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亙?nèi)A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劉亮程小說《鑿空》的時空特征
薛亙?nèi)A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在劉亮程的小說《鑿空》中,日常意義上對時間線性與刻度化的體驗方式被個體式的主觀體驗所代替。小說通過農(nóng)民語言和文學世界的藝術交融、多視點折返式的敘事視角和對描寫的不斷堆疊,展現(xiàn)出阿不旦村彎折的時空、非線性的時間體驗以及凝滯的瞬間等時空特征。書中的敘事時間因此顯得凝滯遲緩,故事的呈現(xiàn)方式在回憶與當下中交疊,其指涉不僅是劉亮程對南疆現(xiàn)代化進程的憂思,也是人類心靈對時間和空間的主觀體驗。因此,小說的中心意象阿不旦村可被看作是人類心靈的對應物,《鑿空》的時空特征也因此擁有了象征層面上的美學意義。
劉亮程;《鑿空》;時空特征
劉亮程在中國當代文壇的地位是由他的散文奠定的:2001年2月劉亮程榮膺“第二屆馮牧文學獎”文學新人獎,2014年8月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2015年6月又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除了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之外,劉亮程還出版過散文集《風中的院門》《正午田野》《在新疆》等。在這些散文作品中,劉亮程開始構建自己文學世界中的時空觀。另外,作為小說家的劉亮程也在中國當代文學中聳峙成一個獨立的奇觀。2006年他出版了首部長篇小說《虛土》,2010年出版了另一部小說《鑿空》,至此,他將散文中描述時空體驗的吉光片羽拼湊成形,凝聚于小說中的村莊形象之上。
劉亮程文學世界中的美學意義,首先在于它是在新疆獨有的時空里展開的。新疆悠遠樸拙的時空中醞釀著綿遠不絕的人類精神,流淌著民間草莽的生命詩意,這里獨特的時空特點所催生的劉亮程本人對時空的深刻體察,構成了本文的思考原點。從他的文學內(nèi)部來看,他的寫作呈現(xiàn)出思維探究和對美的渴求的無限熱情。他敏銳地把握轉(zhuǎn)瞬即逝的情感體驗,對它們施以持續(xù)的思考和觀察。他試圖取消人們對時間慣常的線性刻度式的理解,使時間向心靈敞開。時間不再成為空間的附庸,而回歸到其應有的維度中去。劉亮程曾在與作家符二的訪談中說道:“我關注生活,其實我是在關注時間。人在時間中的衰老和年輕,希望和失望,痛苦和快樂。人在時光中的無邊流浪?!盵1]413劉亮程是一位癡迷時間、直面時間的作家,他借此表達出的對時間本質(zhì)的修復、對存在意識的追問、對失根之人故鄉(xiāng)意識的重建,最終指向的是對人之自由的反思。因此,剖析《鑿空》的時空特征而展示出的劉亮程在時空體驗上的全新敘述也拓展了當代文學場域中小說的寫作可能性。
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中的黃沙梁無疑是一個懸置于歷史的存在,是從時空中擷取的一個模糊的片段。時隔十五年,小說《鑿空》中的阿不旦村橫空出世,然而與黃沙梁不同的是,阿不旦村擁有了歷史時間中的位置。在小說《鑿空》中,時間在劉亮程筆下不再是一個虛無的概念,它的存在仰賴實在的事物,它的面目在切實的村莊生活中清晰起來。
如果說黃沙梁是洪荒宇宙中無名角落的一塊頑石,那么阿不旦村則是時間河流中的一片沙洲,它同頑石一樣靜止,卻在時間之流的摩擦中向更多的可能性敞開。時間消解著阿不旦村,同時也被阿不旦村的存在所阻滯。阿不旦村是一個如此渺小卻強大的存在,以致它幾乎形成了物理學中的時空彎曲般的藝術效果。阿不旦村的極大引力場使得時間和空間在這里產(chǎn)生了彎折,物質(zhì)變化極其緩慢,相對時間也隨之變得極其緩慢。不僅如此,當時間經(jīng)過阿不旦時,會經(jīng)受阿不旦村的折射,成為村民想象的一部分。
比如橫穿村莊的柏油路,其修建的原因并不是為著阿不旦村的發(fā)展,而是出于運輸石油的必要,一條和阿不旦村完全無關的柏油路于是赫然闖入了阿不旦村的時空當中。柏油路斜穿過阿不旦村,一頭連著縣城,一頭連著石油井架。在路上相會的是兩種不同時代的交通工具——卡車和驢車。十六個輪子的巨型卡車經(jīng)過阿不旦村時,許多房子都被震裂了,轟鳴的聲音和車燈成為阿不旦村日夜不歇的背景。原來走在土路上的驢掌變得極易磨損,驢的蹄聲也變得不好辨別。阿不旦村被汽車撞傷撞死的村民和動物越來越多。柏油路帶來的是對阿不旦村平靜生活的無情撕裂和碾壓。然而,阿不旦村竟然以一種驚人的柔韌消化著異物。幾年過去了,房子的裂縫還在,可是沒有一幢房子被震倒;村里的古橋顫顫巍巍,多少輛卡車過去了,竟也始終未斷。“驢車和汽車在一條路上跑了幾十年,直到村邊打出石油,汽車的數(shù)量也沒超過驢車”[1]310,驢子們學會了躲避汽車,習慣了拉車時一半車子在柏油路上,另一半車子在路邊的林帶溝渠里。村民們把柏油路當成了打谷場,每家每戶占領一段路,麥子割了之后就鋪在路上,讓汽車碾壓成草沫,“起先,人們覺得在瀝青公路上碾壓的麥子、苞谷,吃起來有股瀝青味,后來不知人吃慣不覺得了,還是瀝青沒味兒了,反正沒人說這個事了”[1]91。阿不旦村屈光鏡一般地彎折了試圖靠近和改變這里的外部事物,讀者看到的是一段段被彎折了的時空,是經(jīng)過阿不旦村的折射后的幻影。
阿不旦村呈現(xiàn)這樣的時空特征,與小說的語言策略不可分割。從《一個人的村莊》開始,劉亮程憑借語言的樸實雋永,構筑起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藝術時空。他的語言選擇是獨辟蹊徑的,更是洗盡鉛華的。對古代漢語句式的模仿、對語言節(jié)奏感的追求和西北地區(qū)口語的刻意保留,使得劉亮程的文學語言有自己獨特的清新純凈感,百讀而不厭:
這次“西氣東輸”工程,說白了就是一個坎土曼工程。為啥?因為它主要的活就是挖一個溝,把管道放進去,再埋掉。挖和埋都是坎土曼的活。說國家在策劃這個工程時,首先考慮到的并不是上海人的用氣問題。上海沒氣了跟我們新疆有啥關系。但是,要挖一個土溝通到上海,就跟我們的坎土曼有關系了。說這是國家從宏觀考慮想的一個辦法,目的是要讓我們的坎土曼有活干,要我們的坎土曼發(fā)揮一次大作用[1]45。
廣場中間的大鐵鍋,有一個羊圈那么大,兩層樓高,下面用三個腿支著。廣場最先豎起來的就是這個大鐵鍋,老城里的人說那個東西是煮羊肉用的,自從打出石油,縣上錢多得花不完,就在廣場上支一個一次煮一百只羊的大鍋,每個周末巴扎天給全縣人煮一鍋羊肉,免費吃[1]275。
在阿不旦村人的眼里,衡量世界的標準由阿不旦村制定:輸油管道的寬度剛好是阿不旦的一頭驢橫過來的寬度,廣場中間的鐵鍋是阿不旦的一個羊圈的大小。農(nóng)民語言和文學世界的藝術張力,在同一個語言場域里獲得交融。通過這樣的藝術處理,小說中的時空在阿不旦村彎折、重大事件被虛化,那些偶爾踏進小說故事的歷史一角經(jīng)過了農(nóng)民式語言的折射,變得平凡甚至戲謔,于是這些重大事件的異鄉(xiāng)色彩被抹掉,重要性被嘲諷,神圣性被消解?;恼Q化、戲劇性的語言和情節(jié)上的處理,也包含了劉亮程對南疆現(xiàn)代化進程的隱憂與反思。
俄羅斯理論家巴赫金(M.M.Bakhtin)在《教育小說及其在現(xiàn)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一文中分析了歌德作品中的時間和空間,認為歌德在世界文學中達到了審視歷史時間的巔峰。歌德所觀察到的羅馬,以其悠久歷史而被賦予了“時間的完整性”[2]255:不同時代的痕跡停留在相同的空間點上,形成了時間被并置的奇觀。羅馬當然不是唯一如此的存在,當我們反觀阿不旦村,時間同樣在這里如塵埃般落定、停留,層層鋪陳于同一空間中,并且被取消了線性的觀照方式。
阿不旦村時間非線性的呈現(xiàn)方式與阿不旦村悠久的歷史積淀不可分割。阿不旦村坐落在一個抑或多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城之上,村子的地下是深埋的歷史時態(tài),彼時生活在這里的祖先還是藍眼睛白皮膚的另一個人種。不僅小說的主角玉素甫挖到了古村莊,在玉素甫之前,文物專家、外國探險家、村里世世代代的村民,都在阿不旦村的地下翻找過文物。阿不旦村地下的歷史殘存被不斷從漆黑的地洞中翻到現(xiàn)時的當下,時間的歷史縱深被改變,不同時代的痕跡共置于同一空間。
另一方面,在地理空間上,一條柏油路以西北—東南走向斜穿過阿不旦村。柏油路在東南方向連接了代表著新生科技和未來時態(tài)的石油井架;在村莊的北面,是由三面莊稼和一面沙石灘環(huán)繞的一片麻扎(即墳墓),那里是阿不旦世代祖先的安息之處和村莊的過去時態(tài);村莊周圍還并置著兩個時間上相繼出現(xiàn)的宗教圣地——代表佛教的佛窟和代表伊斯蘭教的清真寺。佛窟、清真寺、麻扎、阿不旦村主體部分、石油井架,這些不同時代的產(chǎn)物和象征并存于同一個空間中,時間軸由此從線性伸展轉(zhuǎn)換為共時性并置。
阿不旦村非線性的時間面貌是通過小說多視點折返式的敘述視角表現(xiàn)的。小說敘述的時間起點是阿不旦村的槍擊事件,長期在外打工的村民張金回鄉(xiāng)查看家人平安與否。緊接著時間回溯到幾星期前,正在地下挖洞的張旺才聽到了洞里的另一個聲音——如果將這個時間點暫定為小說敘事軸上的零點,那么以它為基準,讀者可以很快覺察出小說敘事時間的跳躍。敘述不斷向時間軸上的正方向推進,但是很快會折返回“零點”之前的負方向重現(xiàn)過去,并在此過程中不斷回到零點處。張旺才洞里的懸疑未被解開,時間便返回20年前張旺才因分田到戶的政策住到了龜茲河邊。接著敘述回到“最近”,即時間軸上的零點,講述了艾疆丟驢事件,并在同一時間點上切換了視角,敘述拖拉機救活了鐵匠鋪,接著“閃回”至與鐵匠鋪相關的柏油路上的車禍。時間繼續(xù)歸零,亞生村長和關于西氣東輸?shù)南⒊鰣?佛窟是由坎土曼修建的這一信息出現(xiàn)。時間進程經(jīng)過短暫停滯后,又開始運動,丟驢的艾疆被叫進玉素甫的地洞挖洞,接著村民庫半被蒙面人叫進玉素甫的地洞。故事由艾疆的驢引出了玉素甫的地洞,然后折返回幾年前玉素甫無意間在自己家地下挖出了地下村莊,再回溯到更早玉素甫的家人曾經(jīng)為外國探險者作過向?qū)?尋找阿不旦村的地下村莊。時間歸零,線索回到另一個挖洞人張旺才挖洞的進程和感受,然后折返回40年前張旺才如何從老家的洪水中逃亡到西北。接著時間在玉素甫和張旺才兩位挖洞者的線索上不斷在“現(xiàn)在”與從前中跳轉(zhuǎn),然后被懸置。時間重新歸零,故事的推進被停止,作者的筆觸放在了對麻扎、毛驢協(xié)會、村里的老鼠、割禮、鐵匠鋪的詳細描述中。接著故事進入高潮:玉素甫神秘失蹤,他的地洞終遭發(fā)現(xiàn),艾布和黑漢被武警射殺,張旺才卻平安無恙。在推進這個情節(jié)的過程中,作者幾次中斷時間進程,加入其他形象的描寫,消解了小說這部分情節(jié)的緊湊感和緊張感。最終故事回到小說開頭中張旺才的兒子張金的視角,連接小說開頭張金回鄉(xiāng)的原因。
《鑿空》是拒絕被復述的,很難為了解釋的目的而完全還原它的情節(jié)序列。讀者看到的情節(jié)往往是“現(xiàn)在”而不是“然后”,而瞬間的體驗必然伴隨著連貫性的缺失。如果我們要在一個線性的數(shù)軸上描繪小說的時間推進方式,故事的不同視角張旺才、艾疆、庫半、鐵匠吐迪、玉素甫、村長亞生都將成為其中的一條弧線,而我們將在這個數(shù)軸上劃出許多條在零點附近不斷左右折返和停留于零點的線條。阿不旦村的時間事實上已被重新拼接、排列。
這種碎片化、拼貼式的非線性時間面貌正是阿不旦村人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記憶與當下交疊。這不僅是劉亮程筆下的村民的生活,更是他堅信的時間的呈現(xiàn)方式。這種處理通過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并置,來取消人們對時間慣常的線性與刻度式的理解,使時間向心靈敞開。
阿不旦村的村民們世世代代生活于此,使這里成為了一個田園詩般的存在,濃重粘滯的時間成為了小說的基本時間,阿不旦村雖經(jīng)受著歷史時間的沖刷,卻始終保持靜止般的存在。
荒野是灰色的,井架是黑色的,石油工人是紅色的,棉花老板春天播種時是土色、秋天賣棉花時變成白色,冬天不見了,回到城里生活。阿不旦人一年四季一個顏色,說不清啥顏色,田野有季節(jié),他們沒有[1]272。
他們扛著兩千多年前古人扛的坎土曼,騎著那時候人們騎的毛驢,坐著那時的驢車,柏油路修到村了他們的生活是這個樣子,村邊打出石油了他們的生活還是這個樣子,石油采光井架拆走他們的生活依舊是這個樣子[1]305。
在阿不旦村,空間是固定的,而時間也似乎是靜止的,面對時間洪流的裹挾,阿不旦村巋然不動。小說敘述的過程極少提及時間標志,讀者會因為沒有慣常的時間體驗而迷失方向。當然,我們也可以努力恢復小說的時間推進,但是讀者會在一次次的對細節(jié)的注意中失去與這個時間框架的聯(lián)系,而時刻處在時間在不動中的錯覺。美國比較文學研究者約瑟夫·弗蘭克(Josef Frank)在1945年發(fā)表的《現(xiàn)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中,創(chuàng)見性地為20世紀現(xiàn)代派以來的小說樣式確立了新的理論范式。在闡釋普魯斯特的寫作方法時,他認為普魯斯特的“讀者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在視覺瞬間靜止’的人物快照,它們是在他們生活中的不同舞臺上拍攝下來的;在并置這些意象時,讀者體驗到了時間流逝的效果”[3]14。在這種意義上,《鑿空》的讀者也在一幕幕“在視覺瞬間靜止”的靜態(tài)時空中體驗著“阿不旦時間”,在細節(jié)中迷失時間的讀者只有遠觀這些一幕幕被并置的瞬間,才能體驗到年代的更迭。
事實上,阿不旦村的時空并不是絕對的靜止,應該說眾生的生命都如快鏡頭,而阿不旦村的存在是一個慢鏡頭。劉亮程人為地將阿不旦村的時間刻度調(diào)整得悠長,時間的刻度不再是“時”“分”“秒”,而是“白天”和“黑夜”,是“春天”和“秋天”,甚至可能更長。度量時間的刻度變大,時間仿佛凝滯于空間,每一個瞬間被無限拉長,這無限的一瞬成為了永恒。
這種特點在小說藝術上的體現(xiàn)是大量的描寫代替了敘事,被描寫的生活瑣事(鐵器的制作、毛驢的叫聲、老鼠的洞等)阻滯了情節(jié)的運動,敘事時間雖然在向前行進,但故事時間卻靜止了。劉亮程用悠緩的筆觸使讀者進入了阿不旦村的回憶之中,正如人的回憶一樣,它的內(nèi)容有別于日常生活的邏輯順序,充滿了細碎的零散片段和無意義的細枝末節(jié)。這其中蘊含著劉亮程對時間的基本理解和描述:
我喜歡散文的散漫,散文不像小說,被故事拖著跑,散文可以停住,我喜歡那些停下來不動的句子,事物被文字捕捉到,文字像一張無影無形的網(wǎng),籠罩了世界,一個一個的時間凝固住。每個事物最終都呈現(xiàn)了時間的樣子。我希望我的文字最終展現(xiàn)的是一張時間的臉。村莊就是這張時間之臉的表情。它緩慢而悠長,是我認識的時間的模樣[4]5。
消解散文與小說的文體邊界,是劉亮程寫作的特點之一。由于語言是在時間中進行的,如果讀者將他們當作故事進行的順序來理解,將會非常困惑,因此,理解阿不旦村的時間序列無須以完全還原情節(jié)為目標,而不妨將之看作是主觀感受的對應物。
時間瞬間的無限綿長除了在行文語言上的體現(xiàn)外,還為小說中的阿不旦村帶來了更為豐富的闡釋意義。從《一個人的村莊》開始,劉亮程所描寫的西部鄉(xiāng)村就不斷受到許多評論者和讀者的質(zhì)疑,聲稱他們不理解劉亮程為何身為農(nóng)民卻不勤奮勞作,也不相信他筆下的村莊如此平靜美好等等。這些令人啞然失笑的誤會背后,是想要將藝術作品與現(xiàn)實生活作百分之百的對應的錯誤企圖。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就小說與生活的關系問題曾表達過,小說寫的是一種可能,人的境況的可能性。小說家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5]23。劉亮程關心的并不是還原一個西部村莊的生活圖景,而是試圖尋找村莊中那些超越城市與村莊、過去與未來等對立的不變之物:
我關注的是鄉(xiāng)村時間中那些不變的東西,我不關心變的東西。……因為相對于漫長的時間和歷史來說,這些東西都是短的,瞬間的。
……
人心靈最深處的那一點點東西是不動的,它沒有變化,我關注的恰好是這一點點不動的東西。它構成了永恒。它讓我們?nèi)嗽跉v經(jīng)多少磨難之后,在歷經(jīng)許多不可抗拒的天災和人為災難之后,仍然能夠保持人的原貌,仍然能夠恢復人的尊嚴,仍然能夠去過一種正常的、平常的、地久天長的生活,就是這一點點心靈在起作用[1]418-419。
我們可以想象,即使劉亮程出生于城市,這座城市同樣會成為他筆下心靈之棲息之處。對劉亮程來說,鄉(xiāng)村既是生存之地,更是精神居所:
每個作家都在找一種方式進入世界。我們對世界人生的認識和理解首先是從這個世界的某件東西開始的。村莊是我進入世界的第一站。我在這個村莊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用這樣漫長的時間讓一個許多人和牲畜居住的村莊慢慢進入我的內(nèi)心,成為我一個人的村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村莊。
……
那個讓人心靈定居的地方成了自己的一個村莊。
心靈總是落后與古老的。
我們相信、珍愛心靈,正是由于它落后而古老?,F(xiàn)代生活只是一段軀體生活,它成為“過去”時,心靈才可能緩緩到達這里[6]209-210。
如果我們將劉亮程筆下的阿不旦村看作是心靈的對應物,就可以明白將劉亮程貶斥為所謂“文人的逃遁”[6]1和“拿荒涼當精深”[6]19,或者批評劉亮程由于僅寫村莊而缺乏知識分子應有的社會擔當?shù)鹊萚6]4,都是對其荒謬的誤解。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說:“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從來就不只是(或甚至主要不是)某些思想或道德情感的表達。它首要地是一個更新我們的意識和感受力、改變(不論這種改變?nèi)绾屋p微)滋養(yǎng)一切特定的思想和情感的那種腐殖質(zhì)的構成的物品?!盵7]347-348鄉(xiāng)村并不是劉亮程嘩眾取寵或逃遁世界的避難所,而是他試圖更新中國當代散文和小說的文字感受與時間體驗的載體。
時空體驗是人生終極思考所繞不過的話題。在當代新疆作家群中的周濤、李娟都對如何把握時間與空間關系進行過思考,他們對于自己的寫作地域表現(xiàn)出自覺的狀態(tài),邊疆地區(qū)的異域元素和對身份認同的焦慮成為他們作品中異質(zhì)性的體現(xiàn)。然而,就他們已有的作品來看,邊疆時間的悠緩和空間的遼闊被更多地作為寫作的材料,他們并沒有比劉亮程更加執(zhí)著于對時空的描繪和思考。實際上,劉亮程并無意將新疆與內(nèi)地、鄉(xiāng)村與城市劃出鴻溝,而是試圖喚醒普通人一直缺失的那種靈魂無遮蔽的原始狀態(tài)。劉亮程通過邊地寫作,反而以另一種姿態(tài)抗衡了二元的文化比對,消解了“中心”與“邊緣”的價值內(nèi)涵,使他的詩性追求獲得一種普世性的意義。
在劉亮程的小說世界里,日常意義上對于時間等分的物理體驗方式在這里失效,代之以主觀的個體體驗。小說通過農(nóng)民語言和文學世界的藝術交融、多視點折返式的敘事視角和對描寫的不斷堆疊,制造出阿不旦村時空的彎折、非線性時間體驗以及凝滯的瞬間等時空特征。不斷在回憶阿不旦村過去存在的形式,在運動的時間中保持的相對緩慢甚至凝滯的狀態(tài),并非劉亮程試圖美化鄉(xiāng)村生活或者刻意制造與城市相對的世外桃源,它指涉的是人類心靈沉浸于回憶的運轉(zhuǎn)方式。作者試圖呈現(xiàn)心靈對世界的感受方式,這早已超越了簡單的鄉(xiāng)村情調(diào)的描寫,指向的是作者更高的寫作追求?!皠⒘脸痰挠篮銜r間觀,似乎依然是一種主觀時間、心理時間,但其最終指向是精神的,是一種精神時間。”[8]23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不旦村中所呈現(xiàn)出的時空特征恰恰具有著精神意義。將阿不旦村看作是人類心靈的對應物,《鑿空》的時空特征也因此尋找到象征意義上的旨歸。
[1]劉亮程.鑿空[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
[2][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美]約瑟夫·弗蘭克,等.現(xiàn)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M].秦林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4]姜廣平.我不慌不忙地敘述著人類久違的自然生存——與劉亮程對話[J].文學教育,2011,(3).
[5][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唐曉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
[6]塞妮亞.鄉(xiāng)村哲學的神話[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7][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8]何英.劉亮程的時間[J].揚子江評論,2008,(5).
(責任編輯:任屹立)
The Temporal-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Liu Liangcheng’s Novel Hollow ing
XUE Gen-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In Liu Liangcheng’s novel Hollow ing,the way of experiencing time linearly and dividedly in the daily sense is replaced by the individual’s subjective experience.Through the blending of peasant-style language and literary world,the description of the multi-perspective w ith shuttling narration and the stacks of description,Hollow ing shows the spatial and temporal characteristics of bended space-time,nonlinear time experience,and stagnated moments.The narrative time therefore seems to be in stagnation and sluggishness, and in the story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overlap w ith each other,which is a vivid reflection of how human mind experience time and space subjectively and also shows Liu Liangcheng’s concern about the modernization of southern Xinjiang.Therefore,the Abudan village,as the central image,can be seen as a counterpart of the human m ind,thus rendering the temporal and 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Hollow ing an aesthetic significance symbolically.
Liu Liangcheng;Hollowing;temporal-spatial characteristics
I207.4
A
1671-0304(2017)02-0120-05
2016-10-20
時間]2017-04-18 16:54
薛亙?nèi)A,女,內(nèi)蒙古包頭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詩學與比較詩學、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418.1654.0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