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明
嚴歌苓筆下王葡萄和扶桑人物形象探究
張曉明
通過分析嚴歌苓代表作《第九個寡婦》和《扶?!分械呐魅斯跗咸押头錾?,從動物般驚人的原始生命力、缺乏性別意識的強大苦難承受力、地母般耀眼的神性光輝三方面比較研究她們多層次和豐富的文本形象,感受特殊年代風雨飄搖中的兩位女性獨特魅力,以期對嚴歌苓的女性書寫做進一步的探索。
王葡萄;扶桑;生命力;承受力;神性光輝
嚴歌苓作為海外華人作家的翹楚,在書寫女性命運的道路上,佇立于新舊世紀的結合地帶,以女性作為絕對主角,突破了傳統(tǒng)女性書寫的藩籬,書寫她們受難式的生存,塑造了大量具有犧牲精神的女性形象。本文以《第九個寡婦》和《扶?!分械呐魅斯跗咸押头錾榇?,通過分析文本內容,從動物般驚人的原始生命力、缺乏性別意識的苦難承受力、地母般耀眼的神性光輝三方面揭開她們多層次和豐富的女性形象,以期對嚴歌苓的女性書寫做進一步的探索。
從小被賣到孫家的童養(yǎng)媳王葡萄(《第九個寡婦》女主人公)土改時,從死刑場上偷偷將被錯劃為惡霸的公公孫懷清救出,藏匿于紅薯窖四十余年。扶桑(《扶?!放魅斯?19世紀末被拐到舊金山淪為娼妓,經(jīng)歷了種種非人的折磨,依然“健壯、自由、無懈可擊”地站在舊金山唐人街的中央,淡然安詳?shù)乜粗篱g云卷云舒,周身宛若籠罩著神性光輝。“比于赤子”的王葡萄和“跪著的好女人”扶桑平凡低賤如草芥般,可身單力薄卻不乏強悍的原始生命力,沒受過任何教育卻天然地恪守人性深處的道德準則,憑借自己的倔強和執(zhí)著達到生命的“自在狀態(tài)”。
王葡萄和扶桑生活在不同國度混沌紛繁的歷史時期,在那些年代,為求茍活不惜出賣人格、犧牲尊嚴的人難以計數(shù),而女性作為當時社會的弱者,更是卑微到泥土里。特殊年代的風雨飄搖反而將王葡萄和扶桑體內的生物性倒逼出來,一切為了生存下來。生活越施壓,她們越用力反彈,活得越發(fā)生動。世人眼中的弱者憑借動物般驚人的原始生命力,因強大的求生本能幻化為生活意義上的強者。
吃飯是第一位的。王葡萄直視自己的生存欲望,不在乎誰上臺執(zhí)政、時事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飯。兵荒、糧荒、蟲荒來了,能躲就躲,躲過了就過了。在那個年代,糧食和物資因極缺而顯得無比珍貴。葡萄為了一碗雜面條,能撕下臉皮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鬧,非要四個玉米面蒸饃的補償。為了度過荒年,她想盡各種方法讓腥臭的魚可以下肚、教鄰里李秀梅焙蝗蟲、和瘸老虎一起去地里偷蜀黍;為了一袋海藻和男人五合大打出手。為了搶半打香皂,和英雄寡婦陶米兒鬧得不可開交。到后來完全忘記是為什么而打,只是覺得跟灌了二兩燒酒似的越打越帶勁。王葡萄是野蠻的,“她王葡萄可不是那號孬蛋,拿著虧當油饃吃。別人分著什么,她王葡萄也得分著什么”[1]48,這出于原始生存本能的野蠻卻又讓人無法討厭。
在情欲方面,她身邊流連過不少男人:琴師朱梅、醫(yī)生孫少勇、公社社長史東喜…… 雖然最終沒有一個男人能與王葡萄長相廝守,可是王葡萄出于本能的與他們相愛,愛得那么淳樸、熱烈,投入下一段感情時卻又是那么自然、不刻意。她與公社社長史冬喜在墳院邊的樹林里野合,冬天凍得清鼻涕長流,夏天讓小咬蚊叮一身皰疹,外界條件如此不堪,卻因本真的欲望得到宣泄,“鬧上饑荒,人走路都費氣,她天天盼著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饑了”[1]160。
三個月的漂洋過海,扶桑是被賣、被拐的女子中唯一不鬧絕食的,別的女仔輕得“是根雞毛撣子”,扶??砍苑沓缘搅艘话俳?。人販子夜里跑來把拐來的那些熬不住默默死去“變了色也變了氣味的女仔”扔進大海里,她卻在船倉里睡得爛熟,一點也不知道。甚至是后來遇險快要死去的時候,救她的不是藥,而是從尸體那里搶來的那碗飯。
被拐賣來被迫淪為娼妓的女子在惡劣的外部環(huán)境和無休止的折磨下,十八歲脫發(fā)、十九歲落齒、二十歲雙眼渾濁,早早顏色敗盡而亡。扶桑卻從不記嫖客的名字,接一個忘一個,逢人問起,只是一笑,這是一種動物的“忘性”,看似無情,卻保護了扶桑。哪怕沉重如鋼鐵般的軀體死死地壓下來,哪怕鮮紅的血液從她的嘴唇、胸脯流出,但疼痛沒了,扶桑依舊能“愈合”。她只會悄悄揪下或咬下嫖客的紐扣,作為接觸過的追憶。憑借著動物般驚人的原始生命力,扶桑踏踏實實活到了九十多歲。
《第九個寡婦》中嚴歌苓給小說的女主人公取名“王葡萄”,葡萄是一種在干燥的環(huán)境下生長出來的果實,鮮美多汁;《扶?!分苯右耘魅斯拿置?,扶桑是一種開放時間長、色彩艷麗的花,插枝即活。女主人公的名字直接強調了她們的女性身份,而王葡萄和扶桑作為女性卻根本沒有最基本的性別認知,她們的女性意識始終是被壓抑和忽略的。王葡萄和扶桑生活的時代、地域大相徑庭,她們宛如蟻僂,任人擺布,可是她們面對苦難的默默承受力是大得驚人的,一般男子都所不及??部赖拿\、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外界環(huán)境,她們不能逃避也沒法推卸,只能忘記自己的性別,忘記自己是柔弱的女性,展現(xiàn)出強大苦難承受力和包容隱忍。
王葡萄五個月身孕的時候還敢和魏坡媳婦比賽單手秋千。她其實骨子里充滿了陽剛之氣,為了保護大鐵鍋、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甚至和兵痞子大打出手。在社里沒錢買豬食,只好把剛下崽的母豬賣掉,為了養(yǎng)活豬娃,去酒廠拉酒糟,去火車站拉泔水……想盡一切辦法給豬娃找食糧。她每天干十二三個小時的活,獨自一個人喂二十多頭豬,連個幫手都不要??爝^年了,別的養(yǎng)豬人家怕豬餓瘦了,不得不到過年就殺了,只有王葡萄家的兩頭豬天天上膘。不僅如此,她還頭腦靈、方法多,從秋天攢的蜀黍棒子上打主意,把蜀黍棒子剁了磨成粉煮給豬吃,到了臘月初八,去收購站豬一上磅,都是“一百八九十斤”。
王葡萄從小孑然一身,賣到孫家后先是死了丈夫,后來公公也難逃一劫雖然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但只能呆在暗無天日的地窖里,家里的重擔都落在她一人身上。王葡萄挑起的是一般男性都無法承擔的重責,擁有的是比男性還要寬厚的肩膀,在饑荒年代,不僅自己生存下來,還用最大膽的辦法設法保全了公公。與此對比,面對侮辱和對自己和家庭“聲譽的綁架”小說中的男性瘸老虎和謝哲學都選擇了自盡,這其實是一種更不負責任的逃避。
王葡萄是有大智慧的,她不講理卻比任何人都重“理”,這“理”是她自己樸素的“生存哲學”:切切實實是為自己而活,完全不理會別人的閑言碎語。她一個人養(yǎng)活公公,給侏儒撫養(yǎng)的兒子送藥品、食物、衣服,艱難的物質條件下保持人性不扭曲。能為在“靈與肉”的沖突中,放棄與少勇結婚,放棄自己的孩子,這是對男性社會為了一己私利置父母養(yǎng)育之恩于不顧的譴責,孫懷清的親生兒子都做不到,而買來的童養(yǎng)媳葡萄做到了。她這一生過得實在清楚明白極了,活著就為了干活干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吃下一口饃,心里別提多美了!
扶桑的腳是典型的女性小腳,如玉蘭花苞一般,可她的心卻如同最頑強的荊棘,堅韌堅強承受一切不利條件,她對苦難承受和包容不僅使自己活了下來,還以溫順化解了唐人街最殘暴的強盜大勇的戾氣,以包容征服了白人少年克里斯。扶桑是最溫柔的女性,卻令最兇悍的男性俯首;扶桑是最普通不過的東方女性,卻令西方少年癡迷一生。
扶桑身為社會最底層的女性,不僅不知曉自己的權利,甚至對加諸自己身上的男性壓迫也表現(xiàn)漠然,沒有任何對男性淫威的抗拒和痛恨。恰恰相反,在被克里斯救離妓院后,她反而憔悴不堪;被重新?lián)尰丶嗽汉?,再度煥發(fā)生命別樣的光彩。摧殘她、迫害她的男權體制反而讓她更加自如的生活下去,扶桑擁有的是多么令人咂舌的承受力。難怪,她那對苦難的無限包容成為漂泊一世的男性的最終港灣。在大勇的心底深處,扶桑就是他的后路,是他回家路上的指明燈。在作品中,擁有最后救贖力量恰恰是單薄如紙、承擔一切苦難的弱女子扶桑。
作品中,王葡萄和扶桑憑借是母性的光熱,化解一切凌辱,無言地承受外力的摧殘,陳思和先生將這樣的女性稱為“中國民間地母之神”,“她們大慈大悲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寬厚,永遠是人性的庇護神……她(們)默默地承受一切,卻保護和孕育了鮮活的生命源頭”[2]。他認為這類女性形象“體現(xiàn)了一種來自中國民間大地的民族的內在生命能量和藝術美的標準”[3]。嚴歌苓自己把這種母性的光熱稱為“最高層的雌性”,她把這些女人視作是“天然保持著佛性”的女人,她們是大地的母親,有泥土般的真誠,因其包容一切故而散發(fā)著光和熱。
王葡萄和扶桑似乎從來都不迷茫踟躕,也不猶豫和計較,做任何事都是出本能,這本身就不自覺地使她們夾帶了某種光環(huán)。王葡萄的眼神不會避人,看得人心里起毛、手里冒汗。她不扭捏,不違背天性,不貪圖名份,一眼看破真相——孫少勇的妻子“她是不會跟你好好過的”。男人們都不懂她使什么魔怔,能讓他們在瞧不上她煩她厭她的同時,又把她愛死?她靠自己的本能去對抗整個世界的蜚短流長,自我解放,自己解開束縛自己人性的道德枷鎖,“她情愿給誰東西的時候,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1]145。在樸作家跌入人生低谷時,是王葡萄呵護保全了他的精神世界;在孫少勇人性迷失的時候,是王葡萄在關鍵時候提供了他救治自己父親繼而實現(xiàn)人性復蘇的平臺。她無私地幫助李秀梅和瘸老虎一家,最后還收養(yǎng)了女知青遺棄的女兒。從王葡萄把公公二大藏在紅薯窖里開始,二大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主權地位,而王葡萄幾十年如一日無微不至的照顧,早已升華成了地母般耀眼的神性光輝。
小說結尾,作者苦心營造了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結局,通過臨死之際的孫懷清之口講述了史屯人祖祖輩輩都在尋找的祖奶奶,她唯一的特征就是特別會剪迷魂陣窗花。而文章中也一再或明或暗向讀者展示王葡萄最出名的手藝就是剪迷魂陣窗花。王葡萄是不是就是能福佑族人的祖奶奶靈魂轉世?作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巧妙地給王葡萄這一女性形象籠罩了神性的光輝。
扶桑身上似乎天然地煥發(fā)著母性,這種母性是多元的,既有寬恕寬容,也有甘于自身毀滅的成全。無論她處在什么不利地位,她都溫順得像一只羔羊。她就那么笑著,那么不自覺散發(fā)著包容一切的母性光輝。一開始,是扶桑身上極端的東方情調誘使少年的克里斯對她癡迷不已,而多年之后克里斯發(fā)現(xiàn)令自己念念不忘的是“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4]106的母性,即使在遍體麟傷的時候,“她嘴角上翹,天生的兩撇微笑,一切都是那巨大的苦難變成對于她的成全。受難不該是羞辱的,受難有它的高貴和圣潔”[4]107。她似乎具有那種只接受事情中的苦難,而不接收其中侮辱的魔力。在儒家傳統(tǒng)文化里,跪有謝罪的意味,文章中也多次提到扶桑的跪,扶桑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文中還多次談到扶桑的自由,那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也絕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4]201。她在充滿敵意的異國城市給自己找到了一片自由,一種超出宿命的自由。扶桑本人比自由含義含蓄豐富得多,這不可捉摸的含義不僅照亮了她自己,也照亮了她周圍的氣氛和周圍環(huán)繞的人。她平實和真切的“地母形象”卻恰恰是她最打動人心的魅力所在。
在無數(shù)男人為她沖鋒陷陣、盡力爭取時,她臉上沒有一絲喜色;大勇要再次出賣她時,她沒有一絲要反抗的跡象;就連大勇決定把她嫁掉時,她還是平靜得像波瀾不驚的湖水;大勇死后,她雖知這就是她在故鄉(xiāng)的丈夫卻依然不動聲色。只有扶桑能使大勇甘愿做乏味的規(guī)矩人,扶桑其實就是他心心念念卻又無法直面的故鄉(xiāng)妻子,她出現(xiàn)的那天,“他將會就地一滾,滾去一身獸皮,如同被巫術變出千形百狀的東西最終還原成人”[4]。
扶桑和王葡萄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扶桑像“異國他鄉(xiāng)的一朵薔薇”[5]97,王葡萄則被喻為“沙漠中的一股清泉”[5]98,在命運起伏的大海里,她們脆弱的如同破敗的桅桿,但從不屈服,靠著生命的本能一路飄搖著。“弱者不弱”雖然被認為是嚴歌苓對女性創(chuàng)傷的自我安慰,但同時這也是邊緣女性無可奈何采取的生存策略,是對她們美好人性的巨大肯定。扶桑最后嫁給了克里斯,安然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成為舊金山最富傳奇色彩的女性。而王葡萄藏匿公公這一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后,史家屯村民們甚至自覺加入到對這一秘密的保守中。彼時,鄉(xiāng)村嫉妒、仇恨的毒瘤被純潔美好的人性慢慢過濾,將蘊藏的純粹的一面保留下來和光大開去。
[1] 嚴歌苓.第九個寡婦[M].1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 陳思和.讀《第九個寡婦》[A].當代文學與文化批評書系·陳思和卷[C].1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3] 陳思和.自己的書架: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J].名作欣賞,2008(3):102.
[4] 嚴歌苓.扶桑[M].1版.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5] 楊意.從本我和自我淺析扶桑和王葡萄人物形象[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6(2)4.
責任編輯:李應青
Image Exploration of Wang Putao and Fu Sang in the Yan Geling’s Masterpiece:TheNinthWidowandFuSang
Zhang Xiaoming
Based on the heroines Wang Putao and Fu Sang in Yan Geling’s masterpieces:TheNinthWidowandFuSang,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multi-level and rich text image by three- aspect comparative research from animals original vitality, lack of gender consciousness of hardship endurance, and the motherly divine glory, and feels the unique charm of two women in special times for promoting further exploration of Yan Geling’s women writing.
Wang Putao; Fu Sang; original vitality; hardship endurance; divine glory
I206.6
A
1673-1794(2017)03-0053-04
張曉明,中央民族大學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系博士生,研究方向:多民族文學比較研究(北京 100081)。
2017-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