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正《釋譏》的文體考察與文學(xué)史定位"/>
孫 少 華
“擬作傳統(tǒng)”與“文學(xué)缺席”*
——郤正《釋譏》的文體考察與文學(xué)史定位
孫 少 華
郤正是三國時期蜀國著名文人?!度龂尽贩Q其曾著詩、論、賦百篇,《隋書》、《舊唐書》有《郤正集》一卷,但后世大多亡佚?!度龂尽粪S正本傳錄其《釋譏》一篇,此賦擬自崔骃《達旨》,在形制、主旨上有漢賦傳統(tǒng),但從體式、音韻上看,又有后世駢文的某些元素。文學(xué)思想上,《釋譏》既與《答客難》、《解嘲》、《達旨》、《答賓戲》等有著類似的“賦體”思想淵源,又與《釋誨》具有相同的“釋體”思想淵源,其中蘊含的大量四六韻文句式,使其具有“賦”與“文”“雙重文體”特征,但總體上屬于“賦”體作品。文學(xué)史之所以對其很少留意,原因較為復(fù)雜,而郤正的“貳臣”身份,或者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
郤正; 《釋譏》; 擬作
郤正,本名郤纂,字令先,河南偃師人,在蜀先后為秘書吏、秘書令,為郎三十年不遷。蜀降曹魏,郤正受命撰降書,后隨劉禪入魏,受封關(guān)內(nèi)侯。晉泰始中,為安陽令,晉武帝司馬炎贊其“顛沛守義,不違忠節(jié),及見受用,盡心干事,有治理之績”*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郤正傳》,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41頁。,遷其為巴西太守?!端鍟?、新舊《唐書》有《郤正集》一卷,證明其書或者北宋尚存。今存者惟有《釋譏》一篇*《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45《三國志》條:“至《蜀志·郤正傳》《釋誨》一篇,句句引古事為注,至連數(shù)簡?!贝恕夺屨d》當(dāng)為《釋譏》之誤,《釋誨》為蔡邕作品。,《三國志》本傳收錄全文;另有《姜維論》片段見《三國志·姜維傳》,《為后主作降書》,見嚴(yán)可均《文編》。姚振宗曰:“按史言郤令先著述垂百篇,《隋》、《唐志》著錄乃只一卷,所佚多矣。”*姚振宗:《三國藝文志》,王承略、劉心明主編:《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9卷,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345頁。
郤正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地位。史書稱其“性澹于榮利,而尤耽意文章,自司馬、王、揚、班、傅、張、蔡之儔遺文篇賦,及當(dāng)世美書善論,益部有者,則鉆鑿?fù)魄?,略皆寓目”,“凡所著述詩、論、賦之屬垂百篇”,陳壽評其文“文辭燦爛,有張、蔡之風(fēng)”*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郤正傳》,第4冊,第1034、1042頁。。應(yīng)該說,將東漢以后有成就的文人與“張、蔡”相提并論,既是當(dāng)時品鑒士人的一種方式,也是對所比較文人的最高評價。陳壽評郤正“有張、蔡之風(fēng)”,應(yīng)該指的是他的賦作;同時期曹丕《典論》,亦稱王粲、徐幹之賦“雖張、蔡不過也”。由此易知,郤正在辭賦上的水平,與王粲、徐幹相當(dāng)。
然而,對于《三國志》郤正本傳中的《釋譏》一文,我們很難在一般文學(xué)史上見到介紹。筆者所見,一些賦體選本,只有龔克昌主編的《全三國賦評注》收錄此文,并給予了充分肯定。據(jù)《三國志》郤正本傳,《釋譏》乃其模擬崔骃《達旨》而作;然《達旨》又模擬于揚雄《解嘲》,《解嘲》源于東方朔《答客難》。此類文章,郤正之前還有班固《答賓戲》、張衡《應(yīng)間》、崔寔《答譏》、蔡邕《釋誨》、劉瑾《應(yīng)賓難》等,其后又有陳琳《應(yīng)譏》、皇甫謐《釋勸》等。這種以“答”、“解”、“應(yīng)”、“釋”為題的文章,具有大致相同的結(jié)構(gòu)體式與寫作模式,劉勰以為最初起源于宋玉《對問》。由此知《釋譏》有其特定的“擬作”傳統(tǒng)與文體淵源。東方朔《答客難》諸文,劉勰歸入“雜文”一體,然后世多以其為“賦”。這種文體矛盾,同樣反映在《釋譏》一文。另外,后世賦學(xué)史或一般文學(xué)史,對《釋譏》皆不置一詞,其中原由,值得思考。本文即以此為例,討論《釋譏》的文體性質(zhì)及其被文學(xué)史“遮蔽”的問題。
《釋譏》句式有三、四、五、六、七言。一個句子之中,多個四字句可能包含一個以上的六字句、七字句等,為研究方便,我們將其泛稱為“四六字句”或“四七字句”*七字句中的虛詞基本上可以省略,即變?yōu)榱志?。在此我們僅將其視作一種理論上變化的可能性,并非一定省略某字皆視作六字句,因后世駢文亦有如此句式,如唐初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中著名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分段原則以相同韻腳為準(zhǔn),兩個“句群”之間,一般會有換韻情況發(fā)生。四、六句之間,換韻情況不一。其中的嘆詞、虛詞、副詞、連詞等皆省略,以括號標(biāo)識。其他律此*引文文字以中華書局1959年標(biāo)點本《三國志·蜀書·郤正傳》為準(zhǔn),個別標(biāo)點偶有修改。參見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郤正傳》,第4冊,第1034—1038頁。。
1.四七字句(實際上可看作是“四六字句”)
創(chuàng)制作范,匪時不立。流稱垂名,匪功不記。名(必)須功而乃顯,事(亦)俟時以行止。身沒名滅,君子所恥。
此處可以視作4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七字句,再以2個四字句作結(jié)。若將“名必須功而乃顯,事亦俟時以行止”之“必”、“亦”字省略,即為六字句。則此句式即為“四六”句,即4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再以2個四字句作結(jié)。
韻腳:立、記、止、恥。兩漢時期,“立”屬緝部,入聲;“記”、“止”、“恥”屬之部,且“記”在兩漢為去聲字*本部分韻部分類,依據(jù)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因文字較為分散,不再一一注明頁碼。?!爸埂薄ⅰ皭u”韻,蔡邕《釋誨》使用過。據(jù)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的統(tǒng)計,未見緝、之部合韻情況。三國時期,緝韻字獨成一部*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162—169,324頁。,此處以兩漢緝部之“立”字與之部字合韻使用,很可能是蜀地方言的影響。
2.四六字句
達人研道,探賾索微,觀天運之符表,考人事之盛衰。辯者馳說,智者應(yīng)機,謀夫演略,武士奮威;云合霧集,風(fēng)激電飛,量時揆宜,用取世資,小屈大申,存公忽私,雖尺枉而尋直,終揚光以發(fā)輝。
此處可分為兩節(jié)討論,第一節(jié)“達人研道,探賾索微,觀天運之符表,考人事之盛衰”,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四六句”;“辯者馳說”以下為第二節(jié),是由10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
韻腳:微、衰、機、威、飛、資、私、輝,此處數(shù)字皆屬脂韻。微、衰韻又見于張衡《南都賦》;機、威韻又見于崔瑗《郡太守箴》;輝、微、機、飛韻又見于蔡邕《光武濟陽宮碑》,等等*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162—169,324頁。。 由此可知,郤正對東漢賦、文的韻字情況較為熟悉。值得注意的是,此處一句之內(nèi)也有合韻情況,如“云合霧集”,合、集屬于緝韻字。
3.四六字句
4.四六字句
(吾子以)高朗之才,珪璋之質(zhì),兼覽博窺,留心道術(shù),無遠不致,無幽不悉;挺身取命,干茲奧秘,躊躇紫闥,喉舌是執(zhí),九考不移,有入無出,究古今之真?zhèn)?,計時務(wù)之得失。
此處12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韻腳:質(zhì)、術(shù)、悉、秘、執(zhí)、出、失,其中秘為脂韻,其他皆為質(zhì)韻??傮w上判斷,此處當(dāng)為質(zhì)、脂合韻。此合韻用法,東漢曾見于班固《答賓戲》*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236頁。。
5.四字句
(雖)時獻一策,偶進一言,釋彼官責(zé),慰此素飧,(固未能)輸竭忠款,盡瀝胸肝,排方入直,惠彼黎元,(俾吾徒草鄙并有聞焉也)。
此處為8個四字句。韻腳:言、飧、肝、元,皆屬元韻。其中,“飧”作為元部韻,又見于揚雄《逐貧賦》、王褒《洞簫賦》。兩漢作品皆有以“言”為韻者,“肝”、“元”多見于東漢作品。
6.四六字句
(盍亦)綏衡緩轡,回軌易涂,輿安駕肆,思馬斯徂,審厲揭以投濟,要夷庚之赫憮,播秋蘭以芳世,副吾徒之彼圖。
此處4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韻腳:涂、徂、憮、圖,皆屬魚韻。
7.四六字句
(夫)人心不同,實若其面,子雖光麗,既美且艷,管窺筐舉,守厥所見,(未可以)言八纮之形埒,信萬事之精練(也)。
此處為6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韻腳:面、艷、見、練,其中“艷”屬談部,其余3個屬元部,故此處屬于元、談合韻,此用法曾見東漢崔瑗《東觀箴》、班固《幽通賦》等。
8.四六字句
昔在鴻荒,朦昧肇初,三皇應(yīng)箓,五帝承符,爰暨夏、商,前典攸書,姬衰道缺,霸者翼扶,嬴氏慘虐,吞嚼八區(qū)。
(于是)從橫云起,狙詐如星,奇衺蠭動,智故萌生;或飾真以仇偽,或挾邪以干榮,或詭道以要上,或鬻技以自矜。背正崇邪,棄直就佞,忠無定分,義無常經(jīng),故鞅法窮而慝作,斯義敗而奸成,呂門大而宗滅,韓辯立而身刑。
此處可看作是先以10個四字句領(lǐng)起,后以兩組4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
韻腳:初、符、書、扶、區(qū);星、生、榮、矜、佞、經(jīng)、成、刑。
第一組,此處用韻較為清晰,初、符、書、扶、區(qū)皆屬魚部。
第二組,矜屬真韻,其余韻皆屬耕部。此處顯然屬于耕、真合韻,此種用法多見于東漢碑銘文,如孔融《張儉碑銘》、無名氏《張公神碑》、無名氏《唐扶頌》等*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197頁。此處我們以“矜”為真韻,后漢還有以其為侵韻者,如西漢韋玄成《戒子孫詩》“心矜”韻。。其中星、生、榮、經(jīng)、成韻,曾見于邊韶《老子銘》。
9.四字句
利回其心,寵耀其目,赫赫龍章,鑠鑠車服。偷幸茍得,如反如仄,淫邪荒迷,恣睢自極,和鸞未調(diào)(而)身在轅側(cè),庭寧未踐(而)棟折榱覆。天收其精,地縮其澤,人吊其躬,鬼芟其額。初升高岡,終隕幽壑,朝含榮潤,夕為枯魄。是以賢人君子,深圖遠慮,畏彼咎戾,超然高舉,寧曳尾于涂中,穢濁世之休譽。彼豈輕主慢民,而忽于時務(wù)哉?
這里可看作是24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中間有換韻。
韻腳:目、服、仄、極、側(cè)、覆;澤、額、壑、魄;慮、舉、譽、務(wù)。
第一組,目、覆為沃韻,其余為職韻,屬于沃、職合韻,此用法曾見于馬融《廣成頌》。
第二組,澤、額、壑屬鐸韻,兩漢詩歌作品鐸部中未見以“魄”為韻者,中古音在陌部,兩漢屬鐸部,此或者屬于三國時期的用法。
第三組,四字皆屬魚韻。
10.四六、四七字句
自我大漢,應(yīng)天順民,政治之隆,皓若陽春,俯憲坤典,仰式乾文。播皇澤以熙世,揚茂化之濃醇。君臣覆度,各守厥真。上垂詢納之弘,下有匡救之責(zé),士無虛華之寵,民有一行之跡,粲乎亹亹,尚此忠益。
(然而)道有隆窳,物有興廢,有聲有寂,有光有翳。朱陽否于素秋,玄陰抑于孟春,羲和逝(而)望舒系,運氣匿(而)耀靈陳。
沖、質(zhì)不永,桓、靈墜敗,英雄云布,豪杰蓋世,家挾殊議,人懷異計,(故)從橫者欻披(其)胸。狙詐者暫吐(其)舌也。
從句式上看,我們可將此段材料分為三個單元:
第一個,6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再以2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再以2個四字句作結(jié)。
第二個,4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再以2個七字句作結(jié)(當(dāng)然,也可以省去2個七字句中的“而”字,將此句看作是4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
第三個,6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七字句(或省去“其”,作為六字句)。
韻腳:民、春、文、醇、真;責(zé)、跡、益;廢、翳、春、陳;敗、世、計、舌。
第一組,五個字皆屬真韻;
第二組,跡、益為錫韻,“責(zé)”為錫部之麥韻*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41,169頁。,皆屬錫韻。
第三組,廢為祭韻,翳未見羅常培、周祖謨先生的統(tǒng)計,疑當(dāng)為祭韻字;春、陳屬真韻。兩漢無祭、真合韻例,故知此處一句輒換韻:前四句四言為一韻,后四句六言為一韻。
第四組,敗、世為祭韻,計為脂韻,舌為月韻,此處當(dāng)為祭、月、脂合韻。此合韻用法曾見于馬融《長笛賦》與《廣成頌》*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41,169頁。。
11.四六字句
(今)天綱已綴,德樹西鄰,丕顯祖之宏規(guī),縻好爵于士人,興五教以訓(xùn)俗,豐九德以濟民,肅明祀以礿祭,幾皇道以輔真。(雖)跱者未一,偽者未分,圣人垂戒,蓋均無貧。(故)君臣協(xié)美于朝,黎庶欣戴于野,動若重規(guī),靜若疊矩。
濟濟偉彥,元凱之倫也,有過必知,顏子之仁也。侃侃庶政,冉、季之治也,鷹揚鷙騰,伊、望之事也???cè)嚎≈下?,含薛氏之三計,敷張、陳之秘策,故力征以勤世,援華英而不遑,(豈暇)修枯籜于榛穢哉!
此段句式,可分為兩個單元分析:
第一個,2個四字句,領(lǐng)起6個六字句,再以4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六字句,最后以2個四字句作結(jié)。
第二個,8個四字句,領(lǐng)起6個六字句。
韻腳:鄰、人、民、真、分、貧;野(音墅),矩;倫、仁、治、事;計、世、穢。
第一組中,鄰、人、民、真、分、貧皆屬于真韻;野、矩屬于魚韻。此節(jié)有一次換韻情況。
第二組,倫、仁屬于真韻,治、事屬于之韻,兩漢無真、之合韻,故此處當(dāng)為四句一換韻。另外,計為脂韻,世、穢屬于祭韻,此為脂、祭合韻。
12.四六、四八字句
然吾不才,在朝累紀(jì),托身所天,心焉是恃。樂滄海之廣深,嘆嵩岳之高跱,聞仲尼之贊商,感鄉(xiāng)校之益己,彼平仲之和羹,亦進可而替否。
故蒙冒瞽說,時有攸獻,譬遒人之有采于市閭,游童之吟詠乎疆畔,庶以增廣福祥,輸力規(guī)諫。
此句為4個四字句,領(lǐng)起6個六字句;2個四字句,領(lǐng)起2個八字句,再以2個四字句作結(jié)。
韻腳:紀(jì)、恃、跱、己、否;獻、畔、諫。第一組,紀(jì)、恃、跱、己、否屬于之韻。第二組,獻、畔、諫屬于元韻。
13.四六字句
(若其合也),(則)以暗協(xié)明,進應(yīng)靈符;(如其違也),自我常分,退守己愚。進退任數(shù),不矯不誣。循性樂天,夫何恨諸?(此其所以)既入不出,有而若無(者也)。狹屈氏之常醒,濁漁父之必醉,溷柳季之卑辱,褊夷、叔之高懟。
此句為10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
韻腳:符、愚、誣、諸、無;醉、懟。
第一組,誣,中古音在虞韻,兩漢當(dāng)為魚韻;符、愚、諸、無皆在魚部。
第二組,醉、懟屬于脂部之微韻。
14.四六字句
合不以得,違以不失,得不充詘,失不慘悸。不樂前以顧軒,不就后以慮輊,不鬻譽以干澤,不辭愆以忌絀。何責(zé)之釋?何飧之恤?何方之排?何直之入?九考不移,固其所執(zhí)也。
此段為4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六字句,再以6個四字句作結(jié)。前后2個四字句中有換韻。
韻腳:失、悸、輊、絀、恤;入、執(zhí)。
第一組,失為質(zhì)韻,悸、輊中古為脂韻,上古為質(zhì)韻;絀、恤中古為術(shù)韻,兩漢術(shù)部字屬于質(zhì)韻。此處可皆視作質(zhì)韻。
第二組,入、執(zhí)為緝韻。
15.四七、七四字句
方今朝士山積,髦俊成群,猶鱗介之潛乎巨海,毛羽之集乎鄧林,游禽逝不為之鮮,浮魴臻不為之殷。且陽靈幽于唐葉,陰精應(yīng)為商時,陽盱請而洪災(zāi)息,桑林禱而甘澤滋。行止有道,啟塞有期,我?guī)熯z訓(xùn),不怨不尤,委命恭己,我又何辭?
此段可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為2個四字句,領(lǐng)起4個七字句。第二部分為4個七字句,領(lǐng)起6個四字句。
韻腳:群、林、殷;時、息、滋、期、尤、己、辭。
第一組,群、殷為真韻,林為侵韻,此為真、侵合韻,此用法見于馮衍《顯志賦》、李尤《函谷關(guān)賦》*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206頁。。
第二組,皆為之韻。
16.四六、四七字句
辭窮路單,將反初節(jié),綜墳典之流芳,尋孔氏之遺藝,綴微辭以存道,憲先軌而投制,韙叔肸之優(yōu)游,美疏氏之遐逝,收止足以言歸,泛皓然以容裔,欣環(huán)堵以恬娛,免咎悔于斯世,顧茲心之未泰,懼末涂之泥滯,仍求激而增憤,肆中懷以告誓。
(昔)九方考精于至貴,秦牙沈思于殊形。薛燭察寶以飛譽,瓠梁托弦以流聲。齊隸拊髀以濟文,楚客潛寇以保荊。雍門援琴而挾說,韓哀秉轡而馳名。盧敖翱翔乎玄闕,若士竦身于云清。(余實)不能齊技于數(shù)子,(故乃)靜然守己而自寧。
此段分兩部分:
第一部分為2個四字句領(lǐng)起的14個六字句。此處之“辭”,與上句之“我又何辭”之“辭”,構(gòu)成頂針關(guān)系。
第二部分與前一句關(guān)聯(lián),應(yīng)該是2個四字句(“辭窮路單,將反初節(jié)”)領(lǐng)起的12個七字句。
最后這一段以長排比句式,制造了一種恢弘的氣勢,這在以往的辭賦作品中是極為少見的。
韻腳:節(jié)、藝、制、逝、裔、世、滯、誓;形、聲、荊、名、清、寧。
第一組,節(jié)為質(zhì)韻,藝、制、逝、裔、世、滯為祭韻,中古音以“誓”為祭部,此處之“誓”亦為祭韻;此處為質(zhì)、祭合韻。此用法曾見于劉向《九嘆·惜賢》、揚雄《冀州箴》*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195—196,235頁。。
第二組,皆為耕韻。此類韻字,東漢多見于碑銘、民歌*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195—196,235頁。。由此處看出,郤正《釋譏》將兩漢箴、碑銘、民歌等文體中的用韻援入賦體作品,呈現(xiàn)出散文化傾向。
綜上所述,《釋譏》全篇以四六句式為主;如果將其中七字句的某些字省略,可以說全篇皆為“四六句式”,并且不乏后世所稱標(biāo)準(zhǔn)的“四六”句式。與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崔骃《達旨》相比,《釋譏》在句式上的最大特征,就是比它們的四六句式更多、更工整。即使與其時代最近的《達旨》相比,也是如此。有人評價此賦“全篇以駢儷為主,對仗工整,用典密集,聲律和諧,辭采華美,實開西晉賦風(fēng)之先河”*龔克昌、周廣璜、蘇瑞隆主編:《全三國賦評注》,濟南:齊魯書社,2013年,第697頁。,是有道理的。
西晉陸機《演連珠五十首》,被認為“駢偶化的傾向十分明顯”,他本人則是“駢文成立過程中的一位關(guān)鍵人物”*楊明:《讀陸機的〈演連珠〉》,《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第2期。。這種說法沒有問題,陸機的《演連珠五十首》的確是較早對南朝駢文具有重要啟蒙意義的作品之一。問題是,在此文之前,已經(jīng)有郤正《釋譏》導(dǎo)夫先路。例如,陸機《演連珠五十首》的句式,主要以4個四字句領(lǐng)起的2個四六句為主,但也多含單獨的四字句、4個四字句領(lǐng)起的2個六字句、多個四字句領(lǐng)起的多個六字句等等。這種句式,皆能在《釋譏》中找得到。而郤正《釋譏》將箴、碑銘、民歌等文體中的韻字援入《釋譏》的做法,確實使得《釋譏》具有了散文化特征。有人提出,郤正《釋譏》屬于散體大賦、韻散結(jié)合,并有散文向駢文過渡化特征*張東:《守正持義論郤正》,《成都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6期。;還有人直接將《釋譏》看作是“駢儷文”*高新偉:《蜀漢文學(xué)論》,《陜西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1期。,這說明郤正《釋譏》兼具賦、文兩重性質(zhì)。這個問題,我們將在后文重點討論。
《三國志·蜀書·郤正傳》錄其《釋譏》,“其文繼于崔骃《達旨》”,可知在體制、主旨上,《釋譏》仿《達旨》,有漢大賦的思想淵源*現(xiàn)代學(xué)者多將《釋譏》視作辭賦,如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11年)、杜松柏《三國蜀漢辭賦考論》(《黑龍江社會科學(xué)》2009年第5期)、田鵬《三國蜀漢辭賦再考——兼與杜松柏先生商榷》(《文化學(xué)刊》2015年第3期)等。。而據(jù)史書記載,崔骃《達旨》又模擬于揚雄《解嘲》,同類賦作還有東方朔《答客難》、班固《答賓戲》,可知此類“主客問答”賦*目前的文學(xué)史認識,皆將此類“主客問答”體視作賦體。,自漢初至三國,一直有其體式傳承。就思想內(nèi)容而言之,此類“主客問答”體,主要討論的是“立功”、“立言”,其背后則又有政治、社會、文化的背景。
《釋譏》“其文繼于崔骃《達旨》”,二者主旨相近?!哆_旨》撰作原由是:“時人或譏其太玄靜,將以后名失實。”崔骃故“擬楊雄《解嘲》,作《達旨》以答焉”*范曄:《后漢書》卷52《崔骃傳》,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09頁。。此處所言“太玄靜”,與西漢末揚雄被人嘲笑“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班固:《漢書》卷87上《揚雄傳》,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65—3566頁。相近?!夺屪I》主要被人譏諷“九考不移”,且“雖時獻一策,偶進一言,釋彼官責(zé),慰此素飱,固未能輸竭忠款,盡瀝胸肝,排方入直,惠彼黎元,俾吾徒草鄙并有聞焉也”*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郤正傳》,第4冊,第1035頁。,與揚雄、崔骃埋首文章學(xué)術(shù)而追求“玄靜”,同時政治上不受重用的遭際非常相似。班固《答賓戲》的撰作原由是班固“典校秘書,專篤志于儒學(xué),以著述為業(yè)。或譏以無功,又感東方朔、所(揚)雄自喻以不遭蘇、張、范、蔡之時,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復(fù)應(yīng)焉”,東方朔《答客難》也是因為“客”責(zé)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積數(shù)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傮w上看,他們共同遇到的一個問題是:在“立言”與“立功”之間,他們“立功”不成,只能重“立言”而輕“立功”。這些文章的共同辦法就是,更加強調(diào)“立言”的重要性。
由郤正上溯崔骃、班固、揚雄、東方朔,他們共同的一個特點,就是或曾受到皇帝的信任卻不得升職,或位居一職久不得遷,但皆以學(xué)問為重,追求“玄靜”的生活方式。他們對待利祿與學(xué)問的態(tài)度,反映了一種“修身”或“隱逸”思想。
《答客難》東方朔答客問的理由,是“時異事異”,同時指出:“雖然,安可以不務(wù)修身乎哉……茍能修身,何患不榮!”這就從“修身”角度對“客難”提出駁斥。此外,還指出盛世多賢俊,不應(yīng)該對“處士”未獲重視或其生活方式的選擇提出非議:“今世之處士,魁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并認為客人的這種“問難”,實際上是一種“不知權(quán)變而終或于大道”的表現(xiàn)*班固:《漢書》卷65《東方朔傳》,第9冊,第2865、2867頁。。東方朔的認識,是以人處盛世、人才輩出之時,當(dāng)“修身”以安之若素。
揚雄《解嘲》在回答客人的嘲笑時,首先指出了當(dāng)時的三種社會弊端。第一,儒學(xué)的興盛導(dǎo)致了家家自圣、人人自賢的現(xiàn)象:“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咎繇,戴縰垂纓而談?wù)呓詳M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钡诙?,國家政治形勢千變?nèi)f化,帶來了個人政治地位的瞬息萬變與政治生命前途莫測:“當(dāng)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quán)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钡谌斑x賢”方式的僵化與用人制度的弊端,帶來了人才選拔的畸形:“當(dāng)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俛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wù)咄鹕喽搪暎姓邤M足而投跡。鄉(xiāng)使上世之士處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在此情況下,揚雄提出了“守玄”思想:“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班固:《漢書》卷87上《揚雄傳》,第11冊,第3568、3570、3571頁。在揚雄這里,“守玄”已經(jīng)是一種不得不的選擇,并且是一種“援儒入道”的改變。他對當(dāng)時選賢、用人制度的批評,已經(jīng)比東方朔更為尖銳和深刻。
班固的《答賓戲》,其“戲”與“難”、“嘲”、“譏”意義接近。班固答客之戲,主要有三個認識。第一,與東方朔相同的“時移世易”思想:“因勢合變,偶時之會,風(fēng)移俗易,乖忤而不可通者,非君子之法也?!狈磳Α昂窆疟〗瘛保骸敖褡犹幓适蓝搼?zhàn)國,耀所聞而疑所覿,欲從旄敦而度高乎泰山,懷氿濫而測深乎重淵,亦未至也。”第二,反對“見世利之華,暗道德之實”,提出“道不可以貳”:“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軻養(yǎng)浩然之氣,彼豈樂為迂闊哉?道不可以貳也?!钡谌?,認同揚雄《太玄》思想,提出“默”、“守道”、“守命”觀點:“慎修所志,守爾天符,委命共己,味道之腴,神之聽之,名其舍諸!”顏師古注曰:“言修志委命,則明神聽之,佑以福祿,自然有名,永不廢也?!?班固:《漢書》卷100上《敘傳》,第12冊,第4227、4228、4231、4232頁。顏師古之說以及文中提出“時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密爾自娛于斯文”,都是符合儒家思想的一種“道”。班固所處的時代,與東方朔相同而與揚雄迥異,故其思想沒有批判性,只有如東方朔一樣心平氣和的解釋與接受,甚至是一種儒家的安貧樂道思想。
崔骃《達旨》,也是因遵循“玄靜”而受到“時人”之“譏”,其所處時代,適逢“家家有以樂和,人人有以自優(yōu)。威械臧而俎豆布,六典陳而九刑厝”的盛世。崔骃答“時人”之思想,與班固相似。第一,遵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儒家思想:“方斯之際,處士山積,學(xué)者川流,衣裳被宇,冠蓋云浮……彼采其華,我收其實。舍之則臧,己所學(xué)也。故進動以道,則不辭執(zhí)珪而秉柱國;復(fù)靜以理,則甘糟糠而安藜藿?!痹诟≡甑臅r代,世人多浮華而崔骃埋首經(jīng)學(xué),獨“收其實”,表現(xiàn)的是一種超然世外、用心于學(xué)的精神。第二,保持著學(xué)者的精神高潔,反對“夸毗以求舉”和“暴智燿世因以干祿”的做法:“君子非不欲仕也,恥夸毗以求舉……暴智燿世,因以干祿,非仲尼之道也?!钡谌?,提出與班固相似的“守道”、“守則”思想,同時具有道家的“存性”思想:“先人有則而我弗虧,行有枉徑而我弗隨。臧否在予,惟世所議。固將因天質(zhì)之自然,誦上哲之高訓(xùn);詠太平之清風(fēng),行天下之至順。懼吾躬之穢德,勤百畝之不耘??{余馬以安行,俟性命之所存?!睂τ诖颂幹靶浴?,李賢注曰:“天命之謂性,言隱居以體命?!?范曄:《后漢書》卷52《崔骃傳》,第6冊,第1714、1715頁。這就說明至崔骃,其與班固的一個差異,就是“隱逸”思想的出現(xiàn)。
《三國志》稱郤正《釋譏》擬于崔骃《達旨》,由二者皆有儒、道思想看,此說合其事實。然由后世文體看,東方朔《答客難》以下,似乎只有班固《答賓戲》與其以“答”為題,揚雄《解嘲》名“解”,崔骃《達旨》實為“答”,郤正《釋譏》自以“釋”為題,其內(nèi)涵實際上皆為“答”體,“解”、“釋”不過是“答”之變體而已。由此言之,自東方朔《答客難》至郤正《釋譏》,從思想、形式與結(jié)構(gòu)上,皆有其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的前后繼承關(guān)系。
然而,據(jù)《后漢書》蔡邕本傳記載,蔡邕曾仿東方朔、揚雄、班固、崔骃等作《釋誨》,可知“釋”體,實蔡邕改創(chuàng)新體而為之。從文體新變的角度上看,郤正《釋譏》或有另一種新的“擬作”傳統(tǒng)。
從另一種角度看,《釋譏》卻又有較為近世的“擬作”傳統(tǒng),即對“釋”體的繼承?!逗鬂h書》蔡邕本傳稱其“感東方朔《客難》及楊雄、班固、崔骃之徒設(shè)疑以自通,乃斟酌群言,韙其是而矯其非,作《釋誨》以戒厲云爾”*范曄:《后漢書》卷60下《蔡邕本傳》,第7冊,第1980頁。。在此,蔡邕“韙其是而矯其非”,顯然是在繼承前賢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適當(dāng)?shù)摹案脑臁?。這無疑是一種“新創(chuàng)”。對于這一點,徐師曾看得很清楚:“按字書云:‘釋,解也。’文既有解,又復(fù)有釋,則釋者,解之別名也。蓋自蔡邕作《釋誨》,而郤正《釋譏》,皇甫謐《釋勸》,束晢《玄居釋》,相繼有作;然其詞旨不過遞相祖述而已?!?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34頁。這就是說,《三國志》雖然稱郤正《釋譏》主題模擬自崔骃《達旨》,但從文體角度分析,該文很大程度上可能模擬自蔡邕的《釋誨》。陳壽說郤正“文辭燦爛,有張、蔡之風(fēng)”,當(dāng)有所指。從模擬對象上看,《釋誨》仿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崔骃《達旨》,《釋譏》與之完全一致。
從寫作目的上看,蔡邕《釋誨》*蔡邕:《釋誨》,費振剛等輯校:《全漢賦》,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559—560頁。也是拒絕與中常侍為伍而“閑居玩古,不交當(dāng)世”之作。這一點,郤正“自在內(nèi)職,與宦人黃皓比屋周旋,經(jīng)三十年”,與蔡邕不與宦官為伍的態(tài)度相似。就此而言,《釋誨》、《釋譏》具有相似的寫作背景。
從他人所問的問題看,《釋誨》實際上與其他文章也極為相似,即皆被人問難何以“默而無聞”。這說明《釋誨》與其他文章的寫作主旨,主要因“功名”問題。
從結(jié)構(gòu)上看,《釋誨》、《釋譏》具有如下相似之處:第一,《釋誨》“務(wù)世公子誨于華顛胡老”,點出文題“誨”;《釋譏》以“或有譏余者”,點出文題“譏”。第二,務(wù)世公子的教誨語句較多,且多三、四、五、六言句式,之后是內(nèi)容僅為一句話的“胡老傲然而笑曰”、一句話的“公子謖爾斂袂而興曰”然后是“胡老曰”引起的四段文字,最后是“于是公子仰首降階,忸怩而避。胡老乃揚衡含笑,援琴而歌”,“歌曰”內(nèi)容為七句騷體文,這與之前其他文章的結(jié)尾都不同?!夺屪I》的結(jié)構(gòu)與《釋誨》基本一致,即先以一大段“或有譏余者曰”提出問題,繼而是一句話的“余聞而嘆曰”、一句話的“或人率爾,仰而揚衡曰”,最后是“余應(yīng)之曰”引起的四段文字。與《釋誨》不同的是,《釋譏》結(jié)尾并無“譏者”言行。但如果忽略《釋誨》這一獨特的結(jié)尾方式,《釋誨》與《釋譏》的結(jié)構(gòu)基本上是一致的。第三,《釋誨》最末一段的韻腳清、靈、寧、亭、生、征,亦見于《釋譏》最后一段,其中形、聲、荊、名、清、寧,與《釋誨》相同。從這里推測,《釋譏》借鑒了《釋誨》的題名方式、結(jié)構(gòu)與用韻模式。
綜上所言,與其說《釋譏》仿崔骃《達旨》而作,倒不如說襲崔骃《達旨》主題,而其結(jié)構(gòu)、文體則襲自蔡邕《釋誨》,具有“釋”體的新特征。
一般的辭賦選或賦學(xué)史,皆將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崔骃《達旨》視作賦體,然對模擬四作的蔡邕《釋誨》、郤正《釋譏》等則不予置評。這是一個矛盾的問題,因為對東方朔等四作,《文選》以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為“設(shè)論”,顯然未將其視作賦體。按照此說,則崔骃《達旨》、蔡邕《釋誨》、郤正《釋譏》等,亦當(dāng)歸入“設(shè)論”一體。劉勰《文心雕龍·雜文》則將這些作品歸入“雜文”一體*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254—255頁。,他以東方、揚、班、崔、蔡之文,皆從賦體中析別出來,單獨列為“雜文”。蕭統(tǒng)之“設(shè)論”與劉勰之“雜文”,其意義接近,皆將此類文體視作“文”。這一方面反映了南朝人對文體的細致劃分認識,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們對“賦”、“文”的認識與判斷。但是,《文選》、《文心雕龍》并未提及郤正《釋譏》,如果按照一般規(guī)律推定,《釋譏》顯然也應(yīng)該屬于“設(shè)論”或“雜文”。然而,根據(jù)我們分析的郤正《釋譏》的音韻情況看,郤正該文用韻符合賦體規(guī)律,同時符合南朝盛行的駢文的體式。簡單將《釋譏》視作“設(shè)論”或“雜文”,顯然不合適。
那么,該如何界定《答客難》直至《釋誨》、《釋譏》一類作品的文體性質(zhì)?
從篇章規(guī)模上看,《答客難》、《解嘲》、《答賓戲》、《達旨》的文字差不多,而《釋誨》、《釋譏》與皇甫謐的《釋勸》,規(guī)模相似。這就是說,《釋誨》、《釋譏》、《釋勸》之類的“釋”體,確實與之前模擬對象有所差異。
從體式上看,皇甫謐“究賓主之論,以解難者,名曰《釋勸》”*房玄齡:《晉書》卷51《皇甫謐傳》,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11,1411頁。,可知其創(chuàng)作初衷與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崔骃《達旨》、郤正《釋譏》一致,皆為“解難”而作。但在事情的原委上,則有所不同。如果說,《答客難》、《解嘲》、《答賓戲》與《釋譏》,主題皆與功名有關(guān),并且“客”問難的態(tài)度,皆有譏刺主人公“久仕不遷”反而埋首苦讀之意,那么,蔡邕則是“稱疾而歸。閑居玩古,不交當(dāng)世”,是一種主動的辭官不做;崔骃屬于“未遑仕進之事”?;矢χk《釋勸》,則發(fā)生了變化:“時魏郡召上計掾,舉孝廉;景元初,相國辟,皆不行。其后鄉(xiāng)親勸令應(yīng)命,謐為《釋勸論》以通志焉?!?房玄齡:《晉書》卷51《皇甫謐傳》,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11,1411頁。這就是說,皇甫謐作《釋勸》不是回答他人問“久仕不遷”的問題,而是“遷而不就”。前者是仕之遷黜問題,后者是遷與隱的問題。這一點,與蔡邕極為相似,但也有差異:蔡邕是在亂世之中的無奈之舉,皇甫謐是亂世初定之后的自覺選擇。也就是說,在東方朔《答客難》體現(xiàn)出一種“隱逸”思想之后,至皇甫謐《釋勸》的“逸民”思想則更為強烈,也更自覺。同時他提出的“出處”觀,是對“盛世”的一種特殊理解,即“堯舜之世,士或收跡林澤,或過門不敢入”、“朝貴致功之臣,野美全志之士”,是盛世多元社會的一種自然表現(xiàn)。這種認識,較之以往有了更高的思想境界。
從用韻與體式看,《釋勸》亦多押韻,且多三、四、五、六言雜用,與《釋譏》非常相似。但是,《答客難》、《解嘲》、《答賓戲》、《達旨》與《釋譏》,在“其辭曰”后,緊接著就是“客問”文字,而《釋勸》與此前諸文的一個不同,就是在“其辭曰”后有一個長序*房玄齡:《晉書》卷51《皇甫謐傳》,第1411頁。。此序的基本內(nèi)容,是詳細介紹本文的寫作背景(“相國晉王辟余等三十七人,及泰始登禪,同命之士莫不畢至,皆拜騎都尉,或賜爵關(guān)內(nèi)侯,進奉朝請,禮如侍臣。惟余疾困,不及國寵”)、寫作緣起(“宗人父兄及我僚類,咸以為天下大慶,萬姓賴之,雖未成禮,不宜安寢,縱其疾篤,猶當(dāng)致身。余唯古今明王之制,事無巨細,斷之以情,實力不堪”)、寫作目的(“究賓主之論,以解難”)。這個內(nèi)容,作者以“序”的形式交待出來,與《答客難》、《解嘲》、《答賓戲》、《釋誨》、《達旨》、《釋譏》等以“客問”形式顯然不同。
《釋勸》此序的出現(xiàn),改變了《釋譏》以上諸文的結(jié)構(gòu)形式。《答客難》至《釋譏》,前面雖有類似于“小序”的介紹性文字,但并非在文章的正文,而是在史書正文,且第一段即為多屬有韻之文“客問”;《釋勸》在“客問”韻文之前,增加一段敘事文字,實際上就使得全文具有了“雜”的特征。按照劉勰的說法,將《釋勸》定為“雜文”,或有道理。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此前真正出于作者本人之手的賦序,至東漢才正式出現(xiàn)*王芑孫《讀賦卮言》:“周賦未嘗有序……西漢賦亦未嘗有序……(《文選》所選)西漢賦七篇,中間有序者五篇:《甘泉》、《長門》、《長楊》、《羽獵》、《鵩鳥》,其題作序者,皆后人加之,故即錄史傳以著其所由作,非序也。自序之作,始于東京?!薄稖Y雅堂全集》嘉慶刊本。。而東漢的“賦序”,多以介紹寫作背景或緣由為主,如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趙岐《藍賦序》、邊讓《章華臺賦》、蔡邕《述行賦序》等,皆是,且序文多了了十?dāng)?shù)字至數(shù)十字不等。即如魏晉曹丕《感物賦序》、《感離賦序》、《柳賦序》、曹植《洛神賦序》、嵇康《琴賦序》等*嵇康《琴賦序》文字稍長,然亦不足二百字,且無敘事、抒情手法。只有晚于皇甫謐的潘岳《閑居賦序》,方具有《釋勸序》的寫作特色。,亦是如此。《釋勸》序文長達265字,本身即是一篇含有敘事、議論、說明、抒情等寫作手法的短文。從這種文學(xué)特征上說,以《釋勸》為“雜文”,或符合劉勰的認識。
從文體發(fā)展的進程看,結(jié)合蕭統(tǒng)、劉勰的認識,《釋譏》等文,或者當(dāng)屬“文”一體;但通過上文論證,依照當(dāng)下的文學(xué)史認識,《達旨》、《釋誨》、《釋譏》一類作品,又具有“賦”體的某些文學(xué)特征。從《釋譏》開始出現(xiàn)大量的四六句式看,將其視作駢文的最初雛形,也不為過。結(jié)合當(dāng)下的文學(xué)史觀判斷,《釋譏》應(yīng)該是漢賦、雜文一類文體向駢文過渡的典型代表作品,兼具“賦”、“文”雙重文體特征。也就是說,“文體”是“流動”的,尤其是在文體形式發(fā)生轉(zhuǎn)換的特殊時代。就此而言,我們在研究古代文學(xué)作品的某類文體之時,除了關(guān)注其最后被文學(xué)史認定的文體身份,還要關(guān)注該文體在孕育、發(fā)展過程中與其他文體的聯(lián)系、區(qū)別或交融的過程。《釋譏》等文的文體矛盾證明,在幾種文體交融、轉(zhuǎn)換、新變之際,某些作品的文體歸屬不能簡單而論,甚至同一作品被歸入不同的文體中也有其道理。這就說明某些作品可能具有“雙重文體”性質(zhì)。對這個問題,我們應(yīng)該以歷史發(fā)展的辯證眼光去看待。
根據(jù)史書記載,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在當(dāng)時非常著名的文人,著述宏富,并且有比較著名的文學(xué)作品,但都未能進入當(dāng)時及以后的文學(xué)史家或詩文評家的視野,造成了文學(xué)文本在文學(xué)史上的“缺席”。郤正《釋譏》就是一例。自陳壽《三國志》錄郤正《釋譏》,其下數(shù)世,直至宋代方重新審視郤正的文學(xué)成就。然宋葉夢得《避暑詩話》、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僅僅論及篇名,明賀復(fù)征《文章辨體匯選》列“釋”體始見置評,然猶有貶詞,直至有清《三國志文類》方見重收全文?!夺屪I》在文學(xué)史上的“缺席”,甚至文學(xué)史重曹魏、輕蜀吳現(xiàn)象,說明文學(xué)史家在文本選擇上有故意遮蔽的可能。
首先,《釋譏》被文學(xué)史忽視,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建安文學(xué)的輝煌成就遮蔽了吳、蜀文學(xué)所致。以三國時代為例,曹魏禪漢以后,三國歸一,魏又被晉禪代,“漢—魏—晉”成為史家的正統(tǒng)史學(xué)敘述。這種歷史斷代,自然將吳、蜀兩國切割出去,文學(xué)史觀中也自然“遺漏”了吳、蜀兩國的文學(xué)成績。文學(xué)史家關(guān)注這一段的時候,多以“漢魏”、“魏晉”稱之,故對三國文學(xué)的敘述,主要以曹魏時期的“建安七子”為中心。蕭統(tǒng)《文選》、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即主要以“建安七子”為文學(xué)敘述重點。殊不知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史,按照王朝來劃分自然有其合理之處,但中國古代的正統(tǒng)觀念,很容易將同時期其他王朝、地域的文學(xué)忽略掉?!夺屪I》無法進入東漢、魏晉文學(xué)史,就是這個原因。
三國時期的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在當(dāng)時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魏蜀吳皆有非常發(fā)達的學(xué)術(shù)與文學(xué)。即以蜀國為例,如果梳理史書,蜀國的文學(xué)成就,絲毫不亞于魏晉。例如,陳壽《三國志》所載,《諸葛亮集》“二十四篇,凡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許靖,本傳稱其“文多故不載”,又錄其《與曹公書》;秦宓,本傳錄《薦儒士任定祖書》、《答劉璋書》等,又稱其“文多故不載”;呂雅,本傳稱“雅清厲有文才,著《格論》十五篇”;向朗,“自去長史,優(yōu)游無事垂三十年,乃更潛心典籍,孜孜不倦。年逾八十,猶手自校書,刊定謬誤,積聚篇卷,于時最多”;張裔(字君嗣),蜀郡成都人也“治《公羊春秋》,博涉《史》、《漢》”;杜瓊,“著《韓詩章句》十余萬言”;李譔,“從司馬徽、宋忠等學(xué)。譔具傳其業(yè),又從默講論義理,五經(jīng)、諸子,無不該覽,加博好技藝,算術(shù)、卜數(shù),醫(yī)藥、弓弩、機械之巧……著古文《易》、《尚書》、《毛詩》、《三禮》、《左氏傳》、《太玄指歸》,皆依準(zhǔn)賈、馬,異于鄭玄”;漢中陳術(shù)(字申伯),“著《釋問》七篇、《益部耆舊傳》及《志》”;譙周(字允南),“父(山并),字榮始,治《尚書》,兼通諸經(jīng)及圖緯……凡所著述,擇定《法訓(xùn)》、《五經(jīng)論》、《古史考》書之屬百余篇”*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第4冊,第929、967、972—976、988、1011、1026—1027、1027—1033頁。。由此看出,蜀國當(dāng)時學(xué)者在經(jīng)學(xué)、文學(xué)、史學(xué)、讖緯各方面都有不俗的成績。我們今天書寫學(xué)術(shù)史、文學(xué)史,不能忽視蜀國文人的成就。
其次,《釋譏》缺席文學(xué)史,可能與其文體不清有關(guān)。宋以降,人多以其為“文”;然其作為擬作,又與“賦”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今天看來,第一,《釋譏》雖然與蔡邕《釋誨》一樣,皆為模擬東方、揚、班、崔之文的擬作,然二文已經(jīng)脫離了漢賦盛行的特殊時代,與完全意義上的漢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差異。第二,處于漢魏之際歷史轉(zhuǎn)折的重要關(guān)頭,賦、文二體也在發(fā)生著潛移默化的轉(zhuǎn)換,劉勰已經(jīng)將此類文體視作“雜文”,后人對《釋誨》、《釋譏》的文體性質(zhì)更是無法完全說清楚。在這種情況下,繞開《釋譏》這個難題或者是不錯的選擇。
最后,筆者推測,《釋譏》的被屏蔽,或者與揚雄、桓譚的某些作品亡佚一樣,皆與作者本人的“附逆”、“貳臣”身份有關(guān)。因為按照陳壽的說法,作為曾有“張、蔡之風(fēng)”的郤正,文名與王粲、徐幹齊,且其入晉曾任巴西太守,然其文后世大多亡佚,似乎不太正常。究其原因,筆者推測有二:一者郤正受譙周勸降、親自撰寫降書、其父隨孟達叛蜀降魏等影響,身上具有濃厚的“貳臣”色彩,必為后人所詬病,故其作多不傳; 二者晉禪曹魏為正統(tǒng),三國之中,文學(xué)史家更重視魏國文人及其作品,致使蜀、吳作者多被屏蔽在文學(xué)史之外。
西漢揚雄、劉歆、桓譚等人的作品亡佚,與其附逆王莽不無關(guān)系,但時至今日,他們在學(xué)術(shù)與文學(xué)上的成就,已經(jīng)完全被文學(xué)史、學(xué)術(shù)史所接受。魏蜀吳三國爭雄,屬于東漢以后不同軍事集團對正統(tǒng)政權(quán)的爭奪,當(dāng)時不同地區(qū)的文人因地域關(guān)系分屬不同政權(quán),乃是形勢所迫,并非政治、軍事、民族矛盾尖銳對立下的主動選擇。三國歸晉以后,司馬氏政權(quán)完全接納了三國的文人,并未從政治立場、忠臣節(jié)義角度鄙視他們,包括促使蜀漢投降的譙周、為劉禪撰寫降書的郤正。“至于貳臣,亦唐以前人所寬”*《三國知意》,《劉咸炘學(xué)術(shù)論集》(史學(xué)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20頁。,這種認識一直延續(xù)至唐代,《郤正集》于宋代亡佚就說明了這種事實。但在民族矛盾突出的歷史背景下,如宋遼、宋金、宋元等對立的時代及其以降,漢族政權(quán)與其他民族政權(quán)中文人的政治選擇,已經(jīng)開始具有突出的民族主義因素,君臣大義、忠孝節(jié)義始成為文人關(guān)注的重點話題*劉咸炘稱:“君臣大義雖傳之自古,實至趙宋始精,自唐以前皆甚寬不嚴(yán)。”。此時對譙周、郤正等人的詬病會更加激烈。
唐前對“貳臣”的認識或有較“寬”的一面,但我們不可否認,“貳臣”為歷代士人(包括唐前)所憎惡。即如譙周,時人對他的抨擊,自晉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譙周傳》,第4冊,第1032頁。。唐羅隱《籌筆驛》詩亦稱“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亦可知唐代文人對譙周憎惡之深。從歷史評價看,王夫之以為譙周之惡勝于馮道。尤其是在蜀國尚存、姜維等武將力戰(zhàn)曹魏情形下,譙周竟然著《仇國論》“為異說以解散人心”;在黃皓擅權(quán)蠱主、民勞兵疲情形下,譙周“塞目鉗口,未聞一讜言之獻,徒過責(zé)姜維,以餌愚民、媚奄宦,為司馬昭先驅(qū)以下蜀,國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祿”,其“罪通于天”*王夫之:《讀通鑒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81、282頁。。正如王夫之所言,譙周不過是在司馬昭滅蜀前,提前為亡蜀做了輿論上的準(zhǔn)備。
對郤正的評價,或者因其曾舍家從劉禪入魏,“后主賴正相導(dǎo)宜適”,故后人并未將其與譙周等同。從其《論姜維》看,似乎郤正與譙周有所不同*陳壽:《三國志》卷44《蜀書·姜維傳》,第4冊,第1068頁。。然而從事實上看,郤正未死節(jié)并代作降書,與譙周勸降無異。后人苛責(zé)郤正較少,實際上是因為譙周之罪甚大,后人即多以寫降書之事歸罪于譙周*盧弼:《三國志集解》卷42《蜀書·郤正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845頁。。這是后人的誤解,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譙周之罪遮蔽郤正之罪的事實。其實,即使在古代正統(tǒng)士人看來,郤正算得上出身于“叛逆世家”,如其父郤揖,先為孟達屬下,后隨孟達降魏,任中書令史。
郤正后來追隨劉禪入魏并表現(xiàn)得忠心不貳,似乎體現(xiàn)了他對劉禪“忠誠”的一面。郤正《釋譏》本“事無關(guān)乎興亡,語不關(guān)于勸戒,準(zhǔn)之史例,似可從刪”*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16《三國志·蜀·郤正傳》,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貳),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84頁。,陳壽將其全文收錄于《三國志》,除了郤正文學(xué)水平不亞于張衡、蔡邕,還有對其“忠義”一面的肯定。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作為在劉禪身邊“九考不移”之人,作為降臣、罪臣的郤正,如果在劉禪落魄之時不能追隨其左右,并以此類“忠誠”作為一種政治投資,他還能有什么資本去博得晉朝的賞識并獲得加官進爵的機會呢?更深層次上看,郤正之父郤揖早先降魏,為郤正降魏準(zhǔn)備了更多的便利條件或政治機會。在“降魏”這一點上,郤正較他人可能具有更大的主動性。無論如何,郤正的一些做法,一定為封建社會政治的士大夫,尤其是民族關(guān)系緊張、重視士人氣節(jié)的宋代士人所不齒。其《釋譏》被“屏蔽”,其書《郤正集》在宋代亡佚,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梢哉f,如果不是《釋譏》保存在郤正本傳中,今天我們可能根本見不到《釋譏》全文,甚至根本不知道此文的存在。總之,對《釋譏》的考察使我們認識到,文學(xué)史上蔽而不彰的某些作品,可能很好地保留著該作品所在時代或之先的語言、文字、音韻使用情況?!夺屪I》的“擬作”傳統(tǒng)與體式淵源,以及其后仍有類似作品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其實,不僅文學(xué)作品具有此類“擬作”傳統(tǒng),即如經(jīng)部、史部、子部作品,皆有此類“擬作”現(xiàn)象,如揚雄《法言》、《太玄》擬于《論語》、《周易》,后世史家對《史記》、《漢書》之模擬,桓譚《新論》對陸賈《新語》之模擬以及后世以“新”為名的作品模擬,等等。,說明此類文體的性質(zhì)較為復(fù)雜,可能具有“賦”、“文”雙重文體特征。這種“擬作”現(xiàn)象,值得深入考察?!夺屪I》“缺席”文學(xué)史,既有文學(xué)史書寫的原因,也與作者本人的文學(xué)地位、社會身份、政治態(tài)度等有關(guān)。今天我們重新書寫文學(xué)史,對古代逆臣、貳臣、叛臣、降臣、奸臣的政治態(tài)度應(yīng)予以譴責(zé)、鄙棄,對其文學(xué)作品(甚至其他文藝作品)的價值,則應(yīng)給予客觀評價。
【責(zé)任編輯:張慕華;責(zé)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6—11—10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易代之際文學(xué)思想研究”(14ZDB073) 作者簡介:孫少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