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詩：特拉克爾詩選

董繼平

格奧爾格·特拉克爾（Georg Trakl，1887-1914），20世紀奧地利著名詩人、表現(xiàn)主義詩歌先驅，他生于薩爾茨堡，少年時期放蕩不羈，15歲時便開始酗酒，還沾染上了吸食鴉片、氯仿麻醉劑和其他毒品的惡習，到1905年他被迫退學時，已成為癮君子。1908年，他進入維也納大學攻讀藥物學，畢業(yè)后充任藥劑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他應征加入了奧地利軍隊，在前線當衛(wèi)生員，但是殘酷的戰(zhàn)爭景象使他幾乎精神失常，自殺未遂，后被送往精神病院，不久便因服用過量的可卡因，引發(fā)心力衰竭而去世。特拉克爾于1904年開始寫詩，1913年即出版了其處女作品集《詩》，兩年后又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塞巴斯蒂安在夢中》（1915），這部作品使他后來與海姆一起成為早期表現(xiàn)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另外，他還留下了不少散文和戲劇作品。

特拉克爾是德語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開創(chuàng)性人物，他筆下的精神風景幾乎都是負面性的，他主要描寫其衰微、腐朽和頹敗，他從基督教的原罪觀點出發(fā)，認為世界所以如此墮落，每個人乃至整個人類都負有罪責，因而他的詩中有一種末日感和負罪感，同時又充滿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雙重幻覺。因此，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說：“特拉克爾的詩歌中唱著靈魂之歌，靈魂是‘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大地是幻想的種族的更寧靜的家園，靈魂在大地上流浪……”而另一方面，特拉克爾的詩作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大詩人里爾克曾經(jīng)給予了這樣評價：“對于我，特拉克爾的詩是一種莊嚴而崇高存在的東西?！?/p>

黃昏的憂郁

——枯萎的森林擴展——

影子們宛若綠籬圍繞它。

從隱蔽處，鹿子顫抖著走來

同時，一條小溪寂靜無聲地

沿著蕨草和古代的石頭流淌

從糾纏的葉簇中閃爍銀光。

很快就聽見它在黑色峽谷流淌——

也許，群星也已經(jīng)在閃耀。

幽暗的平原似乎無邊無際，

零星的村落，沼澤和水塘。

有什么東西模仿火焰。

一道寒冷的微光掠過道路。

你感到天上的運動。

一大群野鳥遷向

那些遙遠而美麗的地方。

蘆葦顫動，上下起伏。

在秋天

向日葵沿著柵欄閃爍微光，

病人悄然坐在陽光下。

修道院鐘聲回響的土地上

辛勤勞作的女人們在歌唱。

修道院鐘聲回響之處

眾鳥把那遙遠消息告訴你。

微弱的小提琴聲從院落中飄出。

今天他們榨取褐色的葡萄酒。

然后是快樂而溫和的男人。

今天他們榨取褐色的葡萄酒。

死者的臥室寬寬地敞開

優(yōu)美地涂抹著陽光。

農(nóng) 夫

在窗前共鳴的紅與綠。

被煙熏黑的低矮大廳中，

男仆和女仆坐著就餐，

他們倒酒，分開面包。

有時，一個貧瘦的詞語

落入正午深深的寂靜。

田野不停地閃爍微光

遼闊的天空呈現(xiàn)出鉛灰色。

壁爐邊，怪異的余燼閃忽，

一群蒼蠅嗡嗡作響。

少女們傾聽，羞怯而緘默，

血液在她們的太陽穴里連續(xù)搏動。

有時，在動物氣味穿過房間

飄移時，充滿欲望的凝視相遇。

公雞在門里鳴叫之際，

一個男仆講述單調地念著禱文。

再次進入田野。一種恐怖常常

在倒下的谷物的咆哮中攫住他們。

尖銳刺耳的長柄大鐮刀

發(fā)出幽靈般的節(jié)奏來回搖晃。

憂 郁

淺藍色的影子。哦，你滑過之際

你的黑眼睛久久凝視我。

在那溶解于褐色堿液的花園

吉他聲柔和地陪伴秋天。

仙女們的手準備死亡的

熱切的陰暗，腐朽的唇吮吸

紅色乳房，黑色堿液中

太陽的青春那濕潤的卷發(fā)悄悄溜走。

生活的靈魂

森林中縈繞著腐朽的遼闊沉寂

它把樹葉輕輕裹在陰暗里。

一個村落似乎即將幽靈一般俯身。

妹妹的唇在黑色樹枝中低語。

孤獨者很快就要溜走，

也許是一條黑路上的牧羊人。

一只動物從樹蔭拱廊中輕盈地邁步，

它的眼瞼在神的面前大睜。

藍色河流優(yōu)雅地流過，

云朵在黃昏顯露自身，

靈魂也處于天使般的沉默中。

倏忽即逝的形象漸漸下沉。

在一本舊家庭影集中

憂郁，你總是歸來，

哦，孤獨的靈魂的溫順。

一個金色的日子發(fā)光，終止。

病人謙恭地向痛苦屈服，

回響著和諧與輕柔的瘋狂。

看吧！黑暗已經(jīng)降臨。

夜幕再次降臨，一個凡人哀悼

另一個凡人受難，憐憫。

在秋天的星星下戰(zhàn)栗

頭顱每一年都俯得更深。

從深處

有一片收割后的麥茬地，飄著一場黑雨。

有一棵褐色的樹，孤獨地佇立在那里。

有一陣低語的風，圍繞空寂的小屋。

這黃昏多么悲哀。

小村那邊

溫和的孤女依然在拾撿稀疏的谷粒。

黃昏里，她大睜著金色的眼睛四處搜尋

她的子宮在等待神圣的新郎。

牧人們

在回家路上發(fā)現(xiàn)那美妙的軀體，

在灌木叢中腐朽。

我是一個影子，遠離暗淡的村莊，

我從小樹叢的

泉水中飲下了上帝的沉寂。

冰冷的金屬踐踏我的眉額。

蜘蛛尋找我的心。

那是一縷光，熄滅在我的嘴里。

夜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石南地，

僵直于群星的瓦礫和塵埃里。

榛樹叢中

水晶天使再度響起。

小 號

在修剪過的柳樹下，棕色的孩子在玩耍

樹葉飄動，小號回響。墓園顫抖。

深紅的旗幟透過楓樹的悲哀嘩嘩作響，

騎手沿著黑麥地前行，空寂的磨房。

或者牧人們在夜里歌唱，牡鹿優(yōu)美地

走進他們的篝火圈，小樹叢無限古老的悲傷，

舞者隱隱出現(xiàn)在一堵黑墻上，

深紅的旗幟，笑語，瘋狂，小號。

薄 暮

庭院中，著迷于乳汁般的黃昏光彩

溫和的病人穿過褐色的秋天悄然而行。

他們完全像蠟一般蒼白地凝視沉思

那充滿幻想、寧靜和酒的黃金時間。

漫長的疾病幽靈般困擾他們。

群星傳播白色的憂郁。

在充滿幻覺與鐘聲的灰白中，

看看幽靈們怎樣雜亂地散落。

嘲笑無形的形體匆忙，蹲伏，

在黑色交叉的路徑上飄動。

哦，墻上悲哀的影子。

其他影子穿過薄暮的拱廊撤退，

在夜里，它們猶如狂亂的酒神節(jié)女祭司，

墜落于點綴著星星的風中的紅色戰(zhàn)栗。

夜 曲

靜止者的氣息。一只動物的臉

藍得僵硬，帶著它的圣潔。

巨大的是石頭中的沉默。

一只夜鳥的面具。三口鐘輕柔的鳴響

在消逝中融為一體。埃萊！你的臉

默默地俯在淺藍色的水上。

哦，你這寂靜的真理之鏡。

孤獨者的象牙神廟上

出現(xiàn)墜落的天使被反射的光輝。

埃利斯

完美的是這金色日子的沉寂。

埃利斯，

你在古代榆樹下顯身，睜大眼睛歇息。

它們的藍色反映情侶們的睡眠

情侶們的玫瑰色嘆息

在你的唇上漸漸沉寂。

黃昏時，漁夫拖起沉重的網(wǎng)。

一個善良的牧人

趕著羊群路過林邊。

哦，埃利斯，你所有的日子都多么公正。

沿著光禿的墻

橄欖樹的藍色沉寂輕輕降臨，

一個老人的幽暗歌聲漸漸消隱。

一只金色小船，

埃利斯，在孤獨的天上搖蕩的是你的心。

2

黃昏時，當埃利斯的頭陷在

黑色枕頭里

隱約的鐘鳴在他的胸膛中發(fā)出和聲。

一只藍色鹿子

在刺藜的濃蔭深處悄悄流血。

一棵褐色的樹孤獨地佇立在那里，

它的藍色果實已經(jīng)從枝頭墜落。

預兆與星星

悄然沉落在黃昏的水塘里。

山丘那邊，冬天已經(jīng)來臨。

夜里

藍色的野鴿子汲飲

埃利斯的水晶之眉流下的冰冷汗水。

上帝的孤獨的風

總是在黑墻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