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毛先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

藍 青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論毛先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

藍 青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毛先舒是明清之際杭州詩人群體中成就較高、影響甚眾，且頗具特色者，在明末清初詩壇占有重要地位。清初宗唐、宗宋之風(fēng)此起彼伏，毛先舒受云間及西陵宗唐復(fù)古風(fēng)氣影響，且身經(jīng)喪亂，仕途偃蹇，其詩多有效仿漢魏杜詩、沉郁悲涼的一面；同時又有追摹齊梁及晚唐者，綺思華藻、艷而不冶、麗而不俗。毛先舒諸體兼擅，以絕句成就最高、清新流利、情韻兼勝，贏得了清初詩學(xué)家的高度認(rèn)可。

清初；毛先舒；復(fù)古；絕句

毛先舒（1620-1688），一名骙，字馳黃，后更字稚黃，浙江仁和（今屬杭州）人，明末清初著名的學(xué)者、詩人。生而早慧，“六歲能辨四聲，八歲能詩，十歲能屬文”[1]，少出陳子龍之門，又從劉念臺講心性之學(xué)。崇禎末年以父命為諸生，明亡后以著書授徒為生，嘗言“黑發(fā)九秋暮，壯心孤劍寒。閉門還著史，泥底幾時干”[2]卷4。順治初，與陸圻、柴紹炳、張丹、沈謙等結(jié)社賦詩，號稱“西陵十子”；又與沈叔培、周禹吉、李式玉諸君子相砥礪，稱“八子”。毛先舒與顧炎武、吳偉業(yè)、屈大均、施閏章、宋琬、王士禛、朱彝尊等詩壇名家多有交游，在清初詩壇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力，“雖臥病，問字者履恒滿”[3]。毛先舒雖負(fù)才善病，然肆力著述，寒暑不輟，其詩集現(xiàn)存《東苑詩鈔》一卷、《蕊云集》一卷、《晚唱》一卷，《毛馳黃集》卷一至卷五、《思古堂集》卷四亦錄其詩作，數(shù)量頗富。毛先舒“有兼體之能”[4]，詩文詞曲無所不通，且成就不凡，得到了時人的高度評價，柴紹炳《西陵十子詩選序》贊其“素工韻語，復(fù)精裁鑒，沉婉名秀，罕出其右”[5]；孫治《贈毛稚黃序》稱其“殫力肆志于詩、古文，天下作者如陳黃門，皆首屈指。以彼其才，于謝榛、盧柟又何有哉”[6]。眾多文體中，毛先舒于詩歌用力最深，陸圻稱：“余友毛子馳黃以風(fēng)流翹秀之姿，讀書好古，其為文無不淹雅足尚，而尤長于詩歌，其他皆其學(xué)為之，而此獨加性焉?！盵7]然而迄今為止尚未見有關(guān)毛先舒詩歌創(chuàng)作的專門研究，這與其在當(dāng)時的地位與影響力是不相稱的。其實，毛先舒不僅有著系統(tǒng)且較為卓異的詩學(xué)理論，其創(chuàng)作亦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水平，應(yīng)當(dāng)引起學(xué)界的重視。

清初詩壇宗唐、宗宋論爭激烈，毛先舒弱冠即見賞于云間陳子龍，并師從其門下，故詩學(xué)主張明顯表現(xiàn)出崇唐斥宋之傾向。毛先舒與陸圻、柴紹炳、張丹等錢塘詩人一道，崇尚雅正，堅守唐音，使清初盛極一時的宋詩風(fēng)始終無法入錢塘詩界。清代四庫館臣嘗評毛先舒詩歌曰：“大抵音調(diào)瀏亮，猶有七子之余風(fēng)焉?！盵8]毛先舒的確受復(fù)古派影響甚深，但并不是一味繼承，而是多有新變。明代前后七子大都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與批判現(xiàn)實之精神，其詩歌多從大處著眼，造語沉雄、節(jié)亮聲昂，而毛先舒在文辭上明顯較前后七子華艷綺麗，并將此視為對七子派的一大新變。與之相應(yīng)，毛先舒在取法對象上將齊梁、晚唐納入學(xué)習(xí)范圍，而這兩個時段的詩歌恰恰為七子派不齒?？v觀毛先舒詩作，既有宗法漢魏盛唐者，慷慨悲涼，渾厚壯闊；又有追摹齊梁及晚唐者，綺思華藻，艷而不冶，麗而不俗。尤其是其五七言絕句，清新流麗，情韻兼勝，備受清初詩家推許。

一、喪亂之音

明清鼎革對明王朝統(tǒng)治下的民眾造成了深重災(zāi)難，亦強烈地震撼了士人的心靈。中原板蕩，滄桑巨變，激起了文人的民族意識與創(chuàng)作才情，深沉的故國之思與強烈的民族氣節(jié)成為清初詩壇的主旋律。易代之際，詩人的政治立場往往格外受到關(guān)注。毛先舒嘗拜殉國之士陳子龍與劉宗周為師，二人皆力主抗清，怒斥權(quán)奸，有著強烈的忠君愛國精神，他們對毛先舒的政治立場與處世態(tài)度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毛先舒嘗于陳子龍殉國后作《讀華亭臥子先生詩有感》，詩曰：“高詠遺編滿淚痕，黃河碧水幾清渾。非時麟見身難免，一代龍門眾讓尊。市過孫陽曾顧駿，才慚宋玉未招魂。何從地下酬知己，秋色蓬蒿獨掩門?！保ā睹Y黃集》卷三）尾聯(lián)以蓬蒿掩門酬先師，可見詩人在名節(jié)出處上深受陳子龍影響。明亡后，毛先舒心系故國，沉痛抑郁，《萬松嶺懷古》自稱“壯氣看長劍，憂心付浩歌。吾生行決絕，江海任漁蓑”（《毛馳黃集》卷四）。毛先舒與作為遺民的摯友張丹、沈謙于南樓燒燭盟誓、砥礪氣節(jié)。毛先舒《沈去矜墓志銘》載：“越四年，天下亂，客皆散去。于是去矜遂自托跡方技，絕口不談世務(wù)，日與知己者余與張祖望登南樓抒嘯高吟。樓東眺海，西望皋亭，群峰蒼然，大河南流，酹酒臨風(fēng)，憑吊千古，時稱‘南樓三子’?！盵9]附錄，268南樓唱和時值明朝剛剛覆滅，三人的心情異常沉痛?！睹Y黃集》卷二存《南樓三子唱和歌》，詩曰：“是時二子南樓中，悲歌縱飲興頗同?？駪B(tài)不減沈昭略，豪氣豈殊張長公。仆也鹿鹿悲轉(zhuǎn)蓬，蹇蹄竊欲驂追風(fēng)。微吟短唱竟才盡，仰聆大壑聲潨潨。迎晨送暝忘日夕，拔劍砍地心不惜。東海三山何壯哉，軒窗晴對蜃城開。滾滾黃沙連日暗，蕭蕭殺氣渡河來。丈夫時令忽如此，漢家極目云臺毀。人生哀樂休極情，南樓之歌歌且止。安能長聚同鹿豕，明日搖舟下煙水?！毖垡姼筛隄M地，明室覆滅，詩人徒有一腔熱血，卻無力回天，只能將滿腔的悲愁苦悶之情與怨憤不平之氣發(fā)而為詩，情緒慷慨，激昂難抑，仰天長嘆，令人欷歔不已。

感慨戰(zhàn)亂與亡國之痛是毛先舒詩歌內(nèi)容的一個重要方面。如《答沈去矜》曰：“南樓華月共徘徊，亂后池亭長綠苔。雙眼但看鳴雁逝，頹顏偏就故人開。誰堪作賦多秋興，正有悲歌寄酒盅。擬傍柴桑學(xué)耕鑿，淹留十日未言回?！保ā睹Y黃集》卷四）此詩作于明亡之后，抒寫兵火亂后的蕭條衰颯以及黍離之悲，悲涼沉痛，感人至深?！顿x得西湖柳》則以西湖柳抒寫胸中郁結(jié)的亡國愁緒，詩曰：“憶昔交枝映碧岑，拂煙籠月曉陰陰。垂條歷亂遮行騎，翠色參差集語禽。亂去西陵殘夕照，愁來南浦又春深?？蓱z不及隋家樹，猶自飛花攪客心。”（《毛馳黃集》卷二）整首詩滲透著低回欲絕的傷感情調(diào)與深沉的幻滅感，含蓄蘊藉，深沉悲涼?！堕L眺》一詩出自《思古堂集》，系先舒晚年作品，詩曰：“故國一長眺，其如山色何。千嵐盡西去，起伏似驚波。白日為誰晚，秋心入夢多。情懷老已淡，還欲發(fā)狂歌?！笨梢娫娙穗m年壽漸高，仍懷有對故國的眷戀。類似的詩句在毛先舒集中還有很多，例如“戰(zhàn)伐苦頻還雪涕，山河未邈且銜盅”（《春日偕虎臣、祖望、去矜、景明登張氏樓晚眺得梅子》）、“詠罷新詩淚滿衣，兵戈慘淡息危機”（《寄宇臺》）、“邊聲殷羯鼓，候火雜星橋”（《庚寅元夕二首》其一）、“卻恨故國他日淚，鳳城春樹起寒煙”（《酒后為吳次公作》）、“夢魂搖鼓角，天地老兵戈”（《萬松嶺懷古》）等等，慷慨激憤而又蒼涼凄楚。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毛先舒入清后為生計曾有過入仕的打算，沈謙《與張祖望》稱自南樓唱和后“不數(shù)年而稚黃浮湛制舉，局為諸生”[9]卷7，243。孫治《贈毛稚黃序》亦曰：“稚黃忽念門戶計，且貧無以養(yǎng)，復(fù)屈首為諸生，益攻制藝。”[6]然而連數(shù)蹉跌，終未能獲功名。至康熙五年（1666）父病卒，先舒遂棄諸生，悉心著述。

壯志難酬的悲愁苦悶，在毛先舒的詩中亦占有突出的地位。毛先舒少時即以儒家“三不朽”作為人生信仰，心存天下，懷抱著經(jīng)世濟民的遠(yuǎn)大理想，嘗言“馬蹄日落愁長道，劍氣秋高指玉門。何日功成歸草澤，布衣兄弟醉西園”（《秋日江上送吳氏兄弟北游即席分賦得園字》），可見其建功立業(yè)的宏愿。然而，毛先舒一生沉淪下僚，壯志難伸的哀憤常常流露在詩篇之中。例如《初秋感興三首》其一曰：“抽絲豈有緒，祛懣諒無術(shù)。不知頭顱上，霜雪安從出。悠悠三不朽，邈矣未能一。行國或歌桃，閉心徒誦橘。”詩人一心追求功業(yè)，卻壯志空懷、虛度歲月，聲聲嘆息流露出聚集在心頭的失落與哀傷，讀后令人唏噓不已。《劍歌》更是理想受挫、滿懷郁勃的典型：“我有寶劍，五金之王。拭用赤土，曄然生光。提之入山，山精走藏。不遇猛虎，卻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有阿誰，兩三黃口兒。遙指古戰(zhàn)場，白骨何累累。仰徘徊，涕橫下。寶劍何為者，卻入深山搜猛虎?！贝嗽娨詫殑ζ鹋d作喻，寄托了身逢亂世蹀躞垂翼、壯志難伸的苦悶與怨憤，郁勃著一股深沉而又激越奔放的豪情。全詩想象奇?zhèn)?、寄托遙深、筆力勁健、氣勢豪宕。

滄桑巨變、功業(yè)未成、歲月空擲，使毛先舒的感情總是處于憂郁狀態(tài)，故詩集中充滿苦悶與壓抑?！断囊躬氉芳词銓懺娙说男刂兄矗娫唬骸坝糌⒌┰?，炎暑撤中宵。輝輝蟾映牖，凄凄露泫條。熠熠螢火流，唶唶蒼鼠驕。鼓鐘遞沉響，遠(yuǎn)唄出僧寮。勞人易生感，況聽吹萬號。憂來自成嘆，積懣非一朝。蘭鐙煙浸歇，荷氣紛可招。際此悵無歡，形影互相怊。不材理無顧，臥疴精已消。兼值云雷世，偃息守蓬蒿。晨雞喔長鳴，炳爾東為昭?！痹妼懴囊闺y眠、孤獨抑郁、難以消解、雖未直言原因，但無疑與亂世有著直接關(guān)系。又如《高堂置樽酒吟》曰：“畏不必值乳虎，愁不必望所思。高堂置樽酒，清白浮羽卮。新歌入幼眇，裂竹間哀絲。妖童麗朝日，佚女揚蛾眉。對此良可歡，何事獨憂悲。中懷郁不吐，慷慨當(dāng)告誰。黃河不西上，白日無東馳。悲哉復(fù)悲哉，愿作枯樹枝?！痹娙酥蒙須g娛的宴會，卻無法驅(qū)散濃郁的悲情，哀婉酸苦，無限傷感。《贈柴夢霍》詩則以被棄置的“廢琴”起興：“掛壁是何物，垂弦一廢琴。樹隨秋色老，愁與夕云深。騷屑無歡夢，安排只苦吟。文章窮次骨，天地亦何心?！甭暵晣@息，飽蘸哀思，流露出志不得伸的凄怨，令讀者欷歔嘆息而不能禁。毛先舒詩中悲哀、凄愴、蹉跎、憂傷、悲悼、涕下、辛酸等詞語觸目皆是，充分體現(xiàn)了他憂憤深廣、極度苦悶的情懷。

國變與仕途偃蹇使毛先舒的心境異常沉痛，亦深刻地影響了其詩歌風(fēng)格及取法對象。潘耒在《思古堂集序》中述及毛先舒詩學(xué)經(jīng)歷，言其“少負(fù)軼才，為‘西陵十子’之最。其詩篇雋妙，得騷雅之遺則，已乃脫去畦徑，自名一家。中年偃蹇，不與世合，肆力而為古文辭，沉深壯闊，一去綺麗之習(xí)，而上與古人為朋?！盵10]卷首，780毛先舒早年詩歌多以清綺為尚，后經(jīng)歷鼎革之變，生活淹蹇，其詩歌特多凄楚蒼涼之音。與此同時，毛先舒對慷慨悲壯的漢魏、杜詩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共鳴。毛先舒不少五言古詩感情深沉、蒼涼悲感，明顯受到漢魏及杜詩影響。例如《滯吳門不得歸示沈漢儀》曰：“惻惻復(fù)惻惻，愴然心不休。羅衣單以寒，況復(fù)當(dāng)凜秋。言送遠(yuǎn)行客，偶爾隨輕舟。誰知此滯淫，便作無方游。一住十日余，天氣陰以揫。弓刀亂長途，馬嘶風(fēng)颼颼。傳聞勢必過，驚信到杭州。定牽父老心，浩嘆增白頭?；掠螣o簡書，服賈非車牛。一登姑蘇臺，浮云怕回眸。吾子曲相慰，要我以淹留。多謝良友生，何方釋我愁?！备裾{(diào)蒼涼高古，情感濃烈悲愴，感人深切。毛先舒的七律中有大量慷慨沉郁的作品，可以看出杜詩的直接影響，不少作品甚至可置之少陵集中。例如《環(huán)翠樓》曰：“環(huán)翠樓臺倚碧岑，悲哉秋氣此登臨。屋頭露草連天白，檻外霜華匝地陰。東海東流波浩浩，西山西望樹森森。艱難潦倒空愁涕，播亂干戈自古今。”此詩作于國破之后，詩人登樓遠(yuǎn)望，慨及時事，不禁百感交集，傷心無限。該詩不僅在感情基調(diào)上類似老杜，在藝術(shù)上亦對杜詩有所借鑒。如頸聯(lián)“東海東流波浩浩，西山西望樹森森”，故意在一句中重復(fù)用字，這正是杜甫七律慣用的手法。另外，此詩中有些句子系從杜甫詩中化出，如“悲哉秋氣此登臨”出自杜甫“萬方多難此登臨”（《登樓》），“艱難潦倒空愁涕”似由杜甫“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化出，然而這些句子皆從詩人肺腑中流出，并沒有給人以貌襲之感。《登城西南隅》亦頗得老杜神髓，詩曰：“武林城上倚盤桓，咫尺風(fēng)塵攬袂看。樹靄鳳凰山自合，草低鷹隼血初干。霜戈晚映晴沙白，鐵騎秋明落照寒。矯首閑云殊不惡，江南江北任漫漫?！弊髡叩歉哌h(yuǎn)眺，感慨戰(zhàn)爭，其格調(diào)質(zhì)直堅蒼、沉雄悲壯，神乎老杜。

毛先舒七古中有不少效仿李白者，以《己丑歲生日對酒作》最為典型：

勞君視白日，義御無逡巡。秋風(fēng)灑鬢毛，倏驚三十春?；厮籍犖舫迺鴦Γ晟僖鈿馐獬?。五湖自作漁釣長，千里交結(jié)悲歌人。黃金等山眼不顧，要使身當(dāng)猛虎步。豈知高臺摧北闕，況乃赤霄頓中路。人生苦多，百六亦有數(shù)。西霜白羽難向天，且學(xué)登樓弄詞賦。即今三十空荷，誰復(fù)道傍驚要。九折病臂仍頑癡，百結(jié)愁腸正膠繞。君不見蘭陵蕭生刈芳草，手種白楊自裊裊。男兒不得行胸臆，雖壽百年猶為夭。二陵風(fēng)雨秋陰陰，三山宮闕云渺渺。鴟梟在扼鳳在，心折群英濟時了。此時悲風(fēng)北極來，酒酣日暮臨高臺。縹玉之釀碧青甓，坐望鴻雁聊徘徊。蘇秦三十徒簡練，王湛于我何有哉。生當(dāng)壯盛不得意，散發(fā)高歌浮滿杯。

該詩作于順治六年（1649），正值詩人30歲生日，理想受挫、滿懷郁勃，一種難以抑制的悲憤之情如火山爆發(fā)。全詩純以第一人稱抒懷議論，以主觀情感和意向為軸心展開篇章。飛騰想象，筆勢大開大合，如暴風(fēng)急雨，驟起驟落，似行云流水，一瀉千里，將壯志難酬的悲憤寫得激情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氣勢與力量。詩歌以縱橫恣肆的文筆形成磅礴的氣勢，夭矯飛騰，有一種穎氣流注的動感。末句“生當(dāng)壯盛不得意，散發(fā)高歌浮滿杯”顯然借鑒了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悲憤之極反而以豪逸出之，更加慷慨激昂。毛先舒此詩將失意的哀感表現(xiàn)得如此淋漓酣恣，如此氣勢凌厲，悲中見豪，正是對太白激昂奔放的繼承。

二、凄艷之情

毛先舒才思敏捷，詞采絕艷，對于艷情題材頗為偏愛。其《贈王采生詩四首并序》曰：“蓋聞柴桑高韻，非無西軒之曲；楚士貞心，亦有東鄰之賦。雖托興于艷歌，實權(quán)輿于大雅者也。”[11]將艷情納入大雅，足見其回護之意。毛先舒早年即好作艷情詩，《毛馳黃集》卷一所錄古樂府二十首，除《哀歌》外，其余均為艷情詩，卷三另有《雜詩艷體》十二首，清綺艷麗、雅有風(fēng)則。毛先舒中年身經(jīng)喪亂，一變而為沉深壯闊，以漢魏、盛唐為歸，然并未完全棄絕情辭麗句，尤其至晚年，更是酷嗜晚唐艷體，自稱于溫、李詩“日夕諷詠，描摹莫逮”[10]卷3，812，其《蕊云集》《晚唱》“皆所作艷體”[8]。

艷體創(chuàng)作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以南朝及晚唐最為突出，毛先舒于之多有取鑒。例如《姑蘇辭》其一曰：“聞歡下姑蘇，儂作數(shù)日惡。故鄉(xiāng)可憐蟲，他鄉(xiāng)作輕薄?！绷攘葦?shù)語，即將女子擔(dān)心情人變心的那種焦慮與不安真切地傳遞出來，全詩純用口語，生動自然，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深得南朝民歌韻致。又如《桃花曲》：“橫塘何照灼，露井自芳芬。艷色銜鴉鬢，流光奪絳裙。扇底乍翻落，歌聲愁入云?！蔽霓o清麗，情思綿邈，有南朝文人樂府那種輕巧流麗的韻味。相較南朝詩歌，毛先舒對晚唐艷詩浸潤更深，《晚唱》一集“皆摹李商隱、李賀、溫庭筠、韓偓四家之體，以別于初唐之格，故以晚名焉”[8]。《晚唱》中近體大多效法溫庭筠、李商隱、韓偓三家，古體、樂府詩則明顯宗法李賀。李賀極富想象力，其詩歌大量描寫仙鬼幽冥，設(shè)想奇特、瑰麗浪漫。毛先舒在題材選擇上明顯借鑒李賀，其《蕊云集》《晚唱》中的古體中往往選擇非現(xiàn)實的幻境，且意象瑰奇密集，他的摯友惲格《題稚黃晚唱詩八章》即指出這一點：“讀毛公《晚唱》有《斗壇》《蟾蜍》《烏鵲》《蓮華峰》《老子蒙沙》《惲子說秋氣》諸語，淫靡隱詭，窈窈焉，黝黝焉，郁紆悵蕩而不可知。殆將洗發(fā)靈氣，鞭策造化，抽其怨思，猶騁奔宵之轡，翔乎閬風(fēng)之苑，沐浴八海，晞發(fā)層城，上采瓊?cè)A，下挹瑤井，珍怪極矣?！盵12]毛先舒詩中刻畫仙境的作品有《仙林謠》《蟾蜍答問》《屏翳謠》等等，通篇敷演仙林幻境。以《仙林謠》為例，詩曰：“中天環(huán)橋宛流水，曉日射空云氣紫。玲瓏紺碧聳層霄，鋪地玉光收不起。精藍欻敞金堂堂，百花霜凍懸奇香。青曥黛發(fā)三古德，中有一人眉最長。同生震旦一交臂，金母花開夙曾記。劫灰自黑火自紅，卻剩壞空天與地。仙人扇翳青尾鸞，若仿佛兮云之端。齊州玉府俱漫漫，誰能更羨王喬丸?！痹娙笋Y騁想象，仙鄉(xiāng)掠影，流光溢彩，新奇瑰麗，同時在詩的末處雜以須臾滄桑之感，在藝術(shù)上與李賀的《天上謠》《神仙曲》等頗為類似。相比仙界，毛先舒對鬼魂幽冥境界的描寫更為引人注目。例如在《古署銅缸歌》中，詩人由故宋秘書省流傳至清代的一口銅缸觸動憂思，想象奇特，意象斑斕：“洞陰兀兀云如灰，紫纈穿徑煙蕪開。銅缸皴蘚脫如臘，驖驪肉斷秦王石。趙家神器凝絲綸，汴州筆映銅駝春。斜陽半入?yún)菐X黑，詞臣帶月呼金鱗。蛟雛龍子跳波沫，水死千年蕰草活。愁魂化石持疊山，縛象囚螭去難脫。君不見牧兒沒池蹴龍舞，摩洗花鈿氣如土。秦臺漢苑今誰主，試向雕籠問鸚鵡?！痹娗靶⌒蚍Q“更發(fā)麗思，要未離乎怨”，前四句描摹古銅缸的現(xiàn)狀，渲染出一種古色凄迷的氛圍。之后轉(zhuǎn)入對歷史場景的設(shè)想與復(fù)現(xiàn)，昔日汴州，王氣堂皇。詩末感慨滄桑變遷，在鮮明的古今對比中，表現(xiàn)出巨大的落差，全詩情感蒼涼凄怨，意象密實奇詭，給人造成強烈的震撼。毛先舒不僅寫帶有傳奇色彩題材時想象奇崛，即使寫一般的現(xiàn)實題材，亦追求以幻覺思維來化凡為奇，如《惲正叔秋渡錢塘南去寄此》系送別之作，詩人卻插入“錢塘水惡龍氣腥，神血斑斑疑古瓦”等刻意冥搜的奇詭意象，使原本平淡無奇之事在很大程度幻覺化與神秘化。在《蕊云集》《晚唱》中，女性與艷情題材占據(jù)有更大的比重。毛先舒的艷體詩大多是凄艷哀傷的，密麗的意象往往與凄涼的嘆息交織在一起，使詩歌備加纏綿凄惻。例如《斷河夢引為陸娘作》曰：“吳峰天淡吳云碧，百子燈紅照離席。天河夜落織女星，靈鵲橋西化為石。青松藹藹月皎皎，一聲雞喚春煙曉。流蘇四幄不飛塵，窣地金泥藍鳳小。鈿車憶昔出瑤池，曳云裊雨何參差。離腸一奏斷河引，酒樽茶碗俱含悲。斷河河水流香絮，彈鶯偏著花濃處。銀漏丁東隔夾城，江門月上摧船去?！痹妼戨x別之哀傷，真與幻、過去與現(xiàn)在回環(huán)往復(fù)，愈使情思倘恍迷離、曲致綿長。又如《紅蓮嘆》寫美人幽怨：“鴛湖百里澄芳沼，蓮子花多鏡光小。一花一葉相背開，楚江美人泣清曉。南風(fēng)漙露未生寒，折損根枝不惜丹。容易綠房沉碧水，飛蓬那得到云端?！焙钌钔瘢鄠p綿。毛先舒尤其偏好以美人幽魂為題，《閻妃?！贰段魇┰崽帯贰蹲嫌褛Ｏ琛贰督痣u兜歌》等皆屬此類。以《宋御教場歌》為例，詩曰：“美人虹影射春潮，風(fēng)枝似學(xué)蓮花舞。龍竿雁服軍容麗，颯纚凝霜焱熛逝。戰(zhàn)氣橫沖浴日池，殷脂十暈生煙際。戈鋋捎鳥紛驚聒，迸火砰聲入云末。山頭北眺心悠悠，六宮酣憤天為愁。幽怨埋芳土，余淚灑江流。至今零落西湖水，紅死芙蓉十頃秋?！痹妼懰未虉鋈号娘S爽英姿及亡國之恨，詭奇哀艷，幽冷凄惻。

李賀詩中的意象大多密集且奇詭，而詩中的色彩總是斑駁瑰麗，令人目眩神迷，這一點同樣為毛先舒所借鑒。毛先舒《蕊云集》《晚唱》中的樂府與古體很少使用白描，往往于意象前冠以顏色字，呈現(xiàn)出斑駁瑰麗的藝術(shù)風(fēng)貌。如《吹潮曲》曰：“東風(fēng)吹潮堆銀城，將軍白馬彯長纓。赭山蒸云染平紫，神鼉宵愁鼓聲死。雙刀摩戛豗驚雷，將軍失頭馬上回。夜聞草中呼叱叱，明朝赤氣生青苔?！痹娭欣L聲繪色，寫態(tài)傳神，銀城、白馬、赭山、平紫、赤氣、青苔，色彩交映，將鏖戰(zhàn)的激烈場面、將軍的壯烈精神，扣人心弦地展現(xiàn)于濃墨重彩之間，壯麗輝煌，凜然生氣，躍于紙上。又如《鼎湖曉煙曲》曰：“綃云薄羅香靡靡，朝暾射窗玲瓏紫。蛟風(fēng)力弱吹細(xì)寒，黃金迸斷搖春水。卻背銀屏立斜倚，青蕪一帶紅爭委。鼎湖西陌刀如林，龍氣逼雨愁城陰。綺疏火落宛轉(zhuǎn)赤，玉樓喚夢天沉沉。生煙輕幕調(diào)箏閣，明珠無靈厭風(fēng)籜。畫竿鱗次立當(dāng)風(fēng)，旗鈴戞曙疑金龠。”密集濃重的顏色字接連而來，斑斕雜錯，予人強烈的視覺刺激。又如《銀屏曲》：“銀屏漏斷金蟾落，繡衾壓火西風(fēng)薄。楚江黛碧上簾鉤，啼烏夜夜怨高樓?！痹姽菜木?，卻接連嵌入了銀、金、黛、碧等諸多色彩意象，如此繁多密集的色彩詞藻層現(xiàn)疊出，使詩歌愈加秾麗璀璨。

再來看毛先舒近體詩對晚唐的效仿。晚唐艷情詩尤其是溫庭筠之作常常鋪錦列繡，繁詞密藻，精工絢麗。這一點亦為毛先舒所借鑒，其艷體詩雖有意象秾艷者，但較溫庭筠的堆金疊玉還是要淡一些。例如《送懷詩》其六曰：“斜背銀屏倚繡床，朝朝默默坐焚香。獨窺青鏡微成笑，要買名花始就妝。并枕仍憐魂入夢，憑肩翻使淚沾裳。他人自覺春歸早，無夏無冬駐曲房?！丙惒粋牛⑽磯櫬淙朊饮愔?。韓偓是晚唐艷體的代表詩人之一，毛先舒對其多有取鑒，《晚唱》存《無題次韓偓韻》《無題倒押韓偓韻》等等。以《無題次韓偓韻》為例，詩曰：“采貝編文幌，糅香合細(xì)塵。云廊度蓮漏，露井濯花晨?；砬閼z昔，懷仙泣就新。瘦腰殊自強，鳴骨故驚真。黃檗心藏苦，青梅味惹顰。秘辛圖火齊，花甲紀(jì)金輪。殿腳歌珠串，樓頭墜玉鱗。幾千余歲劫，三十六宮春。夢寐才迷趙，雌雄又蠱秦。柳痕眉淡淡，檀注口津津。坐索千金寶，詞傳一斛珍。鳳尖纏天趫，犀角偃停勻。贅婿聞薌澤，貲郎賦美人。風(fēng)流多托諷，癡絕謾挑鄰。”該詩意象之密集、詞藻之秾艷，確實有與韓偓原詩類似的地方，但此詩時有奇凄之處，又類似李賀，《無題倒押韓偓韻》亦是如此。

李商隱是晚唐詩人中的佼佼者，其詩歌的一大突出特點即朦朧幽微。在李商隱之前，詩人大多追求盡可能清晰地表現(xiàn)感情，而李商隱則有意識地追求曲折幽微。為了表現(xiàn)復(fù)雜矛盾甚至悵惘莫名的意緒，李商隱往往將心靈中的朦朧圖像化為恍惚迷離的詩的意象，形成如霧里看花的朦朧詩境，辭意飄渺難尋。毛先舒深受李商隱影響，其抒情詩常常將復(fù)雜的人生感慨虛泛化、意緒化，略去了具體情節(jié)，著力書寫濃郁的情思氛圍，且不用顯直的敘事，而是用一系列精選的意象組合起來，以比興、象征、暗示等曲折的手法傳達意緒。如《熒熒》：“熒熒銀燭影，疑是帳中魂。桂樹銷秋氣，余香落酒樽。云霞曾答笑，桃李竟能言。只合沉憂老，何心復(fù)種萱?！逼嗉琶噪x的意象，加上情緒的深沉悵惘，詩境遂顯得幽深窈窕。《荷花》所傳達的亦是一種深沉寥落的意緒，詩曰：“荷花半零落，不為起秋風(fēng)。天欲留芳?xì)?，人驚墜粉紅。□①此處原文模糊不可辨。生明月外，淚滿鏡湖中。此意無人見，雙魚戲葉東。”將郁結(jié)的情感寄托在半殘的荷花上，情思層層深入，要渺幽深，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毛先舒對李商隱的無題詩多有效仿，《不信》就是較為典型的一首：“他生幽夢暗相關(guān)，此夕行云去復(fù)還。渲粉不成嫌紫雪，畫眉遲就妒青山。蟾聯(lián)金鎖爭相嚙，燕叩雕櫳亦未閑。不信腸中能宛轉(zhuǎn)，五絲牢系玉連環(huán)?！痹娙擞糜膲?、行云、蟾聯(lián)金鎖、燕叩雕櫳等一系列似有實無，雖實無而又分明可見的意象將幽微的情思表達得朦朧婉轉(zhuǎn)、倘恍迷離。毛先舒多截取詩歌前兩字或詩中某兩字為題，并沒有明確的意旨性，前引《熒熒》即如此，這一點顯然亦借鑒了李商隱。

需要指出，毛先舒的艷體詩中亦存在無聊空洞者。例如《嘲美人不飲》曰：“紫館仙人坐鳳凰，云鬟垂著等身長。沾唇怕有塵凡味，試與金莖不肯嘗。”詩系宴席勸飲游戲之作，沒有多少藝術(shù)價值。但此類詩作在毛先舒集中畢竟僅屬極少數(shù)，并未對其詩歌的整體藝術(shù)水平構(gòu)成多少影響。

三、擬古與求變

毛先舒《自序》載《毛馳黃集》，創(chuàng)作緣起甚為詳盡：

余于古樂府初不甚作，亦不欲多作。漢魏樂府苦其離，又苦似，可無作之。余乃時作六朝樂府，神明之際，殆亦往往遇之耳。五言古詩初侈言西東京，又學(xué)為西園諸公，聲貌頗有尚者，后乃酷嗜二謝，兼學(xué)延之，常以語人此特欲學(xué)為初盛唐人體地耳。然謝本余所學(xué)好，究言擬似，亦自同寄跡耳。蓋五言古作之殊難，知亦未易。余于是刻多同臨法帖書，即手腕罷駕，未能絕塵而逝，然雅不欲用奔見奇，恐乖古法，致滋后惑，故弗欲為之也。諸體亦各有所具，文辭卒未能工，取達意而止?！w余七八歲時即喜此事，逮今稍自知務(wù)殊已。無意耽之，而終不能決自棄廢。[2]卷首

該序文清楚地解釋了毛先舒的詩學(xué)經(jīng)歷及詩學(xué)旨趣。毛先舒深受格調(diào)派影響，倡導(dǎo)詩學(xué)復(fù)古，對古人的法度格調(diào)進行模擬，但同時對擬古的弊病有著深刻的認(rèn)識，并不欲“守古而尺尺寸寸之”[13]，而是主張在復(fù)古的基礎(chǔ)上求變。甚至可以說，求變才是復(fù)古的真正目的。

毛先舒現(xiàn)存詩集中，以《毛馳黃集》成書時間最早，擬古痕跡亦屬該集最重?！睹Y黃集》中保存了大量的擬古詩作，從漢樂府到六朝詩再到盛唐、晚唐詩，均廣泛地摹擬。其中有一些詩歌尺寸古法，蹈襲痕跡甚為明顯，即自序所言“多同臨法帖書”者，尤以擬漢樂府詩最為明顯，如《悲歌》：“悲歌可以忘泣，遠(yuǎn)游可以忘歸。遙望故鄉(xiāng)，冢何累累。欲升天無門，欲逝海無船。男兒居世間，身隨飛蓬轉(zhuǎn)?！薄渡闲啊罚骸吧闲?！我欲與君交歡，初既有成言，昆侖折，弱水可涉，西海出日，月東沒，四時混，乃當(dāng)與君絕?！背齻€別字句更改外，幾乎是照抄漢樂府原作。由于“題與調(diào)俱傅古樂府”[2]卷1，故毛先舒將其以“擬古樂府”名之。卷一擬古樂府、《擬古十二首》，卷二《擬魏公宴詩八首》等皆屬此類，摹擬痕跡甚重。毛先舒還進行了用律詩形式重寫樂府舊題的嘗試，如五言律詩《上之回》曰：“吉日帝于征，秋高古水平。雷驅(qū)萬馬出，鳳馭六龍行。款塞無加矢，登壇自將兵。仍聞遣飛騎，豫筑受降城?！贝嗽妼h鐃歌《上之回》進行了形式上的改變，但終究無多少藝術(shù)生命力可言。毛先舒另有一些詩歌則“緣事創(chuàng)題，稍傅古調(diào)”，故以“古樂府”稱之，“不曰新樂府者，嫌于詞若曲也；不曰樂府變者，嫌于義必不出于正也，猶今四、五、七言古詩皆自己作，乃不曰新詩，而得稱古詩爾”[2]卷1。這些詩歌用古調(diào)抒己情，雖自鑄新辭，然調(diào)聲設(shè)色，儼然古人。如《哀歌》抒寫生逢亂世的苦悶與彷徨，詩曰：“浮云蔽天，海水蕩陸。撫劍四視，蹋地長哭。御風(fēng)作車，鞭石作梁，飄飖遐征，何為故鄉(xiāng)。稠濁軒冕，君毋沉吟。可以蹈海，乃盻千金。五靈八瑯，廣樂騰沸。猴尾牛頭，天公日醉。悠悠我思，愴愴難為。敲石見火，近能幾時。時哉我與，大道無爽。骨肉相戕，伏戎于莽。我求仙人，彷徨大瀛。南斗工瑟，北斗工笙。曈昽紫庭，昭哉穆清，滌目蕩月，不若潛形?！备星樯畛?，慷慨悲涼。又如《怨詩》：“西山一何峻，不辨陽與陰。上有千歲松，下有嘉木林。嘉木詎不榮，托體非所任。豈若松樹枝，青青郁高岑。時人多苦言，烈士多苦心。悠悠行路詩，振古有遺音?！痹娬Z高簡渾樸，感情深摯，格調(diào)蒼勁而悲涼，十分接近漢魏之風(fēng)。毛先舒《與李太史論樂府書》曾就擬古問題有過這樣一段議論：

擬古樂府有如兒戲耳。然其古氣高筆，往往驚奇絕凡。仆謂擬可以不存，而不可不擬；即可不擬，而不可不讀。取其神明，傳我腕手，隨制他體，可令古意隱然。正如作楷行者，先摹篆籀。又如宣德銅器，不必見寶而渾然之內(nèi)。蔭映陸離，斯可貴耳。[14]

主張熟參古人作品，獲得詩家三昧，在此基礎(chǔ)上抒寫己意，雖屬自鑄新辭，然始終隱然古意。正如學(xué)楷行體者先要學(xué)習(xí)篆籀，經(jīng)此一道，再寫作楷行，自然雄渾大氣，有金石味。毛先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基本上實踐了上述“熟參”理論。

這里要特別提一下毛先舒的《雜體詩》二十四首。《雜體詩》二十四首是毛先舒創(chuàng)作的一組擬古作品，詩前有小序，曰：“蓋擬作之體，萌芽于內(nèi)史，極暢于醴陵，然此二公皆各自為詩耳。后來踵武匪一，摹畫愈工。毛子感于古人詩格以代隆庘，遂次其尤雅者。遠(yuǎn)溯炎漢，近迄于明，凡得二十四人，然鄙意亦各有所托寓，不必盡古之作者也。始于屬國之答少卿，終于給事之別舒章?！痹谥袊糯姼枋飞希M之風(fēng)可以說是源遠(yuǎn)流長，西晉陸機最早開始系統(tǒng)地模擬，南朝江淹則以《雜詩》三十首成為頗具代表性的模擬者。毛先舒的《雜體詩》二十四首明顯受到江淹的影響，作者選取了從漢代蘇武到明末陳子龍共二十四家的詩體，對每一家各仿作一首，盡管自序稱“各有所托寓，不必盡古之作者”，然實際創(chuàng)作基本上都非常像原作，可以說直探神髓，風(fēng)調(diào)逼真。擬古最重要的不是字詞，而是原作者的個性特征及獨特心境。毛先舒摹擬前代詩人作品，在還原詩人心境上表現(xiàn)得頗為出色。例如《孔北海融述志》擬孔融《雜詩二首》其一，先舒詩曰：“炎炎當(dāng)路客，奕奕朱門開。雄雞無三號，冠蓋紛還來。志士大所營，漂漂窮無依。結(jié)根在累世，安能灼余輝。歷觀古俊民，功成道何微。子牙尚陰謀，管仲器小哉。人生履國步，周道自我夷。猛虎扼其項，何況狐與貍。此身勤君父，安得慕夷齊。曲士矜一節(jié)，度外寧所希。寧為白玉碎，不為長伏雌。”此詩首四句寫曹操煊赫的威勢，中間述自己堅定不移的節(jié)操，末寫不慕夷齊，寧為玉碎、志不可屈的氣節(jié)與風(fēng)骨。全詩慷慨言志，氣骨凌人，不僅還原了孔融高傲疾世的性格特征，亦體現(xiàn)了孔融“以氣為主”的藝術(shù)特點，足見毛先舒敏銳細(xì)膩的藝術(shù)感受力。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即選此詩，并評曰：“北海目中直無曹瞞，經(jīng)營國難，不慕夷齊，其素愿然也。寧玉碎而不為瓦全，故卒被禍，擬古詩須設(shè)身處地為之。”[15]可見毛先舒對孔融處境及心理特征體會之深，惟其如此，方能做到毫發(fā)逼似。

毛先舒雖在擬古的方式與途徑上與明代前后七子有相似處，但在取法對象上明顯較七子擴大，不僅彰顯了毛氏詩學(xué)觀更為通達，亦體現(xiàn)了其試圖新變的努力。明代格調(diào)派詩人大多主張古體師漢魏，近體宗盛唐，毛先舒則通過提倡六朝、晚唐來矯正七子派狹隘的詩學(xué)取徑。毛先舒對于晚唐詩的浸潤，本文第二部分已作詳細(xì)說明，這里僅就毛先舒對于六朝詩的效仿略作說明。明代格調(diào)派詩人貶低六朝尤其是齊梁，主要原因有二點：就時代而言，六朝為衰亂之世，自然無法與盛唐相比；就詩體發(fā)展而言，六朝處在由古體向律體的過渡時期，綺靡雕琢逐漸代替古樸，這與格調(diào)派重政教、提倡高古的審美旨趣相抵牾。何景明提出“詩弱于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于謝”[16]之說，認(rèn)為謝靈運改變了漢魏古詩渾樸的風(fēng)凋，該觀點在后世影響很大。毛先舒則高度肯定六朝詩歌所取得的成就。其《雜體詩》二十四首選漢代詩人4家、魏晉詩人7家、唐代詩人3家、明代詩人4家，而選擇六朝詩人則有謝靈運、謝惠連、蕭綱、江總、顏之推5家，比重較高，可見其對六朝詩歌的喜愛。毛先舒對六朝詩歌的特點有著準(zhǔn)確的把握，故其仿六朝風(fēng)調(diào)甚為逼真。例如《效六朝體詠煙柳》：“垂柳蔭通川，飄拂正含煙。黯黯應(yīng)藏鍜，蒼茫近翳蟬。抝枝搖碧影，系馬蔽金韉。濯濯籠春月，沉沉隱暮天?？談谡魇停P躇大路邊?！薄缎Яw詠雪竹》：“凌冬關(guān)修簳，映雪郁菁菁。朔風(fēng)聲共肅，層冰體兢貞。秀勢龍形蟄，翻條礰粉生。柯斑疑染淚，葉白似含英。信持琪樹并，何慚玉潤名?！鼻伤?、華藻、對仗等六朝詩歌的基本特征均已具備，可見毛先舒對六朝詩浸潤之深。

前后七子創(chuàng)作的一大弊病即過分注重對法度格調(diào)的揣度模擬，甚至將格調(diào)置于性情之上，難免陷入蹈襲窠臼。為糾正此弊，毛先舒特別強調(diào)精神情感，嘗曰：“文字以精神所至為主，而格律不可盡拘也?！盵14]卷7，738這一點亦應(yīng)用在其實際創(chuàng)作之中。例如歌行《吳市典衣沽酒歌同沈漢儀作》：

闔閭城頭曉鳴角，吳門客子衣裳薄。微茫晨日射綃幕，苔瓦啾啾叫寒雀。起來相向慘顏色，松陵川長歸不得。平生賓客多逢迎，出門百里無相識。沈生爾豈無相識，但看貧賤難為德。秋日日短晝掩暉，空樓細(xì)雨煙霏霏。夕鴉啼罷絡(luò)緯啼，此時沽酒聊典衣。沈生一杯須引滿，瓶綆非長帶非短。君不見朱門歌笑何紛紛，須臾麋鹿已成群。主人北去舊京道，回望金昌惟亂云。

詩歌以激憤、傷感的筆觸，描繪了貧苦潦倒的境遇，并抒發(fā)世態(tài)炎涼之感慨，字里行間滲透了作者對于世道的憤懣不平，感情真摯，與刻板擬古而無病呻吟的作品截然不同。毛先舒雖不滿于所處之亂世，但不得不說，其詩歌得益于亂世良多。如《送彭燕又孝廉歸華亭兼志舊感》曰：“秋到江南百卉腓，離尊此夕送將歸。游燕擊筑人都盡，入洛題書愿更違。霜劍寒驚兵氣早，布帆旅泊市煙稀。憑君欲寄招魂作，回首華亭淚滿衣?！薄杜R平申包胥廟》：“桐叩山前動戰(zhàn)塵，土人何意祀孤臣。火連云夢終興楚，淚盡咸陽故亡秦。玉座春深移碧蘚，靈旗夜曳照青磷。那堪兵燹秋江上，松檜蕭蕭漸作薪?！眱墒自娋鶌A雜著亡國哀痛，凄楚哀婉，現(xiàn)實性、抒情性都很強，以真切動人的感情突破了擬古窠臼。

毛先舒于詩眾體兼?zhèn)?，但寫的最好、最脫去擬古習(xí)氣的當(dāng)屬絕句，信口而成、韻味無窮，頗受世人推崇。摯友柴紹炳《三與毛馳黃論詩書》贊先舒“五、七絕句獨步一時”[17]，洵為知言。毛先舒絕句的一大特點即自然真率。絕句在形成過程中，借鑒了民歌天然淳樸的顯著特色，毛先舒《詩辯坻》曰：“《子夜》凄怨，《橫吹》奇峭，各極五言絕句之妙?！盵18]他特別欣賞南朝民歌出口成章、純籟興會的天然性，故其絕句亦發(fā)揚了這一特色，如：

浣紗貧女妝裹鮮，眾中夸道得人憐。朝從浣紗江上浣，暮從浣紗江上眠。（《越中雜詩二首》其二）

南陌提籠葉始生，西堂秉杼錦旋成。郎心莫是黃梅雨，看過春蠶便少晴。（《怨歌行》）這些詩淺近流暢，自然天成，不事雕琢，具有清新淳樸的民歌氣息，尤其是《怨歌行》后兩句巧用比喻，生動貼切，不僅使得語言更加活潑，而且在表情達意上更加委婉含蓄，聲情搖曳，韻味無窮。絕句體制頗為短小，離首即尾，易流于淺露，故貴在含蓄蘊藉；但若刻意雕琢，又容易失之斧鑿，故貴在渾然天成。毛先舒的絕句，往往以簡練淺顯的語言，傳遞出無盡的情思，做到既自然且含蓄，既簡練且蘊含豐富，其以女性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的絕句寫得尤為婉約細(xì)膩、風(fēng)神蕩漾。例如《和冰修為沈清怨辭五首》其一曰：“楚岫天晴也作云，香鬟零亂翠紛紛。慵來好影無人見，長倚欄桿背夕曛?！逼渌脑唬骸般y漢無聲墮井幹，倚樓羅袂為誰單。手中團扇如明月，不待秋風(fēng)先自寒?！币陨蟽墒自姺謩e用倚欄背影與團扇自寒作結(jié)，既將失寵者的幽怨不平表現(xiàn)得十分強烈，又情韻悠長，富有一唱三嘆的韻味。毛先舒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宮詞，如《楚宮詞》《春宮詞》《宮怨》等，其中不乏深情綿邈，哀婉動人者。如《漢宮詞》曰：“寶炬依微隔絳紗，至尊流淚憶鉛華。建章宮里春如海，不信無人似李家。”詩寫漢武帝對李夫人之深情與懷念，雖語言淺易，卻低回繾綣，一往情深。尤其是后兩句執(zhí)著纏綿，哀怨至極，寫情上與元稹《離思五首》其四“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有異曲同工之妙。又如《吳宮詞二首》其一曰：“蘇臺月出夜烏棲，宴罷吳王醉似泥。別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其二曰：“艷艷蓮花雜綺羅，青青荷葉映雙蛾。如何椒華宮中女，盡解長干渡口歌。”此詩越出前人窠臼，立意新奇，生動傳神，且含蓄深婉，極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王士禛特別欣賞這首詩，《漁洋詩話》曰：“余最喜武林毛馳黃詠西施絕句云：‘別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艘馕唇?jīng)前人道過?！盵19]王士禛《感舊集》、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等皆收錄該詩，可見眾詩家對此詩之喜愛。

毛先舒雖自稱其于絕句“悲哀之情居多”[2]卷5，然除去哀思愁緒外，集中亦不乏蕭散自然、閑適愉悅者，例如《漁舟臥者》：“不向西風(fēng)拂釣絲，醉來高臥醒來遲。瀟湘月色應(yīng)閑卻，留與明霄對酒巵?！薄肚锱d》：“嶺云秋更澹，池水日長閑。偶出忘所適，鳥歸余亦還?！睂⑹捝㈤e適的情懷抒寫得從容優(yōu)雅、興象玲瓏、平淡清遠(yuǎn)。先舒絕句中還有開闊雄壯、慷慨悲涼者，例如：《江上送友》：“東望蒼波向北流，江橋攜手回生愁。留君且醉沙場月，明日相思雪滿頭?！薄督瓰罚骸吧滁S海白樹沉沉，紅笠彎弓射草禽。落日城頭橫醉眼，調(diào)鷹走馬十年心?！北泻?，哀中有壯，風(fēng)格蒼涼雄渾。

四、結(jié) 語

毛際可稱毛先舒“以詩名西陵三十年矣”[20]；黃云稱先舒“以古學(xué)振起西陵，天下士翕然宗之”，《毛馳黃集》《蕊云集》《詩辯坻》等詩集與詩學(xué)批評著作“家弦戶誦，衣被近遠(yuǎn)”[14]卷首，616，可見毛先舒其人及其詩學(xué)理論在清初詩界尤其是杭州詩壇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毛先舒雖受明前后七子復(fù)古詩學(xué)影響，但并不盲從，他將擬古視為學(xué)詩的練習(xí)階段，擬古最終目的是追求殊變，這正是對七子派走入贗古的反撥。毛先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分實踐了其詩學(xué)理論，并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尤其是其絕句，興到語絕，不加雕飾，受到時人及后世的交相稱贊，應(yīng)該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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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璐.螺峰小隱記.歲寒堂初集：卷4[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8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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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孫治.贈毛稚黃序.孫宇臺集：卷8[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 14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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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下冊卷181[M].北京：中華書局，1965：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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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毛先舒.思古堂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11］毛先舒.贈王采生詩四首并序.晚唱[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 21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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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29.

［16］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大復(fù)集：卷32[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20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219.

［17］柴紹炳.三與毛馳黃論詩書.柴省軒先生文鈔：卷10[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388.

［18］毛先舒.詩辯坻：卷2[M]//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8.

［19］王士禛.感舊集：卷14[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4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409.

［20］毛際可.靜好集題辭.會侯先生文鈔：卷16[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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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7）10-0029-09

2017-04-06

藍 青（1988-），女，山東濟南人，文學(xué)博士，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珠海）副研究員。

（責(zé)任編輯：李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