闡釋學譯學之闡釋
——讀《闡釋學譯學研究：反思與建構(gòu)》

張德讓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 241002）

闡釋學譯學之闡釋
——讀《闡釋學譯學研究：反思與建構(gòu)》

張德讓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 241002）

該書對西方五家闡釋學譯學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專題研究，熔鑄梳理、探源、提煉、揭示之功力，深入反思國內(nèi)外闡釋學譯學研究的偏頗和失誤，進而提煉出西方闡釋學譯學的理論鋒芒和學術(shù)旨趣。該書體現(xiàn)了作者“啃硬骨頭”與“打攻堅戰(zhàn)”的治學精神、“追根溯源”與“我注六經(jīng)”的治學方法、哲理思辨與詩性語言合一的學術(shù)品味。該書是國內(nèi)闡釋學譯學研究最有份量、最富洞見、最具鋒芒的專著之一，很大程度上填補了我國闡釋學翻譯理論專題史研究的一項空白。

專題研究；治學精神；治學方法；學術(shù)品味

徐朝友教授的新著《闡釋學譯學研究：反思與構(gòu)建》（簡稱《闡釋》），2013年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精心篩選出海德格爾、伽達默爾、本雅明、斯坦納、接受美學等五家闡釋學譯學，進行了立體式的“基礎(chǔ)研究——拓展性研究——反思性研究——探討性研究”。全書五家譯學，“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熔鑄梳理、探源、提煉、揭示之功力；又由“破”到“立”，分析深刻，頻發(fā)糾正偏頗、提煉鋒芒、發(fā)掘新見之膽識。該書是國內(nèi)闡釋學譯學研究最有份量、最富洞見、最具鋒芒的專著之一，是遠離“浮躁”與“塵囂”、力戒人云亦云的“十年磨一劍”，是哲學思辨和詩性語言的合奏。

1 “啃硬骨頭”與“打攻堅戰(zhàn)”的治學精神

通讀《闡釋》，第一感受就是作者一直在默默地“啃硬骨頭”。西方哲學史，神學史，闡釋學通論，接受美學，海德格爾、伽達默爾、本雅明、斯坦納、羅賓遜、韋努提等的著述及研究文獻，不是第一手原著就是一流的譯著、國內(nèi)外研究專著或?qū)Ｕ摚坏願W晦澀，而且數(shù)量多、涉及面廣、收集難度大，個個可謂“硬骨頭”“攔路虎”，個個都是“陣地戰(zhàn)”“攻堅戰(zhàn)”?！蛾U釋》“啃硬骨頭”，尤以解讀斯坦納之《通天塔》（簡稱《通》）最見功力；“打攻堅戰(zhàn)”，尤以解構(gòu)德曼之《結(jié)論：本雅明“譯者的任務”》（簡稱《結(jié)論》）最顯鋒芒。

毫無疑問，《通》是闡釋學譯學的一根“硬骨頭”，體大精深。譯界對待《通》，有兩種不恰當?shù)淖龇āＲ皇敲つ刻子闷洹瓣U釋四步”，二是忽視其語言哲學。徐教授為了啃下這根“硬骨頭”，耐心地研讀了斯坦納的多部著述，如《海德格爾》，The Death of Tragedy,Language and Silence,On Difficulty and Other Essays,No Passion Spent等。唯此，作者從《通》這根“硬骨頭”中慢慢地品味到了斯坦納那“冰雪之操”“高山流水”般的異化風景，捕捉到了本雅明的“回聲”說、話語就是事實本身、反語言交際論等語言觀及“同質(zhì)性模仿”，感悟到了斯氏“水到渠成”地吸收了海德格爾的語言乃存在之家說、翻譯沉默說、“回溯”事情本身和傾聽“根的意義”（rooted meaning）?？梢?，作者不但啃下了《通》這根“硬骨頭”，還吸出了其中的“骨髓”。

“打攻堅戰(zhàn)”以解構(gòu)德曼《結(jié)論》為代表。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自1996年我國引進本雅明譯學以來，“一談到本雅明《譯者的任務》，總是德曼德曼的”。誠然，解讀《譯者的任務》本身就是“啃硬骨頭”，而解構(gòu)德曼《結(jié)論》更是“打攻堅戰(zhàn)”，其關(guān)鍵是讀懂本雅明。作者在啃完本雅明十余部專著的基礎(chǔ)上，立足于本雅明濃厚的精品意識、強烈的救贖情結(jié)、獨到的語言哲學，全面拉開戰(zhàn)線，對《結(jié)論》提出一系列“商榷”，揭穿了德曼那“說理不足，霸氣有余，甚至故弄玄虛”“焦灼而失落的‘洞見’”。作者發(fā)現(xiàn)德曼對本雅明“花瓶”之解構(gòu)，精彩卻強詞奪理甚或自相矛盾；德曼“原文已死”說誤讀after life，把生命之旅視為死亡之途；德曼評述本雅明，慣找“話柄”，如把Aufgabe“任務”借同意反復解讀為“失敗”；德曼對本雅明及德國浪漫主義文論做了極端的誤讀；總之，德曼“不過在本雅明的詞語上做了點表面文章而已，既沒有拿出得力的事實或理論證據(jù)，又沒有做到文本內(nèi)的修辭解構(gòu)，難免給人以不過喊了幾聲口號的感覺?！边@場“攻堅戰(zhàn)”的結(jié)果，切實地深化了我們對德曼的理解。

《闡釋》類似的“啃硬骨頭”“打攻堅戰(zhàn)”，還如開篇解讀海德格爾闡釋學思想、書末解構(gòu)韋努提“疏于學理”的異化論等，限于篇幅，就此打住。但通讀《闡釋》，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久久回蕩：“就我們研讀西方翻譯理論而言，應該講究點啃硬骨頭的精神，人云亦云或者盲目追尾，終究不是什么好法子?！闭\哉斯言，何止研讀西方翻譯理論！譯界還有很多硬仗要打“持久戰(zhàn)”。

2 “追根溯源”與“我注六經(jīng)”的學術(shù)方法

《闡釋》“啃硬骨頭”“打攻堅戰(zhàn)”，靠的是不折不扣的“追根溯源”與“我注六經(jīng)”。全書字里行間反復諄諄告誡：闡釋要恭敬原作、凝神觀照、靜心傾聽、沿波溯源、拋棄先見、批判自我、穿越時空、轉(zhuǎn)渡思想、跳躍鴻溝，通過博而后得，“回到事情本身”，反對“六經(jīng)注我”式的“偶發(fā)奇想和流俗之見”。全書正本清源亦然，提煉鋒芒亦然，反思偏頗亦然，對比中西譯論亦然。

基于此，《闡釋》首先從揭示學術(shù)界經(jīng)常“望文生義”的基本事實開始發(fā)力，圍繞五家闡釋學譯學的核心概念、學術(shù)源流，展開了發(fā)掘式的“回溯”，旨在振葉尋根，撥亂反正。其中開篇對“樞紐式”人物海德格爾理解“三先”的解構(gòu)，可謂抓準了西方闡釋學譯學的關(guān)鍵，旁征博引，集海德格爾、伽達默爾、馬爾霍爾、格郎丹、克萊因伯格、張祥龍、嚴平、陳嘉映、靳希平、何衛(wèi)平、蘇宏斌、莊子等眾家之論，闡明“三先”是主觀構(gòu)成性的，而非客觀形成的、可以直接援用的。指出“三先”要從事情本身出發(fā)，通過解釋學反思，以檢視、確保其合法性、有效性和科學性。也即“三先”不是直接用以理解，而恰恰要理解者努力摒棄自身不當?shù)南纫?，清除“漂浮無據(jù)的虛構(gòu)”，超越傳統(tǒng)習見的藩籬，靜心“傾聽”，并“以希臘方式思希臘思想”，“向事物本身推進”。

在此基礎(chǔ)上，全書“我注六經(jīng)”一瀉而下。于是拉卡托斯科學研究綱領(lǐng)方法論視角下的五家闡釋學譯學之硬核、保護帶、正反啟發(fā)，在作者追根溯源、條分縷析中，綻放出一道道別樣而更為本真的鋒芒。通讀全書，不啻為體驗海德格爾式的“穿越”和“令人眩暈的凌空飛升”，沿途有海德格爾的語言之詩性和非交際性，“話語”乃“道”“說”和“沉默”，詞與物的和諧一致乃真正話語；有伽達默爾的視域不局限于當下之必要性和超越有限的開拓性，原文視域的優(yōu)先地位，效果歷史意識之反思性、開放性及經(jīng)驗性，前見的敏感性和自我否定性，翻譯乃尋求共同語言，譯文無法替代原文；又有本雅明藝術(shù)作品的靈韻，“發(fā)現(xiàn)”之歷史過程，純語言，彌賽亞誕生的陣痛，譯文生發(fā)于原作的來世；還有斯坦納異化譯學的本雅明、海德格爾淵源，接受美學出乎意料的異化基因，等等。

在以上堅實的基礎(chǔ)性研究之上，《闡釋》拓展性研究自然視野開闊，中西對比水到渠成，既發(fā)掘了諸多極具闡釋學鋒芒的中國言說，又相互闡發(fā)，著實深化了相關(guān)闡釋學研究。舉其要者，如梁啟超論佛經(jīng)翻譯“研治日益深入”“新義”之發(fā)現(xiàn)、“新語之創(chuàng)造”，與海德格爾“批判性地”占有“先有”異曲同工。彥琮之“八備”，就海氏翻譯之難，“可謂一言以蔽之”。譯者乃伽達默爾之語文學家，也即馬建忠之“善譯”者也。伽達默爾的“翻譯乃解釋之特殊形式”，以楊武能先生之“義、形、聲、情、味、量、質(zhì)”再現(xiàn)說作注，“最為全面”。海德格爾“話語”之“道”“說”與“沉默”，可謂《淮南子》之“達于道者，反于清靜；究于物者，終于無為”，等等。重溫這些有一份證據(jù)說一份話的“管錐”，自然而然地會引發(fā)對翻譯研究中兩張皮、以西律中一邊倒等現(xiàn)象的反思。

其實，《闡釋》始終在對翻譯研究進行反思，前言就一針見血地透視出了當前闡釋學譯學研究中存在的一系列偏頗和問題：“（1）有欠認真對待施萊爾馬赫及狄爾泰闡釋學譯學，甚至對兩者提倡‘客觀解釋’持相當隨意的態(tài)度；（2）輕易視海德格爾闡釋學否認文本原意，不恰當?shù)匾暫Ｊ腺H直譯、主意譯；（3）視伽達默爾闡釋學僅為‘歸化’論之淵源；（4）視斯坦納《通天塔之后》主‘意譯’，甚至干脆拿‘神似’‘化境’說套解斯坦納譯學；（5）接受美學翻譯研究（闡釋學譯學重要流派），片面地拿接受美學為翻譯‘歸化’論張本；……”筆者曾寫過“伽達默爾哲學解釋學與翻譯研究”“重構(gòu)·體驗·融合——文學翻譯的詮釋學視界”?，F(xiàn)在看來，當時既沒有好好地“啃硬骨頭”，又沒做好“我注六經(jīng)”。所以，《闡釋》列舉的以上偏頗和問題，讀之每每如芒刺在背，但心悅誠服，收效頗豐。

《闡釋》在反思接受美學被視為“歸化”翻譯的理論基礎(chǔ)之一時，非常切中地指出其中存在的三個問題：“一廂情愿的誤讀與誤譯”、“學術(shù)根基準備不夠充分”、“學術(shù)源流甄別不夠深入”。信哉斯言！其實，每個人似乎都能從中讀到自己的影子。如此，當以作者闡釋“時間距離”自勉：“‘時間距離’應該有歲月磨煉、披沙煉金的功能。”

3 哲理思辨與詩性語言合一的學術(shù)品味

徐教授的闡釋學譯學研究重在反思與建構(gòu)，其中不乏對理解、表達，始源、此在，家園、異域，妥協(xié)、創(chuàng)造，歸化、異化，意義、意味等進行的深入思考，破舊立新。再加上該書有似哲學的翻譯，又如翻譯的哲學，可以說，《闡釋》本身也是根“硬骨頭”。但啃起來很耐讀，字里行間不時地散發(fā)出濃郁的哲思和詩情。

且看三例：

（1）“墮落”的語言需要“解構(gòu)”。本真的語言只能“聆聽”。

（2）翻譯是“趨他”，而非“顧我”。

（3）理解“意義”，講究“漸修”，領(lǐng)會“意味”，講究“頓悟”；理解“意義”，重在對原文的“溯源”，領(lǐng)悟“意味”，重在對原文的運用；理解“意義”，重在讀“入”，領(lǐng)會“意味”，重在悟“出”；理解“意義”，主要依靠的是勤奮與學歷，領(lǐng)悟“意味”，主要依靠的是天分與履歷。自古以來，所謂譯者的“克制”，主要說的，就是要譯者謹防不恰當?shù)匕褌€人領(lǐng)略的“意味”寫進譯文里。

這是異化譯學的“知音”和“回聲”，是作者“啃硬骨頭”而反思、建構(gòu)的“心靈雞湯”，甚至儼然異化翻譯之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作者長期從事翻譯理論研究、翻譯教學和翻譯實踐，是三者正可謂《闡釋》之“三先”。十多年來，作者走過了由“譯者‘自我’融入”到“無意識的‘自我’張揚”再到“回到事情本身”的心理歷程。一路走來，作者對異化翻譯的思考日漸深入，見解愈加深刻，體系初見端倪。僅就譯語如何煉就出所謂“純語言”來看，作者的哲思火花就頻頻閃現(xiàn)：從解讀海德格爾“穿越”式翻譯中，提出“既要發(fā)掘源頭，又要開拓終點”，即既要回到源始，又要“推翻陳詞濫調(diào)式的‘既成’譯語，找到與源語名實一致的新概念”；從解讀伽達默爾“翻譯乃一種妥協(xié)”，提出妥協(xié)也“可能是一種友誼”，譯者要“與作者找到共同語言”；從解讀本雅明“在譯作中，原作達到了一個更高、更純潔的語言境界”，提出譯者對母語的“擴展和深化”，也是一種翻譯。凡此闡發(fā)，均值得譯界“凝神觀照”“靜心傾聽”。

全書哲思和詩性合奏最有品味之處，尤以評價斯坦納《通天塔》為著。在作者看來，《通天塔》乃“咬定詞語不放松，刨根問底出奇文”之作。而《通天塔》異化譯學，上承本雅明，下接貝爾曼，本該在當代異化譯學史上爭得應有的一席之地，卻給韋努提概念不清、疏于學理、自相矛盾的異化論搶了頭彩。對此，作者一方面冷靜地“追根溯源”，“《通天塔》長于評論，短于立論?！固辜{反語言學派之“科學”、反描寫學派之‘實證’、反解構(gòu)主義之‘噪音’，《通天塔》終究一而再再而三‘不合時宜’地錯過車。”另一方面，作者又滿懷詩情地對《通》作出了高度評價：“《通天塔》一路走來，或神龍見首，曲徑通幽，或鋒芒畢露，豁然洞開，我們在賞析《通天塔》譯學發(fā)光無限的同時，也深化了對海德格爾譯學避‘世’入‘道’的領(lǐng)略。極大程度上，海德格爾譯學的高度，就是斯坦納譯學的高度?！锻ㄌ焖肥刈o經(jīng)典，呵護語言，不失為對文化命運的深切投入與哲學批判?！锻ㄌ焖犯邩恕惢?，力反媚俗，當然是對翻譯使命的深刻反思與史學定位。我們終于看到，如日中天的韋努提譯學之前，原來有一道美麗的風景，而且是具有冰雪之操的高山流水?！?/p>

壯哉斯言！盡管《通天塔》闡釋四步之“吸收”說“立論說理不夠充分”，甚至“平衡”說“有狗尾續(xù)貂之嫌”，但與羅賓遜洞見的那“經(jīng)驗不再純真”“身份不再純潔”“‘流暢’不再純粹”的當代異化派相比，斯坦納異化譯學的鋒芒，更值得景仰，有待進一步發(fā)凡、弘揚。

《闡釋》不是哲學與譯學的偶然相遇，而是水到渠成的交融。該書帶我們穿越了一道道西方闡釋學譯學的亮麗風景，其中凝聚著作者令人折服的德、學、識、才。該書對理解西方闡釋學譯學、端正學術(shù)態(tài)度、改進治學方法等多有啟發(fā)。本文不是“評”，只是“讀”，只是從治學角度的淺嘗輒止，而書中豐富的學理、獨到的見解、引人深思的學術(shù)問題，只好請讀者去“自駕游”。

最后，就本書提幾點建議：①如果進一步拓展，探索發(fā)掘哈貝馬斯、利科等當代闡釋學大家的闡釋學譯學，那么，專著會寫得更加厚實、透徹。②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如果能夠閱讀到漢語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全集，那么專著在考據(jù)、論證諸方面，會做得更加深入、精辟。三、第五章“接受美學翻譯研究”，如果進一步聯(lián)系翻譯實踐、翻譯批評，內(nèi)容則會更加細膩、豐厚。

[1]徐朝友.闡釋學譯學研究:反思與解構(gòu)[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

[2]徐朝友.從拉卡托斯研究綱領(lǐng)看西方翻譯理論建構(gòu)[J].外語研究,2012(1):85-90.

[3]徐朝友.焦灼而失落的“洞見”——評保羅·德曼《“結(jié)論”:瓦爾特·本雅明“譯者的任務”》[J].外語學刊,2011(4):105-109.

[責任編輯：胡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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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1102(2017)04-0107-03

10.13420/j.cnki.jczu.2017.04.025

2017-04-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0BYY013)。

張德讓（1968-），男，安徽定遠人，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英漢對比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