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語料庫的流行語演變路徑研究——以“有一種X叫Y”為例

董 濤

?

基于語料庫的流行語演變路徑研究——以“有一種X叫Y”為例

董 濤*

（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本文從歷時構式語法的角度，對“有一種X叫Y”構式的演變路徑和影響因素進行了分析和探討。通過分析和討論，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種X叫Y”構式的演變方向是從其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正朝著修辭構式語用意義語義化演變。結構啟動、構式壓制、過度概括和隱轉喻驅動影響著該構式的演變。

歷時構式語法；“有一種X叫Y”構式；構式化；構式演變

一、引言

伴隨著互聯(lián)網的迅猛發(fā)展和與人們生活的緊密聯(lián)系，流行語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青睞，逐漸進入了人們的日常語言中。例如，2015年新年致辭中，習近平主席使用了“蠻拼的”“點贊”網絡流行語。流行語也受到語言學界的重視。據中國知網文獻檢索，以流行語為主題的文章數量呈現(xiàn)遞增的趨勢，質量也逐年提高，近一半的文章被收錄在CSSCI來源期刊中。其中，陳文博[1]、益吉民[2]和雷婧[3]等對“有一種X叫Y”結構的研究具有代表性。他們分別從認知語義、社會學和產生機制角度對“有一種X叫Y”結構進行了研究深入細致地研究，深化了對這類流行語的認識。

盡管流行語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目前對包括“有一種X叫Y”結構在內的流行語大多是理論自省取向，相對而言基于真實語料分析的流行語實證研究尚不多見。其實，對流行語的歷時研究可以推動流行語本質的探索。有鑒于此，本文嘗試結合構式語法和認知語言學相關理論，以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簡稱BBC語料庫）的統(tǒng)計數據為基礎，對流行語“有一種X叫Y”結構進行研究，試圖揭示該結構的演變路徑。

二、研究設計

Goldberg[4]認為，語言的最小單位是構式，即意義與形式的配對體；構式范圍很大，包括詞素、詞匯、短語、句型，甚至篇章。語言是由無數相互關聯(lián)的、網狀化的構式構成的，構式間形成連接（link），構式是這個網狀系統(tǒng)的節(jié)點（node）。Traugott & Trousdale[5]進一步指出語言系統(tǒng)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新構式與業(yè)已存在的構式建立新連接，新構式成為構式網絡系統(tǒng)的新節(jié)點。據以上的說法，流行語“有一種X叫Y”結構的演變同樣如此。

流行語“有一種X叫Y”結構與業(yè)已存在的語法結構不同。為了區(qū)分以上兩個結構，我們沿用陳文博[1]對這類結構的命名，將“有一種X叫Y”結構的業(yè)已存在的傳統(tǒng)用法稱為語法構式，將新奇用法稱為修辭構式。與該結構的語法構式相比，“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在三個方面與其語法構式不同：第一，與語法構式不同，“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的空槽位X和Y不是蘊含關系，而是相似或者相關關系。例如，在“有一種浪費叫善良”中，浪費和善良不是蘊含關系，而是相關關系。第二，“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的空槽位“X”和“Y”可填充的形式比較開放，不受構式的限制，既可以填充名詞、動詞、形容詞、短語，又可以填充句子、英語詞匯等。第三，“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義與其語法構式義不同。該結構語法構式表示命名，但其修辭構式義須借助語用推理獲得。我們認為，“有一種X叫Y”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必須放在同一的框架內研究，否則很難真正揭示該結構的演變路徑。

盡管“有一種X叫Y”結構研究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構式語法與語料庫互相結合的研究方法才能更加令人信服地，更加科學、準確地揭示“有一種X叫Y”結構的演變。有鑒于此，在綜合考察各大語料庫后，我們選取了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簡稱BBC語料庫）來檢索“有一種X叫Y”結構的實例，從空槽位“X”和“Y”的詞類類型及其使用頻率等方面進行共時和歷時分析?，F(xiàn)代漢語語料庫是北京語言大學研發(fā)，庫容15億字，是最大的免費使用的共時和歷時語料庫。在數據收集處理過程中，我們首先從BBC語料庫分別根據“有一種X叫Y”結構中空槽位“X”和“Y”可能出現(xiàn)的不同詞類，對[有一種n叫n] [有一種n叫v] [ 有一種v叫a] [有一種v叫n] [有一種v叫v] [有一種a叫a] [有一種a叫n] [有一種a叫v]和[有一種n叫a]分別進行檢索，獲取所有實例，然后人工篩選出無效實例，進行統(tǒng)計，得出數據，最后對數據進行分析，找到該類構式的演變路徑。

三、調查結果

（一）類型頻率

表1 “有一種X叫Y”構式在BBC語料庫中論元類型分布

如表1所示，“有一種X叫Y”構式各種類型在BBC語料庫中都有顯現(xiàn)，共計14751例。其中，[有一種n叫v]共3 593例，占總數24.40% ；[有一種v叫v]共2 887例，占總數19.60%；[有一種n叫n]共2 731例，占總數18.50%；[有一種a叫v]共2 037例，占總數13.80%；[有一種n叫a]共933例，占總數6.30%；[有一種v叫n]共842例，占總數5.70%；[ 有一種v叫a]共735例，占總數5.00%[有一種a叫a]共632例，占總數4.30%；[有一種a叫n]共361例，占總數2.40%。

（二）歷時分布

根據BBC語料庫，“有一種X叫Y”構式最早出現(xiàn)在1974年《人民日報》，原文如下：

喜看廣州生產建設部隊知識青年的成長在海南島，有一種樹叫英雄樹。這種樹挺拔、向上，開起花來，象滿天的紅云。人說，英雄樹有一種英雄“性格”，互相競爭著向上長。

BBC語料庫檢索結果顯示，伴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迅速發(fā)展和人們網絡交流的日益增多，“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呈現(xiàn)井噴式涌現(xiàn)。其中，一些實例進入了權威報刊、文學作品，意義逐漸規(guī)約化。

（三）語域分布

表2 “有一種X叫Y”構式在BBC語料庫中的語域分布

如表2所示，“有一種X叫Y”構式各種類型在BBC語料庫分布在文學、報刊、微博和科技語域中。其中，該構式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46例，占總數0.31%；該構式在報刊中出現(xiàn)16例，占總數0.11%；該構式在微博中出現(xiàn)14 683例，占總數99.53%；該構式在科技文獻中出現(xiàn)6例，占總數0.05%。由此可知，“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在微博中分布最多。

（四）語料分析

語料分析顯示，“有一種X叫Y”構式演變有如下五個特點：一、從該構式的頻次看，“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實例頻次完全超過了其語法構式的頻次，數量占據絕大多數。這說明，“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擴展了該類構式的表義范疇，提高了該構式的能產性。二、從X槽和Y槽填充詞的頻次看，“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X槽填充名詞的實例有7 257例，占49.2%，X槽填充動詞的實例有4 464例，占30.3%，而Y槽填充動詞的實例有8 517例，占57.8%，Y槽填充名詞的實例有3 934，占26.6%。這表明X槽的演變傾向于名詞，Y槽傾向于動詞。三、從X槽與Y槽的關系看，“有一種X叫Y”語法構式中X槽與Y槽是上下義關系，即X蘊含Y?！坝幸环NX叫Y”修辭構式X槽與Y槽存在兩種關系：相似關系和相關關系。比如，“有一種樹叫英雄樹”中，由于樹的枝干雄偉挺拔具有英雄氣概，所以樹和英雄樹具有相似性，所以把這種樹叫做英雄樹。又如，“有一種選擇叫堅定”中，選擇和堅定在給定的語境中建立了相關關系。這顯示出“有一種X叫Y”構式中X槽和Y槽關系演變方向是從蘊含關系到相似關系，再到相關關系。四、從語域的演變看，二十世紀，“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僅出現(xiàn)兩次，分別是1974年“有一種樹叫英雄樹”和1977年“有一種奴隸叫墮民”。進入二十一世紀，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進步和人們網上交流的日益增多，“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大量涌出。與此同時，“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進入了權威媒體《人民日報》，并且被各大媒體廣泛使用。這說明“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的演變方向不是局限在某一個語域中，而是呈現(xiàn)多元化趨勢。五、從該構式的約定俗成性看，“有一種X叫Y”構式趨向于固化成一類獨立構式，但是目前，該修辭構式義的推導很大程度上還依賴其語法構式。

四、討論

（一）“有一種X叫Y”構式的演變路徑

從歷時構式語法的角度，語言的演變經歷從新構式第一個實例的產生開始，到構式變化（constructional changes），再到構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的漫長過程。構式變化是構式化的前奏，以語用意義拓展，語用意義語義化，形式和意義的誤配及語言結構的分布變化為特征。在這個階段，語言結構處于不完全變化，即要么語言結構形式發(fā)生變化，要么意義發(fā)生變化。構式化是新的語言結構形式和意義匹配體的創(chuàng)造。就具體語言結構來講，從新構式實例產生，到構式變化最后到構式化的過程要耗費幾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例如，表量構式a lot of的產生在古英語時期，其中l(wèi)ot具有實義表示一塊木頭。到了十八世紀，a lot of應用在特定語境中（買賣交易中）其語用含義表示數量。到現(xiàn)代英語時期a lot of形式固化，意義規(guī)約化為數量構式。這個過程花費了1 000多年的時間。

“有一種X叫Y”構式大體符合從構式變化到構式化的演變過程。值得注意的是，“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不是在語言的長期使用中逐漸形成的，而是由于交際需要對已經存在的某類語法構式重新范疇化并且經過反復使用沉淀在語言中的產物?！坝幸环NX叫Y”構式的演變大體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蘊含關系向相似關系修辭構式轉變階段。在基于使用的構式理論看來，任何語言的創(chuàng)新都源于使用事件（usage events），“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同樣如此。據語料考證，“有一種樹叫英雄樹”出現(xiàn)在1974年《人民日報》贊揚廣州知青在海南島成長的報道。當地有一種樹挺拔、向上，開起花來像漫天的紅云，青年也像英雄樹一樣積極向上，茁壯成長。由于當時語言傳播途徑單一和速度慢，沒有引起人們頻繁使用的原因，這類構式只出現(xiàn)兩次。盡管如此，這代表了該構式的演變方向。第二個階段是相似關系向相關關系構式轉變階段。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進步，人們逐漸借助微博等聊天工具對一些熱點事件進行評論，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的流行語，相關關系“有一種X叫Y”構式就是其中之一。由于互聯(lián)網的傳播速度快和網民對該構式的青睞，“有一種X叫Y”構式被網民反復使用，出現(xiàn)頻次完全超過其語法構式，X槽和Y槽形式不再局限于名詞，擴展到了動詞、形容詞等各個詞類。第三個階段是相關關系構式語域擴展到權威媒體。任何語言結構演變都不能局限在一定的語域中，而是應該擴展到語言的各個層面。相關關系“有一種X叫Y”構式從互聯(lián)網到《人民日報》等權威媒體的語域轉變?yōu)樵摌嬍降倪M一步演變奠定了基礎。第四個階段是相關關系“有一種X叫Y”構式語用意義語義化階段。盡管“有一種X叫Y”構式頻次高，能產性強，但是其構式義還未約定俗成，還需要借助語用推理。因此，相關關系“有一種X叫Y”構式語用意義語義化尚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這也是該構式的演變方向。

（二）“有一種X叫Y”構式演變的影響因素

構式是從使用中涌現(xiàn)出來的，構式演變也是在語言結構的反復使用中產生的。在構式化過程中，人類的認知能力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坝幸环NX叫Y”修辭構式亦是如此。我們認為，過度概括、轉隱喻、構式壓制影響著“有一種X叫Y”構式的演變。下面分別進行探討。

1.結構啟動

結構啟動是人們在產出過程中傾向于重復自己先前使用或接觸過的語言結構。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語言結構側重約定俗成的形式和意義的匹配體，即構式[6]。如前所述，語言是由呈網狀相互關聯(lián)的構式構成的，每一個構式是一個節(jié)點，每一個構式和其它構式相互關聯(lián)。這樣看來，在使用事件中，構式義的表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在構式網絡中與其心理距離構式的啟動。就“有一種X叫Y”構式來講，其修辭構式義是受到該結構的語法構式的啟動產生的，因為“有一種X叫Y”語法構式是業(yè)已存在的構式化的心理表征形式，并且兩者臨近。結構啟動符合交際的省力或者經濟準則，借助“有一種X叫Y”語法構式義，減少了推理“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義的努力。從語言演變的角度講，在使用事件中，結構啟動推動了“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形式和意義匹配進程，促進了新構式的產生。

2. 構式壓制

當某個構式需要一個與字面意義不同的解讀時，構式壓制會發(fā)生。就“有一種X叫Y”構式而言，盡管修辭構式X槽和Y槽并非其語法構式需要的蘊含關系，但是對修辭構式做出有意義的解讀必須服從語法構式義，構式壓制發(fā)生。從語言演變的角度看，構式壓制壓縮了“有一種X叫Y”結構的多元化解讀的空間，使該結構意義局限在該結構的語法構式義網絡內，延遲了新構式的產生，降低了該結構的演變速度。

3. 過度概括

過度概括（overgeneralization）多應用在語言習得領域。Goldberg[7]指出過度概括對語言學習的負影響。比如，兒童在習得動詞過去式的時候，會將-ed應用在所有詞根上，造成過度概括，出現(xiàn)*goed這樣的錯誤形式。但是，Traugott & Trousdale[5]認為過度概括可以拓展某一構式的邊界，創(chuàng)造新奇用法，推動語言演變。例如，

（1）有一種樹叫英雄樹。

（2）有一種力量叫感動。

例（1）和例（2）顯示了各自范疇邊界的擴大，但是方向稍有不同。例（1）中，英雄樹和樹原本屬于相似關系，例（1）的語法構式解讀使樹和英雄樹的關系被過度概括為蘊含關系，從而橫向延伸了樹的范疇邊界，增加樹族的成員；同樣，例（2）被過度概括為其語法構式，因此原本屬于相關關系的力量和感動縱向轉換成了蘊含關系。從語言演變的角度看，把具有相似或者相關關系的X槽和Y槽過度概括為蘊含關系有助于拓展了“有一種X叫Y”構式義的范疇，增加該構式的使用頻次，促進其構式化。

4. 隱轉喻驅動

從體驗認知的觀點看，語言的產生和演化與人們的生活體驗密切相關。隱喻和轉喻是人們說話、行為、思維的方式[8]。隱喻的認知基礎是不同認知域內兩個概念間的相似關系，而轉喻的認知基礎是同一個認知域內兩個概念間的相關關系。這樣看來，“有一種X叫Y”構式的演變受到隱轉喻的驅動影響。例（1）中，正是樹和英雄樹之間建立的相似關系使得英雄樹成為了樹范疇的一個成員，相似關系向蘊含關系的轉變才變得可能。例（2）中，力量和感動在給定語境中做出因果轉喻（cause-effect metonymy）的解讀，使它們建立起的相關關系轉變成蘊含關系。

五、結束語

本文從歷史語言學和構式語法入手，通過語料檢索、統(tǒng)計和分析，對“有一種X叫Y”修構式的演化路徑和影響因素進行了探索。研究表明，“有一種X叫Y”修辭構式是在使用事件中對其語法構式重新范疇化產生的，經歷了語法構式?相似關系修辭構式?相關關系修辭構式（1）修辭構式語用意義語義化，這與陸儉明[9]提出的“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再到新語法構式”的演變路徑一致。結構啟動、構式壓制、隱轉喻影響著“有一種X叫Y”構式的演變方向。

注釋：

[1]陳文博.“有一種X叫Y”構式的語義認知考察——從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的接口探索[J].當代修辭學，2012（2）:19-26.

[2]益吉民.“有一種X叫Y”構式的多維考察[J].語言教學 與研究，2011（2）：55-60.

[3]雷婧.從“事件”到“用例事件”——論“有一種X叫Y”句式的意識涌現(xiàn)問題[J].外國語，2014（2）：52-60.

[4]Goldberg, A.E. Constructions: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5]Traugott, E. C & Trousdale, G.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6]王敏. 結構啟動與第二語言語法構式學習：以中國學習者產出英語及物構式為例[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

[7]Goldberg, A.E. Construction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8]Lakoff, G. & M. Johnson. 1980.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9]陸儉明.從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再到語法構式[J].當代修辭學，2016（1）：1-9.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6.09

H109.4

A

1004-4310（2016）06-0044-04

2016-11-02

濟南大學科研基金一般項目“認知和文化視閾下的流行語二維研究”（15YB08）；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一般項目“認知構式視野下的‘名轉動詞+賓語’結構研究”（15CWXJ01）。

董濤（1978- ），男，山東德州人，濟南大學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構式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