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的意象

溫 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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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的意象

溫 瑜*

（常熟理工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常熟 215500）

從歷時、系統(tǒng)及組合規(guī)律的角度看，先秦哀悼詩的意象大多比較單一、表現(xiàn)比較疏松，以動植物意象為主，以想象之象為輔，大多采用賦、比、興的表現(xiàn)方法連接。漢代哀悼詩的意象大多比較單一，有些純粹是人物形象，表現(xiàn)也比較疏松，以并置法、比興法、賦法組合。三國兩晉南北朝哀悼詩墳?zāi)埂⑦z物、四時季節(jié)變幻中的物侯、天氣意象增加，南朝始出歷史人文意象，北齊始出送葬類意象，通過疊加復(fù)指式、對偶列舉式、比興式、跳躍式組合。唐五代哀悼詩的意象安排得比較密集：涌現(xiàn)了大量歷史、神話、傳說類典故意象，送葬類、遺屋類、遺作類、遺子女、墳?zāi)挂庀笥兴黾?，在組合方式上，較多用對仗或?qū)ε季湟庀蟛⑴e法，其次是跳躍式、疊加復(fù)指式、賦法并置、比喻式。其變化大體與語言的發(fā)展變化、詩歌體式的演變更替、作者從以感性思維為主到以理性思維為主的思維方式的演變更新等因素有很大關(guān)系。

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意象；演變；組合規(guī)律

當(dāng)前學(xué)界對哀悼詩意象的研究存在以下問題：1.側(cè)重于物象，輕視人物形象；2.從縱向看，鮮能描繪出意象的歷時性變化；3.從橫向看，大多只注意諸如松、柏、劍、琴等之類象征性意象而忽視了其他典型意象，而且對意象類型的歸納過于零散，系統(tǒng)性不強；4.鮮能總結(jié)出意象的組合規(guī)律?，F(xiàn)試從以下方面對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的意象作深入探討。

一、先秦哀悼詩意象的特征

不同時代生產(chǎn)力不同，生產(chǎn)關(guān)系也不同，與之相適應(yīng)的人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生活方式等亦不同，體現(xiàn)在哀悼詩中的意象體系及意象表現(xiàn)方式也隨之變化。

先秦時期生產(chǎn)力比較低下，科學(xué)也不發(fā)達，人們對自然界的風(fēng)、雨、雷、電、夢等許多現(xiàn)象無能為力，亦不能作出科學(xué)的解釋，所以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更多地順應(yīng)自然，對事物的看法往往過多地依賴感覺和經(jīng)驗，對不能解釋的事物往往借助神話和想象。反映在哀悼詩中，其意象有以下特點：

首先，除了屈原的《招魂》《大招》外，意象大多比較單一，意象表現(xiàn)也比較疏松。《邶風(fēng)·綠衣》（3個，絺、絲、绤均是綠衣上的一部分，作為一個整體）、《邶風(fēng)·二子乘舟》（2個）、《唐風(fēng)·葛生》（8個）、《秦風(fēng)·黃鳥》（9個）、《檜風(fēng)·素冠》（2個，素冠、素衣、素韠實指的都是孝子）、《小雅·蓼莪》（8個）、托名陶嬰所作的《黃鵠歌》（3個）、《楚人謠》（2個），大多以2—3個意象為主。而《招魂》《大招》例外，它們創(chuàng)作于先秦晚期、而且都是想象之象，故意象較為密集。

其次，除了人物形象外，以動植物意象較多，還有想象之象。如，《唐風(fēng)·葛生》的葛生，《秦風(fēng)·黃鳥》的黃鳥、棘、桑、楚，《小雅·蓼莪》的蓼莪、蒿、蔚，《黃鵠歌》的黃鵠，屈原的《招魂》和《大招》的意象多是想象之象，前者如帝、巫陽、魂、長人、十日、流金鑠石、雕題黑齒、蝮蛇、封狐、雄虺、千里流沙、赤蟻、玄蜂、叢菅、層冰峨峨、飛雪千里、虎豹、一夫九首、豺狼、土伯、參目虎首等等，后者如千里炎火、螭龍、蝮蛇、山林、虎豹、鰅鳙短狐、豕、流沙、豕首、寒山、逴龍、代水、寒凝等等。《檜風(fēng)·素冠》只有人物意象，《楚人謠》只有國家意象。

再次，意象大多采用賦、比、興的表現(xiàn)方法連接?！囤L(fēng)·綠衣》以“綠衣”起興、《唐風(fēng)·葛生》以“葛生”起興、《秦風(fēng)·黃鳥》《小雅·蓼莪》以“黃鳥”起興。《邶風(fēng)·二子乘舟》以二子乘舟比喻臨涉死地，托名陶嬰所作的《黃鵠歌》以黃鵠比喻早寡的陶嬰。屈原的《招魂》和《大招》的招魂詞上半部鋪寫東南西北上下六方（《大招》是東南西北四方）野獸、鬼怪、氣象的險惡和恐怖，下半部分別從居處的講究、宴游的逸樂、飲食的豐盛、娛樂的狂歡四個方面鋪寫楚國的華美，意象比較密集，用的均是賦法鋪陳意象的藝術(shù)。

先秦哀悼詩中一些獨特的動植物意象具有典型意義，成為后代哀悼文學(xué)的典型意象原型，直接影響了后代文學(xué)。

（一）莪

《詩·小雅·蓼莪》是一首遠服苦役、悼念父母的詩作，表達了子女追慕雙親撫養(yǎng)之德的情思。因詩作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起興，后世詩文因以“蓼莪”指對亡親的悼念。在表達上形成了四種方式：

1.是直接以“蓼莪”抒情。此類甚多，如三國王粲為潘文則代作的《為潘文則作思親詩》，“在昔蓼莪，哀有馀音。我之此譬，憂其獨深”以《蓼莪》詩意抒發(fā)母親去世后自己孤獨、悲傷、內(nèi)疚的心情，與自己此時遠在他鄉(xiāng)、企盼回歸而不得的境遇結(jié)合起來，更加感人肺腑、摧人淚下，同時也反映了漢末動亂給人們精神上帶來的巨大陰影以及人們對安定生活的渴望。宋蘇軾《謝生日詩啟》中的“《蓼莪》之感，迨衰老而不忘”亦如此類。

2.是以“詠蓼莪”抒情。正因為“蓼莪”有此特定含意，所以“詠蓼莪”就成了悼念亡親、感激雙親撫養(yǎng)之恩的代名詞，在中國歷代詩文均有體現(xiàn)。如晉潘岳《寡婦賦》有：“覽寒泉之遺嘆兮，詠蓼莪之余音?！碧颇踩谟小皞莫氂悬S堂客，幾度臨風(fēng)詠蓼莪”（《邵公母》）。宋詩有大量“詠蓼莪”的詩，如：“凄愴懷桑梓,劬勞詠蓼莪?！保ā端抉R光送昌言舍人得告還蜀三首其二》）“頗懷常杕意,忍誦蓼莪詩?！保ㄎ奶煜椤抖宋绯醵绕湟弧罚┑鹊取＿@些詩句均以“詠蓼莪”為典抒發(fā)了對已逝的父母厚恩情深，自責(zé)失報的哀傷之情。

3.是以“廢蓼莪”抒情。史書上有“蓼莪詠廢”的典故，《晉書·王裒傳》：“（王）裒少立操尚……痛父非命，未嘗西向而坐，示不臣朝廷也。于是隱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廬于墓側(cè)，旦夕常至墓所拜跪，攀柏悲號，涕淚著樹，樹為之枯。母性畏雷，母沒，每雷，輒到墓曰：‘裒在此?！白x《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嘗不三復(fù)流涕，門人受業(yè)者并廢《蓼莪》之篇?！盵1]2 278即是說《蓼莪》的內(nèi)容是寫孝子追念父母的，為了不致引起王裒的哀痛，故門人受業(yè)者廢讀《蓼莪》之篇。后因以“蓼莪詠廢”或“廢蓼莪”為追念父母盡心守孝的典故，這一典故也廣泛運用在詩文當(dāng)中，宋詩尤其是哀悼詩中就有許多廢蓼莪的典故，如，陸游的寒食節(jié)拜墓之作《鄉(xiāng)中每以寒食立夏之間省墳客夔適逢此時凄然感懷二首其一》中的“富貴賤貧俱有恨,此生長廢蓼莪詩”，寫出了世間人人皆有所憾，而自己的遺憾就是追念父母、永遠無法再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以“長廢蓼莪詩”之典寫出了人類共同的普遍心情，因而具有較強的感染力。

4．是把“蓼莪”和“詩經(jīng)”中的《凱風(fēng)》或《南陔》連起來抒情。三國陳思王曹植的《靈芝篇》是一首悼父之作，其中有：“歲月不安居，嗚呼我皇考。生我既已晚，棄我何其早。蓼莪誰所興，念之令人老。退詠南風(fēng)詩，灑淚滿袆抱?！痹娙送ㄟ^列舉眾多古代孝子如何盡孝道、品德如靈芝般高尚來傳達兒子與父母間的親情，并用《蓼莪》《凱風(fēng)》之典抒發(fā)痛失父親的悼念、哀傷和感慨，從而贊頌魏武帝的德教廣被四海、父母的慈恩普惠萬靈。《后漢書·清河孝王劉慶傳》亦有：“﹝諸王﹞常有《蓼莪》《凱風(fēng)》之哀?！盵2]1802宋馬廷鸞的“風(fēng)有黍離傷咽，雅有蓼莪憔悴，使我不能餐。更把南陔讀，淚落廣陵瀾”[3]3 140（《水調(diào)歌頭·和潔堂韻》）。均將《蓼莪》與《凱風(fēng)》或《南陔》連接起來表達對父母的哀悼之情。

（二）黃鵠

先秦托名陶嬰所作的《黃鵠歌》有“悲黃鵠之早寡兮七年不雙”之句，是說魯陶嬰少寡不再改嫁之事，其本事見西漢劉向的《列女傳·魯寡陶嬰》，此后，歷代文人多用“黃鵠”“寡鵠”這一意象指婦女的守節(jié)不嫁和空閨寂寞?！包S鵠志”比喻婦女恪守貞操，有時亦借指人在政治態(tài)度上不事二主。

歷代詩文多用“黃鵠”“寡鵠”表現(xiàn)孤獨凄清或夫婦生離死別的悲哀。如，晉詩卷十九《黃鵠曲四首》之“黃鵠參天飛，半道郁徘徊”即是按《列女傳》魯陶嬰的故事有所感嘆，表達其失侶孤寂之心。梁沈約《登臺望秋月》的“階悲寡鵠。沙洲怨別鴻”寫出了孤寡、離別之人望月思鄉(xiāng)的悲苦情緒。唐李商隱《圣女祠》的 “寡鵠迷蒼壑，羈凰怨翠梧”。吳喬云箋評：“‘星娥’‘月姊’，比圣女之不可得見也。“寡鶴”言想念之切也?！盵4]533明汪廷訥《種玉記·互醋》有：“況且我流落邊關(guān)，若不回時，只恐你終銜黃鵠哀。淚空垂，冷落鴛幃日易西。”[5]66“黃鵠哀”指衛(wèi)姬最終要為丈夫一去不歸而銜悲，到時遺恨終身!

歷代詩文多用“黃鵠”“寡鵠”表現(xiàn)烈女不侍二夫的忠貞。如：

鳲鳩七子母恩重,寡鵠孤巢婦德賢。（宋林亦《陳仲罕母挽詞》）

寡鵠中宵泣，寒棲祇舊枝。（元汪澤民《題趙景陽所撰朱節(jié)婦傳》）

既許驅(qū)金犢，便合歌《黃鵠》。（清陳維崧《麥秀兩岐·為周貞女題詞》）

這些詩句分別表達了詩人對陳仲罕母、朱節(jié)婦、周貞女守寡不嫁、不侍二夫的貞潔品德表示真切的同情與崇高的贊揚。

有的詩文也用“黃鵠”來借指忠君，即在政治態(tài)度上不事二主。如，宋文天祥《自嘆》詩有：“沙邊黃鵠長回首，江上杜鵑空斷魂?！盵6]43 074就是借以“黃鵠”表明不事元朝的志向。宋文天祥《山中感興》詩其三：“去年白鳥集，今年黃鵲飛。”[6]43 060作者借“白鳥之訐”的典故比喻自己被奸臣賈似道、張志立等人攻擊，借用“黃鵠飛”即托名陶嬰所作的《黃鵠歌》自我明志不改嫁的典故以申“黃鶴志”，表明對宋室忠貞不二的志向。

（三）黃鳥

黃鳥，《爾雅·釋鳥》：“皇，黃鳥。”郭璞注：“俗呼黃離留，亦名搏黍?！盵7]2 649黃離留，即黃鶯。郝懿行義疏：“按此即今之黃雀，其形如雀而黃，故名黃鳥，又名搏黍，非黃離留也?！盵8]1 245所以黃鳥有兩種：黃鶯、黃雀。黃鳥是《詩經(jīng)》的一個常用意象，如：“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保ā吨苣稀じ瘃罚氨暠忺S鳥，載好其音。”（《邶風(fēng)·凱風(fēng)》）《詩經(jīng)·秦風(fēng)·黃鳥》秦伯任好卒，以秦之良子車氏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作殉，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而且詩中三章開頭均以“交交黃鳥”起興，所以“黃鳥”從此成為后代詩歌眾多“黃鳥”意象中表達死亡哀悼的一個特定意象，在后代詩歌中有一定的影響，其表達方式有二種：

1.是“黃鳥”往往與殉“三良”事相關(guān)，尤其是在“三良”詠史詩中出現(xiàn)較多。例如王粲《詠史詩》的“黃鳥作悲詩，至今聲不虧”，曹植《三良詩》的“黃鳥為悲鳴，哀哉傷肺肝”，陶淵明《詠三良詩》的“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這些詩共同的特點是：都含有“黃鳥”意象，而且“黃鳥”意象均與悲相連，表達對“三良”悲慘遭遇的同情和哀悼。有的詩歌是對“三良”事發(fā)表議論，如宋王安石《哀賢亭》的“黃鳥哀子車，強埋非天為”是對秦穆公的做法表示抗議，借此表達對生死的看法。

2.是直接用“黃鳥”表達死亡或哀悼之情。如，漢無名氏的《傷三貞詩》的“間關(guān)黃鳥，爰集於樹”是三貞守節(jié)自殺的起興，與死亡有關(guān)。漢石勛的《費鳳別碑詩》的“思黃鳥集虧楚，惴惴之臨穴”是化用《秦風(fēng)·黃鳥》殯葬“三良”之事表達為費鳳送葬的情景。宋梅堯臣《太師杜公挽詞五首》的“”[9] 3 224和《寄題哀賢亭》的“蒼蒼墓門樹，亦有黃鳥哀”[9]3 327中的“黃鳥”均表達的是哀悼之情。

二、漢代哀悼詩的意象特征

漢代的14首哀悼詩有10首為樂府詩，另不入樂的有無名氏的《傷三貞詩》和石勛的《費鳳別碑詩》，劉徹《思奉車子侯歌》為楚歌體雜言詩，除3首碑詩即無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嘆》、無名氏的《郭輔碑歌》、無名氏的《張公神碑歌》和《陬操》《思奉車子侯歌》《傷三貞詩》外，其他詩歌大多比較短小，意象大多比較單一，有些純粹是人物形象，意象表現(xiàn)也比較疏。如：劉徹《李夫人歌》2個人物形象，無物象、無名氏的《民為淮南厲王歌》3個意象，無名氏的《長安為尹賞歌》2個物意象，無名氏的《芑梁妻歌》1個意象，無名氏的《伯姬引》1個意象，（朝鮮）高麗玉的《箜篌引》2個意象。

在意象的組合上，有三種方法：1.是并置法，即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象平行羅列，《李夫人歌》的漢武帝與李夫人兩個意象是對句相組并置，《郭輔碑歌》的郭輔、七子、四俊、三妃、大姒、石、歌7個意象并置，（朝鮮）高麗玉的《箜篌引》的公、河兩個意象是本句自組并置。2.是比興法，劉徹的《思奉車子侯歌》、無名氏的《張公神碑歌》用香草喻美人的比興之法連接意象。3.是賦法，石勛的《費鳳別碑詩》這篇碑文通篇用鋪陳敘述的方法寫孫子駕著馬車前來吊唁去世的祖父，將祖父的出身、品德、官職、功業(yè)、去世、家人對他的哀悼一一道出，意象多而密集，全由賦法帶出。

漢代詩歌也形成了一些特有的哀悼意象，對后世詩文廣有影響。

（一）杞梁妻哭城

齊侯襲莒、杞梁死之事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然僅寫齊侯歸遇杞梁之妻于郊外，使吊之，《禮記·檀弓》《韓詩外傳》只載杞梁妻哭夫事，均無哭城和城崩之說?！读信畟鳌贰墩f苑》始謂杞梁妻哭城而城崩，今《琴操》與此同。漢樂府琴曲歌辭無名氏的《杞梁妻歌》依此而作，其事具有較強的感染力，因而杞梁妻哭城成為后代詩文的一個常見的死亡哀悼意象，在詩歌中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有對杞梁妻忠貞之情的贊美，如李白的“梁山感杞妻，慟器為之傾”（《舞曲歌辭·東海有勇婦》）就是以杞梁妻為夫死哭城、感動上天的忠貞喻東海勇婦捐軀報夫仇而萬死不顧生。也有對戰(zhàn)爭造成男人死亡、女人哀悼的控訴及對女人忠貞之情的贊美，如汪遵的“一叫長城萬仞摧，杞梁遺骨逐妻回。南鄰北里皆孀婦，誰解堅心繼此來”（《杞梁墓》）。還有作為“死亡”的代稱，如鄭剛中的“當(dāng)年棗栗奉高堂，顦顇俄驚哭杞梁”(《悼八嬸孺人其一》）。還有以杞梁妻之事喻天人感應(yīng)，如沈佺期的“虛道崩城淚，明心不應(yīng)天”（《度安海入龍編)》），就是作者被貶交趾，地處偏僻，疾病纏身，渴望回鄉(xiāng)，但上天不能像杞梁妻哭城而城崩那樣感應(yīng)自己的心思。

（二）公無渡河

（朝鮮）高麗玉的《箜篌引》據(jù)崔豹《古今注》言，朝鮮津卒霍里子高某日晨起撐船，見一位白發(fā)狂夫提著酒壺，穿渡急流，其妻子喊著“公無渡河”追來攔阻，不及，便彈著箜篌唱出《公無渡河》的哀歌，隨即也投河自殺殉情，其妻高麗玉為之感動而作了此曲?！肮珶o渡河”遂成為詩歌中一個表示死亡哀悼的意象，在后代詩歌中大體有二種表現(xiàn)方式：

1.是以樂府相和歌辭《公無渡河》為題，對原詩《箜篌引》內(nèi)容的擴寫，作品有南朝梁劉孝威、南朝陳張正見、唐李白、王建、溫庭筠、王睿、李賀、陳標(biāo)、溫庭筠、李咸用、宋唐庚、等人的《公無渡河》，只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角度和表現(xiàn)手法略有不同而已，如王建是延續(xù)原詩的寫實風(fēng)格，用其妻的口吻說：你縱然不聽我的話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我扯斷衣服也攔不住你，你死了我好后悔、好無奈啊。李白則發(fā)揮他的想象天才，公果然被淹死在海邊，尸體被白齒若雪山的長鯨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骨架留在那里。而一向以詭異風(fēng)格著稱的李賀反倒生活化起來了，屈平、徐衍自殺實屬愚蠢，你家有好酒好菜好兄好姑，吃穿不愁，干嗎要去尋死呀，害得你小姑哭嗚嗚。

2.是化用在詩歌中，是“不要自尋死路”或“死亡”的代稱。如杜甫的“人憐漢公主，生得渡河歸”（《即事》）就是化用“公無渡河”歸的意象，言漢公主得以死里逃生。元稹悼亡詩《六年春遣懷八首》的“公無渡河音響絕（已隔前春復(fù)去秋）”就是“死亡”的代稱。

三、三國兩晉南北朝哀悼詩的意象特征

三國兩晉南北朝哀悼詩的意象類型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首先是墳?zāi)梗ò▔炆系乃?、柏、楊、月等）意象的增多。三國兩晉哀悼詩開始大量出現(xiàn)墳?zāi)挂庀?，如三國吳質(zhì)《思慕詩》的文帝墓、晉潘岳《悼亡詩三首》的亡妻墓、晉曹毗《郗公墓詩》的郗公墓等，南北朝哀悼詩的墳?zāi)挂庀蟾?，如竟陵王蕭子良的《登山望雷居士精舍同沈右衛(wèi)過劉先生墓下作詩并序》（1）、隨郡王蕭子隆的《經(jīng)劉瓛墓下詩》、虞炎的《奉和竟陵王經(jīng)劉瓛墓下詩》、沈約的《瓛》、柳惲的《奉和竟陵王經(jīng)劉瓛墓下詩》詩中的劉瓛墓意象，王褒《送劉中書葬詩》的劉中書墳?zāi)挂庀?、庾信《送炅法師葬詩》的炅法師墳?zāi)挂庀蟮取?/p>

其次是遺物意象的增多，如三國魏文帝曹丕《短歌行》中其父親遺留的帷幕、幾筵，魏明帝曹?！犊嗪小分谢首孢z留的龍陂城故壘，晉潘岳《悼亡詩三首》中的其與亡妻曾住過的舊廬，包括里面的幃屏、翰默、遺掛、枕席、長簟、空床、茵幬、故房、衾裳等，晉陶淵明《悲從弟仲德》中其唐弟生前住過的舊宅，包括空館、虛坐、前庭、階、園林等。

其三是四時季節(jié)變幻中的物侯意象、天氣意象的增加，可以說，三國前的哀悼詩意象大多是靜止的，而從三國兩晉南北朝開始出現(xiàn)了許多流動型、發(fā)展型意象，即節(jié)氣、物候、天氣意象，這些流動型、跳躍型意象一方面可以表現(xiàn)隨著時間的推移、氣候的變化、生命的流逝，存者的思念日益濃厚，另一方面，以變反襯死亡的止，更加突出了死者的不幸和存者的悲哀，如江淹的《悼室人詩十首》前八首通過描寫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中物侯意象、天氣意象來表達對亡妻的思念和哀悼之情，南朝陳江總的《在陳旦解酲共哭顧舍人詩》以階荒鄭公草、人隨暮槿落、客共晚鶯悲抒發(fā)顧舍人去世后家園的荒涼和詩人的悲痛等等。

其四是從南朝的哀悼詩開始出現(xiàn)歷史人文意象，如梁何遜的《傷徐主簿詩》中的向秀、嵇康、呂安、阮籍、楊雄，陳江總《在陳旦解酲共哭顧舍人詩》的鄭公、董生，庾信《傷王司徒褒詩》的王子晉、張平子、王仲宣、向秀、嵇康、呂安。江淹的《悼室人詩十首》中的巫山神女、瀟湘二妃。

其五是從北齊的哀悼詩開始出現(xiàn)送葬類意象，如北周王褒的《送觀寧侯葬詩》中的素帳、虛樽、挽鐸，《送劉中書葬詩》的陵谷（遷變）、題銘，庾信的《送炅法師葬詩》中的龍泉（掩）、石洞（封）、送客，北周陳張正見《和陽侯送袁金紫葬詩》中的挽聲，隋盧思道《彭城王挽歌》中的靈輿、容衛(wèi)等。

在意象的組合上，三國兩晉南北朝哀悼詩大多是通過設(shè)置1-3個主要意象，再輔以其他次要意象組合來抒情的。例如三國王粲的《為潘文則作思親詩》安排了父親、母親、我三個中心意象，這三者是并列關(guān)系，其他的巖、歸云、魂、蓼莪等為輔助意象。其具體又分為四種方式：

其一是疊加復(fù)指式，此類最多，主要出現(xiàn)在遺物類意象和墳?zāi)诡愐庀蟮陌У吭娭?。例如晉陶淵明的《悲從弟仲德》中的雙位、空館、流塵、虛坐、宿草、前庭、階除、園林均是舊宅意象的疊指。

其二是對偶列舉式，因南朝齊到梁歷時約110年的時間中出現(xiàn)的一種叫“齊梁體”的詩風(fēng)，它題材狹窄，大多吟詠風(fēng)云、月露，專在詞藻、音韻、對仗上下功夫，多追求音律精細、對偶工整、辭藻巧艷的形式，所以此時期的哀悼詩亦受其影響，在意象的組合上，大多采用對偶句的形式將密集的意象對舉，是唐代格律詩對偶對仗句并舉意象的先聲，如：“階前水光裂，樹上雪花團。庭鶴哀以立，云雞肅且寒?！保ń汀兜渴胰嗽娛住罚┚褪莾山M比較工整的對偶句，將“階前”與“樹上”、“水光”與“雪花”、“裂”與“團”、“庭鶴”與“云雞”、“哀”與“肅”、“以”與“且”、“立”與“寒”對舉，此詩通篇多數(shù)是此類對偶意象。

其三是比興式，如，魏文帝曹丕《寡婦詩》中以霜露、木葉、候雁、歸燕比興寡婦思亡夫，梁沈約的《悼亡詩》以月落還照、蕙草復(fù)芬起興，反襯人一謝永銷亡。北周庾信《代人傷往詩二首》以兩鴛鴦喻恩愛夫妻、以一黃鶴喻鰥夫。

其四是跳躍式，即將不同時空的意象連接在一起，如齊竟陵王蕭子良的《登山望雷居士精舍同沈右衛(wèi)過劉先生墓下作詩》運用聯(lián)想將劉瓛生前的才學(xué)兼?zhèn)?、受人敬重和死后的凄涼哀悼融為一體，從而將漢陵淹館、晉殄洙風(fēng)、五都聲論、三河文義、禮、前英、玄、往哲、日夜、徽音、垣井、煙云、牛山悲、驚川逝等意象連接起來。

當(dāng)然，有些詩也是將上述幾種方式同時運用來組合意象的，如梁柳惲的《奉和竟陵王經(jīng)劉獻墓下詩》就同時運用了跳躍式、對偶并舉式、疊加復(fù)指式三種方式來組合意象，在此不贅述。

墳?zāi)挂庀笫侨龂鴥蓵x南北朝哀悼詩歌的典型意象，它的表現(xiàn)有以下特征：

首先，上古時代的墳與墓是有區(qū)別的，把土堆積起來稱墳，即封土，在墳旁種樹叫封樹，不堆土為墳也不種樹叫墓，孔子說“古也墓而不墳”[10]169（《禮記·檀弓上》），《周易》云：“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盵11]631可見，上古時代是筑墓不筑墳、不封不樹的，據(jù)考察，西安半坡原始公社葬俗一律是有墓無墳，即不封不樹的。《左傳》載“封王子比干之墓”[12]1 542“爾墓之木拱矣”[13]1 832“樹吾墓槚”[13]2 167，[13]2167這是最早的關(guān)于墳旁種樹的記錄，可以推知“封樹”大概始于殷周時代。封樹是當(dāng)時堆土為墳、植樹為飾的古代士以上的葬禮，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周禮·春官宗伯第三》曰：“凡有功者居前，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疏：“‘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者，《月令·孟春令》云：‘審棺槨之薄厚，塋壟之小大高卑厚薄之度，貴賤之等級。’《禮器》說禮有以大為貴者，亦云 ‘丘封之大?！饲鸱庵?，亦通小大高卑厚薄言之。注云‘別尊卑也’者，賈疏云：尊者丘高而樹多，卑者封下而樹少，故云別尊卑也?！盵14]1 696、1 697晉代哀悼詩中顯示，時人已經(jīng)把墳等同于墓了，而且不分身份高低、男女性別均可在墓旁植樹，封樹的種類也不遵從上述規(guī)定，如：“望墳思紆軫。徘徊墟墓間?！保ㄅ嗽馈兜客鲈娙住罚┯秩纭八砂剞D(zhuǎn)蕭瑟”“徘徊泣松銘”（江淹《潘黃門岳述哀》）。南朝梁江淹詩中寫潘岳亡妻的墳樹是天子和諸侯才能種的松柏。而且，三國兩晉南北朝哀悼詩中的墳一般封三種樹：松樹、柏樹、楊樹，前二者如上例，楊樹如：“深松朝已霧。幽隧晏未明，長楊敷晚素?！保ㄋ涡⑽涞蹌ⅡE《拜衡陽文王義季墓詩》）

其次，三國兩晉南北朝哀悼詩中的墳?zāi)挂庀笠话愣际峭ㄟ^拜墓人的悲傷動作+墳/墓/黃墟如撫墳、望墳、痛黃墟和描寫周圍凄冷的景物、氣象來營造的。前者如：

望墳思紆軫，徘徊墟墓間。（潘岳《悼亡詩三首》）

遠念羨昔存，撫墳哀今亡。（顧愷之《拜宣武墓詩》）

痛貫黃墟，肅我以義。（孫綽《表哀詩》）

駕言出遠山，徘徊泣松銘。（江淹《潘黃門岳述哀》）

以上的動詞望、撫、痛、泣與墳?zāi)勾钆洌梢运茉斐霰瘋?、無助、無奈、不舍的拜墓人形象，從而構(gòu)成墳?zāi)挂庀笾幸粋€特有的圖景。

后者如何遜的《哭吳興柳惲詩》：

以茲舊館想，況乃西日垂。蔓草生車轍，枯木臥崩坻。樽酒誰為滿，

靈衣空自披。眷言尋惠好，慟哭悲路歧。含毫徒有屬，搦管竟無摛。

太陽西下、雜草叢生、枯木橫陳、樽酒、靈衣、低沉的哀樂共同構(gòu)成了墳?zāi)挂庀螅瑺I出一種凄婉、蕭條的氣氛，表現(xiàn)了存者悲痛欲絕的心境。

四、唐五代哀悼詩的意象特征

唐五代現(xiàn)存哀悼詩數(shù)量龐大，種類繁多，因格律詩較多，而且其篇幅一般較古體詩短小，故意象安排得比較密集，其意象群結(jié)構(gòu)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一是涌現(xiàn)了大量歷史、神話、傳說類典故意象（參看拙作《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的語言風(fēng)格》），主要出現(xiàn)在格律詩和長篇古體詩中，因為律詩對格律要求非常嚴(yán)謹，在句數(shù)、字數(shù)、平仄、對仗、押韻都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尤其是講究粘和對，對仗聯(lián)可以多到三聯(lián)但至少要有一聯(lián)對仗，而且篇幅一般比古體詩縮小，而長篇古體詩雖然對格律要求不那么嚴(yán)格，但是由于篇幅太長，也會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因此運用一些歷史、神話、傳說類意象一方面可以豐富作品的內(nèi)涵、顯示作者的學(xué)識，另一方面也可以增加自由運用語言的空間。格律詩占總體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的70.74%，因而唐五代現(xiàn)存哀悼詩的歷史、文化類意象特別多，主要是歷史人物、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等，如杜甫的長篇五古《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yán)公武》就運用了白馬、御史府中烏、馬融笛、顏回、二豎、履聲、何水曹、紅粟、瑚璉器、賈誼、匡汲俄寵辱、龍驤塋、蜀人愛諸葛、衛(wèi)霍、文翁、云臺仗、子荊18個歷史、神話、傳說類意象。二是送葬類意象大大增加，主要是送葬的儀仗隊、哀樂、車馬、天氣、送葬人的衣著、神態(tài)舉止等，一般出現(xiàn)在悼君詩、悼臣詩、悼王詩、悼后妃詩、悼夫人詩、悼一些德高望重或官高位尊的朋友詩中，如張九齡的《故滎陽君蘇氏挽歌詞三首》的容車、縞服、柳車、玄扃，溫庭筠的《唐莊恪太子挽歌詞二首》的疊鼓、悲笳、容衛(wèi)等。三是遺物、遺作類意象增加了新的品種，表現(xiàn)在四方面：首先，遺屋類意象增多，如杜甫《過郭代公故宅》、元稹《空屋題(十月十四日夜)》、李商隱《正月崇讓宅》等詩中的故宅。其次，出現(xiàn)了較多遺作類意象，如杜甫的《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就是為追酬（答復(fù)）死去的高適贈詩而寫的血淚作品。此類作品還有李益的《嘉禾寺見亡友王七題壁》、元稹的《初寒夜寄盧子蒙》等。再次是遺子女意象增多，如韋應(yīng)物的《端居感懷》及元稹的一系列悼亡詩等。四是出現(xiàn)了較多的夢意象，如韋應(yīng)物的《傷逝》《感夢》、杜甫的《哭王彭州掄》、元稹的《遣悲懷三首》《感夢》《夢井》等、白居易的《和元九悼往》、杜牧的《傷友人悼吹簫妓》等詩中的夢。最后是墳?zāi)挂庀笤娮饔兴黾?，如張說的《李工部挽歌三首》、駱賓王的《過張平子墓》、杜甫的《別房太尉墓》等。

在意象的組合方式上，用得最多的是對仗（2）或?qū)ε季湟庀蟛⑴e法，承前所述，因為唐五代現(xiàn)存哀悼詩是以格律詩為主、古體詩為輔的，而格律詩都要講究平仄和對仗的，故此法用得最多，例如元稹的五律《哭呂衡州六首》：

雕鶚生難敵，沉檀死更香。兒童喧巷市，羸老哭碑堂。

雁起沙汀暗，云連海氣黃。祝融峰上月，幾照北人喪。

此詩除了最后一聯(lián)不對仗外，其余三聯(lián)都是對仗的，首聯(lián)的雕鶚與沉檀并舉，頷聯(lián)的兒童與羸老、巷市與碑堂并舉，頸聯(lián)的雁與云、沙汀與海氣并舉，顯得密集而工整。

其次，用得較多的是跳躍式。唐五代詩中的跳躍式意象組合主要是通過歷史、神話、傳說典故的運用、移步換景、夢境、今昔對比或現(xiàn)在與未來對比的手法使時空發(fā)生變化來實現(xiàn)的。例如李百藥的《文德皇后挽歌》

裴回兩儀殿，悵望九成臺。玉輦終辭宴，瑤筐遂不開。

野曠陰風(fēng)積，川長思鳥來。寒山寂已暮，虞殯有馀哀。

全詩通過給文德皇后送葬的事把含有歷史文化底蘊的兩儀殿、九成臺、玉輦、瑤筐、野、陰風(fēng)、川、鳥、寒山、虞殯等不同地點、不同景物按送葬時間順序連接起來，從而實現(xiàn)時空跳躍。

其三，用得多的是疊加復(fù)指式，此式多用于遺屋類意象和墳?zāi)诡愐庀蟮脑姼柚?，如韋應(yīng)物《至開化里壽春公故宅》中的歷階、瞻位、廢井、荒草、陰牖、綠苔、門均是疊加復(fù)指故宅。又如，韋莊的《劉得仁墓》：“桂和秋露滴，松帶夜風(fēng)吟。冥寞知春否，墳蒿日已深。”其中的松、墳蒿均是疊加復(fù)指墓意象。

其四，長篇古體詩中的賦法列意象也較常見，例如張籍的七古《祭退之》，全詩共166句，共996字，前22句贊揚韓愈的賢能、詩才、功業(yè)、品德，23-26句寫其中年逝世、朝野悲痛，27-166句張籍回憶與韓愈多年來的交誼及韓愈臨終囑托和去世后張籍的哀傷和悼念，詩中如吏部公、鬼神、古文章、親朋、孤稚等一百多個意象均用鋪敘的手法即賦法一一道出。

最后，也有以比喻組合意象，例如白居易的七律《重傷小女子》：

學(xué)人言語憑床行，嫩似花房脆似瓊。才知恩愛迎三歲，未辨東西過一生。

汝異下殤應(yīng)殺禮，吾非上圣詎忘情。傷心自嘆鳩巢拙，長墮春雛養(yǎng)不成。

花房、瓊、春雛均比喻過早夭折的小女兒，這幾個主要意象是靠比喻組合的。

在唐五代詩大量的歷史、神話、傳說典故意象中，有些死亡哀悼類典故意象是經(jīng)常被使用的：

1．關(guān)于劍的典故意象?！叭饲閽靹Α痹醋浴妒酚洝肪砣弧秴翘兰摇罚捍呵飼r吳王壽夢少子季札封于延陵，他出使路過徐國，徐國國君喜歡上他的劍但不敢說，季札心已許之，準(zhǔn)備回來時再送給他。等他回來時，徐君已死，季札就把劍掛在徐君的墓樹上，表示不能因其已死而違背自己許劍的心愿?！缎滦颉す?jié)士第七》亦有記載，徐人為作《徐人歌》以贊之。此典故在唐前的詩歌中用得不多，有用于對朋友守信的贊美，如：“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惜。子其寧爾心，親交義不薄?！保ú苤病顿浂x詩》）也有用于對朋友逝世的諱稱或哀悼亡友，如“黃泉我詎知，徒勞脫寶劍”（徐陵《別毛永嘉詩》）表哀悼亡友，“楚老惜蘭芳，解劍竟何及”（謝靈運《廬陵王墓下作詩》）表對朋友逝世的諱稱。而到唐代之后，幾乎全是用于表對逝世的諱稱或哀悼亡友，表現(xiàn)手法也較多樣，有懸劍、留劍、掛劍、遺劍、劍沒、別劍、求劍、劍解等，如盧照鄰《哭明堂裴主簿》的“遽痛蘭襟斷，徒令寶劍懸”是表示對好友死亡的哀悼。王維《哭祖六自虛(時年十八)的“不期先掛劍，長恐后施鞭”，是表示對死亡的諱稱。

“劍化”，源自《晉書》卷三十六《張華列傳》，即張華望豐城有劍氣，就以雷煥為豐城令，雷煥掘得雙劍，一把給張華，一把自佩。張華雷、煥死后，雷煥的兒子持劍經(jīng)過延平津，劍突然從腰間躍出墮入水中，只見化為二條龍而沒?！端囄念惥邸肪砹盾娖鞑俊Α芬嘤杏涊d，此典故在唐前的詩歌中有多種含義，有表示死亡哀悼的，如：“劍飛猶共水，魂沈理俱逝?！保簞⑿⑼豆珶o渡河》）有用于表雙劍的，如：“雄劍頓無光，雜佩亦銷爍?！保ń汀躲~爵妓》）也有喻分別的，如：“豐城雙劍昔曾離，經(jīng)年累月復(fù)相隨?！保ㄑΦ篮狻对フ滦小罚┒谔坪蟮脑姼柚袔缀跞糜诒硎舅劳?，而且有多種表現(xiàn)方法，如“劍去雙龍別”（張九齡《故滎陽君蘇氏挽歌詞三首》）、“蛟龍纏倚劍”（杜甫《哭王彭州掄》）、“沉劍君為泉下龍”（元稹《六年春遣懷八首》）等等。

2．關(guān)于琴的典故意象?！安老摇?，源自《呂氏春秋》卷十四《孝行覽·本味》，俞伯牙擅長彈琴，鐘子期善于傾聽琴藝。伯牙彈琴的時候，鐘子期都能準(zhǔn)確地說出他的心意。鐘子期死了，伯牙認為再無知音了，就把琴摔破，將弦挑斷，從此不再彈琴。戰(zhàn)國鄭國列御寇《列子·湯問》亦有記載，此典在唐代哀悼詩中有多種表達方式：以不知流水曲表知音難覓或者對亡友的哀悼，前者如：“莫知流水曲，誰辯游魚心?！保愔芎胝峨]頭送征客詩》）后者如：“遺愛猶如在，殘編尚可窺。即今流水曲，何處俗人知?！保ù奕凇犊奘Y詹事儼》）用“伯牙弦”“絕弦”“鳴琴”“弦琴肯重聞”等表達對亡友的哀悼之情，如：“感游值商日，絕弦留此詞?！保ㄉ騺缙凇秱鯇W(xué)士》）等等。

“人琴俱亡”，源自《世說新語箋疏》下卷上《傷逝》，王子猷、子敬都病重，而子敬先亡，子猷知便索輿來奔喪，不哭，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不調(diào)，擲地說：“子敬！子敬！人琴俱亡。”慟絕良久而月余亦死，《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列傳·王徽之》亦有記載，后人以此形容看到遺物、懷念死者的悲傷心情，常用以比喻對知己、親友去世的悼念。如：“碧窗月落琴聲斷?！保ù魇鍌悺犊拗旆拧罚?/p>

“援琴流涕”，源自《世說新語》下卷上《傷逝》，顧榮喜歡彈琴，及喪時，家人常把琴放靈床上，張季鷹前往哭之，上床取琴作數(shù)曲，彈完摸著琴說：“顧彥先你還能欣賞嗎？”大慟而出。后人以此喻悼念知己，如：“援琴一流涕，舊館幾沾巾?！保愖影骸锻瑫F上人傷壽安傅少府》）

3．關(guān)于鶴的典故意象。“遼東鶴”，源自《藝文類聚》卷七十八《靈異部上·仙道》，傳說遼東人丁令威修道升仙，化鶴歸飛，《搜神后記》卷一亦有記載，丁令威的故事又演化成遼城鶴化、遼東歸鶴、遼東白鶴、遼東化鶴、遼東老鶴、遼鶴重來、遼鶴歸來、遼天歸鶴、遼天孤鶴、遼陽鶴返等固定短語。后人以此喻久別重歸而嘆世事變遷，或喻人去世，或指鶴。如“誰言遼東鶴，千年往復(fù)回”（張說《贈工部尚書馮公挽歌三首》）、“空留華表千年約，才畢丹爐九轉(zhuǎn)功”（鄭璧《和襲美傷顧道士》），其中的鶴典均是喻人死亡。

“吊鶴”，源自《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列傳》，劉弘與陶侃互相信任，共同御敵，后侃丁母憂，在墓下，曾有兩位儀服鮮異客人前來吊唁，不哭而退，化為雙鶴，沖天飛去。《世說新語》下卷上《賢媛》亦有記載，后人以此作哀悼死者的典故，如“寧知荒壟外，吊鶴自裴徊”（駱賓王《樂大夫挽詞五首》）“海內(nèi)故人泣，天涯吊鶴來”（李白《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等等。

4．“山陽笛”，源自《昭明文選》卷十六、三國·向子期（秀）《思舊賦·序》，三國嵇康﹑呂安被司馬昭殺害后，他們的好友向秀經(jīng)過嵇康的舊居山陽，聽到鄰居的笛聲，懷亡友感音而嘆，遂作《思舊賦》。此典故在唐前的詩歌中有表示死亡哀悼的，如“客簫雖有樂。鄰笛遂還傷”（何遜《傷徐主簿詩》），也有不表示死亡哀悼的，如“凈寫山陽笛，全作洛濱笙。注意歡留（文苑作留觀。）聽，誤令妝不成”（劉令嫻《聽百舌詩》），其中的“山陽笛”只表示一種樂音。而此典在唐后的詩歌中幾乎全都是表示哀悼亡友的，而且往往與“悲”或“淚”連用，如“何言陵谷徙，翻驚鄰笛悲”（孔紹安《傷顧學(xué)士》）。

5．“鏡中鸞”，源自《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宋詩》卷一《范泰·鸞鳥詩》，昔罽賓王結(jié)罝峻祁之山，獲得一鸞鳥。王甚愛之，但無法讓它鳴，他夫人聽說鳥見其同類而后鳴，建議懸鏡照它。王依其言，誰知鸞睹形感契，悲鳴中霄，一奮而絕?！端囄念惥邸肪砭攀铣巍し短尔[鳥詩序》亦有記載，后人以此喻夫妻生死離別、孤獨悲哀。如“魚軒海上遙，鸞影月中銷”（顧況《晉公魏國夫人柳氏挽歌》）。

6．“占鵩”，源自《史記》卷八十四《賈生列傳》，賈誼為長沙王傅，三年，有一只似鸮的不祥之鳥──鵩鳥飛入宿舍，賈誼自傷，以為壽命不得長，就作賦以自廣?！墩衙魑倪x》卷十三《賦庚·鳥獸上·鵩鳥賦》亦有載，后人用以表死亡，如“可嘆懸蛇疾，先貽問鵩災(zāi)”（蘇颋《蜀城哭臺州樂安少府》）。

7．“京兆”，源自《漢書》卷九十二《游俠列傳·原涉》，武帝時京兆尹曹氏葬于茂陵，民稱其道為京兆仟。原涉想買地開道而其后人不肯從。后人以此典喻死亡，如，“永去長安道，徒聞京兆阡”（王維《哭祖六自虛 (時年十八)》）。

8．“湘妃”，源自《藝文類聚》卷八十九《木部下·竹》，《太平御覽》卷九百六十二《竹部一·竹上》、《列女傳》卷一《母儀傳·有虞二妃》亦有載，舜南巡不返歿葬于蒼梧，堯之二女娥皇、女英，相思慟哭，淚下沾竹，全有斑狀。唐詩中以此典喻妃子哀悼皇帝，如 “荊山鼎成日，湘浦竹斑時”（姚合《敬宗皇帝挽詞三首》）。

9．“半死心（桐）”，源自《昭明文選》卷三十四漢·枚叔（乘）《七發(fā)》，有一梧桐，其根半死半生，使琴摯斫斬以為琴。后人以此典喻喪妻，如 “河漢重泉夜，梧桐半樹春”（韓愈《梁國惠康公主挽歌二首》）。 10.“安仁悼亡”，源自《昭明文選》卷二十三晉·潘安仁（岳）《悼亡詩三首》其一，言潘岳悼念亡妻。后人以此典喻悼念亡妻（妾），如“潘安寄新詠，仍是夜深來”（元稹《城外回，謝子蒙見諭》）。

11.“封禪文”，源自《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病重，皇帝命人去取其書，其妻說無書，僅有一篇上奏給漢武帝言封禪事的遺作。唐人以此典喻遺作或表示哀悼，如“安得相如草，空余封禪文”（李白《宣城哭蔣征君華》）。

12.“玉樹凋”，源自《世說新語》下卷上《傷逝》，庾文康亡，何揚州臨前葬說：“埋玉樹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世說新語箋疏》下卷上《傷逝》、《晉書》卷七十三《庾亮列傳》亦有載，此典又叫土花埋玉樹、封玉樹、泉下琪樹、玉有誰埋、玉人埋處、玉樹凋、白璧埋黃土、玉樹埋塵、玉樹埋、隨玉樹等，喻人的死亡，如“還家路遠兒童小，埋玉泉深晝夜長”（竇鞏《哭呂衡州八郎中》）。

13.“馬立葬滕公”，源自《西京雜記》卷四，是說滕公駕至東都門，馬叫而局不肯前，以足跑地良久，滕公命人掘地，得一石槨，上刻有銘，文字古異，言滕公死居此室。滕公大呼天意，定死后葬斯。此典又叫佳城、白日銘、白日開，在唐詩中代指死亡，如“鳥來傷賈傅，馬立葬滕公”（李端《張左丞挽歌二首》）。

14.“鼎成”，也叫“乘龍”，《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言黃帝在荊山下鑄成鼎后，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騎上后，群臣后宮七十多人從上，龍上飛，剩下的小臣上不去，都抓住龍髯，龍髯被拔掉下來，并掉下黃帝之弓。百姓抱其弓和胡髯痛哭，后世叫其處為鼎湖、其弓為烏號。此典又叫乘龍、余劍舄、龍駕上丹霄、龍髯等，后世以此指帝王去世，如“鼎湖仙已去，金掌露寧乾”（武元衡《順宗至德大圣皇帝挽歌詞三首》）。

15.“橋山”，源自《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黃帝》，黃帝崩，葬橋山。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注引《皇覽》注黃帝冢在上郡橋山。以此典指皇帝逝世，如“今來大明祖，輦駕橋山曲”（武元衡《德宗皇帝挽歌詞三首》）。

16.“罷亥市”，源自《晉書》卷三十四《羊祜傳》，帝將有滅吳之志，重用羊祜，羊祜率營兵出鎮(zhèn)南夏，開設(shè)庠序，融合遠近，甚得江漢之心，后病卒，帝素服為之哭，南州人為之罷市號慟，巷哭者聲相接，吳守邊將士也為之痛哭。此典用于哀悼仁德之人，如“市若荊州罷，池如薛縣平”（崔融《戶部尚書崔公挽歌》）。

綜上所述，從先秦到唐五代的哀悼詩經(jīng)歷了一個由以自然界動植物意象為主到以歷史故事、神話傳說類意象為主，由單一到以1-3個主要意象為主到以密集意象為主的過程，其連接方式也由以比興為主到以對偶、對仗為主的演變，其原因大體與語言的發(fā)展變化、詩歌體式的演變更潛、作者從以感性思維為主到以理性思維為主的思維方式的演變與更新等因素有很大關(guān)系。

注釋：

（1）一作《同隨王經(jīng)劉先生墓下作》。

（2）對仗實是一種嚴(yán)格工整的對偶，此章所說的對仗因其重要而特別寫出，與對偶相提并論。

[1]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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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mages of Mourning Poetry from Early Qing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WEN Yu

(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shu 215500, Jiangsu)

From perspective of duration, system and combined rule of Mourning Poetry from Early Qing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most of the imageries are unitary and loose, mainly to the images of animals and plants, supplemented by the imagination like, which are mostly connected by the methods of Fu, Bi, Xing. Tombs, artifacts, and four seasonal changes in phenological, weather images of Mourning Poetry of Three Kingdoms, 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y increased.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images began to appear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 and the funeral images began to appear in the Northern Qi Dynasty, which connected by superposition of anaphora, dual listed, Bi Xing, jump combination type. The images of Mourning Poetry in the Tang and the Five Dynasties are very dense. The emergence of a large number of history, myths, legends class allusions, funeral, left house, posthumous, left children, grave imagery had increased. In combination, more parallelism and antithesis image simultaneously, followed by leaps and bounds, superposition of complex exponential type, Fu juxtaposition and metaphor. The changes in general and language development and changes, the evolution of poetry style more potential, the author from the perceptual thinking to the rational thinking based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way of thinking and other factors have a great relationship.

Pre Qin Dynasty to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mourning poems; image; evolution; combination law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6.15

I206. 2

A

1004-4310（2016）06-0070-08

2016-10-10

2016年江蘇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基金項目“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詩研究”(2016SJB750012)。

溫瑜（1976- ），女，廣西陸川人，常熟理工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xué)詩詞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