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奇西域詩創(chuàng)作論略

李 娟

(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3200)

毓奇西域詩創(chuàng)作論略

李 娟

(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3200)

毓奇的西域詩歌或贊頌民族團結(jié)，或吟詠疆域遼遠，或慨嘆家國之事。他的詩歌雖有客游之嘆，卻并無悲愴之感；地域遼遠廣闊卻并不蒼涼無情。在這些極富地域特色和極有人情味的詩歌背后，所彰顯的是一位老者、智者創(chuàng)作心理的隱忍和壓抑。

毓奇；西域詩；創(chuàng)作心理

引 言

清政府一統(tǒng)新疆之后，為加強對西域的有效管理，防止分裂勢力卷土重來，曾多次派要員戍衛(wèi)新疆，推行恩威并施之策以強化中央集權。在官吏的選派上，《大清律例》有明確規(guī)定：“武職一品大臣、文職二品以上獲罪，發(fā)往伊犁、葉爾羌等處效力自贖者，三年界滿，不必具奏”。[1]

葉爾羌汗國是由蘇丹賽義德汗在1514年于原察合臺汗國的舊地上創(chuàng)立的，1680年為準噶爾所滅，歷時166年。汗國的首都在現(xiàn)在的莎車，轄地為“阿爾蒂沙爾”(即六城：喀什噶爾、葉爾羌、于闐、英吉莎、阿克蘇、烏什)，盛時包括吐魯番、焉耆和費爾干納。[2]

“讓有過錯的八旗滿洲官員出任南疆辦事大臣是乾隆時期開始形成的制度，這種做法既可以表示對犯錯誤官員略施薄懲之意，又可以保證中央有充足的官員派往新疆。同時，實際為犯錯誤的八旗官員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回旋余地。”[3]從這個意義上說，因獲罪被派往新疆高級官吏本身具備雙重身份：對于清政府而言，他們是官犯，需派往邊地以示懲戒；對于新疆當?shù)匕傩斩?，他們官方派來的官吏，代表清政府從事管理之職。身份的雙重性使他們免去了“罪犯”的尷尬，三年的期限也讓他們看到了東山再起的希望。因而，部分“官犯”愿意到新疆將功補過，毓奇就是這類“官犯”之一。

毓奇(1735-1791年)，字鐘山，號竹溪，滿洲鑲黃旗人。幼年父母早亡，家境清貧。但他聰穎勤奮，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考補內(nèi)閣中書。此后，他官運亨通，曾先后任內(nèi)閣學士、兵部尚書、監(jiān)察御史等職。他的曾祖“額亦都，太祖時，以功授一等總兵官。天命六年，卒。崇德元年，追封弘毅公，配享太廟。”[4]作為額亦都之四世孫，毓奇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襲得子爵。 獲取爵位后又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癸卯，毓奇為漕運總督?！盵5]漕運對于滿清而言，是最重要的交通運輸方式，身為漕運總督的毓奇，很大程度上掌握著這個國家最重要的經(jīng)濟命脈。毓奇身世顯赫、地位重要可見一斑。民間本有樹大招風之說，深處要職的毓奇一著不慎便被削職。乾隆五十四年(1789)，“甲子，毓奇以徇隱湖北漕船灑帶臬司李天培木植，奪職，以管干珍為漕運總督?！盵6]對于漕運監(jiān)管不利，最終導致了他從顯赫職位上跌落，同年六月，他以頭等侍衛(wèi)的身份充任烏什辦事大臣。乾隆五十五年(1790)“毓奇十一月遷?！盵7]升任喀什葛爾協(xié)辦大臣。次年十月，客死喀什葛爾任上，享年56歲。毓奇有《靜怡軒詩鈔》傳世。

毓奇在西域生活的時間只有兩年多，活動的范圍也相對集中，主要在烏什和喀什葛爾之間。他的詩歌也主要記述了上述區(qū)域的民俗風情和行旅活動。而這些地區(qū)，路遙山險，文人居此者較少。再加上此地是回部聚居之處，地理和文化的隔膜使得有關南疆的漢語詩文創(chuàng)作數(shù)量稀少。因而，毓奇的39首關于西域的作品便成了我們管窺清代南疆山川、行旅及文化生活的一面鏡子。為了便于分析，我們對毓奇西域詩進行以下簡單分類。

一、歌頌山川形勝和西域風土人情的詩歌

新疆幅員遼闊，山川形勝，到了新疆的外地人無不被它的遼遠廣闊所震撼。發(fā)之為詩，似乎只有用“千”、“萬”之類的數(shù)量詞才能準確表達這種感受。在毓奇存世不多的西域詩中，就有不少此類描述。比如：

“萬里煙霞日，千尋冰雪岑?！薄叭f里云深迷曉嶂，八荒風急促鳴旋。”“萬里徼巡間騁目，綠楊深處透重闉?！薄叭f里思蠶市，三春想艾芊?！薄敖^域漫慚空老大，天心萬里惜孤臣?！?“德威萬里臨荒服，感畏千年息甲兵?！薄板已踩f里亦前緣，試馬春郊倍爽然?！薄熬胖赝骂C荒僻，萬里農(nóng)桑入版圖?！薄叭f里明月相望處，千門春曉共吟詩?！?/p>

“萬里”、“千尋”、“千年”、“千門”，“八荒”、“三春”，如此眾多的數(shù)量詞反復出現(xiàn)，恰恰反映了地域遼闊對詩人內(nèi)心形成的強烈沖擊，似乎用其它詞匯均無法準確表達出這種驚異感了。

如果說記錄地域遼闊只是人們對新疆最直接的視覺感受的話，記錄職業(yè)生活中的內(nèi)容則更能幫助我們充分了解這一地區(qū)的其他風貌，毓奇用他的詩歌記錄了自己的行旅活動。毓奇是以頭等侍衛(wèi)的身份充任烏什辦事大臣前往新疆的，在任期間，巡查卡倫是他的職責之一?？▊悾乔宕纳谒?，也是清代特有的一種防御、管理設施，是一種根據(jù)駐地需求可臨時增設或轉(zhuǎn)換駐地的邊境防務機構(gòu)，既屬于軍事機構(gòu)，也類似于管理機構(gòu)，對于維護邊疆穩(wěn)定，祖國統(tǒng)一起到了積極作用。毓奇到新疆的任務之一便是定期巡查卡倫。于是，他用自己的腳丈量著戍守的疆域，親眼見證著南疆的山川形勝并用詩歌記錄著這一切：

卡倫，一路山行有感

緩轡崇崗曙色曛，戍亭叢錯犬牙分。行來有路皆為石，看去無山不是云。

碌碌抱關嗟異地，匆匆披褐冒塵氛。駑駘未及涓埃報，鞅掌難言少效勤。

自鐵烈克卡倫至察木倫軍臺即事 感懷四首選二

凌晨策騎下崇崗，一望平蕪旅興長。

回首林巒何處是，吟鞭笑指白云鄉(xiāng)。

才過戍亭又驛亭，客中身已似浮萍。

離騷半部一樽酒，涼月清風倚石屏。

因為卡倫往往是根據(jù)形勢的需要設置的，設置的地點不少在高山上，“崇崗”一詞，足以讓我們想象山勢之高，而“無山不是云”和“笑指白云鄉(xiāng)”又將層云環(huán)抱、山勢險峻、工作環(huán)境之惡劣烘托了出來。在這高山之巔要多次往返，個中辛苦絕非“才過戍亭又驛亭”這樣一句可以涵蓋。好在，毓奇心態(tài)很好，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還可以談笑風生。因而，毓奇筆下描繪的西域景物，雖蒼茫遼遠，卻并不蒼涼悲切。甚至，還有些溫婉的意味在其中。你看，回部村落在他的眼中是這么富有詩情畫意：

庚戌烏什端陽偶成

午日薰風透戟轅，浴蘭時節(jié)寄窮源。

山城夏令如冬令，回部中元作上元。朱索漫夸雙臂美。梟羹曾荷九重恩。

蒲觴醉入思鄉(xiāng)夢，不見龍舟日已昏。

特爾格起克至特比斯道上口占

杏花深處隱回村，遍引清流繞四鄰。

淡淡綠蔭嘶牧騎，喃喃紫燕訝征人。

雨過春稻黃云濕，風飐春溪碧浪勻。

多少旅情無限景，幾曾辜負往來頻。

曲徑通幽的回部村落，周圍溪流環(huán)繞。淡淡的樹蔭下牧童騎的牛馬嘶叫著，連燕子都被人的出現(xiàn)叨擾。雨后稻浪翻滾，碧水脈脈流淌。這分明是南方的一幅水墨山水畫，誰能想到這是蒼茫的西域邊陲呢！

二、記錄西域心路歷程的詩歌

毓奇到達西域時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因此，他詩文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個性特征既不是青年文人的敏感氣質(zhì)和浪漫多情，也不是盛年文人的勇于拼搏、一往無前，而是一位飽經(jīng)風霜、處亂不驚的老者的淡定和從容、內(nèi)斂和隱忍。

毓奇的西域詩創(chuàng)作主要圍繞著烏什和喀什展開的。烏什，屬于清代西域的軍事要塞，清政府對這一地區(qū)的治理異常重視：“乾隆二十年，阿奇木伯克霍集斯擒達瓦齊，以城內(nèi)屬，改名烏什。以烏赤山得名。二十三年，設辦事大臣、參將。三十一年，筑永寧城，移喀什噶爾參贊大臣、協(xié)辦大臣駐之，又設領隊大臣。四十四年，移領隊駐阿克蘇。五十二年，移參贊、協(xié)辦駐喀什噶爾，仍留辦事大臣。光緒九年裁，置直隸府?！盵8]毓奇于乾隆五十四年到達烏什，他的詩歌即以此為起點，進行了西域詩歌創(chuàng)作。最早的作品應是《寄內(nèi)》：

兒女心情久不癡，此行真?zhèn)€愿如之。

紅顏舊事卿休憶，白發(fā)新裝我自知。

萬里明月相望處，千門春曉共吟詩。

邇來莫作刀環(huán)夢，且把瓜期意轉(zhuǎn)遲。

“此詩乾隆五十五年(1790)作于烏什”，[9]從時間上來說是到任之后不久就寄給內(nèi)人的一首詩歌。到達邊地，跟家人有書信往來是那個時代最常見的聯(lián)絡方式。整體而言，這首詩平淡沖和，沒有過多的兒女情長，也沒有強烈的情感波瀾。但詩歌意境清新，畫面感極強，結(jié)尾兩句連用兩個典故極見功力。

“刀環(huán)”一詞，本出自唐代邊塞詩人柳中庸的《征人怨》：“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huán)?！?刀環(huán)本義為刀頭的環(huán)，后被比喻為征戰(zhàn)事。柳中庸的詩歌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厭棄，此后，“刀環(huán)”成為表達對戰(zhàn)爭的向往或厭棄的代名詞，很多清代詩人詩歌中均有此典。比如，尤侗《挽葉元禮臺人三首》之二:“刀環(huán)有約勞恩婦,劍鐵無家泣老親?！倍盼臑憽耳p鴣天》中：“宵來雨是春歸路，不比刀環(huán)夢未真?！闭虻涔实氖褂镁哂醒亓曅?，毓奇此處也巧妙借用此意，以安慰妻子，不要擔心，暫無戰(zhàn)事，一切安好。

另一個典故“瓜期”本為“及瓜而代”，典故出自于《左傳·莊公八年》，齊侯在食瓜季節(jié)派連稱、管至父去戍守葵丘，答應第二年食瓜季節(jié)派人替換他們。后遂將“瓜代”指官吏到任期滿由他人接替：用“瓜期、瓜戍、瓜時、及瓜”等指官吏就任或任期屆滿。就像兩人輪流守一地，瓜熟時赴任，到明年瓜熟時派人接替。后來引申為有一定的輪替期限，期限一到，自然有人交替。當然，因《左傳》的故事本身就是“及瓜而未代”的爽約故事。齊侯不像君主，他的言而無信導致了連稱、管至父等人造反。毓奇此處也明確表達了可能自己任期滿時，也未必能如約返歸，但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延長任期的心理準備。

烏什“東北距省治三千二十里。廣一千一百八十里，袤三百七十里。”[10]從繁華的京城到如此偏僻荒涼之地，環(huán)境落差不言而喻；從漕運總督到烏什辦事大臣，職位落差顯而易見。如果沒有強大的內(nèi)心調(diào)適能力，很多人可能會一蹶不振。但毓奇的家書中完全找不到牢騷怨怒，他只是在安慰家人要放眼未來，同時也要做好我可能晚歸心理準備。毓奇之所以如此淡然，主觀上，他因失職被革職，身處北京更招人嫉恨打擊，他有遠離是非之地的自我訴求；客觀上，他非常了解大清法律：他只需在新疆三年，只要這三年間他沒有過失，就還有重返政治中心的機會，還有可能東山再起；再加上革職僅兩個月之后，毓奇便又被授為“頭等侍衛(wèi)”充任烏什辦事大臣，這一職位是清代特設的，主要是管理西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軍政大事，有相當?shù)膶崣?。這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他的心理。因而他的詩歌很少能看到傷感，達觀和自知成為其詩歌的主流。

同時，人一旦做了最壞的打算，心態(tài)就比較平和，感情就會趨向平靜，即使是客游萬里之外，只要還有回歸的可能，人生就還有希望。正因如此，毓奇在他的詩作中對客游的整體態(tài)度是坦然的，甚至是享受的。他在詩歌中唱到：“尋芳到處堪游目，作客何人不惜春。”(《玉古爾察道中遣興》)他飽含珍惜當下，盡情享受的心態(tài)來度過這漫長的、艱難的戍守歲月，日子就在自己滿心歡娛的狀態(tài)下流逝，他也收獲了滿目芬芳。

然而，離鄉(xiāng)赴邊，舉目無親，無論內(nèi)心怎樣強大，都不可能不孤獨。詩歌《春夜獨坐》和《亭上偶題》中流都露了這種孤獨：

送春無奈意遲遲，戍鼓冬冬夜靜時。

半院花陰香暗透，一痕簾影月微窺。乍回清夢依稀記，擬到家書展轉(zhuǎn)疑。

獨坐凝神觀自在，海東初日到重帷。

白云亭北廠柴關，掩映河池碧一灣。

風動柳陰低浸水，云移日色遠銜山。鶯聲幽咽尋花至，蝶夢依稀載月還。

無事反愁閑不得，新詩改罷又重刪。

這兩首詩中，有相同的意象：“夢”。有不同的意象而意義相同：“家書”、“還”，都表達了對故鄉(xiāng)的強烈思念。同時，背景的表述極其相似，時間上都是1791年春夜，詩人都是夜不能寐，對故鄉(xiāng)的強烈思念已經(jīng)讓他連續(xù)多日失眠?；叵氲叫陆蟮娜兆?，無數(shù)個夜晚夢回故鄉(xiāng)。有時，他只好無奈的凝神苦思，幻想家書到后的情景；有時，他只好沒事找事做，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詩寫了刪，刪了寫，以打發(fā)無聊的時日。詩人把自己的窮極無聊和對故鄉(xiāng)無以言表的思念，用這種隱晦的方式表述了出來。

三、歌頌民族團結(jié)的詩歌

毓奇筆下的西域，有和多數(shù)初到此地的文人一樣的驚異。他們驚異于此地的蒼茫遼闊，驚異于此地迥異于內(nèi)地的風土人情，他們對此地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們有著絕對地孤獨感和獨特感受。毓奇在《徠寧即事》中描繪了他最初的驚異：

絕域人初到，孤城春又深。

山花移近圃，風樹訝鳴禽。

萬里煙霞日，千尋冰雪岑。

撫時憐異俗，安命任浮沉。

“絕域” 本身就是人跡罕至之地，所以，那座少有人氣的城市，也便成了“孤城”。無論城市人口的多寡，該來的節(jié)氣還是會來。這本是一種正常的現(xiàn)在，但因詩人經(jīng)驗中的城市和眼下的城市反差太大，以至于當小城山中花開，林中鳥鳴時，他會有一種“驚訝”之感。這僅僅是自然帶給他的直接沖擊，而各民族之間的和睦相處，互相包容，甚至熱烈歡迎更讓他感覺非常開心。

至英吉沙即事述懷

擊鼓吹鐃迓客途，殷勤殊禮競歡呼。

九重威德頒荒僻，萬里農(nóng)桑入版圖。

自愧葑菲勷重鎮(zhèn)，天憐清寂惠家書。

山城近日多寧謐，敢效偷安慢虎符。

當許多維吾爾族同胞，以飽滿的熱情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時，那種熱烈的氣氛會讓人很快融入他們之中。這是一種普遍的共同的感受，到過西域的文人莫不驚異于他們的簡單、快樂的生活方式。

結(jié) 語

毓奇的詩歌雖數(shù)量不多，但類型比較豐富，透過他的詩歌，我們似乎看到了當年新疆的，尤其是南疆的風土人情，也看到了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者的智慧和達觀，隱忍和壓抑。

[1]華文書局.清高宗實錄[M]. 臺灣：華文書局.1983:1049.

[2]魏良弢. 葉爾羌汗國的體制和官制[J] . 民族研究. 1992(2):54-61.

[3]劉文鵬.清代南疆的“辦事大臣”制度[J] .國家治理.2014(9):42-61.

[4][5][6][7][8][10]趙爾巽.清史稿[M]. 北京：中華書局.2003: 5303、7187、617、8011、2388、2388.

[9]星漢.清代西域詩輯注[M]. 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

2017-04-20

李娟(1978-)，女，江蘇沛縣人，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文學和新聞傳播學。

[資金項目] 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一般科研項目《清代新疆家族文化創(chuàng)作群體研究——以毓奇家族西域詩創(chuàng)作為例》(XYZY2015KYB00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