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張遠倫詩集《兩個字》中的感傷意識

閆立娟

（西南大學 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400715）

簡析張遠倫詩集《兩個字》中的感傷意識

閆立娟

（西南大學 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400715）

張遠倫是重慶第三代詩人，其詩集《兩個字》對現(xiàn)代化的城市建設充滿深深的憂慮，這主要集中在鄉(xiāng)村文明的式微、歸屬感的缺失、孤獨和焦慮的加劇三個方面。在充滿感傷意味的同時詩歌也具有自己獨特的美學追求。詩人在詩歌中只寫自己的感受，記錄自己和世界的滲透感和融入感，用“真”來表達復雜的世界。

感傷；《兩個字》；美學追求

張遠倫與冉仲景、李亞偉、冉冉等組成重慶青年一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群，屬于第三代詩人。他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對鄉(xiāng)村有著濃厚的感情，更熟悉有關鄉(xiāng)村的文明。成年后的城市生活讓他了解城市中人們的生活方式。兩種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的詩歌處處充滿了矛盾和濃烈的感傷。通讀詩集感觸最深的莫過于其對城市建設的深刻反思與憂慮。

感傷意識產(chǎn)生于英國工業(yè)革命時期，工業(yè)革命使得整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耕農(nóng)破產(chǎn)，下層知識分子陷入了痛苦和迷茫當中，他們既羨慕其他國家工業(yè)革命帶來的豐碩成果，同時又詛咒工業(yè)革命的殘忍和虛偽，感嘆自己的貧窮和低下的社會地位，感傷主義就在這個基礎上得以產(chǎn)生和發(fā)展。張遠倫詩歌的感傷與18世紀歐洲的感傷主義不同。首先，詩人關照的社會現(xiàn)實不同，當代社會飛速發(fā)展，人與時代之間的割裂加重；其次，造成感傷意識的原因不同，城市化的加速建設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而故鄉(xiāng)卻在經(jīng)濟化建設的浪潮中逐漸消失。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的人們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更加尋不到自己終將走向的地方，心里充滿孤獨和空虛的焦慮。詩集《兩個字》中的感傷意識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1 鄉(xiāng)村文明的式微

在城市化浪潮中，鄉(xiāng)村舊有的自然景觀與人文精神無不發(fā)生著改變，有些甚至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隨著這些獨具地方色彩的景觀的消失，鄉(xiāng)村文明在現(xiàn)代都市建設中也逐漸丟失。城市建設只是造成鄉(xiāng)村文明式微的表層原因，深層原因更在于鄉(xiāng)村文明后繼無人。鄉(xiāng)村的變化與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有密切的聯(lián)系，為了獲得更多收入，得到更好的教育，農(nóng)村青年一代紛紛搬進城市，鄉(xiāng)村文化失去了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土壤。這種境況在張遠倫詩集《兩個字》中有充分的反映，如《最后的吊腳樓》[1]。

最后的吊腳樓

三百座吊腳樓，毀于一九五○年

原因不詳

最后一座，是陳表公的

即將毀于二○一三年

原因:屋頂瓦爛，夏雨沖刷

而年過八旬的主人早已爬不上屋頂

如需請人修繕

必須經(jīng)過陳表公的兒子的同意

他們，想用此辦法

逼老人住進城里的小區(qū)

無數(shù)次了，老人終究不愿離開

他的吊腳樓，蔓草叢生

不能恢復原狀

這是一場民間敘事，隨時終止

一個締造者，親手置自己于死地

吊腳樓是獨具地方特色的建筑，更是許多當?shù)厝嗣裥闹械貥诵缘慕ㄖ?，也是身在異鄉(xiāng)的詩人的精神寄托，但為了使這最后的守護者走進城市，它只能被拋棄，隨它一起流失的還有關于吊腳樓的整個文明。經(jīng)濟對鄉(xiāng)村文明的沖擊是難以抵抗的，故鄉(xiāng)之所以被稱為故鄉(xiāng)除了血緣關系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物質(zhì)的滿足，當鄉(xiāng)村的物質(zhì)匱乏已經(jīng)不足以滿足欲望的時候，故鄉(xiāng)在我們心中的地位就會淡化，最后被拋棄，故鄉(xiāng)的文明也因為人的缺失而逐漸被遺忘，直至消失。詩人運用記敘的手法，描寫了有關最后這座吊腳樓的現(xiàn)實情況，并在其中交待了吊腳樓終將消失的悲慘結局和造成這種結局的本質(zhì)原因，用最簡單的文字啟迪讀者深省。這是城市建設對鄉(xiāng)村文明產(chǎn)生的最有力沖擊，沒有了年輕一代的繼承發(fā)展，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文明終將走向消亡。

2 歸屬感缺失

兒時的鄉(xiāng)村逐漸被城市化建設的鋼筋混凝土代替，雖然地名相似，但熟悉的事物卻大相徑庭，在這熟悉的地方找不到熟悉的人與物，詩人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從什么地方走來。現(xiàn)代都市人不斷在社會中尋找自己的歸屬，但城市每天都在發(fā)生變化，沒有恒久的事物可以作為心中的精神依托，從而產(chǎn)生歸屬喪失的焦慮。詩集中多次提到對于歸屬的追尋，如《靜臥郁水》[1]。

靜臥郁水

只有天穹不生長皺紋，那時候它一碧如洗

我用小刀一點點削掉虛榮，父親和母親卻老了

他們看不慣我經(jīng)營花圃，更惱恨我的虛妄之書

我覺得自己像黃金在錘煉，而她不這么認為

我是鈍了的刀片，活得并不鋒利

但是金屬們每一晚都把我的身體當成家鄉(xiāng)

到了城市，我就是一堆廢鐵，詰問，無人應答

我單純地開花，可酸雨和堿太過于復雜

我將生命里一切感動都錯過，絕無一刻赦免

我家鄉(xiāng)的郁水像一條巨大的聲帶

卻再也不能替他滿身罪孽的兒子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靜臥郁水》是對人們進入城市后的生活的形象描述，詩人的感傷意味充滿著每個角落?！拔摇笔巧钤卩l(xiāng)村里的“我”，慢慢錘煉，打磨自己，“我”的生活悠閑，可以打理花圃，可以閑讀書本，但在城市卻不能被容忍?！拔摇本秃盟埔粔K刀片，過得悠閑舒適，“但金屬們每一個晚上都把我的身體當成家鄉(xiāng)”，視角轉換，這里的“我”是指刀片，我的身體是它們的家鄉(xiāng)，“我”是它們的歸屬。但為了順應父母與時代的要求，“我”最終去了城市生活。在這里永遠看到的都是忙忙碌碌的景象，沒有人愿意停留下來回答別人的疑問，這是城市的孤獨?！拔摇毕胍３肿约旱膼酆?，想要努力維持過去悠閑的生活，但這些都不會被城市允許，城市中的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個個沒有思想的玩偶，每天機械地重復著單調(diào)無趣的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我”再也體會不到生命里的驚喜，這是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的哀傷。而“我家鄉(xiāng)的郁水像一條巨大的聲帶/卻再也不能替他滿身罪孽的兒子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城市建設不僅使“我”丟失了原來的生活，而且破壞了故鄉(xiāng)郁水在“我”心中的美好回憶?！拔摇闭也坏脚c過去相關的一切，也在城市中尋不到令自己滿足與幸福的來源，在這座鋼鐵的城市沒有“我”的歸屬。

同樣，《在烏江明珠遙想滿家灣》是一首回憶故鄉(xiāng)滿家灣的詩歌，現(xiàn)代化建設將故鄉(xiāng)原來的一切全都捏成了粉末，原來凝結著對故鄉(xiāng)回憶的事物都已不復存在。這個被數(shù)據(jù)重構的滿家灣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的滿家灣，這種變化使詩人產(chǎn)生了一種來源與故土的分裂。詩人感傷城市建設對原有一切事物的破壞，斬斷了一切與過去的聯(lián)系，生命從此沒有了依存的根基。詩人就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生活在城市，追憶著鄉(xiāng)村。都說要尋根，可是根早已被我們破壞，故鄉(xiāng)只是心中縹緲的存在?！澳愀嬖V我，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在哪里？”一句反問又可以看自己現(xiàn)在所生活的城市，并不具有故鄉(xiāng)的特質(zhì)。

3 孤獨和空虛的加劇

城市與鄉(xiāng)村最大的不同在于城市總是忙忙碌碌，而鄉(xiāng)村卻總是顯得自在清閑。城市的嘈雜更能襯托人們心中的孤獨，沒有人愿意停下腳步去傾聽別人的感受，也沒有人敢于面對自己心中的空虛，總是用忙忙碌碌的生活掩蓋越來越空虛與寂寞的內(nèi)心。城市在飛速建設中卻忽略了對于人精神世界的關注，人們只是城市工廠的一部分，不是城市的主人。如《水田灣，他的小地名》[1]。

水田灣，他的小地名

水田灣，他的小地名

翻土、犁田、打梗，插秧、摘稗、打谷

一個夏天，他都在這里勻速生活

做水田灣的蛤蟆腿、鱔魚尾，或秧雞的呆頭呆腦

為了完成收割，他得去鎮(zhèn)上打五斤白酒

請來蕎地村里永遠傻笑的鰥夫楊老五

兩個大男人，一個狡黠，一個癡笨

然而動作都一樣快，谷把子一樣多

血瘢被鐮刀的鐵喂飽了，手背被碰起了青瘀

幾個日頭。白米們完成了祖國的召喚

他幾個月的勞作，換來了五個公務員家庭一年的口糧

幾十年過去了，他交出鐮刀，也交出了老朽的身骨

更交出了水田灣。這時候

水田灣改名了，叫龍庭花園

他一個人懶洋洋地曬在午后的陽光中

從安置房的八樓看去：風水寶地啊

他笑了笑：這閑著的日子，就像掉進了棺材

通過前后兩種不同生活方式的對比，突出城市生活中的孤獨和空虛。水田灣的過去與農(nóng)民緊緊相連，他們互相交融，分不清到底誰是屬于誰的，字字句句中總能感受到過去水田灣里人與人之間友好融洽的關系，即使有沉重的勞作，但心里總是充滿著豐收的成就感和喜悅感，從表面看只是孤獨的一人，但內(nèi)心從來不知什么是空虛。后來水田灣讓位給龍庭花園了，原來的土地與農(nóng)田都被一幢幢的樓房所替代。但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沒有帶給他欣喜的感受，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曬著午后的陽光，感嘆著水田灣這塊風水寶地。詩人運用反諷手法，“這閑著的日子，就像掉進了棺材”，看似在寫水田灣這塊風水寶地給人帶來生活上的改善，實際上寫這里的每一套房子都沒有生機。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徹底與過去的生活斷裂，又找不到現(xiàn)在生活的意義，內(nèi)心充滿了填不滿的空虛。

另外，在《從蕎地村到烏江明珠花園》[1]中，蕎地村里的樹木被移植到了明珠花園，“我”心臟跳動的部位也因處所的改變而發(fā)生了轉換。城市化建設的破綻在詩中被深刻地揭露出來。在城市生活中，我的世界別人進不來，我也走不進別人的世界，這是城市生活的真實寫照。所以詩中“說這世界還有免費的苦力，老婆不信：如在蕎地村，是可能的”，這是生活在城市中的悲哀，人人都是一個孤獨的個體，互相沒有交集，更缺乏信賴。從這一層面而言這是孤獨產(chǎn)生的原因也是孤獨不能清除的根源，更是城市化建設中存在的最大弊病。

4 感傷手法

《兩個字》中的一些寫作手法深刻表現(xiàn)了詩人獨特的感傷意識。張遠倫的詩歌從文字到情感都較為細膩和舒緩，但是在舒緩當中又存在著獨特的張力。詩人喜歡運用反諷的手法增強詩歌的表現(xiàn)力[2]，正如前文提到的《水田灣，他的小地名》中對“風水寶地”的運用，水田灣從經(jīng)濟發(fā)展的角度來看的確是風水寶地，但是從全詩所要表達的思想情感來說，風水寶地割裂我們與過去的聯(lián)系，是內(nèi)心充滿孤寂與空虛的原因。因此，“風水寶地”不再是幸福的創(chuàng)造者，詩歌表現(xiàn)的情感在反諷當中更加豐滿。通讀整本詩集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在詩歌當中偏愛運用矛盾[2]，從詩歌面對的社會環(huán)境到詩歌內(nèi)部都需要矛盾來調(diào)和。生活在高速發(fā)展的城市當中，卻懷念著過去的田園生活，就如同前文所提到的一系列問題都是這種矛盾的表現(xiàn)。《兩個字》詩集是對這種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是詩人對于“真”的追求[3]。但這里的“真”又具有自己獨特的意味，詩人將自己觀察到的“真”與自己的情感相融合，運用自己的情感給真實的世界包裹上一層隱秘的外衣，賦予真實世界以獨特的體驗。

轉換是詩集中常用的另一種手法[2]，為了達到詩歌表現(xiàn)的目的，詩人常常轉換描寫的視角和在主體“我”詩歌中充當?shù)慕巧?。轉換詩歌描寫的視角是為了更豐富和廣泛地反映詩歌內(nèi)容，從“蕎地村的吊腳樓”到“烏江的明珠花園”再到“水田灣”的一再轉換使得詩歌將過去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在了一起，擴大了詩歌表現(xiàn)的范圍，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同時在一首詩中轉換主體“我”的身份，使得主體包含多種豐富的內(nèi)涵，在《靜臥郁水》中，“我”是詩中父親母親的兒子，也是金屬們生存的刀片，詩歌表達的哀傷的思想情感在這兩種轉化中得以凸顯。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城市中生活的詩人，往往走得太慢，需要詩歌中一個或多個隱喻調(diào)快自己的步調(diào)?！拔摇笔且欢褟U鐵，“我”是鈍了的刀片，在不斷的比喻當中轉換身份，保持與不同環(huán)境的一致性。通過以上幾種寫作方法的獨特處理，張遠倫《兩個字》中的感傷意識得以生存和豐富。

《兩個字》作為張遠倫的代表作，體現(xiàn)著詩人對于詩歌的追求，通過對各種修辭手法的運用將現(xiàn)實世界包裹在情感體驗的外衣之下。對故鄉(xiāng)和人內(nèi)心世界的關注是詩人面對的現(xiàn)實，對鄉(xiāng)村文明消失的探討是詩人對城市化建設的深入思考。詩人感嘆鄉(xiāng)村文明的逝去引起人們的反思，故鄉(xiāng)因為詩人而再次繁榮，詩人也因為故鄉(xiāng)的式微擴大了詩歌包含的內(nèi)容。

[1]張遠倫.兩個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12).

[2]張遠倫.詩語六則[M].北京：中國詩歌，2015(3)：141-143.

[3]艾青.詩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12）：1-5.

責任編輯閆桂萍

A Brief Analysis of the Sentimental Consciousness in the Poetry Anthology“Two Words”of Zhang Yuanlun

YAN Lijuan
(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Zhang Yuanlun is a poet of the third generation in Chongqing.His poem anthology,The Two Words,is full of deep concern for the modern city construction,which is mainly concentrated in the rural civilization decline,lack of sense of belonging and the aggravation of loneliness and anxiety.The poetry has its own unique aesthetic pursuit while expressing the sentimental meaning.The poet just writes only his feelings and the sense of immersion and penetration between himself and the world to express the complex world with “true”.

sentimental;“Two Words”;aesthetic pursuit

I12

A

1674－5787（2017）02－0118－04

10.13887/j.cnki.jccee.2017（2）.31

2017-02-09

閆立娟（1992—），女，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