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六朝不足當其一嘆
喜歡南京。在那里,常想起一些唐代詩人,其中最常想到的就是劉禹錫。因其《西塞山懷古》《金陵懷古》《金陵五題》……這些詠史懷古名作,或在金陵寫就,或與金陵密切相關。
劉禹錫的詠史懷古詩,被視作中唐最為杰出的,這個毫無疑問,或許還不限于此。事實上,整個唐代,要說出在這方面超過他的人,恐怕倒要費些思量——崔顥只有一首《黃鶴樓》,不及他數量豐、成陣勢;李白志不在此,自是無法匹敵;連杜甫也似不如他的精警超邁、富哲人意味;杜牧的俊朗爽利足可比肩,但又不及他的含蘊無窮而風調悠然。
《金陵懷古》詩曰:“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逗笸セā芬磺?,幽怨不堪聽?!鼻皟陕撨x取和六朝有關的名勝古跡,這些古跡都籠罩在濃重的“悲涼之霧”中——“‘潮落‘日斜‘草綠‘煙青,畫出‘廢字。落日即陳亡,具亡國之意。”(何焯《瀛奎律髓匯評》卷三)山川風物依舊,但六朝的繁華,當時的宮室名門,如今安在?“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是名句,它道出了一個至理:國家興亡,取決于人事,如果統(tǒng)治者昏聵腐朽,地形再險要都無濟于事。結尾則暗諷唐代統(tǒng)治者并未吸取歷史教訓,自以為關中百二山河之險可以依仗,沉溺在享樂之中,借古諷今,意味無窮。這樣一首詩,難怪前人贊嘆:“才識俱空千古?!?/p>
《西塞山懷古》則更臻神妙:“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p>
這首名作歷代稱頌不絕。借西晉滅東吳事,兼及六朝衰亡,證明山川之險、防御之固都不足恃,人事昏庸必定導致覆滅。東吳為六朝之首,可嘆此后幾代統(tǒng)治者也未警醒,以至于六朝均國祚很短而相繼滅亡。如今終于天下統(tǒng)一了,舊日堡壘都殘破于秋風蘆荻之中。有人認為結尾是表示擁護國家統(tǒng)一,警告當世擁兵自重、憑險割據的藩鎮(zhèn),從詩中未必能讀出此意,但符合作者立場和當時局勢,可作參考。
《金陵五題》,是詩人唐敬宗于寶歷二年(826),路過金陵,吊古傷今而作的組詩。其一《石頭城》、其二《烏衣巷》不同凡響膾炙人口。《石頭城》曰:“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笔^城即金陵,經過六朝繁華,到唐初已經荒廢,故云“空城”。此詩感慨悠長,意境深遠,白居易曾“掉頭苦吟,嘆賞良久”,還斷言:“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詞矣!”
《烏衣巷》曰:“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毖嘧佑心昴觑w回舊巢的習性,“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作尋常百姓矣。”(施補華《峴俑說詩》)劉禹錫借燕子入舊巢而門庭已改,來抒發(fā)時移事易、世事滄桑之感慨,可謂用筆極曲,托興玄妙,莫怪乎深入人心,成了傳誦千古的典故,后世的詩、詞、曲襲其意境者不絕。
劉禹錫的金陵懷古詩,警絕超邁,見識高卓,意境深邃,渾然天成,“直將六朝紛紛,曾不足當其一嘆也”之評,不但可見這些名作之魅力,或許也可以讓人感知文學藝術的力量。
曠達之人 英邁之氣
劉禹錫被稱作“詩豪”,固然是因為其才華和氣勢,也因為他的性格和氣質。劉禹錫的性格既倔強又爽朗,氣質豪邁、通脫而曠達。
看看他如何對待秋天。歷代文人總是“悲秋”,關于秋天的詩幾乎都是傷感、悲涼的,色調都是凄清、肅殺的。但劉禹錫是秋天的真知音,他逢秋則喜,寫秋天,他彈撥出的旋律與眾不同:“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五夜颼飗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保ā妒悸勄镲L》)此詩后半首猶見雄健俊邁,駿馬、勁雕、豪士、逸興,情狀如畫,衰氣盡洗,想必連秋天都會覺得異常痛快。難怪前人贊其“照耀古今,膾炙人口”(王昌彥《小清華園詩談》);“英氣勃發(fā),少陵操管,不過如是”(沈德潛《唐詩別裁》)。
再看《秋詞二首》:(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其二)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嗾”字音同“擻”,“教唆、慫恿”之意,“嗾人狂”意為“使人狂”)清人何焯謂:“翻案,卻無宋人惡氣味。興會豪宕?!笔堑模话愣颊J為劉禹錫喜作翻案筆墨,其實他固然常常與傳統(tǒng)和常情“唱反調”,但并不見得是刻意為翻案而翻案。比如他對秋天的喜愛,在秋天里的精神爽快和詩興飛揚,都是那么真實那么豐滿,讀來令人耳目一新,胸襟為之一闊。
對待離別,劉禹錫的態(tài)度也不為傷感所困。如“水為風浪生,珠非塵可昏。悟來皆是道,此別不銷魂”(《贈別君素上人詩》),灑脫中亦含“通徹無礙”的禪味?!堵逯兴晚n七中丞之吳興口號五首》一詩更是樂觀想象韓泰未來在湖州神仙似的日子,來寬慰好友、輕松氣氛——“何處人間似仙境,春山攜妓采茶時?!?/p>
人最大的恩人和敵人,就是時間,變老不論對誰都是考驗。曠達之士也要老去,然則劉禹錫如何面對老去?
白居易和劉禹錫過從甚密,兩人也比較長壽,不得不面對老友紛紛離世的打擊。白居易寫了好幾首詩,以“誰知臨老相逢日,悲嘆聲多語笑稀”諸語來抒發(fā)悲哀。劉禹錫的回應是:“一別舊游盡,相逢俱涕零。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痛飲連宵醉,狂吟滿座聽。終期拋印綬,共占少微星?!保ā顿洏诽臁罚┰趥小o奈之際,尚能作“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之語,胸襟氣度真非凡人。他不像白居易那樣一味傷痛、萬念俱灰,末句更以拋卻官職,兩人一同歸隱相期,應是對白居易最好的安慰。
《酬樂天詠老見示》也是性情不改、氣勢不墜的佳作。白居易寫了《詠老贈夢得》,嘆息自己垂垂老矣,而劉禹錫,前半首雖也對年老表示感嘆,似與白同感,但后半首就英氣難掩,如月出云后、鳳鳴幽谷:“經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辈坏腥饲榫氝_、世事洞明的智慧,更有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豪氣,“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更是流傳千古的名句。前人紛紛贊嘆:“其英邁之氣老而不衰如此?!保挠印稓w田詩話》)“結句氣既不衰,文章必傳無疑?!保ê戊陶Z)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總結道:“劉禹錫播遷一生,晚年洛下閑廢……而精華不衰,一時以詩豪見推,公亦自有句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公自貞元登第,歷德、順、憲、穆、敬、文、武七朝,同人凋落且盡,而靈光巋然獨存,造物者亦有以償其所不足矣。人生得如是,何憾哉!”
劉禹錫的通達是以參透人生、洞察規(guī)律為基礎的。且看他的《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吟君嘆逝雙絕句,使我傷懷奏短歌。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惟覺祭文多。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萬古到今同此恨,聞琴淚盡欲如何?!鼻八木涑薪影自娫娨?,五六兩句,便借自然界的現象來說明人類的新陳代謝也是自然規(guī)律,同樣不可抗拒,略有無奈但很客觀,更多的是認識天道之后的坦然,而且將人事代謝寫得富于水流花落之靜美。結尾說古往今來都要面對死別之恨,即使哭干了眼淚終究無濟于事,以此勸慰白居易不要太過傷心了。見識過人,豁達也過人。
才華過人,足羨;如此曠達,足奇;英邁之氣,至老不衰,不能不大奇之。奇哉,劉禹錫!“人生得如是,何憾哉!”
當盛世繁華遇到青春年少
唐詩讀至韋應物,生性濃烈、口味偏重的人,或者沉湎于盛唐的青春歌哭、流光溢彩,不甘心回過神來的,容易將他等閑掠過。但另一些人則被一種氣息吸引,停下來細細地讀,像雪天細細咀嚼梅花的花蕊,或者夏夜獨自傾聽竹露的聲響。
但是,即使是喜歡他的人,如果只是細嚼梅花或靜聽竹露般地嚼韋應物的詩,也難免會有一種誤會——說得好聽呢,可以說這位詩人本性寧靜而恬淡,似乎天生有隱士之風;說得不客氣,卻是:此君似乎生下來就是個中年人,從來沒有年輕過。類似的感慨,我在讀《紅樓夢》時因寶釵發(fā)過:寶姑娘其實是難得的,可就是不像個少女,而且這種人好像一生中就沒有一個階段可以稱為“少女時代”的。這是題外話。
說回韋應物。韋應物是京兆萬年人。韋氏家族主支自西漢時已遷入關中,定居京兆,自漢至唐,代有人物,衣冠鼎盛,為關中望姓之首。唐代民間流傳這樣的俗諺:“城南韋杜,去天五尺?!笨梢娖滹@赫。韋應物的六世祖淡于名利,前后十被征辟,皆不應命;清高是一種必須付出巨大現實代價的終極奢侈品,君子之澤(門風、品德之承襲)也遠不如俗世之利(權勢和物質的積累)來得實在,所以到了韋應物的祖父,家道已逐漸中落。但這個家族有著遺傳的良好藝術修養(yǎng)——其父、其伯父都以繪畫馳名于世。韋應物,就出身這樣一個雖顯赫卻已敗落、有著隱逸傳統(tǒng)和藝術氛圍的世家大族。
十五歲,他因“門蔭”(祖上遺留給他的最后的好處)得補右千?!笥仪位实鄣木l(wèi)工作,通常由高級官僚的子孫充當,這是步入仕途的晉身之階,是許多人羨慕的遠大前程的起點。韋應物如此年輕就成為玄宗的御前侍衛(wèi),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當時正是天寶盛世。多年以后,杜甫這樣無限眷戀地回憶盛世:“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開元、天寶盛世就是這樣國力強盛、百姓殷實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十五歲的少年當上了千牛衛(wèi)。這是真正的少年得志,出入宮闈,扈從游幸,榮耀無比,于是盡情頑劣,豪縱不羈,肆無忌憚。
關于這一段年少放縱的時光,韋應物自己后來百感交集地寫道:“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逢楊開府》)詩人是這樣回憶的:我年紀輕輕就當了千牛衛(wèi),倚仗皇帝的恩寵成了一個無賴子弟。自己已是橫行街巷的人了,家里窩藏的還都是些亡命之徒。早晨就捧著賭具(樗蒲為當時一種賭博)聚眾賭博,夜里去和東鄰的美眉幽會。就這樣無所不為,司隸校尉也不敢逮捕我,因為我天天在皇宮的白玉階前站著呢!好個“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活畫出一個膽大妄為、有恃無恐、亦正亦邪、既無賴又可愛的少年郎的形象。不知為什么,說到盛唐游俠,讀到“咸陽游俠多少年”,我常無端想起這個畫面,覺得韋應物是少年游俠的一員——雖然他在體制內有個好差使。人的本性常常與職業(yè)無關。
因為年輕,因為自有一股江湖俠氣,更因為帶著盛唐才有的任情盡性的浪漫氣息,所以,這樣的無賴子弟,雖然讓人“恨得牙癢癢”,但心底里還是覺得有趣、可愛。前人也認為:“寫得俠氣動蕩,見者偏憐。”(劉辰翁語)偏憐,就是偏偏喜歡。多虧韋應物自己記錄了這一切,我們才知道這位很恬靜很田園的詩人走過了怎樣的人生歷程,更讓我們感覺到:當盛世繁華遇到青春年少——在橫亙千年、厚重沉悶的歷史山脈中,鉆石般稀有而珍貴的發(fā)生概率,會帶來何等“盛世氣概”(喬憶《劍溪說詩又編》),好一場意氣飛揚、痛快淋漓的大繁華大熱鬧!
只可惜,繁華很快就落幕了。安史之亂,玄宗奔蜀,三衛(wèi)被撤,韋應物成了待業(yè)青年,而后國運轉衰,他個人也陷入“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的落魄境遇。
繁華夢斷。幸虧還年輕,經受得起大幻滅和大覺醒,于是他痛改前非,折節(jié)讀書,少食寡欲,常焚香而坐。竟是換了一個人!代宗廣德至德宗貞元間,他先后為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貞元七年(791)退職。世人稱他韋江州、韋左司或韋蘇州,就是由這些官職而來。安史之亂,對韋應物來說,標志著國運和個人命運同時發(fā)生大轉折。等到他找到新的人生定位,或者說,等到他成了另一個人,這時候,整個時代和他個人,都繁華落盡,歸于平淡,收拾弦歌,入了中年。
是這幾年才喜歡韋應物的。作為青春歲月和20世紀80年代有過部分重疊的人,如今“結束鉛華歸少作,摒除絲竹入中年”(清黃仲則句),現在正是讀韋應物的時候吧。
獨攜盛唐入中唐
本以為中唐的詩適合在初冬葉黃時讀,沒想到在細雨連綿冷暖不定時,倒也適宜。
人都是立體的,韋應物當然也不止清曠出世的一面。正如王世貞所指出的,陶淵明、韋應物雖然都“瀟灑物外”,“然陶之壯志不能酬,發(fā)之于《詠荊軻》,韋之壯跡不能掩,紀之于《逢楊開府》”(《章給事詩集序》)。
這是性格的側面,也可以理解成時代的痕跡。中唐詩人中,盛唐的痕跡還清晰留存著的,似乎只有韋應物。這不僅僅指他會在內容上追憶往昔的繁華刺激(如《逢楊開府》《燕李錄事》),更主要的是他的身上、詩中留存了一些盛唐的氣與境。
對于這一點,袁宏道論說最多,諸如評《揚州偶會前洛陽盧耿主簿》道:“真過盛唐高(適)、岑(參)得意筆也?!痹u《贈蕭河南》道:“全首俱稱,后一聯更似盛唐佳句?!辈恢挂蝗嗽陧f應物身上看到盛唐的痕跡,紀昀評《月夜會徐十一草堂》道:“此盛唐身份也。”郭濬評《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道:“景與興會,絕似盛唐……”
筆力、氣勢之外,在韋應物的人生觀和詩中,或多或少也留存著盛唐的境界。
很明顯的一點,在于他的胸懷曠遠,自然而然,全不造作。他采取“可進則進,需退則退,官不足喜,隱不足憂”的處世態(tài)度,在為官時常有歸隱之念(“身多疾病思田里”),隱居時淡然自適,但也不標榜清高,并不鄙薄榮華富貴的世俗標準(“自當守蹇劣,誰謂薄世榮”)。這種隨遇而安、平和通達的態(tài)度一向為人稱道:“官惟偶棄,退亦自成,公懷曠遠,非他隱流可擬?!保ㄔ甑溃?/p>
藝術上,他時而工穩(wěn)(如“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霽后三川冷,秋深萬木疏”)時而隨意(如“永日無余事,山中伐木聲”“不因俱罷職,豈得此時同”);時而清麗(如“空林細雨至,圓文遍水生”“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時而古淡(如“誰能當此夕,不有盈襟嘆”“空館忽相思,微鐘坐來歇”);偶發(fā)秾鮮(“新景林際曙,雜花川上明”“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余”),更多白描(“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猶存袖里字,忽怪鬢中絲”);幾套筆墨,毫不拘泥,使得他的詩歌總體上比較有生氣,不像同時期的其他詩人,一味枯寂冷淡,難免色彩暗淡、氣息微弱。
那年春節(jié)在蘇州時,在蘭香琴韻的耦園茶室里,忽想起韋應物晚年任蘇州刺史時作的《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那首寫他與文士宴集的詩:
兵衛(wèi)森畫戟,宴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煩疴近消散,嘉賓復滿堂。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理會是非遣,性達形跡忘。鮮肥屬時禁,蔬果幸見嘗。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
常見版本后面還有四句:“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強?!痹娢度珶o,大失水準,實屬續(xù)貂,頗為費解,且當時顧況和詩的篇幅亦十六句,今從楊慎“后見宋人《麗澤編》,無后四句”之說。詩的大意是:官邸門前畫戟林立兵衛(wèi)森嚴,室內凝聚著焚熏香料的清香。沿海的風雨吹了進來,池閣之間滿是令人感到逍遙自在的清涼。令人煩躁的久病最近痊愈了,又有嘉賓貴客聚集一堂。自己慚愧身為刺史住處太過華貴,平民百姓并沒有都安居樂業(yè)。通達事理之后是非自然消釋,性情達觀也就不拘泥于外在形式。鮮魚肥肉在五月按令禁食,所以席上只有蔬菜水果希望大家盡情品嘗。躬身飲下一杯家釀,抬頭聆聽諸位文士吟誦文采華美的篇章。精神舒暢身體自然也輕快了,真有御風而上飄飄欲仙之感。
刺史胸襟、仁者情懷、詩人趣味,都由如此氣度雍容、清綺灑脫的詩筆寫出,將后人帶入一個神清氣爽、興致高揚的境界。
歷代稱賞此詩不絕:“最為警策”(白居易);“起處十字,清綺絕倫,為富麗詩句之冠”(劉辰翁);“一代絕唱”(楊慎);“每讀韋詩,覺其如蘭之噴?!I巷L雨至,逍遙池閣涼,意境何等清曠”(陸時雍);“可謂雅人深致”(張文蓀)……
此詩確實“如蘭之噴”。更重要的,與同時的劉長卿等人的失意悲涼、冷漠蕭瑟相比,在他的筆下,還有歡聚、盛筵,還有哪怕注定是短暫的歡暢、盡興、芬芳、光明,甚至讓人覺得:無論如何,人生還是美好而值得的,一切總會有希望。這也許是韋應物從盛唐帶來的最好的禮物了。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