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剛到四點,她家就開始享用晚餐了,今天丈夫買了四只大閘蟹,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才把蟹弄成一道中看不中吃的菜。她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海鮮的味道,發(fā)出一陣咔咔的響聲。
丈夫終于忍受不了,放下左手的筷子道:“你吃東西的時候真像一條狗?!?/p>
對這個歹毒的比喻她已不以為然,拿親人比喻成各種動物,這是這個生物學家老年的樂趣。
“你看你,只有狗吃東西才把自己的臉肌咬得猙獰,只有狗吃東西才發(fā)出這么大聲的吧唧聲,只有狗吃東西會情不自禁地瞇起眼睛做出一副享受樣,只有狗吃東西吃爽了用狗腿撓撓狗頭?!?/p>
“我沒有用我的腳撓頭。”她平靜地不為所動地放下大閘蟹一條被啃爛的廢腿。
“我是說你用你發(fā)膩的手指抓撓你的白發(fā)!”丈夫強忍著火氣,以毋庸置疑的生物學家的口吻找理由反駁。
她沒再吭聲,繼續(xù)咀嚼那咬得發(fā)爛的蟹腿。反正這輩子她已被當作生物被丈夫解剖過了,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呢?
“人越老了,越不懂得規(guī)矩,難怪孩子們都不來看你。”其實這句話兩者并無關(guān)系,只是老伴發(fā)發(fā)嘴癮罷了,“你看電視的時候總要把腳搭在桌子上,用手摳、用牙咬,就差沒伸舌頭舔你的肚臍眼了。你每晚睡覺都磨牙,真是受夠你了,真不懂什么動物睡覺也磨牙,人越老了,真是越不懂規(guī)矩?!?/p>
她無所謂地擺擺手,還搖起大腿來,使得上半身在餐桌上抖動,丈夫看不下去,嘆了一口氣就不再進食了。
如果我像狗,你就像只鸚鵡。她心里默默地想。隨后她換上莊重的老年人棉衣,因為要去做一件不可告人的大事,她沒洗碗就偷偷出了家門。
這天下午剛到五點,她的四腳拐杖又停在小徑開出三個衩的路口,等待那些背畫板的高三補習生放學路過,順便問上她們放假的時間。
不要耽誤了我的晚茶時光。她忠誠而擔心地想,人越老越像小學生,越懂得遵守時間的紀律。
然而她等了大概十五分鐘,那幫背軍綠色畫板的補習生沒有一個路過這里。再等等吧,才過了十五分鐘而已,現(xiàn)在五點十五分,可能學生們下課收拾畫筆耽誤了時間。她低頭耐心地用拐杖篤篤周圍不平的地磚。
等到她把腳邊十幾塊地磚都敲了一遍,補習生還是一個都沒有來。難不成改道走了。她有些發(fā)愣地想。
這條路沒有頭尾,她也從來沒到過它的神秘的湖藍色盡頭,或許馬路的開頭或者哪里被藍色鐵皮封住了,幾十個維修工人在鐵皮里面以裁縫的技術(shù)把道路挖挖補補,弄好后的道路也是凹凸不平的。冬至,冷熱氣流相撞,南方又下了一點小雨,除了帶來令人不喜的霧氣外,雨還趁縫鉆入人行道的地板下,地磚被人踏久了,稍有一角的不平,一記重腳再攆過去,臟水就像氣球漏氣似的順著腳力噗地飛濺,沾染學生們發(fā)黃的白休閑褲。她腿腳很早之前就不好,所以她頗有經(jīng)驗,雨天出門一定在腳上套兩個塑料袋,再戴一頂鞋匠幫忙改裝過了的雨傘帽子,這樣就算下冰雹她也無敵了??赡菐秃每吹暮⒆涌隙ú粫@樣子做,這些貪圖方便的特征只在老人輩中顯現(xiàn)。無論如何,因為冬至那場雨,學生們今天再也不愿意往這里走了。那這可糟了,今天就等不到她們了。
她腦中反反復復瑣瑣碎碎地想一些別人的事情,而后她開始責怪這些拖拉的學生,盡管沒有一天的上學經(jīng)驗,但依據(jù)記憶中孫女的放學時間,她知道她們五點就放學了,拖到現(xiàn)在還沒出來,真的就是一種惡習了。不過,學生們都是很忙的,尤其是高三的藝術(shù)生。也許今天她們要完成的畫比往常多兩倍,也許今天她們的老師心情極壞,強迫把她們留下來了。她的孫女上小學的時候也是這樣,整天背那些只有幾劃的字母,連起來的單詞比毛衣針腳還復雜,還有搞不懂方向的加減乘除法,這好像是另一門學科的。她當然不懂,為什么小學就這樣把人壓得死死的,總之她沒上過學,也照樣活得一把年紀,還不用靠煩擾的廣場舞維系自己的健康。春節(jié)的飯桌上,兒子把這些東西講大了,就侃到軟實力、國際形勢、西方教育、文化改革,她也不懂。反正,她只懂她沒上過一天學,也照樣活了幾十歲。所以你才當了一輩子的保姆和月嫂。兒子不耐煩地嘲諷道,兒子學了父親的惡習,討厭別人插嘴和發(fā)出質(zhì)疑的聲音。她心里就想,現(xiàn)在的保姆月嫂的工資可高了,你保不準還聘不起。兒子剛出社會幾年,錢沒賺到幾個,而年少時對母親的尊敬和依戀正在逐年退減,工作的位分高低、有關(guān)系走門戶的迂腐思想占據(jù)了他多年來好不容易積攢的親情。她有時會在大家沉默間猜測出兒子心里的怨恨,他埋汰過自己不是富二代,否則才不會這么晚才有資本成婚?,F(xiàn)在看看兒子對她的態(tài)度,她早就失望了,想起自己一輩子都重男輕女,到老了自己的兒子還比不過隔壁楊老的女兒,至于哪方面比不上,她一生氣就會答,各方面都比不上。后來帶著陽光香味的孫女的誕生讓她很是驚喜,她對這個孫女很看重,希望來年她長大,她會在父母和她的關(guān)系間懂得祖輩生活的不易和晚年的尷尬。
不過,她突然失望地想,這個孫女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么多年也不見回來一次,不然她也不用干巴巴地站在岔路口等待學生們路過了。好幾年前她就開始這樣做,然后趁機逮住一個看起來頗有耐心的溫順學生,問她們具體的放假時間,這樣她才好推算孫女的放假時間,以便猜測她是否會回來。她的問題曾難倒一些美術(shù)生,因為她們永遠不知道她們什么時候會放假,可能永遠不會放假,永遠不會回她們的奶奶家。后來孫女到澳大利亞讀書后,她就讓人幫忙算出澳大利亞的放假時間。這個問題曾迷住了一個地理課代表,第三天課代表就帶著她的演算草稿來找她,并告訴奶奶具體的澳大利亞時間如何計算。
可到了現(xiàn)在還是沒見一個學生的影,也許她們今天是放了早學了。她心中豁然亮出了這個見不到學生理由。我看是的,不然她們今天不會不來。她忽然沉默了,轉(zhuǎn)念又想,這怎么會呢,已經(jīng)沒幾天就到新的一年了,她們這段時間功課繁多,不會突然有輕松的一天的。
再有可能就是她們改道走了,這是說不準的原因。路那么長,說不準哪里就壞了。自從路面不好后,兒子一家就很少再來這里了。孫女更是在這上完了小學,就嫌奶奶家路基不好,路途又太長。
下午五點四十五,她已經(jīng)非常確認學生們不會再經(jīng)過這里了,她心中油然生出落寞和失望,今晚又不能計算寒假放假時間了,這項工作又要拖到明天。于是她決定順著道路走向集市,買一點水果回去。
將近六點,天已經(jīng)半黑。許多個年前,兒媳就是這時候待產(chǎn)躺在醫(yī)院,不過多久孫女就出生了。孫女實在太討喜了,別人家的孩子學會說話都是先會爸爸媽媽,到爺爺奶奶,再到外公外婆。而孫女先會的居然是“奶奶”,這讓老年孤獨的她在無聊中找到一份欣喜。孩子長大了,兒子說孫女送到了澳大利亞讀中學,于是她就多了一個癖好:計算澳大利亞的放假時間。不過一個白衣美術(shù)生告訴她,澳大利亞和中國不一樣,一個在南半球一個在北半球。噢,該死,我好久沒聽過南半球這個詞了。學生又繼續(xù)說,南北半球的夏冬季時間也不一樣。至于怎么不一樣了,她只知道南半球的季節(jié)和中國反著來。根據(jù)白衣美術(shù)生給她科普的地理知識,她能花一晚上的時間推算孫女的精確放假時間,甚至精確到每分鐘,而且分毫不差。她很得意自己計算年齡的癖好在晚年大顯身手。
六點半,她經(jīng)過一家配鑰匙的店鋪,她突然想起近期手腕上的女士手表總是走慢幾分鐘。這可不好,她依靠這個孫女送的表推算了無數(shù)個日與夜、無數(shù)個天災人禍、無數(shù)個生老病死。一切都在她的手指間和腦里一一演算好,只等待最后事情的真正到來。然而,最難算準的,還是孩子們的回來時間。
她走到鐘表維修店,和老技工打了個熟招呼,然后解下左手的手表鏈,把手表表扣從扣眼中解出來。
“機械表?!?/p>
“好的?!?/p>
她看著她的老舊手表被另一個年輕技術(shù)工接過去,瞬間她突然想到一件很重大的事,這可能影響她推算學生們的放學時間。起初這個想法只是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但當她抬起頭打量店面的時候,看到電子顯示器上有一行細小的日期:十二月二十七號,周日。
“今天是禮拜天?”她追問檢查手表的年輕技工。
“嗯?!?/p>
“‘嗯是‘是還是‘不是?”她不明白這種簡單回答的意思。
“是的?!蹦贻p技工耐下心來回答她。
“怎么會呢,今天不是禮拜一嗎?”
“不是。今天是周日,休息日,禮拜天,公務(wù)員今天不用上班,學生不用上學,老師也不用補課,不然今天我女朋友也不會在這里吃晚飯了,親愛的奶奶?!?/p>
對于他的沒耐性,她回報以乜斜,隨后她站姿慵懶,放棄了一切,她無所謂地撇嘴說,難怪今天下午等了她們一個鐘,也沒見她們來,原來是禮拜天,今天補習生不補課。
年輕技工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她當然也不想要別人知道。正巧,一群著白色校服的美術(shù)生正背著她們的軍綠色畫板,經(jīng)過鐘表店,準備去上高三的星期天晚自習。
(崖雅露,女,廣西河池人,現(xiàn)為河池學院學生,南樓丹霞文學社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