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此流逝

搖搖

1

2013年。正午的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的表情在陽光里流轉(zhuǎn)起來。13歲的兒子突然問：“媽媽，你有多少歲？”她照實(shí)回答他。他不禁笑嘆：“真沒有想到，30年前，你還是個15歲的少女呢。”

15歲的初夏。

高二下學(xué)期末。她一頭短發(fā)長到脖頸中間了。一個午后，勉強(qiáng)扎成一小撮馬尾巴，掛在腦后。從家里走到一中，抵達(dá)教室時，馬尾巴上碎短的發(fā)，爭先恐后地從耳畔滑落。

剛走到座位前面，就聽得后面嘈雜中，有一個男生特別刺耳的嘲弄的笑聲，意思是這么短的頭發(fā)也能扎起來？她詫異，嗒然不樂。

循聲回頭，教室最后一排，站著三兩個男生，嘲笑聲就發(fā)自一個最高個的男生，他那么瘦，可是笑聲那么洪亮。他是高一上學(xué)期同班過的男生，總是在上課時大聲起哄。起哄，讓他在班上赫赫有名。

高一下學(xué)期，趁文理科分班之際，他遠(yuǎn)在福州的英明父親把他調(diào)到別的理科班去了。此番他是過來串門的。

此后，他常來串門。洪亮的笑聲常在教室上空回蕩。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把他逐出了教室，從此不再來。

2

16歲的初秋。她上大學(xué)。姐姐及其男閨蜜把她送到了學(xué)校。然后，帶她去了教工宿舍區(qū)怡園。怡園有男閨蜜的表哥表嫂，其時，表哥得了肝癌晚期，表哥是她就讀的系主任。她只見到表嫂及其婆婆。婆婆做的碎豬肉心蛋餃，是她進(jìn)大學(xué)后吃到的最美味的東西。

開學(xué)不久，一次實(shí)驗(yàn)課上得很晚。這次實(shí)驗(yàn)課上見到了表嫂，原來她就在系里負(fù)責(zé)實(shí)驗(yàn)方面的事宜。那個黃昏，表嫂的短袖衫上別了黑布圈，想是表哥過世了。

第二天，便在校園南北門中間的甬道上，看到那個善起哄的男生了，高高瘦瘦，穿著夾趾拖鞋，由慢而快，從她面前經(jīng)過，短袖衫上別了黑布圈。他的背影消失在女生樓女生宿舍樓對面的一座男生樓里。

很快地，她從不同系的一個高中男生那里得知，那個善起哄的男生就是表嫂的兒子，現(xiàn)在土建系。那男生又說：“他說你到過他家?！彼哪樏娴菚r碎了一地。她發(fā)誓，再也不去他家。

怎么可以如此巧合？這樣一個不討老師喜歡的男生，怎么會是系主任的兒子？這樣一個嘲笑過她發(fā)型的男生，她怎么可能到過他家？

3

一年，兩年，她常?？匆娝茱@眼地從對面宿舍樓疾步走出，看見他特立獨(dú)行在甬道上，高高瘦瘦，連冬天，走路的樣子都像是穿了夾趾拖鞋的，像不修邊幅的藝術(shù)家，頹唐，招搖。

在大學(xué)校園里，她還沒有見過，一個男生走路走得這樣放肆，不管不顧，不可復(fù)制。她也從來沒有想過，竟有這等巧合，他總是招搖在她的視線里。

甬道上，明明看清楚是面對面的相遇了，電光石火間，他卻別轉(zhuǎn)過臉，突然地，慌慌張張地，疾步而去。

從來不曾打過招呼，形同陌生人。

一年，兩年，他的肝膽兄弟圈，也就是一直和她同班的幾個高中男生，去外省大學(xué)前或者放假后，經(jīng)過福州，喊她小聚的場合，他必定會出現(xiàn)，因?yàn)樗偸且鰱|的。但是，席間，他總是坐著不動，只顧著高談闊論。其時，他的才情就在洪亮的笑聲里顯山露水。

大二結(jié)束時的那個暑假，一個晚上，她和他的肝膽兄弟圈，在閨蜜家的天臺聚會。閨蜜和他一樣，只是高一上學(xué)期同班過，后來去了文科班。閨蜜有飛揚(yáng)、野性的青春，可以和他們瘋玩，通宵達(dá)旦，注定是他們的哥們。

她到達(dá)時，男生們忙著起哄其中一個男生。在她的不自在里，突然就瞥見他了，他那么安靜地坐著，沒有起哄，嘴角有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

她訝異，他為什么回來了？回到他上了大學(xué)后就不曾回來過的家鄉(xiāng)。

席間，閨蜜說新學(xué)期要在校園里展出收藏的火柴火花。他第一個提了很好的建議。

4

大三上學(xué)期開學(xué)前夕，他沒有在外做東，一撥人在他家聚餐，這是她第二次到他家。她全然忘了她的發(fā)誓，所以再次吃到他奶奶做的碎豬肉心蛋餃，依然美味。

晚餐后，一撥人在他的書房聊天，書櫥里那些藏書，居然都有書皮的。就像小學(xué)生每個學(xué)期開學(xué)時，給新書們包上了新書皮?？墒牵狭舜髮W(xué)，誰還會去包一本新書呢？

但是他不。想是買了極薄的牛皮紙回來，用裁紙刀裁成合適的長度寬度，精心地包上了每一本，再用鋼筆在書皮的封面上、書脊上寫上書名。那些大字，多么整齊、漂亮；那些大字，是多么多么飽含感情啊。他一定是深深地喜歡這些書的。所以，他跟一撥人說，從不外借。

但是，她一眼看中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不肯移開視線。幾秒鐘之后，他主動借給了她，并吩咐不能損壞它。她嗒然不樂。本想棄之，可最終還是咬咬牙帶走了它。

不久，閨蜜的展出非常成功，給她來信時，對他碎碎贊。那時，她和閨蜜都已知道，他是肝膽兄弟圈里最有才情的一個。

大四上學(xué)期開學(xué)前夕，他照例組織飯局，在祭酒嶺的一家小飯館，吃到一半時，她突然被墻壁上掛著的電風(fēng)扇吹得難受，他破天荒地迅速起身，去拉開關(guān)線，笨拙地調(diào)整風(fēng)吹的方向。那一瞬，她無端地覺得他1.84米的身高過于高了，太過笨拙。

或者，他是異數(shù)？有著奇異的高高瘦瘦，一開口就成為圈子的中心。

最后一個學(xué)期。班級去實(shí)習(xí)時，大學(xué)校園里有淡菜引起霍亂的傳言，實(shí)習(xí)被迫中斷。返校后，在女生樓門口，她就看見他了，遞給她一本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是大學(xué)四年，他第一次和她在校園里說話：“借給你看，因?yàn)槟阆矚g馬爾克斯?！?/p>

5

第二天，暮色四合時，她準(zhǔn)備去食堂。剛走出女生樓門口，她又看見他了，拿著兩張票，興沖沖地問她：“要不要去看時裝表演？”

雖然他的錢只夠買后面位子的票，但是這是她第一次看時裝表演。那個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夜晚，東街口的一家電影院內(nèi)，影星梁波羅主持了這場時裝表演，還唱了一首《南屏晚鐘》最后壓軸?！澳掀镣礴姡S風(fēng)飄送，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那個周日的上午，吃過早點(diǎn)，已經(jīng)快11點(diǎn)了，他在女生樓門口找到她，說他買了新書，去他家翻翻。她暗想，除了新書，她還可以吃到美味的碎豬肉心蛋餃，就跟著他去了。結(jié)果一到他家，才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所以，對碎豬肉心蛋餃的念想就像肥皂泡一樣破滅在空中了。

她坐在他的書桌前，他就一直站在書桌的另一邊，累了，就倚著一只腿坐在書桌的拐角。到了午后兩點(diǎn)時，她有些餓了，兩只腳不安地變換。他有丁點(diǎn)的小嘲弄：“看你還做作不？”然后，立刻明白了，問她餓了嗎。她點(diǎn)頭，他說：“我去煮快熟面?！彼龘u頭，他又說：“我去泡一杯蜂蜜水給你喝?！彼c(diǎn)頭，他很快端來蜂蜜水，甜度適好。

她一飲而盡。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覺得餓，他連忙送她離開了?？熳叩脚鷺菚r，他執(zhí)意帶她去祭酒嶺小飯館吃東西，她拒絕了，因?yàn)樗蝗换叵肫鹚男〕芭?，嗒然不樂?/p>

6

幾天后，便到了她做畢業(yè)實(shí)驗(yàn)、準(zhǔn)備論文的節(jié)骨眼。分了兩人組，她常常待在系實(shí)驗(yàn)室里。實(shí)驗(yàn)室有兩間，指導(dǎo)老師和胖太太助理在主間。她和另一位同學(xué)在輔間。

他常常過來找她，自顧自地找椅子坐下，說話。才情四溢，笑聲洪亮。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來到實(shí)驗(yàn)室，說了幾句話后，掏出一張紙條，堅(jiān)持要她當(dāng)著他的面看完它。

一張淺綠色方格紙上，寫著兩段詩，是他喜悅的表白。她只讀第一遍，就知道那些詩句好到極致。他喜歡她的清純和認(rèn)真，他不留后路地寫到了“妻子”的字眼。

這是她大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張紙條。

那個上午，她在他對面。她和他的椅子中間，隔著兩個人可以經(jīng)過的距離。

她一襲乳白色長裙，長發(fā)飄飄。讀了兩遍那張紙條，那些字，依然像藏書書皮上的字，多么整齊、漂亮；那些字，是多么多么飽含感情啊。

讀著讀著，一顆心便狂跳起來，臉頰緋紅。那一刻，她的表情出賣了她的內(nèi)心。也只有那么一次，那一刻，可以面對面地讓他看見她心里的小喜歡。

緊接著，她只是贊美那些字的漂亮，他便放心地笑了：“昨夜寫壞了很多張，撕掉了很多張，才有這么一張的?！?/p>

緊接著，更是篤定起來，他竟然嘲弄地笑：“你的指甲那么長，要剪掉了?！?/p>

于是，她看了看指甲，真的稍長了，而手指尖握著完美如斯的一張紙條，稍長的指甲無疑是瑕疵。哪怕那一刻，她的指尖正在撫過紙條上尚存的他的指紋；哪怕那一刻，她的指紋正和他的指紋依依地重疊著。

可是，也就在那一刻，她卻著實(shí)受了他言語的驚動，她想起了“魚”。

于是，愛情初露的端倪，就在他不合時宜的嘲弄聲中，如一根小小的火柴，那么傾力地燃盡了。

7

幾個月前，“魚”和她，在詩歌講座的階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一瞥驚鴻，那一眼，滿是電光石火。

此后，她去西樓的TT樓上課時，常常從這邊T樓的教室窗戶看出去，就看見“魚”從那邊T樓的教室窗戶伸出手，朝她揮了揮。下課時，在T樓頂偶遇了，“魚”和她說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上課鈴聲就響了。

后來，“魚”生了一場大病，在病中，差了密友送來一封充滿濃情愛意的信，在女生樓門口，信使說：“他希望你能去看他?！焙髞恚槐楸榈刈x它，珍藏它，卻沒有去醫(yī)院看他。

雖然“魚”寫字的筆畫繞得厲害，甚至沒有一個字是她喜歡的，但是她的眼前盡是他繞得厲害的卷發(fā)，他獨(dú)有的三重眼皮。

一見鐘情，終于在那封情書里拉開了序幕。

但也只是序幕。因?yàn)槟鞘且粋€情感慢熱的年代。

所以，那時，她看見他，就忘記了“魚”；那時，她看見“魚”，就忘記了他。

陽光照耀在實(shí)驗(yàn)室的窗外。她一邊折疊起紙條，一邊問第一個問題：“為什么不選擇我那個閨蜜？”她說了閨蜜的名字。他認(rèn)真地回答：“因?yàn)椴贿m合做妻子?！彼龥]有問為什么。

緊接著，她托住掌心的紙條，問第二個問題：“為什么選擇現(xiàn)在告訴我？”卻在心里低喟，為什么不寫在她去聽那個講座之前？

她看到他的臉迅速漲得通紅，頃刻又變得煞白。他口吃起來：“我一直都知道你們的事……從你們一開始就知道。因?yàn)樗麄兏嬖V我了，所以我不能……都是兄弟。我知道你沒有答應(yīng)……”她怔住。

一顆心就那樣擰成了麻花，一下一下，越擰越緊了，一陣一陣地生疼。疼痛里，她全然忘了“魚”，她的眼里只有他。

隔著四年的光陰，誰說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只是招搖在她的眼眸，誰知從何時起已經(jīng)招搖在她的心里了？她的表情霎時又出賣了她的內(nèi)心他是她的“熊掌”啊。

8

當(dāng)“魚”知道“熊掌”的存在時，他先是說：“你自己選擇?！苯又终f：“那你把指甲繼續(xù)留長，不要剪掉?！?/p>

終于，她沒有剪掉指甲。當(dāng)“熊掌”再來實(shí)驗(yàn)室找她，看見她的長指甲時，他亦裝作沒有看見。

于是，她告訴他，“魚”的存在。他先是急急地反對：“你不能和一個農(nóng)村版在一起。”又篤定地說：“你習(xí)慣了小城生活的。”

后來，他在她面前提起“魚”時，只肯稱呼他“農(nóng)版”，并且很快泄露了消息，以致他的肝膽兄弟們都寫信警告她，“農(nóng)版”有什么好？他一直以為自己有了兄弟撐腰，就可以打敗“魚”。

一天，“魚”跟她預(yù)告，翌日晚上他系里有他主持的晚會。那夜，她去得有些晚了，只見現(xiàn)場人山人海。她在后面踮起腳尖，才在人和人的縫隙里，看到他正在和女主持朗誦他寫的長詩《男人女人》，他磁性的聲音穿越她的心扉。

之后，他又預(yù)告她，某夜7時，他會帶女生們一起去大學(xué)圖書館后門排隊(duì)。那夜7時，她從操場經(jīng)過時，真的看到夜幕下他身后跟著六七個漂亮女生。

之后，他再跟她透露，班上有個女生深深地喜歡著他。很快地，她便見到了那個女生，高挑，白皙，美麗動人。那個女生也見到了她。

大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個夏日，她常和班上女生結(jié)伴去大學(xué)旁邊的西禪寺電影院看瓊瑤片。一個晚上，“魚”約她去看《我是一片云》?？戳瞬坏揭话霑r，蚊子就在電影院里肆虐。就在她不停地?fù)u動腳踝時，他突然起身說，我出去一下。她任他離去，一臉茫然。

當(dāng)她重新沉浸在劇情中時，只是很短的工夫，他就捏著一圈蚊香，坐回她的身旁來了。他在他們倆之間的地上，放了小小的支架，將蚊香中央的扁孔卡在上面，點(diǎn)燃火柴。當(dāng)蚊香的氣味飄向她時，驚喜和浪漫都停留在那一剎那了。

過了兩天，“熊掌”約她去看《夢的衣裳》。蚊子依然在電影院里肆虐，她依然不停地?fù)u動腳踝。他說：“蚊子真多?！彼谛睦镉靡饽顜椭?，“快去買蚊香，快！”但是，直到劇終，他都沒有收到她的意念。

當(dāng)他把她送回女生樓門口時，他不知道，那一圈只有“魚”才想得到的蚊香打敗了她對他的小喜歡。

9

正巧指導(dǎo)老師有閑情找她談話，探問她，那兩個來實(shí)驗(yàn)室找她的男生中，她更喜歡哪一個？

可是，她還來不及回答，胖太太助理便應(yīng)話了：“那個來得次數(shù)少的，看上去更好。”

老師點(diǎn)點(diǎn)頭，說他也有同樣的看法。甚至自告奮勇：“那我?guī)湍闳ジ歉邆€男生說，不要再來了。其實(shí)，他這么經(jīng)常來，我擔(dān)心你做畢業(yè)論文受影響?！彼c(diǎn)點(diǎn)頭，只由著老師去。

當(dāng)“熊掌”照常來實(shí)驗(yàn)室找她聊天時，老師立即逮住機(jī)會下了逐客令。一如她15歲那年，班主任把他逐出了教室，從此不再來。

怎么可以如此巧合？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他依然是這樣一個不討老師喜歡的男生。

一天，她買了一條帶有白色小碎點(diǎn)的淡黃色圓領(lǐng)連衣裙，領(lǐng)口中間點(diǎn)綴著一個小小的黑色蝴蝶結(jié)。

一個周日午后，她穿了這條連衣裙、穿上黑色連褲襪，經(jīng)過校園南北門甬道時，“熊掌”在第一時間看到了，就在路上，嘲弄地笑她：“沒有見過，黃色可以搭配黑色?！彼徊粯贰?/p>

黃昏，她換掉了黑色連褲襪，穿上肉色的。

后來，她去買了一套白色裙裝：閃亮的白色一字領(lǐng)短袖，純白色鏤花薄紗長裙。穿上后，去了一回西樓。過了幾天，再去西樓時，經(jīng)過必經(jīng)的小橋流水，偶然抬起頭來，便見一個美麗女生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裙裝，在T樓上俯身看她。

再定睛一看，原來便是喜歡“魚”的那個女生，那個“魚”生病時天天去看望他的女生。原來“魚”說的被喜歡，果然是千真萬確的。

其實(shí)，不僅僅是那個女生，還有很多女生喜歡“魚”，因?yàn)椤棒~”有過和10個漂亮女生去西河邊包水餃的盛況，當(dāng)然空前盛況源自“魚”的描述，雖然沒有圖沒有真相，但是她是信了“魚”的。

于是，她暗想，就好像有一樣?xùn)|西，有那么多人喜歡它，那它一定是好的。而相形之下，“熊掌”在校園里特立獨(dú)行，他高高瘦瘦的身影，招搖之外，是那么的孤單啊。

于是，心里剎那知道取舍了。其實(shí)，聰穎如“熊掌”，是早已覺察到了的。

到了班級拍集體畢業(yè)照時，她卻無端地穿上那條令她嗒然不樂過的淡黃色連衣裙。那個黑色蝴蝶結(jié)提醒她，其實(shí)黑色是可以搭配黃色的。

10

早晨八九點(diǎn)鐘。校門口。有三三兩兩的同學(xué)們扎堆著，身旁都放著行李。有車子停在校園門口。

離開校園?！棒~”拎著她的行囊，送她上車。

她回頭，再看一眼校園，揮別她的大學(xué)時代，然后，她就看見“熊掌”了。

他半蹲或半坐在皮箱邊緣，身后是門口大鐵柵欄門連接小門的柱子。他定定地看牢她，嘴角先是拂過一抹嘲弄的笑意，接著，眼神陡然空洞，絕望。

等她坐上車，擠到后窗去看他還在不在那里時，已經(jīng)不見了他的身影。這一幕，快疾得似鬼魅。

他絕望的目光，是厚的刀片，鈍的刀刃，不能割傷她的心，只是從此封存了她對大學(xué)時代所有的回憶。

半個月后，她從家鄉(xiāng)重返福州，她已經(jīng)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忽爾今夏。在這個城市，她不再遇見“熊掌”，也不曾再提起過他，守口如瓶。

一年后。一個周末。她去東街口買衣服時，不期然遇見那個表嫂，也在挑選衣服，表嫂先看到她了，一下就認(rèn)得她，喊了她，驚喜地笑，一只手立刻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又撫了撫她的衣領(lǐng)。然而，卻欲說還休起來，半晌，只是囁嚅著問：“你還和他吧？”她知道指的是“魚”。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并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找她。他回到了他家鄉(xiāng)的縣城工作，那個北方縣城距離福州是如此遙遠(yuǎn)。

但轉(zhuǎn)瞬，她還是無端地點(diǎn)點(diǎn)頭。表嫂的目光立刻黯淡了下來。之后，表嫂定定地看牢她，沉默。

那時，她還不能真切地懂得一個母親的無助，意味著那顆疼愛兒子的母親的心，碎了。她只是回想起離校時，“熊掌”像當(dāng)下母親一樣定定地看牢她，眼神里滿是空洞，無助，絕望。

那夜月滿天心。她卻已早早地入眠。她不曾知道，“熊掌”是否錐心地疼痛過或是糾結(jié)過。

11

30歲的春天。

有最好的四月天。

閨蜜從廈門來，入榻西湖大酒店。夜晚八九點(diǎn)的光景，約了她去相聚。見到她后，閨蜜說在等她來時，給“熊掌”的尋呼機(jī)留言了，“熊掌”一會兒就來酒店。她訝異地挑了挑眉毛，笑容慢慢浮上嘴角。

相約大堂見面。閨蜜和她從房間下來，剛到大堂，就看見“熊掌”從旋轉(zhuǎn)門進(jìn)來了。

沒有早一秒，也沒有晚一秒，剛巧趕上了這個碰面。時光已經(jīng)飛逝了10年。

三個人在酒店咖啡吧里，臨窗而坐。落地窗外，湖水里閃耀著霓虹，紅的，黃的，藍(lán)的……搖曳了一湖的漣漪，在夜色里蕩漾。

有服務(wù)生過來，“熊掌”隨即起身跟了去，他高高瘦瘦，佇立在高立的冰柜前。透明的冰柜，高一層低一層地?cái)[放著蛋糕，他很快挑中了兩三款昂貴的小蛋糕。

在她和閨蜜用刀叉享用蛋糕的時光，他只是看著她們倆，淺笑，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題說話。

閨蜜問他：“你不吃點(diǎn)嗎？”他搖頭，卻突然孩子氣地說：“我們要是都不長大該多好，我只肯記得同學(xué)高中時的樣子?！?/p>

她一時語塞。

他的臉又朝向她說：“我記得你15歲時的模樣……很認(rèn)真的樣子……”

她仍然語塞。

后來，閨蜜跟他提議，去他家看看。他笑著答應(yīng)了，說離這很近的。

但是仍然在酒店門口打“的士”去，不過5分鐘的車程。

12

是他單位的宿舍。上樓梯時，他在每個樓層感應(yīng)燈下，很響地跺腳，又歡快地拍手，說如果不使勁，樓燈就不會亮起來。

進(jìn)門后，在書房坐下。地上三兩垛、高高低低地錯落著他的藏書。他解釋，單位剛分的新房，不想再另外裝修，就這樣搬進(jìn)來，還來不及拾掇。

他指著最上面的幾本介紹，這都是新買的書，還來不及看。但依然包上了極薄的牛皮紙，在書皮上手寫了書名。她彎腰，俯視那些字，一陣恍惚。那些大字，依然那么整齊、漂亮；那些大字，依然是多么多么飽含感情啊。

他卻說，還收藏了許多正版碟。不知道從哪兒拿了過來，炫寶似的秀出來。全是古典音樂。于是，從舒曼的《夢幻曲》聊起，聊了一會兒勃拉姆斯對舒曼妻子克拉拉長達(dá)43年的暗戀，再聊到收入薩岡《你好，憂愁》里的《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電熱棒燒好開水的聲音嗡嗡大作時，他過去拔掉插頭，回來問：“你們要喝雀巢牛奶嗎？”又拿了奶粉罐過來，她說：“好啊?！钡|蜜不喝。

他問她：“要濃的嗎？”她點(diǎn)頭。就看著他溫溫柔柔地、一勺一勺地舀入一個特別高的黃色瓷質(zhì)杯里，過了一會兒端過來，是已經(jīng)攪拌好了的牛奶。喝了一口，香濃適好。她便想起10年前的那一杯蜂蜜水，他真是泡飲品的高手啊。

閨蜜想的卻是，他應(yīng)該是一個好父親，常常調(diào)好一小瓶好牛奶，喂他嗷嗷待哺的孩子。于是，忍不住問他：“這是臨時宿舍吧？你老婆孩子呢？”他笑：“我哪有？”

閨蜜緊追不舍地問：“那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

他脫口而出了一句：“……”

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她和閨蜜不由得面面相覷。

他不禁又加上一句：“我現(xiàn)在只要第二天有事，今天晚上就會一直想著這個事，整夜都翻來覆去睡不好?！?/p>

就這樣，她和閨蜜都聽出他的怪異來。閨蜜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睛，要她晚上不回家。

13

5分鐘的車程，他依然打車送返。她留宿在西湖大酒店閨蜜的客房。夜聊。

那個午夜，閨蜜說起半年前的離婚，她生生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既是劫毀余真，那也只能抽刀斷水了。

閨蜜的婚訊不曾通知到她。她只記得，閨蜜曾帶著“姐弟戀”的未婚男友，去過她的老家。

在老家清朝大學(xué)士留下的四進(jìn)大宅院門口，有冬日的風(fēng)吹過青石板鋪就的巷子上空，拂過閨蜜的紅色長絲巾，飄落在胸前，男友伸出手，溫柔地?fù)炱鸺t絲巾的一角，輕輕地繞到閨蜜的頸后。

那一刻，她以為閨蜜的愛情已經(jīng)永生。

而一旦落入了婚姻的窠臼，那些唯有婚姻才璀璨的光芒，又如何不知不覺地黯然在光陰之中？

復(fù)又想起了他曾經(jīng)說的閨蜜“不適合做妻子”。難道一語成讖？不禁，又兀自倒吸了一口冷氣。只得怪閨蜜：“你為什么要‘姐弟戀？”閨蜜幽幽地回答：“是他有‘姐弟戀情結(jié)，新歡也是姐姐?！?/p>

那個午夜，一個離了婚的小婦人和一個留守了整整一年半的小婦人，終于在分析過“熊掌”不婚的理由后，沉沉睡去。

其實(shí)，他不婚的理由，是帶了些許霸氣的，游刃有余。那個理由，就像算命先生伸出的一個手指頭，可以說是給自己留了退路的，也可以說是往死里說，不留后路了。

怎么可以把話說得這么巧妙？怎么可以？

那一年，他32歲。仿佛一場荼蘼花事，偏偏要盛開在夏日最后的花季，就可以無關(guān)花兒們的凋零，就可以不管不顧地自開自落。

14

幾天后，正趕上她去北京簽證，卻遭遇了小波折，簽了兩回才過。

所以就把分內(nèi)的事耽擱了下來。那是她的第四份工作。雜志社設(shè)在閩王王審知所建的白塔旁，是一座二層小洋樓。樓中間的黑色牌匾是冰心題寫的刊名。

正是刊物從純文學(xué)轉(zhuǎn)型紀(jì)實(shí)文學(xué)的緊要的過渡時期，主編親自做了兩三個預(yù)期有影響力的欄目策劃，全交予她執(zhí)筆。

而必須完成任務(wù)，才能飛赴英倫。她開始抓狂。

一天，突然接到他打到辦公室的電話，他在電話那頭，嘲弄地笑：“我在路上看見你了，你騎車的樣子很認(rèn)真……”徑自笑個不停。他嘲弄的笑聲，令她嗒然不樂，但已無暇顧及更多，只是信口問他：“你在哪條路上看見的？為什么不喊我？”他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掛掉電話后，她卻是想起來，他不是救命稻草嗎？立馬抓狂地給他的尋呼機(jī)留言，問他的藏書里有沒有教育系列的書？迫在眉睫，她需要完成一篇有關(guān)于中國語文高考制度得失的策劃文章。

他很快地回了電話，說他沒有買過這類書，因?yàn)榇祟惒辉谒牟貢懂?，她也就生生地?cái)嗔酥竿?/p>

艾略特說過，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

15

然而，第二天中午將近，她還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時，卻聽到“吱吱呀呀”的急促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來，她往左側(cè)伸長脖子，就看見他了，走到她跟前，又繞到她身后，走到右側(cè)桌沿，放下白色大塑料袋，擱在她的桌面，啊，一大沓書，壘起來有十幾本。

只見他的汗水順著額角，爭先恐后地滑落，他白皙的臉漲得通紅。他用手擦了擦汗，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對面位子上的主編一眼，說：“在新華書店找了很久，就這些。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她稍微反應(yīng)過來，尚坐在位子上，只知道問：“你從書店一路走過來的？”他點(diǎn)點(diǎn)頭。陽光如注，燦爛地灑進(jìn)小洋樓，灑在他的周身，她仰視著他，他的眼神如此干凈明亮，他是如此的熠熠生輝。

她尚在位子上呆愣住，他就從她身后的木樓板走過，“吱吱呀呀”地下了樓梯。

主編喊她：“你怎么不請人家坐一會兒再走？”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跳起身，撲向小陽臺，只看見他正走在嚴(yán)復(fù)小時候讀書處“法雨堂”的旁邊回廊，她的俯視里，他高高瘦瘦的背影，微駝，快步踉蹌。

16

他沒有回頭。他不知道，她深深地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他沒有回頭。他讓她心里的感激和感動，變得如此的多余起來。

主編看她悵然若失的樣子，不禁問：“他是誰？”她回答：“同學(xué)。”

半天回過神來，打開塑料袋，把書一本一本地掏出來，一本一本地快翻。她不知道，昨夜他為了今天的這些書們，是否惦記了一宿，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宿？

她就這樣囫圇吞棗地惡補(bǔ)了兩天，終于找到了行文的感覺。寫完1萬字上編，寫到下編時，時間實(shí)在太趕了。她一邊寫草稿，主編一邊謄清，編輯。

大功告成，雜志付印。他不知道，她對他的感激又遞加了許多。

然而，過了幾天，她接到他電話，他嘲弄地笑：“在報紙上看到你寫的老畫家，沒有想到，你居然把‘流水它帶走了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和你……用在了一個老人身上……”她嗒然不樂，憑什么不能把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用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處？

一切像是回到了原點(diǎn)，回到了15歲那年的初夏，她的耳畔響起他嘲弄她發(fā)型的笑聲。她嗒然不樂地掛斷電話。

開始收拾行囊，卻忘了本來要特意告訴他——啟程的日子。

17

一天，她去伯明翰City Center，見到吉卜賽老嫗披金戴銀，坐在車廂內(nèi)為人算命。她訝異，竟不是印象中的大篷車。印象中，吉卜賽老嫗擅巫術(shù)，算命準(zhǔn)到叫人魂飛魄散。她站在路邊，看了看老嫗黝黑的雙手，又看了看自己交叉的十指，那一刻，她是多么的沖動，想去問老嫗，如果真人沒有到場，能否代問？能否算出“熊掌”命里幾歲可婚？是35歲，還是40歲？

老嫗掰開了前來算命的女子的纖纖細(xì)手，口中念念有詞，過了許久，女子從車廂下來。老嫗看到她，以為她在等著算命，朝她招了招手，似笑非笑，那是一張什么都逃不過其眼神的女巫的臉。她突然就惶恐起來，逃之夭夭。

想起那一夜，閨蜜坐在熊掌的床上，她坐在床前的藍(lán)色塑料凳子上，“熊掌”看了看床，又看了看門口，皺緊眉頭，告訴她們倆他不婚的理由：“我不能想象，在我以外，再多出一個人來，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在這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無法忍受?！?/p>

聽罷那話，她的第一感覺是，他把今生都搭進(jìn)這理由了。她想，他今生是不婚的。

可是，這個午后，她是多么多么的好奇啊，他到底婚不婚？吉卜賽女巫給了她無限想象的空間。

在伯明翰大學(xué)宿舍，她見到了采訪對象，在讀的臺北女博士“仙女”，“仙女”說：“下次，你來時，請帶一個最常用的杯子給我，我收集杯子并且用這些杯子?！?/p>

“仙女”的第11個杯子，是她送出的。11，一向是她喜歡的數(shù)字，因?yàn)楹退墓P名諧音。她喜歡“仙女”帶給她的這個巧合。

“仙女”用這杯子泡立頓紅茶給她喝，她離開后，“仙女”打電話給她，說：“我用它喝咖啡，好喜歡。杯子耳朵大大的，拿在手上不會燙手?！?/p>

但她不是“仙女”，她只是依然記得“熊掌”的那兩個杯子：一個泡了蜂蜜，一個沖了雀巢奶粉。

18

一天，她翻抽屜，從巴黎香榭麗舍大街買回的黑色發(fā)卡，已經(jīng)褪掉一小片皮色，是她5年前擱置在抽屜里的，不曾取出來用過。

歐洲已經(jīng)在她的記憶里消失了5年。

幾個月后，她去參加一個筆會，重返歐洲。巴黎那家老店還在，那款黑色發(fā)卡還在，她握在手心，重溫了記憶。然后，棄之而去。塞納河畔的咖啡和法國蝸牛，比發(fā)卡更誘人；而比咖啡和法國蝸牛更誘人的是，經(jīng)過時光篩選過的記憶，永不褪色。

初冬的一個夜晚，有小說家老友從莆田來，她抵達(dá)“客家廚坊”時，見到四五個人已經(jīng)圍著他而坐。其中有一個是發(fā)行量首屈一指的一家報紙的漂亮女編輯。

話題聊著，突然就聽女編輯說起，本地有三個著名的淘碟憤青，在西洪路那一帶出沒，她想做一個專題，已經(jīng)采訪了兩個，還剩下一個，然后，就說出了他的名字。竟和熊掌的名字一樣，莫非就是他？因?yàn)?年前，見過他在秀碟啊。連忙問編輯，他的工作單位？真是熊掌的單位，他一度說過，決不換單位，果真。

于是，她脫口而出：“是我同學(xué)?！迸庉嬒渤鐾猓骸澳悄銕臀艺f服他接受采訪？”她的底氣立馬不足，老實(shí)地說：“5年沒有聯(lián)系了，我連他的手機(jī)號碼都沒有。”女編輯不肯放過，說：“我把他的號碼給你?！彼恢每煞?。

多虧小說家出來解圍，跟女編輯說：“既然他不愿意接受采訪，就算了?！迸庉嬚f：“很多二十幾歲的女孩都喜歡他，他在淘碟界太有名了，要采訪到才行?！庇洲D(zhuǎn)過頭跟她說：“你們怎么看，都不像是同學(xué)?！彼笭?。

19

閨蜜從北京來，相約在她家附近的別有天茶藝居聚面。閨蜜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裊裊的煙霧隨著說話語氣的輕重緩急，螺旋，上升。她依然野性，又添了頹唐，怎么看都是京城的藝術(shù)家范兒。

閨蜜不曾提及“熊掌”，只淡淡地說起龍應(yīng)臺買過她畫廊的頂級油畫。她也不曾提及“熊掌”，非“熊掌”，焉知淘碟之樂？鶯歌燕舞的時節(jié)，鶯鶯燕燕簇?fù)碇碌摹靶苷啤?，那耀眼奪目的淘碟時光是他的鼎盛時期罷。

第29屆奧運(yùn)會在北京主辦的那年。初秋時節(jié)，她和參加大學(xué)畢業(yè)20周年聚會的同學(xué)，一起返回母校，在化工樓前合影。有同學(xué)上樓尋找當(dāng)年畢業(yè)答辯的那間屋，她徑自站在樓前空地看陽光在樹梢閃爍，卻忘了走進(jìn)一樓尋找當(dāng)年做畢業(yè)實(shí)驗(yàn)的那個輔間，尋找她和他面對面坐過的那兩張椅子，找回她展讀他的紙條的那個瞬間，找回他“達(dá)人選就在眼前、而他多么想要有一個妻子的愿望”的那個夏日。

20

第二年。春寒料峭里，高中同學(xué)再度聚會于春節(jié)假期，她在遠(yuǎn)方過年未歸故里，同時，也聽發(fā)起人說“熊掌”來不了，因?yàn)樗陔娫捓镎f他得了肝炎。嗯，無懈可擊的理由，也只有他才想得出來，她莞爾。

突然想起，高中同學(xué)于四年前的第一次聚會結(jié)束，發(fā)起人跟她說：“這三張同學(xué)合影和通訊錄，帶去給和你同在一個地的‘熊掌和其他兩個未出席的同學(xué)?！彼饝?yīng)了，但隨手?jǐn)R在了書櫥里，始終沒有寄去給“熊掌”。

年底。離年終還剩下5天時，她得到了第五份工作。從舊單位帶回待收藏的書籍、未剪貼的報刊，胡亂地在客廳的旮旯角落擱了些日子，終于決定清理掉一些舊書舊雜志，以騰出擺放的空間。

就這樣，在透明書櫥下面的木櫥子里，竟然搜到了那十幾本教育類書籍，它們是那么嶄新，而沒有細(xì)看，也根本看不出曾經(jīng)翻過的痕跡。她握著書脊，像洗牌一樣從第一頁翻到了最后一頁，沒有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小張薄薄的紙片，夾雜在其間。然后，連同其他全年訂閱了多年的一大批舊雜志，以一斤三四角的價錢，賣給了小區(qū)門口蹲點(diǎn)收垃圾的壯漢。

關(guān)于“熊掌”的最后一抹記憶，終于伴隨著那十幾本書的消逝而消逝了。

21

在新單位兩年后，一天，她在單位門前等綠燈過人行道時，突然瞥見隔著這個路口的紅綠燈，斜對面竟是“熊掌”當(dāng)年的單位。原來她的單位和他當(dāng)年的單位，頂多只隔著5分鐘的步行距離。

但是，兩年了，即便近在咫尺，而她和他又何嘗偶遇過？就像已經(jīng)蕭條、荒廢的碟市，只能留在淘碟人的記憶中一樣，這個路口的紅綠燈，在它的變幻里，可否記得他曾經(jīng)神秘的淘碟日子，曾經(jīng)神秘的憤青歲月？

她甚至疑心，他是否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單位，他是否不再是述而不作的人，他是否已經(jīng)不怕臥室里有迷人的生人了？

但是，她不曾向同學(xué)問起過他，她也不曾百度過他。

且讓他成為路人甲吧。畢竟她也只是路人乙。因?yàn)槁啡思缀吐啡艘疫B禮節(jié)性的握手都不曾有過。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她和他。她重又忘了他。

22

不知不覺，又過了兩年。

初秋，她的左腳崴了，下樓比上樓艱難，徹骨疼痛。辦公樓沒有電梯，她上了5樓樓梯后，就把一天的時光交付給了辦公室。

中午，多半叫了“網(wǎng)送”餐品到辦公室，膩了那些味后，便陡然惦記起斜對面那個上好的食堂來。

權(quán)當(dāng)“熊掌”沒有變換過單位，因?yàn)樗莾菏巧虾玫墓珓?wù)員單位；也權(quán)當(dāng)問過114，就能撥通他的電話，那么，突兀之下，他會從他單位上好的食堂送餐過來嗎？也就是這一剎的輕輕一轉(zhuǎn)念，浮上心頭的卻是好友羅西最曼妙的詩句：“想你，如陽光的盛宴，不動筷子，只動心?！?/p>

轉(zhuǎn)念，來不及在她的悲情和自憐里千回百轉(zhuǎn)，就變得如此不堪，如此輕易地被詩句擊中了。

卻有了一時興起的一回，她照例在微信朋友圈轉(zhuǎn)發(fā)鏈接，高中時代的班長發(fā)了一個贊，她就在點(diǎn)贊下面問：“他結(jié)婚了嗎？”寫了“熊掌”的名字。班長回：“他還在堅(jiān)持。”可是沒有人和她打賭，即便她猜對答案，也沒有賭注可贏。

一個黃昏，她在QQ日志首貼了《思無邪》，一個編輯女友看到后，在QQ上和她私聊，感慨地，“初中時，班上一個有繪畫天分的男生，總是挑剔、批評我畫出的每一張圖，而我也一直以為，他總是跟我過不去、故意找茬，后來才知道他是喜歡我……”她不禁狐疑地探問女友：“那一而再、再而三弄的笑，是否也算是同款反應(yīng)？”女友遞了個笑臉，答：“你懂的。”

23

圣誕節(jié)過后，她去參加一個作協(xié)的會議，見到區(qū)一級的一個作協(xié)主席，多年前就認(rèn)識的，對方和當(dāng)年的“熊掌”同單位，她又一時興起，半猜半問：“你還在那個單位吧？一個叫某某的也在吧？”她說了“熊掌”的名字。對方回答：“是的，是的。他是科長，正科級。”對方又問：“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她老實(shí)地回答：“同學(xué)?！比缓螅宦牭脤Ψ街共蛔〕芭匦Γ骸耙郧按和碛幸粋€小品，‘俺叫魏淑芬，女，29歲，至今未婚。”她驚詫，“你為什么說這個？他不是男的嗎？”對方更是爆笑不已：“我跟你說的是他和魏淑芬一樣未婚?！?/p>

雖然對方無意間替她報了“熊掌”嘲弄地笑過她的“前仇”，但是，冬日的寒風(fēng)里，笑聲竟如露著寒氣的刀鋒，冰冷冷地割傷了她的耳膜。

她嗒然不樂地想：其實(shí)，他婚與不婚，都是他一個人的浮世清歡，一個人的細(xì)水高山。就像常人，何必去在乎，青山和綠水可曾兩兩相忘；何必去在乎，紅塵和藍(lán)天可曾兩兩相望？

而他始終是一個妙人罷，或藏書，或淘碟……遺世而獨(dú)立，獨(dú)自地憐自己，獨(dú)自地造就屬于他的深度與光芒。

妙人不婚，雌雄同體。

24

2013年底。風(fēng)聲漸緊。

她的單位，半年后，要搬到新址。

她終于糾結(jié)起來。

要不要在搬離前夕，去他單位找他，告訴他，她曾經(jīng)在離他近到不能再近的地盤，待過將近5年？

要不要告訴他，冬至那天，她回老家掃墓，在七年如新的墳上，從尼泊爾修禪回來的臺北堂弟神秘地告訴她：“一個人今生要學(xué)會一件事情，要不然，來世會重來?！?/p>

堂弟只比她小幾個月，卻未婚。她不禁問堂弟可否這樣解讀，“來世會重來”，意謂：今生如果不婚，來世會再不婚？堂弟點(diǎn)點(diǎn)頭，竟有幾分羞赧：“是堂姐說的意思?！?/p>

一個落花的夜晚，她突然想，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她會踏上“長白云之鄉(xiāng)”南島BLUEPOOLS，走近干凈明亮的、像她最后一次見到的“熊掌”眼神的小溪潭，在度蜜月的新人們最愛的河灘上，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上，揀一粒最圓滿的，畫愛神之箭穿過“熊掌”的心，再在心里面，寫上“熊掌”今生要學(xué)會結(jié)婚的愿望，而讓新人們成雙疊加的甜蜜，過全世界最美的星空，帶給“熊掌”對于婚姻的憧憬與成真的愿想。

25

2013年最后的夜里。

尋常人家。

客廳。沙發(fā)上。

卷發(fā)已經(jīng)拉直的“魚”，三重眼皮掩映在常年的鏡片之后。

他一邊看微信鏈接，一邊讀：“15年前，你15歲；15年后，你多少歲？”她脫口而出：“30歲。”

他失笑。她連忙狡辯：“和一個智商相當(dāng)?shù)娜?，在一起很重要。近智障者智障也?！?/p>

13歲、已經(jīng)1.77米的高高瘦瘦的美少年，在一旁脫口而出正確答案，又立場分明地說：“是爸爸拽了媽媽的后腿，然后，我又拽了爸爸的后腿?！?/p>

她爆笑。終于明白——

以她的智障，哪怕再一丁點(diǎn)的糾結(jié)，都足以讓她顧此失彼。

以她的智障，終于打消了那夜她預(yù)想的——代言了“熊掌”的心愿之后，搜刮回全世界最珍貴的UMF18+麥盧卡蜂蜜和最古老的Karicare奶粉，二合一，攪拌出“熊掌”未曾沖泡過的滋味，招他品嘗這款“甜蜜奶”。

小小少年的正確答案是45歲。距離她15歲的初夏，時光已經(jīng)飛逝了30年。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縱然時光飛逝了30年，“熊掌”卻在記憶里，未乘時光去。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