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娜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400715)
《舍巴日》的民間敘事性言述
陳麗娜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400715)
《舍巴日》是孫健忠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之代表,也是他熱衷于表現(xiàn)湘西土家族神魔藝術的佳作。文本內(nèi)多處使用湘西方言俚語、瀕臨消失的土家族語言,集中展示土家族遠古神話與傳說,為民間敘事提供豐富素材。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他巧妙地運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俯瞰全景,并采用說書式的自由敘事方式及邊緣性的敘事姿態(tài),書寫土家族的民族性與民眾心性,讓《舍巴日》成為具有審視民族心理、闡述時代變遷、批判民族劣根性的民間敘事佳作。
《舍巴日》;土家族;民間;敘事
沈從文與孫健忠被當代學者譚桂林評為 “本世紀文學史最癡迷也是最有成就地描繪湘西文化”[1]的兩位作家。作為當代土家族優(yōu)秀作家,孫健忠更熱衷于書寫湘西土家族地區(qū)民眾生活與文化,為土家族文人文學增色添彩,被學者吳正鋒稱為“土家族文人文學的奠基者”[2]。孫健忠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主要以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為主,如《醉鄉(xiāng)》再現(xiàn)湘西土家族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改革,《甜甜的刺莓》則將目光聚焦于“四人幫”橫行的“文革”時期農(nóng)村真實的生活場景,贊頌從人民利益出發(fā)、堅持實事求是的共產(chǎn)黨農(nóng)村基層干部。而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則集中展現(xiàn)湘西土家族特有的神話、傳說及民間故事,以荒誕、怪異的神魔體系審視湘西土家族民族心理,闡釋湘西土家族民族歷史變遷,批判土家族的民族劣根性?!渡岚腿铡芳磳O健忠后期創(chuàng)作的代表,文本大量運用湘西方言俚語及瀕臨消失的土家族語言、集中展示土家族遠古神話與傳說,為民間敘事提供豐富素材。同時,孫健忠巧妙地運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事,采用說書式的自由敘事方式及邊緣性的敘事姿態(tài),書寫土家族的民族性與民眾心性,揭示在民間敘事背后土家族的民族劣根性。文本分別從民間元素的運用、敘述策略以及民間敘事的意義三方面入手,重點闡述《舍巴日》的民間敘事性。
民間敘事即“民間敘事是老百姓的藝術創(chuàng)作,以口頭創(chuàng)作、口頭流傳的方式而存在,口頭性是它的基本特征”[3],如想認定文人文學是否運用民間敘事手法,應確定該作品是否運用民間元素,即對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和歌謠謎語等為主體的運用,這也是作者是否站在民間立場的有力證據(jù)。孫健忠一直致力于描寫湘西的民俗文化與歷史變遷,將湘西土家族的神話、傳說、風俗習慣融入作品中來。正如孫健忠所言:“文學藝術活動也許是人類童年時代的游戲。天真爛漫,幼稚單純,外部世界不可思議,新奇和神秘乃至恐懼,因而產(chǎn)生幻覺和幻想,產(chǎn)生夢。這是人類童年時代的特征,也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盵4]613童年的回憶幾乎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唯一主題。孫健忠不僅在作品中回憶童年時所聽到的傳說、故事,對湘西土家族歷史變遷、民俗風情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本文從孫健忠對民間神話、傳說的敘述,對民間俗語、土家族語言的運用,以及對湘西土家族習俗的呈現(xiàn)三方面闡述《舍巴日》對民間元素的巧妙運用。
(一)民間傳說、神話故事的敘述
民間傳說、神話故事作為民間敘事的一大主題,它既代表人們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也是人們?nèi)粘I钚叛龅奈幕e淀。人們通過敘說民間故事或傳說,表達自己對人生、生活形成的理解,以及追尋內(nèi)心渴望的美好愿望?!渡岚腿铡肥菍O健忠對記憶中湘西土家族世界的再現(xiàn),文中字里行間均散發(fā)出濃烈的民間氣息。《舍巴日》中老惹勤勤懇懇種田務農(nóng),種出“銅殼子”、種出銀元,希望再努力種出金子,這流傳于湘西民間祈求富裕的民間傳說改編的小說情節(jié),是人們對天降奇跡,讓人富裕,擺脫貧窮愿望的表達。文本中還描述老惹被蜘蛛精布下的網(wǎng)縛住,痛苦不堪,多年后網(wǎng)子突然散掉,老惹重獲自由的情節(jié)。蜘蛛精布網(wǎng)即民間故事的一種,民眾在勞作期間受風寒,全身酸痛,不知原因,只能以妖精施法作解釋。此外,文中多次提到土家族老祖宗廩君死后化為白虎,從此土家兒女信仰白虎神,遇到劫難、災害,或大獲豐收時都會敬白虎神。湘西土家族聚集在偏遠山區(qū),人生的眾多不幸難以被解釋,他們只能依據(jù)情感推動藝術想象,將不能解釋的客觀現(xiàn)象加以重構(gòu),找到慰藉心靈的精神支柱、感情寄托,銅殼子、金子、蜘蛛精、白虎神即是土家兒女萌生的帶有感情寄托的藝術想象。
《舍巴日》開篇講述:
滔天的洪水退了,
世間上沒有人了,只剩下葫蘆船上的兩兄妹,
阿哥叫不所,
阿妹叫雍尼。 ……[4]529
這些湘西土家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與西南地區(qū)的眾多創(chuàng)世紀神話相似。土家族生存環(huán)境惡劣,自然災害頻繁,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人口繁衍面臨危機,該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也是本民族遠古歷史進程的反映。創(chuàng)世神話作為一種口頭文學,其應用性強,內(nèi)容豐富。正如恩格斯所說:“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實際上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盵5]土家族作為一個擁有民族語言而沒有民族文字的少數(shù)民族,在日益進步的生產(chǎn)力與現(xiàn)代文化的沖擊下,創(chuàng)世神話很容易被現(xiàn)代知識消解而失去原有的吸引力,進而導致最終的消失。孫健忠將本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融入文學作品當中,一方面豐富文本的歷史性質(zhì),另一方面亦傳承了本民族的歷史與記憶,讓文學作品具有較強的史料價值。
(二)方言俗語、土家語的運用
方言俗語是展現(xiàn)一個地區(qū)民族文化的重要手段,亦是承載一個作家民間建構(gòu)的必要手段。方言俗語、少數(shù)民族語言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特征,它能夠讓讀者感受到本地區(qū)的文化特色。孫健忠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沈從文一樣,致力于呈現(xiàn)湘西民族文化,因此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使用湘西方言俗語及土家語言,用心營造他心中的湘西大地。
《舍巴日》中語言運用最具特色的是諺語與俗語,如 “姑家女,伸手取,舅家要,隔河叫?!盵4]545展現(xiàn)湘西土家族在婚姻法頒布以前,流行近親結(jié)婚,尤其是姑表婚,舅舅家具有優(yōu)先擁有姑姑家女兒的婚配權?!疤煜掳偎?,做田為本”[4]549,說明湘西土家族民眾重農(nóng)心理,種田耕土才是最本分的職業(yè)。湘西土家族原生態(tài)諺語俗語作為土家族民眾思維形成作品的主要工具,它所反映的是民眾的人生經(jīng)歷與堅守。孫健忠受到湘西語言的濃烈影響,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努力追求最原始、最民間的形態(tài),將原始生命張力與自然主義美學彰顯到極致。
方言詞匯的運用亦有精彩之處,湘西方言詞匯展現(xiàn)的是一個較為粗俗但極具真實性的民間世界。如“啊哞一口”中“啊哞”作為象聲詞,表示將嘴巴張得很大后發(fā)出的聲音,這在湘西的使用頻率極高,尤其是描繪鬼怪野獸吃人的場面;再如“背時、砍腦殼”,隸屬湘西民眾罵人的粗俗用語,孫健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使用讓作品更顯“湘西味兒”。其他詞匯如“功夫”(農(nóng)活)、“幾時”(很早)、“咬起牙巴骨”(咬緊牙關)、“血翻”(煩躁到極點)、“起火”(非常生氣)等,都具有湘西所獨有的山味兒。此外,湘西方言中兒化音眾多,如伢兒、鍋兒、碗兒、罐兒、慢慢兒、蜂子兒、蘿卜秧兒、缽兒等,都是湘西方言的顯著特色,作者對此的巧妙運用讓讀者在閱讀文本時直達熱情奔放的湘西世界,以此展現(xiàn)《舍巴日》的民間狀態(tài)?!渡岚腿铡分型良艺Z言的加入讓民族性凸顯得更徹底,如“梯瑪”(土老司)、“掐殼”(大森林)、“掐普”(花兒)、“里也”(可耕種的土地)、“啊撮”(巖洞住屋)、“麥岔”(好晴天)等都是《舍巴日》中民間元素的構(gòu)成,是反映土家族民族特色的重要標志。
正如孫健忠自己所說:“從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的追求上開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力求在作品中寫出那么一點‘湘西味’,那么一點‘山味’和‘野味’?!盵6]孫健忠對湘西方言俗語、土家族語言的使用,讓這種具有鄉(xiāng)土氣息和民族特色的“湘西味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文本大量引用湘西土家族原生態(tài)方言俗語,讓人物形象更具民族性的自然本真,提升了小說民族性的主題。
(三)湘西土家族習俗的呈現(xiàn)
別林斯基曾說:“風俗習慣構(gòu)成著一個民族的面貌,沒有了他們,這民族就好比一個沒有面孔的人物,一種不可思議、不可實現(xiàn)的幻想?!盵7]習俗是人類社會群體在民族進程中形成的共同文化意識,在同一區(qū)域或同一民族,許多的民風習俗是人民心底特定的法約力量,它會限制人們的生活方式,引導人們跟隨約定的步伐前進。
《舍巴日》將環(huán)境背景置于湘西地區(qū),也建構(gòu)出眾多湘西特有的民間習俗。如作品中詳細記錄掐普出嫁時的“搶親”古儀,新娘被藏在某處,迎親人必須找到,尋找過程中還會受到阻撓,最后當收到禮品后,新娘的家人停止阻撓,任由新娘被搶去。此外,《舍巴日》中有一段關于豐收禳祈的描述:“屋后果林里,有人在為來年的豐收禳祈。一個人拿把斧頭在果樹上敲打,并且邊打邊問:‘結(jié)不結(jié)?’一個提燈籠的角色回答:‘結(jié),結(jié)得像飯團!’問:‘甜不甜’答:‘甜,甜得像蜂糖!’‘掉不掉?’‘不掉,結(jié)得牢又牢!’獨眼老惹知道,當提燈人回答:‘結(jié)得像飯團’這話時,應將預先準備下的飯團隨手朝果樹上撒去?!盵4]596這種習俗與弗雷澤在《金枝》中提到的模擬巫術與接觸巫術一致,人們?yōu)榱似砬蠊麡浯筘S收而通過語言表達出自己的希冀,并通過扔飯團的行為模擬祈求果實的豐收。這些流行于湘西民間的習俗表現(xiàn)出作者在文學作品中極力建構(gòu)土家族族群意識,既有助于對人物形象的深度刻畫,又有益于表現(xiàn)土家人民特有的民族心理與性格,也最有力地表達了《舍巴日》的民間敘事性。
孫健忠通過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全面書寫了十必掐殼與里也的生活狀態(tài)與時代變遷,并采用說書式的自由敘事這種隨意的、明顯帶有傳統(tǒng)民間文學敘事特點的敘事策略,將《舍巴日》的民間敘事性凸顯出來?!渡岚腿铡吠瑫r將視野聚焦于原始部落的流變以及現(xiàn)代化影響下的湘西土家族山寨,采用邊緣性的敘事姿態(tài),凸顯《舍巴日》的民間敘事性。
(一)第三人稱敘事視角
視角指“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tài)”[8],而敘述視角指敘述者在講述故事的過程時所采用的角度和方式。民間敘事一般多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分為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兩類,《舍巴日》即采用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全知敘述視角的特點是“沒有固定的觀察位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可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事:既可高高在上地鳥瞰概貌,也可看到其他地方同時發(fā)生的一切。對人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9]?!渡岚腿铡返臄⑹稣咦鳛槿艿摹白骷摇?,作品中的場景、時代背景、人物形象及故事情節(jié)等無不處于其調(diào)度之中、主宰之下。
文本中的敘述者站在全知的角度向讀者展示了三條人物主干線:一是掐普作為原始社會、野人部落的女兒,嫁到農(nóng)業(yè)文明社會之后所遭遇的不幸與痛苦。借此反映湘西土家族兒女在面對現(xiàn)代意識的沖擊下所受的傷害與不快,導致最后做出逃避的反應,以此穿透湘西土家族的整個歷史經(jīng)歷與社會人生。二是獨眼老惹在經(jīng)濟時代環(huán)境沖擊下的保守與傳統(tǒng)所造成的悲劇,為了阻撓小兒子背離土地,像大兒子、二兒子一樣奔向文明社會,他以死相逼讓寶亮娶了原始部落的掐普,導致悲劇的發(fā)生。三是寶亮想要出走的欲望與受阻,寶亮一心想要加入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社會,卻無奈被市場經(jīng)濟下的丑惡人性送上一刀,阻撓了也割斷了他出走的道路。整篇小說作者都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俯瞰掐普、獨眼老惹與寶亮的經(jīng)歷,站在客觀的立場與旁觀者的視野下審視湘西土家族民眾面對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文明時的民族心性,在批判市場經(jīng)濟下人心險惡的同時也批判了土家族保守狹隘的民族劣根性。
(二)說書式的自由敘事
《舍巴日》作為承載土家族民族文化、表現(xiàn)民族心性的代表作,孫健忠必會抓住彰顯民族歷史與民族文化的機會,于是將作品與民間文學說書式的自由敘事結(jié)合起來,以此展現(xiàn)《舍巴日》自由、隨性的民間敘事性??傮w概觀,《舍巴日》以空間敘事機制為橫向坐標,從而推算湘西土家族的時間敘事機制,由此掌控整篇小說的發(fā)展方向。正如文本所說:“從十必掐殼(小野獸和大森林)出發(fā),走到啊撮(巖洞住屋),又走到麥岔(好晴天?。詈蟮竭_了目的地——里也(可耕種的土地)。她當然不明白,這原是一個民族所走過的路。同樣一條路,這個民族走了幾百年,而她只走了幾十天?!盵4]554土家族的歷史從空間到時間交錯前進,總體看似敘事邏輯清楚緊湊,但仔細閱讀文本,便會發(fā)現(xiàn)《舍巴日》雜亂分散的自由敘事性。如第二章介紹里也的基本情況后,直接跳到馬蹄街的景象上,這種空間跳躍是完全自由式的,沒有太大的邏輯聯(lián)系。而后講述寶亮因飯鋪老板與西尼嘎的串謀迫害被警察帶走后,一邊敘述掐普為救出寶亮求白虎神后胡言亂語,一邊又寫獨眼老惹將心思置于收谷之上,這時的老惹仿佛完全忘記還在監(jiān)獄的兒子,一天憂心忡忡地盤算著要怎樣更好地獲得豐收,期間還插入大兒子與二兒子突然回家昏睡七天七夜醒來又馬上離開里也的情節(jié),最后講述趕年、過年的到來,大老王尋思租賃老惹的田土被斬釘截鐵地拒絕,掐普在得知寶亮要被放回后的回歸。這種完全跳躍式的敘述方式邏輯性較弱,讓讀者有些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但總體而言,作者通過時間、空間跳躍背后的自由敘事方式表達了對土家族民族歷史進程中所遭遇挫折的同情以及對民族劣根性的批判。
(三)邊緣性的敘事姿態(tài)
孫健忠是一直致力于書寫湘西世界的土家族作家,他后期的創(chuàng)作熱衷于對湘西土家族神魔體系的建構(gòu)。在《舍巴日》中,孫健忠將假定性的原始部落與野人融入現(xiàn)實的農(nóng)耕文明社會,將土家族的神魔體系攝入現(xiàn)實體系,這種假定性因素成為詮釋主題的決定性因素,現(xiàn)實與假定交叉開展的兩條線索使文本的敘事出現(xiàn)邊緣性姿態(tài)?!渡岚腿铡分衅兆鳛樵疾柯湟叭?,因?qū)ν饨绲南蛲?,而跟著查乞從十必掐殼一直往外走,?jīng)過啊撮、麥岔后到達里也,走到文明世界。文本中掐普經(jīng)過的幾個地方現(xiàn)如今在湘西仍舊存在,但十必掐殼的野人世界早已消失,他們是從假定環(huán)境走向現(xiàn)實環(huán)境,標識著一個民族由原始社會走向市場經(jīng)濟社會的經(jīng)歷。當掐普嫁給正在追求市場經(jīng)濟文明社會的寶亮時,她不懂得文明與禮貌,一身的野人氣息無疑會成為寶亮追求經(jīng)濟文明的絆腳石,而聰明熱情、作為當代文明代表的巖耳卻是寶亮心儀的對象。但獨眼老惹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代表人物,他不能接受寶亮從田土中逃離,走上從商的“傷風敗俗”之路,于是以死相逼要求他娶了掐普。寶亮與巖耳的自由戀愛思想很明顯背離了傳統(tǒng)文化,在他們努力爭取的同時也觸發(fā)了與掐普、老惹的矛盾,這也是年輕人在追求現(xiàn)代文明必然遭遇的矛盾。而掐普這一假定的原始部落野人注定是不屬于文明社會的。于是在作品最后,掐普逃離了農(nóng)耕文明社會與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社會。孫健忠將假定的野人因素與現(xiàn)實中的追求現(xiàn)代文明的青年結(jié)合在一起,這種光怪陸離的結(jié)合表現(xiàn)出《舍巴日》邊緣性的敘事姿態(tài),同時,野人部落是土家族最原始的部落,孫健忠將此注入文學作品,旨在表現(xiàn)其對民間文學的重視,由此揭示文本背后所隱藏的民間敘事性。
民間敘事是通過對某一地區(qū)的民俗文化、歷史變遷的描寫來反映民眾思想、心理及趣味,是關注社會底層老百姓的敘事?!渡岚腿铡凡捎梅从超F(xiàn)實與自由想象相結(jié)合的民間敘事手法,將湘西地區(qū)土家族民俗文化、生活習俗展現(xiàn)于讀者面前,土家族歷史變遷的民族史詩彰顯于世,并由此審視土家族的民族心性,形成對土家族的民族劣根性的深刻反思與嚴厲批判,這也是孫健忠在作品內(nèi)容上的創(chuàng)新。正如吳正鋒在《土家族民族歷史敘事與湘西神魔藝術建構(gòu)——孫健忠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一文中所說:“發(fā)表于1986年《芙蓉》雜志第1期的《舍巴日》標志著孫健忠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孫健忠開始有意擺脫對土家族社會生活的純粹政治敘事視角,轉(zhuǎn)而從湘西土家族民族歷史變遷的文化層面進行描繪。”[10]可見,孫健忠采用民間敘事的方式,將目光聚焦于湘西土家族民眾生活與歷史變遷,擺脫前期作品如《甜甜的刺莓》《醉鄉(xiāng)》限于政治批判的狹隘視野,更具文學魅力。
(一)土家族民族性的書寫
“民間敘事深刻地反映著一個民族的思想感情、生活智慧和沉淀于意識深層的歷史記憶,從顯、隱兩方面體現(xiàn)著一個民族的心靈世界。”[11]孫健忠作為土生土長的湘西土家族作家,“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家”,他的記憶大多是對童年時期湘西世界的記憶。孫健忠甚至在談論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說:“童年時的回憶對我竟如此重要,使我著迷,幾乎成為我創(chuàng)作的唯一母題?!盵4]613他腦海中的湘西土家族風俗文化、歷史變遷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源泉,并運用民間敘事的方式構(gòu)建起他心中的土家族世界。本文第一章作為民間敘事的基礎——民間元素的運用,將湘西土家族的創(chuàng)世紀神話、神魔傳說以及方言俗語加入文本之中,彰顯土家族的民族記憶,是作者民族性書寫的最好表現(xiàn)。其次《舍巴日》描寫來自原始部落的土家族姑娘掐普嫁到受現(xiàn)代文明感染的里也,她不洗臉、不洗澡,吃肉連毛,吃酒連糟,吃飯是豬拱潲,還用粗茅扦打死放養(yǎng)的家豬,與寶亮做愛時“像母狼一樣,殘忍地撕咬寶亮,露著尖利的牙齒,伸出長滿小刺的舌頭,還伸出一對鋒利的前爪……”[4]568十足一個野人,但土家族最古老的祖宗廩君化作白虎神的原始神話是她驕傲的因素;會跳舍巴日(擺手舞)是她自豪的源泉。她要求與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品巖耳比試投劍、劃土船、打野豬、采野果子,最后還因巖耳的不應戰(zhàn)而鄙視她。很明顯,掐普是孫健忠塑造的一個帶有神魔色彩的土家族原始文化的承載者,她了解土家族的由來與原始文化,是民族的標志性人物形象,孫健忠正是通過邊緣性的民間敘事方式來刻畫的。其次孫健忠對跳擺手舞、搶親、祭果樹神等土家族習俗的敘述,既是民間敘事性的特征所在,亦是通過民間敘事的書寫方式來詮釋土家人民特有的民族心理與性格,有利于建構(gòu)土家族的族群意識與特有的民族性。
(二)為土家族民眾而作
民間敘事一直是為百姓而作,是植根于平民生活的創(chuàng)作。孫健忠作為土家族代表作家,一直將目光聚焦于土家族民眾,書寫土家族的傳統(tǒng)與歷史,這也是《舍巴日》民間敘事性的體現(xiàn)。作品中的主人公掐普、寶亮、獨眼老惹都是湘西土家族兒女的代表形象,掐普作為原始社會土家族女兒,她熱情奔放、勤勞刻苦,且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從第一次查乞?qū)镆踩缣焯冒愕拿枋觯縿悠鹚闹械哪屈c向往,于是為了自己向往的生活,踏上了走出十必掐殼的道路;當與寶亮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丈夫愛著的是另外的女人,她并沒有選擇退縮,而是勇敢地與之理論,這是對土家兒女堅持自我、勇敢向前的民族心性的彰顯。但同時,這中間不乏土家人沖動與魯莽的心性,孫健忠對掐普的這些性格的凸顯也是對土家人某些民族劣根性的諷刺。當寶亮被警察帶走后,掐普求白虎神幫助的那種執(zhí)著與堅持,是土家族民族心理的標志性特點。最后當掐普發(fā)現(xiàn)自己不屬于文明世界,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表明她的果敢與灑脫,作者又對這種性格給予高度贊揚。
而寶亮作為追求市場經(jīng)濟下的現(xiàn)代文明的熱血青年,在父親以死相逼下,不得不娶掐普為妻,這種結(jié)果也是必然的。土家族位于武陵山區(qū),交通閉塞,思想落后,市場經(jīng)濟剛出現(xiàn)不久,這與當?shù)氐膫鹘y(tǒng)農(nóng)耕文明是相悖的,他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求備受質(zhì)疑,所以也注定了他愛情與事業(yè)的悲劇。獨眼老惹作為思想保守狹隘的頑固派,千方百計地阻止兒子們舍棄田土,并以死相逼,包辦寶亮的婚姻,也拒絕一切工業(yè)化、機械化,相信雙手能種出金子,這一切表明了他對土地的癡迷與固執(zhí)。同時,作者通過對老惹的塑造,以文化人的視野去揭示湘西土家人在歷史變遷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來的狹隘、固執(zhí)、落后和保守的民族劣根性。《舍巴日》以民間敘事為手段,為湘西土家兒女書寫民族歷史變遷的史詩長卷,在這史詩背后,土家人美與丑的民族心性得以審視,這才是民間敘事的意義所在。
《舍巴日》是孫健忠由現(xiàn)實主義轉(zhuǎn)向土家族神魔藝術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作品,作品以土家族習俗為名,內(nèi)容以土家族歷史變遷為主,書寫土家族的神話、傳說等異域奇觀,運用民間敘事的邊緣性手法,關照和穿透湘西土家族的社會人生,將湘西土家人的精神面貌與民族性格全面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綜上所述,孫健忠作為土家族文人文學的奠基者,他不斷地努力探索,銳意進取,在尋求到湘西神魔體系的新領域后,一直致力于通過現(xiàn)實性與假定性的結(jié)合,展示土家族的遠古神話、傳說與風俗文化,書寫土家族的民族歷史與民眾心性,這些具有土家族永恒性的東西將會得以流傳,而對這種東西的深究與探討也極具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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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清戀
Research on the Folk Narrative of Sheba Days
CHEN Lina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Beibei Chongqing 400715,China)
Sheba Days 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late novels of Sun Jianzhong and is also the masterpiece of showing the Tujia mythical artistic item.There are a lot of Xiangxi slang dialect,the endangered Tujia languages and Tujia ancient myths and legends in the novel to provide rich material for the folk narrative.Sun Jianzhong used the third-person omniscient point of view in the creation cleverly and wrote Tujia Nationality and people’s heart and mind by the free way of storytelling and the edge of the narrative attitude,so Sheba Days is looked into a folk narrative works to gaze at the national psychology,explain the changing of the times and criticize the national evil.
“Sheba Days”;Tujia nationality;folk;narrative
I207.7
A
1673-8004(2017)01-0034-06
10.19493/j.cnki.issn1673-8004.2017.01.006
2016-10-31
陳麗娜(1991— ),女,湖南湘西人,土家族,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少數(shù)民族文學與民俗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