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在外：讀詩“悠”孩子

白峰

孩子的學(xué)習(xí)能力超出我們的想象，兒子才一兩歲的時候，有一個冬天下大霧，兒子第一次見大霧，覺著稀奇，趴窗口看了一會兒，脫口說：龐然大“霧”哦，引得全家大笑。誰都不知道孩子是何時習(xí)得這樣一個詞的。

我兒子接觸古詩詞其實很早，當(dāng)然也不是刻意的，那時候我父母年齡都大了，中午要午休一會兒才好。所以中午悠孩子睡覺這事就由我來負(fù)責(zé)。一個大男人，哼哼唧唧地唱些小曲悠孩子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就改了背詩。最初是背《短歌行》、《龜雖壽》這類節(jié)奏單調(diào)的四言詩，一兩歲的兒子就像只小考拉，扒在我肩上，我抱著他滿屋游走，口中拖著長腔，念念有詞，為的是速速催眠。常常幾首詩背下來，兒子就睡著了；可有的時候，兒子就是不睡，你一停，他就動換，只好接著背，四言詩背完了，再背五言詩，然后是七言，搜腸刮肚，把能記得的詩全倒騰一遍，有一回整個中午兒子就是不睡，逼得我連《蜀道難》、《琵琶行》都背了一回。

朋友來家里喝酒，小孩都愛熱鬧，賴著不肯離去，話都說不大利落，可是兒子忽然悠悠地說：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大人們都很驚奇，再逗他讀詩，小孩子其實挺喜歡引人關(guān)注的，就拉了長腔讀：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又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這些意境和他的年齡實在太不相符，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小兒又悠悠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駭然！

那時候，兒子也就是兩歲多，這些詩句和他的年齡實在太不相符，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知道，這也只是悠孩子睡覺的意外效果，只是覺著好玩，也沒往心里去。后來孩子送了幼兒園，就再沒背古詩。直到等他上學(xué)的年齡，才想起他小時候還會背詩呢，再問他，他竟茫然無知，全然不記得還有這回事。隨便選首詩，起個頭，他也接不下去，看來真是全忘了。

但是有一個情況似乎說明兒子的潛意識里還有一定的殘留，從小到大，只要課本里涉及到古詩詞，兒子一背就會，毫不費力，也覺得好像以前就會似的，很熟悉。我疑心有些看似忘記了的東西還在大腦的某個地方藏著，又或許具體的詩句他記不得了，但是詩詞的韻律卻殘留了下來，只要觸動，就會激發(fā)出來。

有一個朋友是兒童教育家，他說如果孩子太小，教他的東西是記不住的，要等到五歲以后，記住的東西一生都不會忘。如果我們后來能不斷溫習(xí)這些幼時讀過的詩，孩子大了也不會忘了。

是不是有點遺憾呢？似乎有點，但坦率地說也沒太多遺憾。單純記憶的知識不能說沒用，終歸是可以學(xué)習(xí)的。若為了炫耀，可能就更沒意義，甚至?xí)α撕⒆?。我見過很多很小就成績斐然的孩子，在大人、家長的喝彩聲中，慢慢萎縮，終于是“泯然眾人矣”。成人總是按自己的意愿或者理解來塑造孩子，恰恰沒有給孩子一個自由選擇的自主權(quán)和空間，這其實相當(dāng)于賭博，有賭對的，但大部分都賭錯。實則是家長的功利心過早地替孩子們做出了選擇，束縛孩子們的成長，也屬于“病梅”之一種。好看固然也好看，但終歸是扭曲的。

教養(yǎng)是一件潤物細(xì)無聲的事，漫長而不著痕跡。如果孩子喜歡，可以因勢利導(dǎo)；不喜歡或一時不喜歡，也沒必要太強(qiáng)求，沒有什么比得上家長本身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好給孩子帶來的教益更多的了，所謂言傳不如身教。自己的家庭只要有那種氛圍，孩子身在其中就夠了。

我剛做了父親的時候，心性還不成熟，自己還像個孩子，不大知道陪孩子玩，回到家還是喜歡讀書，也時常試著寫點文章。有一回來了朋友，我們在外屋說話，兒子在屋里好久，一點聲音沒有，小孩子長久沒有動靜，一般是在惹事，急忙進(jìn)去探視，卻見他坐在小桌前拿支鉛筆，伏在我的方格稿紙上在忙，神情專注，問他干什么呢？他說“寫字”，過去一看，還真是在寫字，全是他自創(chuàng)的“字”，雖說是天書，誰也不識，但“字”卻也一個個方方正正的，都寫在格子里，寫了兩張稿紙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早教，反正兒子從二十幾歲我們派他點活，給人家雜志寫點文章，寫得還真挺好的，行文從容而又簡明。

孩子上學(xué)以后，學(xué)校的課本，尤其是《語文》課本，對他來說有點簡單，有時候我們一家人吃飯聊天也會談?wù)撈鹉切┕旁娫~所涉及的人物、經(jīng)歷，兒子有時候也會忽然記起某些詩句，也懂得體味詩人寫詩時的境遇和心境，我覺得那些個口干舌燥的中午沒有白費。一切都埋伏著呢，不定哪天就會冒出來。

人生真是很快，一轉(zhuǎn)眼，兒子長大了，我們也快老了。近些年有首歌叫做《時間都去哪兒了》，說實話我真不愛聽，聽了挺傷感的。要是放在早些年，可能沒什么感覺，那時候年輕，孩子小，不覺得。多年以前我父親疼他的這個孫子，有時候我們看著挺過分的，還不以為然。后來才有了體會。忘了是龍應(yīng)臺還是誰，在一篇文章里說，趁兒子還讓你牽著他的手的時候，趕快牽著，一轉(zhuǎn)眼就大了，就不讓你牽了。想想還真是，兒子小的時候，就是我每日里背詩哄他的時候，帶他出去玩，他的手還那么小，我都沒法抓，我只能伸出食指，兒子緊緊抓著，輕易不肯松開。后來大了一點，我可以領(lǐng)他的手了，怕他跑遠(yuǎn)了，緊緊抓著他的手，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忽然有一天就真再也不讓我們領(lǐng)著手了，只顧自己瘋跑，想抓都抓不上。

后來我父母都辭世了。雖然我也是成年人了，知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數(shù)，無可挽回，但還是覺著和有父母在真是不一樣，那個無條件疼你的人終于走了，以后就沒人在前面替你擋著了。

我父親小時候生在鄉(xiāng)下，是過苦日子過來的，身材比我矮小，他生前的衣服沒有我能穿的，只有一件毛坎肩，父親穿上去很寬松，我穿著就是馬甲，我留了，時時穿在身上，一年能穿半年，總能想起父母對我的好，以及我自己年輕時不懂事給他們添的堵。有時候想想老人、看看眼前這個他們生前鐘愛的孫子，知道誰都不可能陪孩子一輩子、永遠(yuǎn)呵護(hù)著他，別說是老人，就是我們，總有一天也會先兒女們離去的。將來的路總要他們自己走，他們會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人生際遇和挫折，我們能陪他的可能只有記憶，只有我們曾經(jīng)和他共同擁有、共同珍視的那些精神價值，亙古不滅。

和兒子一起背過詩，這讓人很欣慰。不在于會給他帶來榮耀，這些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個幼小的心靈里撒下種子，人的一生對老人來說很快，對孩子來說很漫長，風(fēng)來了、雨來了，沒人替他擋著了，小時候種下的詩情就該發(fā)芽了。古人留下了那么多詩句，有“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歡暢，有豪情萬丈的“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有狂放不羈的“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有愁苦不堪的“人生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有家國破敗、人生失意：“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有峰回路轉(zhuǎn)的“夢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人生轉(zhuǎn)換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有堅韌不拔的“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有鐵血男兒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有“男兒寧當(dāng)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通達(dá)，也有發(fā)思古之幽情的“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有冷眼人間世事的“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也有淡然看人生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每一個詩句后面都有一個人生，不管是大喜大悲，還是悲涼、壯懷激烈、一生坎坷、百轉(zhuǎn)千回，終歸該經(jīng)歷的都會經(jīng)歷，我們不是最優(yōu)秀的，也不是最悲涼的。讀過詩的人，可以知道生命的短暫，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相應(yīng)的收獲，但一切辛苦都可以化為精神享受，在這世上走一遭，一切都是體驗，都可以化為精神的收藏。

我們不能陪兒女們走完一生，但是我們和他一起讀過的詩卻可以代我們陪伴他的一生，慰藉他或好或差、難以預(yù)料的命運，在他需要撫慰的時候，有詩在，就有晴天，就像父親的那件毛坎肩，帶給我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