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赫佳
(內蒙古大學創(chuàng)業(yè)學院,內蒙古呼和浩特 010070)
“詩言志”是中國古代詩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朱自清在《詩言志辨·序》中指出:“‘詩言志’是中國詩論開山的綱領”[1],足以證明“詩言志”在中國文學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對于“詩言志”的含義,古往今來多位文藝理論家在多部文學典籍中均表達過各自的看法,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先秦,《詩經(jīng)》在闡釋作詩的目的時,“詩言志”觀點的萌芽就出現(xiàn)了?!蹲髠鳌は骞吣辍分兴^的“詩以言志”,其實就是“賦詩言志”,借用或引申《詩經(jīng)》中的某些篇章來暗示自己的某種政治理想和懷抱。而在《尚書·堯典》中,“詩言志”的涵義進一步深化,有了借助詩歌表現(xiàn)賦詩者志向、情趣、抱負的意思。漢代《詩大序》中,作詩者所言之“志”增添了明顯的“情”的成分,即“詩言情”?!睹娦颉吩诖嘶A上又提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說法。到了魏晉南北朝,陸機在《文賦》中常常把“志”與“情”并舉,如“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2]。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言志,莫非自然。”[3]將“志”與“七情”視為相通的情感。唐代孔穎達,在前人觀點的基礎上,對“詩言志”學說有重大突破。他認為“情、志一也”,明確地把情、志統(tǒng)一起來,即人觸景生情、心生感懷,就是“志”,情感外宣、嬉怒于文,就叫“詩”。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觀念的革新,對“詩言志”這一命題的闡釋也進一步延伸、發(fā)展,有了一些新的觀點和看法。下面我們就從現(xiàn)代語境出發(fā),對“詩言志”作一個分析,以便進一步拓展和深化對這一命題的理解。
“詩言志”最早見于《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4]在這里,詩是言詩人之志的,這個“志”的含義側重指“志意,懷抱”。它既可以是對社會、對人生的感悟,也可以表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亦可以抒發(fā)個人情懷、暢談人生抱負,但是它必須是莊重雅正的。因為它承擔著“興觀群怨”之職,肩負著“經(jīng)夫妻,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5]之任,所以它必須“為君、為臣、為民、為事”而作。
到了漢代,人們對“詩言志”即“抒發(fā)人的思想感情,以最簡練的語言表達最感染人的內涵,呈現(xiàn)人隱秘的內心世界”這個詩歌的本質特征的認識基本上趨于明確。《詩大序》稱“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盵6]就是說,情感內化于胸時,稱之為“志”,外化于行時方為“詩”,而形于言的先決條件是“情動于中”。如果“言之不足”,則“嗟嘆之”、“永歌之”,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梢?,“詩”、“歌”、“言”、“志”與“情”之間皆有密切聯(lián)系。
在這一點上,現(xiàn)代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有著更為明確的闡釋。他于 1935年撰寫的《詩論》一書中,稱“(‘詩以達意’中)所謂‘志’與‘意’,就含有近代語所謂‘情感’;所謂‘言’與‘達’就是近代語所謂‘表現(xiàn)’”。[7]而“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情感最適當?shù)姆绞绞窃姼琛?。[8]也就是說,“詩言志”可以作為一種情感的表現(xiàn)方式而存在。持相同觀點的,還有北大教授張少康。他認為“詩乃是人的思想、意愿、情感的表現(xiàn),是人的心靈世界的呈現(xiàn)”[9]。在這里,“詩”所言之“志”即為“心”,“心”中又包蘊“情”,所有種種,最終借助語言來體現(xiàn)。所以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志和情是相交融的,“志”中有情感的因素,“情”也受到思想、志向的制約。
在當代社會,隨著文化多元化的發(fā)展,“言志”已不僅僅只針對“詩”而言,而是逐漸向其他文學體裁和藝術種類拓展,例如詩言志,詞言志,小說言志,書法言志,音樂言志,繪畫言志,等等。可以說這是“言志說”由傳統(tǒng)的詩學范疇向文學領域、藝術學領域橫向拓展的結果。同樣,所言之“志”,也不僅僅拘囿于單純的情志、愿望的表達,而是轉為對更廣闊的人的內心世界的探索。在公眾審美“大眾化”向“小眾化”轉變的過程中,“志”的表達越來越側重于關注人本身個性的發(fā)展、情感的宣泄、自我意志的抒發(fā)。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北京798藝術區(qū)?!?98”可以說是一片都市文化的新地標,是中國先鋒藝術的前沿,是藝術家才藝最大化的展示平臺,是“中國式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搖籃。在這里,創(chuàng)意無處不在,廢棄廠房改建的工作室、奇形怪狀、顏色各異的或大或小的雕塑、濃墨重彩屹立路邊的行為藝術家、隨處可見的標語和信手涂鴉等等,可以說在這個地方,藝術家自由地將自己對藝術、對社會、對人類的理解以藝術的形式最大、最優(yōu)地呈現(xiàn)出來。每件藝術品都有其獨特的個性,都在無言地傾訴著藝術家或張揚或隱忍的自我精神和意志。整個 798藝術區(qū)應該說是文化包容的典范,各種文化、思潮、觀念在這里碰撞,但又自成風格,相互交融。在這個充滿著困惑與不滿、理性與感性、靈感與沖動、探索與實驗等多種成分綜合在一起的藝術大公園里徜徉,游人也能夠在觀賞中,感受藝術家賦予藝術品的那份情感,品味藝術品所折射出的藝術家自我意志的流露和抒發(fā),并從種體會到一種另類的快感。
“言志”與“觀志”,古已有之?!蹲髠鳌は骞吣辍酚涊d:“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匈x《鶉之賁賁》……,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為戳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怒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盵10]在此處,《詩》作為媒介,被賦詩之人用來抒解不同的情緒,有為聯(lián)絡友邦而稱美的,也有心存宿怨而賦詩隱射的,“斷章取義,余取所求”而已。《詩》中本無有明確“言志”動機的篇目,但無奈賦詩者有心,聽詩者有意。在“言志”時,也在“觀志”,并且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使這些作品“進入具有延續(xù)性的、不斷變更的經(jīng)驗視野”[11],“從簡單的接受進入到批判的理解,從消極接受轉化為積極接受。”[12]
筆者認為如果說上述“所言之志”是從作者的角度出發(fā),是相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的,那么“觀志”就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出發(fā)了。以接受者,即讀者的身份參與到作品中,對作品中“所言之志”進行理解,從而產(chǎn)生共鳴,進而申發(fā)出自己的看法,形成由“言志→觀志→觀志之志”的過程。對于一部作品而言,它被創(chuàng)作出來以后,優(yōu)劣是由讀者來進行評判的。作者立言立志,是否能被讀者所接受并產(chǎn)生共鳴,這是與讀者的秉性、地位、人生觀、價值觀等一系列因素有直接關系的。
十一長假期間,翻拍經(jīng)典再次成為人們熱議的焦點,這次翻拍的作品是《紅樓夢》中經(jīng)典橋段《劉姥姥進大觀園》。讓人眼前一亮的是,這次翻拍啟用的都是平均年齡十一二歲、并不具備太多演技、非科班出身的小演員,在幾乎零宣傳的前提下,這部名為《小戲骨:紅樓夢之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連續(xù)劇竟然收獲豆瓣評分 9.2分,同期播放量過億的好成績??倢а菖硕Y平在接受采訪時坦言,在看過成片后,他就“已經(jīng)坐不住了”,激動得“每說一句話都想站起來”。而觀眾們在觀賞過這部劇后也給予了“小戲骨”充分的肯定,稱其表演“很驚艷”。筆者認為,觀眾之所以認可此次改編,更多是被“小孩演大人戲驚著了”,認為如此幼小的年齡、稚嫩的聲音竟然能把握如此復雜的劇情和隱秘的心境,將《劉姥姥進大觀園》這場戲中的每個人物都演繹得惟妙惟肖,實屬難得。受眾在“觀志”時,結合自身對原著的理解,在批判接受的過程中,以積極的態(tài)度認可了此次翻拍,可以說潘禮平導演的這次“言志”大獲全勝。這不經(jīng)讓筆者憶起前些年李少紅導演翻拍《紅樓夢》的經(jīng)歷,可謂一波三折,毀譽參半。
李少紅翻拍《紅樓夢》從一開始的“紅樓夢中人選秀”就頗受媒體和大眾的關注。經(jīng)典翻拍是否能超越原有的版本,成為人們廣泛關注的焦點。當時網(wǎng)上出現(xiàn)新版《紅樓夢》樣片,遭遇罵聲一片。有媒體列出所謂《紅樓夢》“五大罪狀”,譬如巧姐沒被賣入青樓、寶玉沒有沿街乞討,而是科舉高中,寶釵懷了寶玉的孩子、賈家平反等。人們驚異于大觀園中女眷奇異的“蘑菇”式額妝、大量的旁白和那李少紅招牌式的頗為陰郁、詭異的影像氛圍。有網(wǎng)友毫不客氣地調侃:“朋友們喜歡恐怖片嗎?這里隆重推出一部最好看的國產(chǎn)恐怖片:新版《紅樓夢》。”面對眾多質疑,李少紅顯得很坦然。她認為自己翻拍《紅樓夢》,靈感都來自書中的描寫,其本意就是弘揚和推廣這部經(jīng)典之作,翻拍的意義就是讓大家從各個年代不同的角度去加深對這部書的理解。筆者認為李少紅翻拍《紅樓夢》,延用她特有的陰郁、冷清、恍如夢境的風格化影像,沒有什么不可以,她只是想用這種效果來呈現(xiàn)出她心中頗為中意的《紅樓夢》,也可以說是借《紅樓夢》“言志”,這種嘗試未嘗不可。對于主創(chuàng)人員來說,這只是一種藝術的追求,對觀眾來說,是否在“觀志”時產(chǎn)生共鳴,得由他們的知識結構、興趣愛好等一系列因素決定,因此在“觀志”時產(chǎn)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結果是很正常的,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賈寶玉。”
結合“詩言志”的現(xiàn)代社會語境,謝文利、曹長青在1984年合著的《詩的技巧》一書中,對“詩言志”作了新的詮釋。認為“一切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都應該是時代的產(chǎn)物;一切優(yōu)秀的詩人,都應該用自己的作品深刻地反映豐富的社會內容和當時的時代精神,這是‘詩言志’的一個基本要求”。[13]這就是說,詩歌不僅要言“小我”之志,還要言“大我”之志,即“言人民之志”。所謂“言人民之志”,就是要表達“廣大人民群眾所普遍具有的反映了歷史發(fā)展進程的感情、要求、意志和理想”[14]。其實,這種思想與唐人孔穎達《毛詩序正義》中所說的意思基本接近??追f達說:“其作詩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國之心。詩人覽一國之意以為己心,故一國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15]在這里,謝文利、曹長青只是將“詩言志”的功利性更為明確地表述出來。
“詩言志”在現(xiàn)代語境下,不再是單純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表情達意,而是通過“言志”建立一種交際通道,顯現(xiàn)出維護“人民立場”的功利色彩。所以,“詩言志”更注重詩的功利價值和社會作用,重思想與理性,偏重于詩的“善”的特征。一言以蔽之,“言志”指向詩的思想性。在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言論自由,世界聯(lián)通的今天,“詩言志”不僅僅只是功利性的“言政”,也言“其他”,同時也出現(xiàn)了非功利性的“聲音”,并且這種趨勢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發(fā)展勢頭。從之前網(wǎng)上流行的“織圍脖”(微博),到現(xiàn)在更為便利的微信,用幾十個字表達自己的心情、動態(tài)及其他。這其中有功利色彩強的,如討論國家大政方針、關心民生問題的;娛樂公司、明星們通過微博發(fā)布最新動態(tài)的,當然,也有非功利性的。如談談自己最近讀了什么書、看了什么電影,有什么感想,最近心情如何等等,純屬自娛自樂,開心而已。說到多元化的表達,筆者想當下社會的一種現(xiàn)象很值得在這里談談。美好的東西是令人向往的,審美是人們對美的一種追求。而現(xiàn)在,丑的東西也逐漸進入了人們的視線。前幾年有“芙蓉姐姐”、“鳳姐”,當下隨著“映客”等網(wǎng)絡直播平臺的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網(wǎng)紅”成為人們爭相追逐的對象,網(wǎng)絡直播中的“主播”們直播負面新聞,故意扮丑、故作丑態(tài)來贏取“點贊”“映票”的行為,是娛樂人低俗化、人心“異化”的表現(xiàn),而這種行為也暗合了大眾內心的某種陰暗情緒,舒緩了這個快節(jié)奏的物欲社會帶給人的心理壓力,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時獲得心靈的慰藉。于是,“審丑”這個名詞躍入我們的眼簾,并被我們所熟悉??v觀現(xiàn)在最火爆的娛樂節(jié)目,不是挖隱私就是擺八卦,這些節(jié)目之所以會獲得較高的收視率的原因就在于,它們充分地滿足了觀眾的獵奇心理和窺探欲望,觀眾會發(fā)現(xiàn)“明星也不過如此”,那么心里就平衡了。社會允許我們多元,但“娛樂至死”這種行為,還是過于庸俗,應及時喊停。
“詩言志”發(fā)展到今天,內涵越來越豐富,不但要歌頌真善美,同時也要揭露假惡丑。文藝理論家夏之放曾說:“‘志’就是‘塊壘’,是來源于生活的情感凝結狀態(tài),是一種有話要說、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彪S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對“詩言志”這樣一個古老詩學命題的理解 , 也應持辯證的觀點,將其置于一種不斷運動的詩學理論的系統(tǒng)中,不斷補充、完善和發(fā)展它的內蘊,延展和拓寬它的外延,使它在動態(tài)中顯示活力,申發(fā)更深厚、更具價值的美學意蘊。
[1] 朱自清.詩言志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2] 陸機.文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3] 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中華書局,2012.
[4] 王世舜譯著.尚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2.
[5] 詩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12.
[6] 馬宗薌.毛詩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4.
[7][8] 朱光潛.詩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9] 張少康,劉三富.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10] 前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12] 漢斯·羅伯特·堯斯(德).作為向文學科學挑戰(zhàn)的文學史[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
[13][14] 謝文利,曹長青.詩的技巧[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4.
[15] 孔穎達.毛詩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