拼命擊打；一碗碗地喝肥皂水，喝完了吐，吐完了接著喝……我想盡了辦法，可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卻一直在。

家里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變化，同學老師也沒人說什么。他們可能以為我是長胖了吧。

肇四也許知道，但他沒問我。孩子生下來的前一個月，肇四的店突然關了門，人也不見了。有人說他是去縣城找他老婆了，也有的說他是欠了別人的錢，還不了，跑了。

我整日被恐懼籠罩著，既盼著肚子里的那個孩子能快點出來，又怕那個孩子真出來我該怎么辦。

親手毀掉一個生命

該來的，還是來了。那天夜里，剛睡下不久，肚子突然就疼起來。我還以為吃壞了肚子。

我起床，捧著肚子，一步步挪到院子里的廁所跟前。我跪在地上，只覺得里邊像有把刀子在來來回回地割著我的肉。我在地上滾著。我想喊爺爺奶奶過來，我用手扶著地，抬起頭，剛想喊，突然覺得下身一陣濕熱。我愣了一下，咬緊了嘴唇，十指深深地抓進了泥地里。

“哇”地一聲哭喊，驚得我從地上跳起來。不能讓爺爺奶奶聽到！我脫下上衣，把TA裹起來，朝著大門飛奔而去。

突然想起不遠處有口枯井，我奔命般朝那口井跑了過去……

回到家，我強忍著疼痛，把廁所旁邊地上的血用鐵锨鏟掉，丟進了廁所里。

天還沒亮。

爺爺奶奶和弟弟還都睡在他們床上。爺爺奶奶年經(jīng)大了，耳朵有點不好使。弟弟還小，睡著了喊都喊不醒的。我?guī)缀跻灰箾]回屋，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

我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床上，從沒有過的累、困，我睡了過去。

早晨奶奶來喊我起床，我眼睛也沒睜，只說“困”，接著便又睡了過去。

奶奶好像又來喊過我兩次，好像問我吃不吃飯。我對奶奶搖搖手，接著又睡了過去。

直到尖利的警笛聲很響地傳來，我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盯著房梁愣了好一會，聽到有人走進了院子，好幾個人在大聲說話。昨夜的一幕，才突然夢一樣飄過來，我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低頭看到身下褥子上血紅的一片，再摸摸自己的肚子，我大腦一片空白。

我無話可說

警察阿姨告訴我，那個孩子死了，是個小女孩。她問我后不后悔。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我只想到肇四已經(jīng)不在村里了，往后沒有人會欺負我了。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我就可以是從前的我了?？墒恰?/p>

庭后絮語：

庭審時，黎巧兒的爸爸，那個還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就差不多全白了的男人，始終低著頭，不看任何人。

黎巧兒的媽媽，終于明白，作為一位母親所應該擔負的責任，那就是陪伴和愛——無人可以代替。

黎巧兒很平靜，在法庭上，她沒有哭鬧，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庭后的對話中，她也一直是淡淡的，就像是在講著別人的故事。

正如黎巧兒的母親所說，巧兒是個受害者。確實，黎巧兒獨自承受著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的一切。

案發(fā)后，肇四即被公安機關抓捕歸案，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但這一切，來得太晚了。如果黎巧兒在被侵害時，能及時報案；如果黎巧兒的家人、學校的老師和同學能及時發(fā)現(xiàn)黎巧兒精神上及身體上的異?！?/p>

案發(fā)時，黎巧兒已經(jīng)16周歲，應當對其故意殺人行為承擔刑事責任，但鑒于其系未成年人且其系被強奸生子等情節(jié)，本著“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guī)定，判處其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

心理咨詢師點評：

從本質上說，這是一個與遺棄有關的故事。

黎巧兒的父母為了生計，在很小的年紀就把她留在家鄉(xiāng)，雙雙外出打工。他們不知道，這是黎巧兒生命里第一次被遺棄。

要知道，被遺棄是每個孩子內(nèi)心最恐懼的事情。因為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中，被遺棄意味著自己將無法活下去。對孩子而言，這簡直就是滅頂之災。所以她雖有爺爺奶奶照料，有吃有喝，在很長時間里，依然難以走出心中的傷痛。即使后來父母回到家中，也許是擔心再一次被拋棄，她只能用拒絕和冷淡把自己包裹起來，斬斷了和父母有真正的親密往來。

剛剛適應了留守生活，在奶奶爺爺那里感受到親密和愛的黎巧兒，又有了一個弟弟，老人立刻把關注都給了弟弟。家人不知道的是，在心理上，黎巧兒又經(jīng)歷了一次被遺棄。

一個兩次被遺棄的孩子，很容易變得低自尊，自我價值感也會嚴重缺乏。不難看出，她的生命里沒有人真正地關心她、在意她，即便是她的父母、爺爺奶奶、老師同學。黎巧兒在成長中感受到的困惑、悲傷、擔憂和恐懼無處訴說，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致使她走投無路。

如果一個孩子從小沒有被父母尊重和保護，便很難學會尊重和保護自己；如果一個人從小被遺棄，在生命里感受的盡是痛苦，便難以感受到生命的價值與尊嚴，即使對自己孩子的生命，也不會珍視與尊重，甚至長大后，往往會用父母對待自己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孩子。從被父母遺棄到遺棄自己的孩子，這正是黎巧兒悲劇的緣起。

在潛意識里，黎巧兒其實是在替她的父母殺死她自己。她不要這種肉身在世、但沒有陪伴和溫暖的行尸走肉的生活。她曾經(jīng)試圖想逃離這生活（輟學打工），但因為爺爺奶奶弟弟又不能逃離，只好麻木地、被動地承受著命運襲來的暴雨，以至于親手締造了一個更大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