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中輔和他的 《題太平樓》詞

◎ 應(yīng)守巖

南宋紹興年間，反對和議、批判秦檜的詩詞不少。但就立場鮮明、詞鋒凌厲而論，黃中輔的 《題太平樓》詞，無疑堪居前列：

瀝血為詞，披肝作紙，片言誰讓千秋？快磨三尺，欲斬佞臣頭。自恨草茅無路，望九重如在瀛洲。興長嘆，無言耿耿，空抱濟時憂。 休休休，真可慮：才如李廣，卻不封侯。奈伯郎斗酒，翻得涼州。盡道邊庭臥鼓，誰知坐老貔貅。憑誰問：籌邊未建，先建太平樓？

此詞在 《全宋詞》中有殘篇，詞調(diào)為 “滿庭芳”，但全詞只有 “快磨三尺劍，欲斬佞臣頭”兩句。宋濂 《金華黃先生行狀》僅引及 “磨劍欲斬佞臣頭”一句。況惠風(fēng)的 《歷代詞人考略》據(jù) 《金華府志·人物志》引此詞調(diào)為 “滿庭芳”，而詞亦僅 “快磨三尺，欲斬佞臣頭”九個字。全篇皆闕。

大概是2000年，東陽市政府要編一部 《東陽叢書》，即把歷代以來東陽學(xué)者所寫所編的著作收集整理，編輯出版，作為一項精神文明建設(shè)工程。筆者的任務(wù)是點校整理王崇炳的著作。王崇炳，字虎文，東陽人。清順治、康熙時的學(xué)者、教育家。曾主婺郡麗正書院，為一鄉(xiāng)學(xué)者領(lǐng)袖。晚年 “殷殷于鄉(xiāng)邦文獻之傳，惟恐失墜”，輯 《金華征獻略》《金華文略》二書，著有 《學(xué)耨堂文集》《學(xué)耨堂詩稿》。此詞的全文是筆者在點校 《金華征獻略》一書時發(fā)現(xiàn)的，題目是 “題太平樓”?！督鹑A征獻略》主要收錄從漢魏至元明婺州 （今金華）地區(qū)的各類人物的傳記資料，很有史料價值。作者在介紹黃中輔此詞時寫道：“中輔以風(fēng)節(jié)著聞。當(dāng)秦檜柄國，和議既成，士大夫皆歌詠太平中興之美，中輔不平，作 ‘題太平樓’詞譏切之，為時所傳誦。”說明這首詞在當(dāng)時很有影響?？墒牵髞砭秃苌儆腥颂岬竭@首詞，漸漸湮沒無聞。為此筆者去拜訪大學(xué)的業(yè)師——著名詞學(xué)家、浙江大學(xué)的博士生導(dǎo)師吳熊和先生。他看到這首詞非常興奮，在他的建議下，筆者寫了 《痛斥秦檜的黃中輔 〈滿庭芳〉詞全闋尚存》一文，發(fā)表在國家圖書館主辦的全國著名文學(xué)刊物 《文獻》2006年第3期上。本文擬著重談3個問題。

一 此詞的寫作時間

這首詞的具體寫作時間，根據(jù)題目 “題太平樓”和 《金華征獻略》的介紹，可從兩個方面加以考慮。

一方面，此詞的題目為 “題太平樓”，詞與太平樓有關(guān)。太平樓是南宋官辦的酒樓名。林正秋先生說：“酒樓飯店，是南宋都城飲食繁榮的重要標(biāo)志?！保?］南宋行在的酒樓分官辦酒庫和民間酒樓。據(jù) 《武林舊事》記載，當(dāng)時官辦的酒樓有和樂樓、和豐樓、中和樓、春風(fēng)樓、太和樓、西樓、太平樓、豐樂樓、南外庫、北外庫、西溪庫等11家。這些酒樓都屬 “戶部點檢所”。據(jù)介紹，“每庫設(shè)官妓數(shù)十人”，其飲食酒器、供奉服務(wù)、酒菜花樣，自與民間有別，其作用之一 “聊以粉飾太平耳”。因此，“往往皆學(xué)舍士夫所據(jù)，外人未易登也”［2］。

太平樓在清河坊。對于建造的時間，黃中輔的后裔元代著名學(xué)者黃溍說： “舊傳 （樓）秦檜所建，按 《宋史》：紹興五年 （1135年）五月，神武中軍統(tǒng)制楊沂中發(fā)卒輦怪石置太平樓，殿中侍御史張絢劾奏其事，沂中坐罰金。是時，檜已去相位，則樓之建，當(dāng)在檜秉政初?！保?］則此樓初建于紹興初年。黃溍的說法，當(dāng)出自 《宋史全文》：

（紹興五年五月）甲申，上諭輔臣曰：“昨路允迪奏到所記圣語，見揚州駐蹕時人才凡冗，宜遭變故。今行在人才皆可觀。”趙鼎曰：“陛下以人才為意，中興可復(fù)，天下幸甚?！鄙裎渲熊娊y(tǒng)制楊沂中，遣士卒五十余人運怪石置之太平樓酒肆。殿中侍御史張絢遇諸途，奏言： “今邊境多虞，百姓艱食，陛下方且卑宮菲食，焦勞于上，一花一石屏去不顧，奈何軍中不能上體圣意，乃敢公然運石以為酒肆游觀之美，豈獨訓(xùn)練士卒之時不當(dāng)勞以無益之役，而眾目所觀，傳播四方，亦非美事，此風(fēng)漸不可長。兼臣近見村民多取花株竹栽，街市貨賣，若不嚴(yán)加止絕，亦有棄本逐末之患。欲望體問今日運石因依，重加行遣。仍乞下臨安府，令禁止村民貨賣花竹，庶幾陛下勤儉之徳不待家至戶曉，而侈泰之俗一變而為樸素，實艱難之先務(wù)?！痹t禁止，沂中坐罰金。［4］

據(jù)文中所記，紹興五年以前，太平樓已造好，神武中軍統(tǒng)制楊沂中，遣士卒運怪石置之太平樓酒肆，因涉 “侈靡之弊”而被張絢彈劾，被批評且交了罰金。但是，這個太平樓酒肆在紹興之初已建的說法是值得懷疑的。一是自靖康之變以來，宋金兩國南北對峙，戰(zhàn)爭不斷；紹興初年，杭州暫定為行在：統(tǒng)治者草建皇宮尚顧不暇，哪有閑心和條件為士宦興建觥籌交錯并名之 “太平”之酒樓？二是建炎四年（1130年），秦檜逃回臨安，力主宋金議和。紹興元年 （1131年），雖擢參知政事，隨后拜相，但群臣疑慮，又受左相呂頤浩傾軋，并未得到宋高宗的完全信任，于次年即被劾落職。未幾，帶職奉祠，知溫州而去。其時他怎能謀建太平樓？三是太平樓建在清河坊。紹興初年，尚無清河坊之地名，何來清河坊之太平樓？由此可知，太平樓不可能建于紹興初年，而必在秦檜再相、權(quán)傾朝野之時。

那么，太平樓究竟建在何時呢？我們還是從太平樓的所在說起。明田嗣成說：“清河坊，與興禮坊對。宋有張循王俊賜第在焉?？》馇搴涌ね酰史Q清河坊?！保?］清河坊也稱清和坊。林正秋先生說：“清和坊：南宋時和宗陽宮相對，因南宋大將、清和郡王張俊居此而得名……其地今已開拓為河坊街，約在中山中路相接的河坊街西段及東太平巷一帶?！保?］張俊，字伯英，宋成紀(jì) （今甘肅天水）人。高宗時任御營前統(tǒng)制、江淮路招討使，在抗金斗爭中曾屢立戰(zhàn)功，與韓世忠、劉锜、岳飛并稱抗金名將，累官至樞密使 （相當(dāng)于國防部長）。但后期，他迎合高宗旨意，于紹興十一年 （1141年）附和秦檜的和議主張，首納兵權(quán)，放棄抗金主張。繼助秦檜制造偽證陷害岳飛，晚年封清河郡王，拜太師，死后追封循王?！端问贰埧鳌氛f：“紹興十三年 （1144年），敕修甲第，遣中使就第賜宴，侑以教坊樂部。”［7］說明清河坊因張俊府第而得名，建于紹興十三年，即公元1144年。又考宋莊綽的 《雞肋篇》，有這樣一段話：“車駕渡江，韓 （世忠）、劉 （锜）諸軍皆征戍在外，獨張俊一軍常從行在。擇卒之少壯長大者，自臀而下刺至足，號 ‘花腿軍’，人皆怨之。加之營造第宅廊坊，作酒肆名太平樓，搬運花石，皆役軍兵。眾卒謠曰： ‘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圣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保?］不僅諷刺了張俊役使軍兵營造第宅的情景，更有力地說明了太平樓營建的時間和得名之由。

另一方面，從 《金華征獻略》“當(dāng)秦檜柄國，和議既成，士大夫皆歌詠太平中興之美，中輔不平，作 ‘題太平樓’詞譏切之”的記載，可考察當(dāng)時的形勢背景。查 《宋史》得知，秦檜兩據(jù)相位，凡十九年。尤其是在紹興八年 （1138年）再相以來，他取得柄國之大權(quán)，提出 “以誠待敵” “屈己議和”的口號，排斥異己，陷害忠良，加快了和議的步伐。樞密院編修官胡銓上高宗 《封事》，反對和議，并請劍斬王倫、秦檜、孫近三奸臣，結(jié)果被排擠出朝廷，一貶再貶。紹興十一年 （1141年），秦檜秉承金大將兀術(shù)的 “必殺飛，始可和”的旨意，勾結(jié)張俊、萬俟卨，大興岳飛冤獄。是年十一月，“與金國和議成，立盟書，約以淮水西中流劃疆，割唐、鄧二州畀之，歲奉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十二月，“賜岳飛死于大理寺，斬其子云及張憲于市”。和約的簽訂，岳飛的被殺，可以說是和議成功的標(biāo)志。次年，秦檜 “加太師，進封魏國公”。于是，“天下太平”之聲鵲起，攀附之徒云集，祥瑞之奏日聞。有賀瑞雪的，有奏海清的。尤其可笑的是，有個虔州知府名叫薛弼的進獻一段木頭，說木內(nèi)有文曰 “天下太平年”，結(jié)果被 “詔付史館”。于是，禁中稱秦太師為 “太平翁翁”，秦檜也以太平宰相自居，勢焰熏天，不可一世［9］。正如陸游晚年的一首詩中所寫的： “太平翁翁十九年，父子氣焰可熏天。”［10］詩后自注曰： “紹興中，禁中謂秦太師為太平翁翁?！痹诖诵蝿菹?，秦檜 “使士大夫歌誦太平之美”也就不足為奇了。

綜合以上兩方面的內(nèi)容，可見此詞的具體寫作時間應(yīng)是太平樓建成之后，和議既成之日，即紹興十四年 （1144年）或十五年 （1145年）。

二 此詞的思想內(nèi)容

此詞的主旨正如 《金華征獻略》所說，是 “譏切”秦檜，批判和議，表現(xiàn)了詩人關(guān)心國事的愛國精神和報國無門的悲憤情懷。

全詞分上下兩闋。上闋抒發(fā)對秦檜的極端憤慨和自己無路請纓的無奈?！盀r血為詞，披肝作紙，片言誰讓千秋？”起句就提出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那充滿忠憤之氣的血淚之詞，即使只是片言只語也無愧于千秋?！盀r血”“披肝”兩句，出自韓愈的 《歸彭城》詩：“刲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痹馐侵缸约簩噬系某嗄懼倚模竽懙胤从城闆r，在此既指寫的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又表明自己無所畏懼的態(tài)度。這樣的開頭，既引人思索，更有力地引出下文：“快磨三尺，欲斬佞臣頭。”“三尺”指劍，《漢書·高帝紀(jì)》：“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币騽﹂L約三尺，故以“三尺”指代劍?！柏肌敝盖貦u，他是力主和議的主要代表，殺害岳飛的罪魁禍?zhǔn)住！端问贰ぜ槌紓鳌吩u價說：“檜兩居相位，凡十九年，劫制君父，包藏禍心，倡和誤國，忘仇斁倫，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爭以誣陷善類為功。”作者是熱血青年，對于秦檜的種種罪惡，是見證人之一。作者以極其憤怒的心情表達了恨不得磨快利劍痛斬秦檜的態(tài)度，說出了人民的心聲。但是，在當(dāng)時，作者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嗎？ “自恨草茅無路，望九重，如在瀛洲?！?“草茅”是指平民百姓，這里是作者自指?！熬胖亍敝富蕦m，“瀛洲”是傳說中的海上神山之一，為仙人所居。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自己只是個平民百姓，進不了皇宮，見不到皇上，雖有誅佞之心，卻無路請纓，又能對秦檜怎么樣呢？這時，作者的憤激之情轉(zhuǎn)為現(xiàn)實的思考，于是，一聲長嘆：“無言耿耿，空抱濟時憂?！惫⒐⒅倚模l能理解？大志空抱，濟時無策，抒發(fā)了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無奈和悲哀。

下闋用 “休休休，真可慮”過渡，承上啟下，從抒情轉(zhuǎn)到議論，一吐自己的憂國憂時之懷抱，揭露秦檜的罪行，抨擊和議政策。 “才如李廣，卻不封侯。奈伯郎斗酒，翻得涼州?！薄胺保炊?。詞中化用蘇軾詩句：“將軍百戰(zhàn)竟不侯，伯郎一斗得涼州?！保?1］蘊含深刻的現(xiàn)實內(nèi)容。李廣是西漢名將，善騎射，在任右北平太守時，匈奴不敢犯境，號稱 “飛將軍”。他在一生中，與匈奴七十余戰(zhàn)，然未得封侯。后隨大將軍衛(wèi)青擊匈奴，因迷失道路受處分，以恥對刀筆吏而自殺。作者借此揭露秦檜一手遮天，打擊抗金將領(lǐng)張浚、韓世忠等，殺害抗金名將岳飛的罪行，并寄托自己的哀思。伯郎是東漢末年商人孟陀的字。據(jù) 《三輔決錄》注說：“孟陀，字伯郎。以蒲萄酒一斗遺張讓，即拜涼州刺史?！边@里作者借此影射秦檜招降納叛、貪賂受賄之罪行。據(jù) 《宋史·奸臣傳》記載：秦檜在位期間， “開門受賂，富敵于國，外國珍寶，死猶及門”，一面誅鋤忠臣良將，一面到處網(wǎng)羅頑鈍無恥之徒，“附己者立與擢用”，“自其獨相，至死之日，易執(zhí)政二十八人，皆世無一譽”，如孫近、韓肖胄、樓炤、萬俟卨之流。作者借歷史典故，用正反對比手法，既痛惜愛國將領(lǐng)的不幸遭遇，更揭露奸臣秦檜的丑惡嘴臉，筆鋒犀利，情感悲憤。接著以 “盡道邊庭臥鼓，誰知坐老貔貅？”對南宋邊防政策提出批評并表達對時局的憂慮?！斑呁ヅP鼓”，就是邊境無戰(zhàn)事，天下太平?！磅?（pí xiū）”，原指古代的一種猛獸，后用以比喻勇猛的戰(zhàn)士，這里是指守衛(wèi)邊防的南宋將士。“盡道邊庭臥鼓”，這是對虛假和平的批判。“誰知坐老貔貅”寫出戰(zhàn)士不能為國家獻身的遺憾，正如岳飛的部將牛皋被秦檜毒害臨死時所哀嘆的： “吾年六十，官至侍從郎，一死何恨；但恨和議一成，國家日削，大丈夫不能以馬革裹尸報君父，是為嘆耳！”［12］“憑誰問：籌邊未建，先建太平樓？”作者的這一問，更值得我們仔細(xì)參詳?！盎I邊”，就是籌邊樓，原是唐李德裕在太和年間 （827～835年）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時為 “刷一方恥”，防止南詔和吐蕃入侵而建的邊防軍事設(shè)施，地點在今成都西理蕃縣治的西城之上。樓內(nèi)繪有山川形勢圖，李德裕在此召開邊事會議，商定訪務(wù)策略［13］。在這里，作者用籌邊樓和太平樓對舉，指出當(dāng)前需要的是先建籌邊樓，而不是什么太平樓。也就是說，應(yīng)厲兵秣馬，加強戰(zhàn)備，去恢復(fù)失守的國土，去解放淪陷區(qū)的父老鄉(xiāng)親，而不是把割地的慘痛、百姓的苦難、稱臣的恥辱置之腦后，沉迷于歌舞升平，縱欲享樂。但現(xiàn)在的掌權(quán)者卻反其道而行之。因此，詞句既是對南宋統(tǒng)治者和議政策的有力抨擊，也是對秦檜之流的當(dāng)頭棒喝，更是警醒國人的暮鼓晨鐘。

本詞以政治時事為內(nèi)容，直抒胸臆，把個人遭遇和國家命運熔為一爐，字里行間充滿忠憤之氣，筆酣墨飽，痛快淋漓。誠如清乾隆間河北滏陽陳慰祖在 《細(xì)高忠直遺篇》中所說：中輔此詞，可謂 “劾秦之奏章，討秦之露布，誅秦之斧鉞。言人所欲言，言人所不敢言。氣塞兩間，忠橫宇內(nèi)”［14］。此言可謂一針見血，是最為確切的評價。

三 作者其人

俗話說：詩詞是作者的心曲。寫出如此大膽、鋒利詞篇的作者，是何許人呢？

黃中輔的生平事跡，不見正史。據(jù)義烏鄉(xiāng)土文獻介紹，黃中輔出生于宋大觀四年 （1110年），為今義烏縣城東隅金山嶺頂人。關(guān)于他的生平事跡，《全宋詞》說：“黃中輔，字槐卿，義烏人，元黃溍六世祖?！笔趾喡?。但黃溍 （1277～1357年），字晉卿，婺州義烏人，元代名宦、大學(xué)問家。延祐二年 （1315年）進士，累官至侍講學(xué)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jīng)筵事。史稱其政績：“在朝廷立無所附”“在州縣唯以清白為治”“其清風(fēng)高潔，如冰壺玉尺，纖塵弗污”。其學(xué)業(yè)：“博極天下之書，而約之于至精，剖析經(jīng)史疑難，及古今同革制度名物之屬，旁引曲證，多先儒所未發(fā)?！保?5］明代宋濂是黃溍的學(xué)生，曾寫有 《金華黃先生行狀》一文，文中有涉及黃中輔的一些內(nèi)容： “先生諱溍，字晉卿，姓黃氏。黃為婺名族，至宋太史公庭堅，族望尤著。太史之后，從父昉生景珪，俱來浦江。景珪生琳，取忠簡公澤之女弟，始遷義烏。琳生中輔，力學(xué)尚氣節(jié)……”由此可知，一是黃中輔的祖籍原為婺 （今金華）望族，曾祖父黃昉時遷至浦江，父親黃琳時因娶宗澤之妹而移居義烏。二是黃中輔是宋代著名詩人黃庭堅的后裔，又是宋代抗金名將宗澤的外甥。因此，承家學(xué)，尚氣節(jié)，有膽識，才智過人，自有淵源。

根據(jù)其家族傳承和社會關(guān)系，黃中輔本來可以輕取功名，走上或從政或治學(xué)的道路。但由于金人的南侵、統(tǒng)治者的腐敗，尤其是靖康二年 （1127年）四月的靖康之變，金軍攻破東京 （今開封），燒殺搶掠，俘虜了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大量趙氏皇族、貴卿朝臣，以及后宮妃嬪共三千余人北上，導(dǎo)致北宋的滅亡，更是給國人留下慘痛的記憶。此時，黃中輔已十七八歲，血氣方剛，有志報國。但登上皇位的趙構(gòu)，又被奸臣所包圍，使忠臣良將無用武之地。他的舅舅宗澤上了二十多道奏章，卻每每被黃潛善等人所阻礙，最后憂憤成疾，在建炎二年七月十二日 （1128年7月29日）的彌留之際，連呼三聲 “渡河”與世長辭。為此，他曾懷著悲憤的心情寫下了 《念奴嬌》［16］一詞：

炎精 （指應(yīng)火運而興的王朝。此指宋朝）中否 （中道衰落，指北宋），嘆人材委靡，都無英物。胡馬長驅(qū)三犯闕，誰作長城堅壁？萬國奔騰，兩宮幽陷（指靖康之變，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貴卿朝臣，以及后宮妃嬪被俘北上的政治事件），此恨何時雪？草廬三顧，豈無高臥賢杰？天意眷我中興，吾皇神武，踵 （追隨）曾孫周 （疑指三國時吳國的孫權(quán)、周瑜）發(fā)。河海封疆俱效順，狂虜何勞灰滅？翠羽 （帝王車子上裝飾的羽毛，代指皇帝）南巡，叩閽 （宮門，此代南宋朝廷）無路，徒有沖冠發(fā)。孤忠耿耿，劍铓冷浸秋月。

此詞為靖康之變而發(fā)。上片感嘆金國鐵蹄入侵，中原淪陷，徽、欽二帝被擄的災(zāi)難，指斥這是統(tǒng)治者未重用賢才的惡果。下片寄高宗以中興之厚望，表達自己有報國之雄心，卻無路請纓之感慨。全詞雄視天下，回腸九轉(zhuǎn)，氣勢磅礴，感情深沉，很有感染力。

但此詞只是一種感情的控訴、理想的表達，并沒有給他的人生道路帶來多少影響；而把他推向人生風(fēng)口浪尖的，無疑是他在紹興年間在臨安行在的 “題太平樓”一詞。題詞揭露了秦檜這個 “太平翁翁”的賣國罪行，表現(xiàn)了詞人政治上的主動進擊和無所畏懼的精神，給秦檜及小人迫害自己落下口實，從而改變了他的政治命運，給他的人生道路帶來不幸和曲折。正如 《金華府志·人物志》中所說，黃中輔自題詞后，“檜聞大怒，蹤跡不得而止。居鄉(xiāng)每為仇家所挾，將發(fā)之，會檜死，乃免。自號細(xì)高居士，名其齋曰轉(zhuǎn)拙”。一是秦檜追捕，二是仇家告密，使他的后半世始終處在不安和恐懼的陰影中。一直到秦檜死后，才得以解脫。這一點，在宋何茂恭（?。栋宵S槐卿題太平樓樂府》一文中早有所揭露：“予友黃槐卿，有膽略之士也。當(dāng)秦氏側(cè)目磨牙，以臠忠肉義骨之際，獨不為威惕，成長短句，以摩其須。其仇因挾為奇貨以控之，且二十年矣。會秦氏下世，遂不及發(fā)，其脫于虎口者幸也。凡前日黃氏之宗姻舊游皆幸其發(fā)之，后得免于禍。已而，復(fù)惜其不假手于仇，及秦氏在時發(fā)之，槐卿雖暫厄，茍未至于死，迨今其名日甚矣。予則未敢以為然。夫貴槐卿此言者，以其處韋布而不忘君耳。使果計其幸不幸之遲速而言之，則言雖忠而意何取焉？然曩時仇固得其跡屢欲發(fā)而不發(fā)，仇今豈能終抑之哉！槐卿之言不患其不白也?！保?7］何茂恭是黃中輔的朋友，義烏同鄉(xiāng)。在此文中，他一方面記載了黃中輔在太平樓題詞后遭秦氏迫害、小人挾仇欲告發(fā)的情景，及秦氏死后才得脫虎口之幸事；另一方面又抨擊黃氏之宗親舊友對黃中輔題詞一事 “發(fā)”與 “不發(fā)”的患得患失思想，并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其記載是合乎情理，也是可信的。至于秦氏下世之后的情況，只有 “自號細(xì)高居士，名其齋曰轉(zhuǎn)拙”，可見心情之不暢，惜無具體記載。今瀏覽網(wǎng)上，見有義烏的鄉(xiāng)土文獻資料對黃中輔的事跡介紹，尤其是秦檜去世后的情況，可彌補史料之不足，姑且錄于此，以供讀者參考。文中說：

黃中輔在鄉(xiāng)下住了十幾年，到紹興二十五年 （1155年），黃中輔已經(jīng)46歲。這年秦檜去世，朝廷平反冤獄，通緝黃中輔的命令也撤銷了。黃中輔回到縣城里。紹興三十年 （1160年），江西臨川晏節(jié)來任義烏知縣。他聽人介紹黃中輔事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親自造訪黃中輔，請他出山。城鄉(xiāng)紳眾也紛紛懇求槐卿先生出來培養(yǎng)后輩，黃中輔于是出任縣學(xué)教諭。

在縣學(xué)，黃中輔一連教了20年書，培養(yǎng)出大批人材。人生七十古來稀，70歲那年他把教諭的職務(wù)讓給了年輕人，自己又去了山野田園，深居簡出，以吟詠為樂。知縣將黃中輔的文才、道行和事跡上報婺州，知州轉(zhuǎn)報兩浙轉(zhuǎn)運使，轉(zhuǎn)運使將黃中輔的才能、德行和表現(xiàn)進行核實后，進京奏請皇上給黃中輔委任官職。當(dāng)朝廷商議給黃中輔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時，已是南宋淳熙十四年 （1187年）。令未下，而黃中輔已于當(dāng)年五月七日離開了人間，享年78歲。

黃中輔有氣節(jié)、有學(xué)問，著有 《類稿》10卷。后人為了紀(jì)念他，給他在義烏縣城金山嶺頂 （今朝陽門街）建了一座專祠。由于多次遭受兵災(zāi)，早已蕩然無存。到了清雍正年間 （1723—1735年），又于朝陽門外驛墈下 “浙東望族祠”（今稱黃大宗祠）左側(cè)特地再建了一座 “二賢祠”，合祀黃中輔和黃溍兩位先賢。1942年日軍侵踞義烏，“二賢祠”被焚毀。［18］

綜上所述，黃中輔出身世家，是個有氣節(jié)的文士，他的題太平樓一事，是南宋臨安京城反對和議、揭露秦檜的政治事件，是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的一個典型事例，當(dāng)時曾轟動朝野，影響很大。因此應(yīng)該加以傳揚，讓后人知曉。黃中輔因此受到迫害，未曾出仕，又因其著作 《類稿》的散佚，我們很難對他做出較為全面的評價。但就以其留下的兩首詞而論，關(guān)注反映時政，參與政治斗爭，擴大了詞的題材和詞境，成為后來政治詞的先導(dǎo)，在詞學(xué)史上的地位和影響不可低估。但他至今于文壇無聞，連西溪兩浙詞人祠中也無其人其名，這是不公平的。

注 釋

［1］林正秋：《南宋都城臨安研究》第九章 “都城的烹飪與菜點”，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

［2］（宋）四水潛夫：《武林舊事》卷六 《酒樓》，西湖書社，1981。

［3］《黃溍全集·先居士公樂府后記二首》（其一），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4］（元）佚名撰，李之亮點校 《宋史全文》卷十九中 《宋高宗八》，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

［5］（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第十三卷 《南山分脈城內(nèi)勝跡》，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6］林正秋：《南宋都城臨安研究》第六章 “都城的建設(sh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

［7］（元）脫脫等撰 《宋史》第三百六十九卷 《張俊傳》，中華書局，1985。

［8］（宋）莊綽：《雞肋篇》卷下，載 《唐宋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2004。

［9］（元）脫脫等撰 《宋史》第四百七十三卷 《奸臣傳三·秦檜》，中華書局，1985。

［10］（宋）陸游：《追憶往事》。此詩作于宋寧宗嘉泰元年 （1201），陸游77歲。

［11］ 《次韻秦觀秀才見贈，秦與孫莘老、李公擇甚熟，將入京應(yīng)舉》， 《蘇軾詩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82。

［12］（明）張岱撰 《西湖夢尋·西湖北路·岳王墳》，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

［13］（宋）歐陽修、宋祁撰 《新唐書》第一百八十卷 《李德裕傳》，中華書局，1975。

［14］《詩人黃中輔簡介》，詩詞名句網(wǎng)，2016年8月7日。

［15］（明）宋濂等撰 《元史》一百八十一卷 《黃溍傳》，中華書局，1976。

［16］唐圭璋編 《全宋詞》第三冊，中華書局，1965。

［17］（元）吳師道撰 《敬鄉(xiāng)錄》傳記二，載 《續(xù)金華叢書·史部》。

［18］《黃中輔》，古詩文網(wǎng)，2012年10月16日，郵箱：service＠gushiwen.org。

（清）王崇炳：《學(xué)耨堂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清）王崇炳：《金華征獻略》，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黃溍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