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夜里,鍋爐房里漆黑一片。我和小年在手電筒微弱的光束中,只看見了那些木板。雖然覺得擺在鍋爐后面只有這點東西多少有些失望,不過又想,反正也都撬鎖進來了,搬!于是就把它們都搬了出來。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的是,后來我和小年竟然把它們擺在了鍋爐房的房頂上。
天亮之后整個院子里就炸開了鍋!
其實故事是從小鐘老師搬進院子的那天開始的。
我說的院子,實際上是所學校。由于我媽在學校里任教——還是說實話吧,反正看小說的人也都不認識我。其實她不是任教,是當炊事員,但我在外人面前,一直謊稱我媽是老師,教語文,并且?guī)М厴I(yè)班——所以我家就住在學校的宿舍里。所謂的宿舍,是一棟上了年紀,外墻上斑斑駁駁、用層層水漬標識著久遠年輪的筒子樓里。一至三層是教室、辦公室,四層是宿舍——原本只是單身宿舍,后來單身們都成了家,之后又有其他員工因為房子緊缺也搬了過來,借口暫住,于是就有了我們這個不倫不類的教學樓里的宿舍層。
一輛綠色的解放牌汽車停在樓下時,宿舍里的人都沒在意,各自忙著手頭的事情。那是一九八三年八月末的一個傍晚,所有人都享受著暑假的閑暇和舒適。西斜的太陽透過玻璃窗朝屋子里探著頭,一副很溫馨也很調皮的樣子。我感覺我媽當時心里頭正想著美事兒,見她美滋滋的,我也開始想美事兒,筒子樓里還有兩個空余房間,門對門,一南一北,一陰一陽。我媽已經提出了申請,給后勤科科長李清林打了報告,以我長大了,總和父母、妹妹同居一室多有不便為由,申請其中的一間。同時小年他爸朱老師也以同樣的理由提出了申請。我和我媽當時想的是,我們已經掙到了朝陽的那一間,在我媽的心里,窗臺上正好種花,繡球、玻璃翠、文竹、仙人掌。而我則想把寫字臺擺放在光線充足的窗下,上面放一盞臺燈,桌面上最好再鋪一塊潔凈光滑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大小不一的風景畫報……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房門開啟聲,以及之后的重物在地板上的蹾放聲,一下子把我媽和我臉上的美意轟跑了。我倆同時意識到了什么,忙起身到走廊里看,那間我們想象中已經到手的房子,此時被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擦著汗從里面走出來,見到我們停頓了一下,朝我們友好地笑笑,然后又快速地把腳步滑向了樓下。
隨著她咚咚遠去的腳步,我和我媽徹底地明白了過來,忙走到那間房子門口往里窺看,幾個行李箱,已經擺放在了地板上。
她再次上來時,身后多了一個人,一個年老,身體明顯比例失調的男人。他長胳膊長腿大腦殼,軀干卻畸形短小,并且后背上還隆起了一個包,一言不發(fā),空著兩手。
我媽問她,你,一個人搬?
嗯。她把手里搬著的東西墊在支起來的一條腿上,騰出一只手來擦擦汗,說,我愛人身體不好。
你搬這間房里來了?我媽好像是還不死心,還不相信那間房子已經有了主人,明知故問。
嗯。她說,您就是李師傅吧?我姓鐘,您叫我小鐘就成。往后是鄰居了,還請您多照應。
我媽趕緊讓我喊小鐘老師。見她說話很客氣,叫了人后,我就想上前幫把手??墒俏覌寘s先在我身后拽了一把。
你看真不巧,街里街坊的,你一個人搬家本應該讓我兒子給你搭把手兒。一貫愛顯擺有個大兒子的我媽看了看我說,可是他這兩天病了,啊,那什么,前天打球把腳給崴了。
她看了看我,說,沒事,不用幫忙,也沒多少東西。我一個人幾趟就搬完了。說完,就從腿上把東西搬起來,很吃力地走進屋子里。
我假裝瘸著腿往回走時,見樓道西側露出一個腦袋來。是小年。之后見他閃出身子,要往這邊走,可是朱老師的聲音響起來了,他說,小年,回來!聲音惡狠狠的,很大,我想屋子里的小鐘老師和那個殘疾男人也能聽得到。
小年立即回去了。可是又來了個人,是后勤科科長李清林。李科長走了過來,到了小鐘老師跟前站住了,他問怎么搬家也不跟我說一聲,還有什么要搬的。我聽見小鐘老師很客氣地說不用了。李科長說搬家是男人的話兒,你在樓上歸置就行了,我下樓搬。小鐘老師忙說您是領導,哪兒能讓您受累啊!再說,我們在農村插隊,什么活兒沒干過?搬個家不算什么。李科長說那是在農村插隊,那是不得已。說完就咚咚咚地跑下樓。隨后,小鐘老師也快步追了下去。不一會兒,樓道里又開始咚咚咚地響。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們還聽到了李科長和小鐘老師急促的喘氣聲。
李清林,李清林!李科長和小鐘老師小心翼翼地剛把柜子在樓道上放穩(wěn),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喊聲,很有穿透力地回響在整個宿舍層里。是他老婆。一個眼睛很大但卻總是斜著眼瞄準物體看的肥胖矮小的女人。她那很突出的眼球兒在盯著東西看時,總會讓人產生要脫離眼眶,隨時會掉出來的擔心。尤其是在她喊李清林或是罵李清林的時候,這種擔心會尤為強烈。
李科長忙答應,說在呢!
聲音再次穿透了整個宿舍層:趕緊去給小三兒洗衣服!還不快點?!
李科長的老婆并沒出現(xiàn)在樓道里,可是我好似依然看見了她那雙眼睛。那眼睛睜得比平素還要大。眼球兒就要掉出來了?;蛘咭呀浀舫鰜砹耍谟檬滞匕?,試圖把它們按回原位。
原來那竟然像是一張床!
把那些木板在鍋爐房的房頂上按照原樣擺好之后,我和小年不由得都感覺到了。同時,我倆在腦子里還立即出現(xiàn)了那種很刺激的畫面。雖然沒經歷過,但是很容易想象。只要把李科長和小鐘老師想象成都不穿衣服就差不多可以了,并不需要多少細節(jié)。
我們四層的廁所是男女共用的,所以小鐘老師就每天晚上去三層的女廁所洗澡。小年他們班恰好就在廁所對面,有一次我們剛好看到她進去,我倆便拿鑰匙打開了教室前門,然后脫了鞋,從正對著廁所的后門潛出,趴在廁所門外,透過鎖眼兒朝里窺看。
我和小年都想到了小鐘老師洗澡的樣子。她光著的身子。
怪不得他們把它們擺放在鍋爐房里!小年朝那些木板看了一眼,說。口吻中帶著明顯的嫉妒成分。
還隱蔽在鍋爐后面!我跟著也說了一句。我猜小年也能聽出其中對李清林的憤恨。
這之后,我倆心里就有些打鼓,在想這樣做,把床擺在房頂上好不好。雖然都痛恨李清林,可還是有些于心不忍。原本只是想探個究竟,看看他一到晚上總是往鍋爐房里鼓搗東西,都拿的是什么,把贓物給他曝曝光,讓他丟丟丑,可沒想到他在里面居然搞這個名堂,況且這其中還牽扯到了小鐘老師。想到小鐘老師,我倆的心就有些發(fā)軟。那次我和小年悄悄地爬到三樓女廁所門口,從鎖眼兒中朝里偷看時,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朝門走了過來,并悄聲問外面是誰。在我倆快速鉆進小年的教室,躲在講臺桌底下后,聽到廁所的門開了,有人走了出來,并在教室的后門處停住了。后來我倆分析,小鐘老師應該能從腳步聲中聽出來,落荒而逃的是兩個人,并且,她稍微一動腦子就能判斷出來,只有講臺桌底下能藏得住兩個人。還有,廁所對面是小年的教室,小年家最近,擁有班里的鑰匙是理所當然。而和他平時形影不離的人是我。不過,那天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小鐘老師沒有再往教室里面移動腳步。
后來,我和小年提心吊膽的過了幾天。有兩次在水房里與小鐘老師相遇,她也都跟沒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樣,朝我還有小年看看,甚至還做出了微笑的樣子。我們叫她,低著頭,垂著眼睛,檢討的樣子,她立即很愉快的答應了。我跟小年商量,是不是還把木板放回鍋爐房里去。
小年點頭。不過他問我,門都被撬開了怎么辦?合頁是修復不了的。
我想了一下說,修復不了也沒辦法,先把木板搬回去再說。說完我就先從房頂下到了地面。不過,把木板往房頂上送容易,靠著墻一點一點地舉高,再由房頂上的小年接應上去,可是要從兩層樓高的鍋爐房頂上,往下放木板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木板只有兩米多長,往下送時,無法靠墻,只能靠小年在上面用兩手抓著,一點一點從房檐上往下放,直至我在下面把木板托住。一塊木板,幾十公斤重,小年把它放下來之后,在我還沒接到之前,便已經力不從心了。于是木板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響聲震撼了整個夜空!
宿舍層的窗戶立即就亮了幾面!
天亮之后,那張擺在鍋爐房頂上的床,就暴露在了院子里。被撬開的鍋爐房,標示著它的出處。學校所有的人在第一時間就都看到了。同時也都意識到了。
床?
床!
現(xiàn)場每個人臉上好像都看不出什么表情。不過各種版本的流言在不到一節(jié)課的時間,便傳遍了學校的每個角落,甚至傳到了校外。之后校長張玉婷在她的辦公室里發(fā)出了一聲怒吼,把他們給我叫來!狗男女!隨即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那響聲沉重而響亮,像是從天邊滾過的雷,震撼了整個學校。
小鐘老師搬進來之后,我媽和小年他爸朱老師就不再說話了。原因自然是房子。整個宿舍層里,只剩下的那唯一的空房間,讓空氣驟然緊張了。它成了一條看不見的戰(zhàn)線,搶奪它,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兩個人在暗中較著勁兒。除了我媽和朱老師又重新都給學??倓湛拼蛄藞蟾妫瑥娬{各自的理由之外,兩個人還都在私底下加緊運作著。我媽在校長和李科長去食堂吃飯時,每次都會悄悄地給他們的碗里多盛不少菜。而小年他爸則忙著給校長的兒子補習功課,給李科長的女兒在課外開小灶兒。可是無論我媽和朱老師如何運作,如何申述,校長和李科長均未明確表態(tài),總是相互推諉。校長表示要研究研究,但決定權最終還在總務科李科長手上;李科長表示事關重大,還要跟校長匯報匯報,如何決定看校長的。
兩家的大人相互之間較勁,我和小年也不好在公開場合說話。不過我們畢竟是孩子,總不說話也很難受,于是兩個人總會在樓道里弄出點動靜來進行聯(lián)系。他想跟我說話了,就在樓道西頭用棍子敲敲,我想跟他說話了,就在樓道東面拍籃球。
敲灶臺三下的聲音是小年告訴我,小鐘老師開始在樓道里做飯了。
緊接著狠狠地一下敲鍋聲,他是說那混蛋出來了。
小鐘老師搬來之后,也在樓道里支起了爐灶,每天早中晚系上圍裙炒菜做飯。自從她在樓道里開始做飯之后,原本宿舍里慵懶的男人們,便忽然勤快了起來,競相在樓道里和水房里穿梭,從小鐘老師的身邊擦過。最明顯的一個是科長李清林,他老婆一貫罵他油瓶子倒了都不上手扶一下的人,忽然也站在了灶臺旁邊,假模假式的幫著做飯。我媽見了,就用眼角乜斜了一下,一面從我手里接過鹽罐子一面說,小鐘其實一點也不漂亮。我似乎是相當漫不經心地說是嗎?我媽說當然。我說沒注意過她好看不好看。我媽說不信你注意一下,她的額頭上有個坑。有嗎?我問。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聽說她的照片掛在五道口照相館的櫥窗里了。我媽說,那也不能說明好看。說完,就側過臉去朝著小鐘和李科長瞥了一下。
聽到小年敲鍋的聲音后,我立即跑出屋子去看。果然李科長就朝著小鐘老師走了過來,接近小鐘老師了,就放慢了腳步,說,好香啊,小鐘,做什么好吃的呢?說著話,他就停住了??纯丛钆_,把手伸向了鍋里,從小鐘老師的鏟子上撿出菜來放進嘴里。好吃,好吃!他不住地點頭,說插隊就是鍛煉人!你看你,學習、工作、生活樣樣行!說著,就再次把手伸出來,要放在小鐘老師的肩上,她圍裙的帶子松了,滑落到了肩膀下。小鐘老師的眼睛朝他的手瞥了一下,閃開身子,大聲喊道,馬倌兒,拿個盤子過來!殘疾男人答應了一聲,端著一個盤子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見了李科長,仰視著點一下他的大腦殼,李科長也隨即點了下頭,之后經過我家門口,去了水房。
李清林,李清林!那個斜視女人的聲音又穿透了整個宿舍層。是不是需要現(xiàn)打井?。拷狱c水那么費勁!
李科長慌忙回應就來,就來!
我媽和朱老師之間的冷戰(zhàn)結束了。
因為最終我媽和朱老師誰也沒掙到房子。它被分配給了小鐘老師。這個結果引起了整個學校的嘩然,在老師們紛紛議論小鐘兩口人,怎么能占兩間房,她跟李科長什么關系的同時,也讓我媽和朱老師在不滿的心緒當中瞬間成了一個陣營中的親密戰(zhàn)友。
之后兩個人便在水房里開始嘀嘀咕咕,說出了各自的憤憤不平。小年他爸說論住房困難咱兩家才是真的,孩子大了,男孩女孩怎么能還同居一室?我媽說,小鐘既沒孩子工齡又短,怎么就能獨占兩間房子?難道就是因為那間房子在她對面嗎?朱老師說,難道是為了照顧她有個殘疾丈夫嗎?這也不能成其為理由啊!于是兩個人就同時都把矛頭指向了李科長。都說李清林不是個東西!看著吧,兩個人之間準有事。
大人之間和解了之后,我和小年也會有所改變??墒堑K于情面,誰也沒先開口。他先是拿棍子,在樓道西側亂敲了幾下,弄出動靜來,把我的目光吸引了過去,之后我也做出了回應,在東側樓道里拍球。之后他就走到了水房,故意在沖洗墩布時把龍頭開到最大,把水濺到了我家門上。
我和小年剛坐到一起時都有些發(fā)呆,左顧右盼不知說什么為好。但其實都很清楚,應該先說房子,說小鐘老師,罵李清林??墒亲屛覀兒茈y恨小鐘老師。自那次在水房里遇見小鐘老師,得到了她溫柔的微笑之后,小年就常常越過滿腹學識的父親,找小鐘老師問過許多功課方面的問題,小鐘老師每次解釋了問題之后,就把很柔軟的手放在他的腦袋上撫摸一下。再笑笑,像媽媽一樣。而我之后寫出來的小說,拿給她看,她會找一個時間把我約到她家。她坐在我對面的小板凳上,把修改得滿是紅色筆跡的稿子遞給我,再像給玉米扒皮一樣,一層一層,一段一段地幫我梳理,甚至是錯別字、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這期間,他的殘疾男人也會插上一兩句話。
尷尬了一陣之后,我先開口,我說,其實,其實她并不好看。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選擇這么一句話說?;蛟S這時說這句話并不合適。
可是她的照片掛在五道口照相館的櫥窗里!小年反駁我。他的意思很明確,他愿意跟我說小鐘老師。
我說,你沒見她額頭上有個坑嗎?我重復著我媽曾經說過的話。
那又怎樣?那也不影響她漂亮!小年十分固執(zhí)。她給過我一本小說,《青春之歌》,我覺得她就是里面的林道靜!
我終于把自己臉上的假面具撕了,說,她也給過我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覺得她就像是里面的冬尼婭!
小年說,林道靜!
我說,冬尼婭!
小年說你那個外國娘們兒怎能和中國女人相比?
我說不管中國外國,美就行!
爭論沒有結果,我倆就開始閑逛。先是在院子里?;@球場上跟著一幫孩子打了會兒籃球,又在排球場上玩了會兒排球,最后天黑了,人都散了,我倆又晃蕩出院子。這是一九八三年的九月末,這時候人們的耳朵里純凈得只聽到過藍天白云和紅旗。這時候我們院子外面還是原生的狀態(tài),在稻田、菜地和玉米之中,還有一座叢生著蘆葦和菖蒲,點綴著荷花,孕育著蜻蜓和青蛙的水庫。一九八三年九月末的這一天,我和小年在一輪殘月的光亮下,走在了水庫周邊的小道上。把青蛙嚇到了水庫里,把蜻蜓驚飛到了空中之后,正準備揪幾朵蒲草花送給小鐘老師,讓她點綴房間時,一個聲音驚動了我們。
我是被小年拽上了鍋爐房頂的。
小年是我們宿舍里,唯一無拘無束在自然狀態(tài)中生長著的孩子。他爸朱老師雖然滿身威嚴,可是他對小年卻沒有任何要求。在我被家長限制著不許干這干那時,他可以夜不歸宿,任意游蕩,這讓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十分羨慕。我就多次跟規(guī)定我放學后必須立即回家的我媽說,你看人家小年多好,多自由。我媽反過來問我好嗎,不是親爸親媽好嗎,沒人疼沒人愛好嗎。小年不是他爸媽的親生在我們宿舍樓里誰都知道。朱老師一家也從不隱晦。他妹小紅和他弟小三兒在跟他打架時還罵過他野孩子,野毛兒。據說他爸和他媽婚后一直沒有孩子,原本打算抱養(yǎng)他續(xù)下香火,以防膝下孤單,可沒想到把他抱回家之后,他媽媽竟然奇跡般地連生兩個。小紅和小三兒出生后,小年就不再受朱老師的待見了,開啟了他自然生長的狀態(tài),到點不回家吃飯也從無過問。倒是他媽念他的好,經常說是他給她,給這個家?guī)砹撕眠\,因此總是對他放心不下,每次飯點不回家,都會把飯菜給他放在一只碗里,用盤子扣上,然后放在灶臺上的一口大蒸鍋里保溫。這次跟我家爭那間房子,其實就是他爸朱老師想把他從家里轟出去。
鍋爐房頂的位置很好。整個院子一下子就被踩在了腳下。操場上的球場啊,食堂啊,校辦廠的車間啊等等盡收眼底,一目了然,只有筒子樓在不遠處和我們對峙著。
那個聲音驚動了我們之后,我們急忙朝不遠處一個廢棄的料場看去。只見兩個人,一男一女,各自懷里抱著一件很大的東西,在快速地朝學校移動。男的我和小年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橫著螃蟹一樣走路的姿態(tài),只有李科長獨有,而那女人,說不準是誰。但是我們都不希望是小鐘老師,盡管那時學校里已經有了些傳聞,說她最近和李科長交往過密,甚至晚上也常在一起。
我和小年快速跑回學校,登上高點。我們要把所有的情況都看清楚。
趁著校園里還沒動靜,我們先把視線對準了宿舍層。因為距離近,所以小鐘老師家里的情況能看得很清楚。她不在家,屋里只有那個殘疾的男人。關于這個男人,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盡管我們都想知道他是怎么樣一個人,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小鐘老師公主一樣的漂亮,怎么會嫁給了一個年齡那么大的殘疾人,一個羅鍋兒??墒撬奚針抢锼腥酥敝两袢找裁H徊恢?。只隱隱約約地聽小鐘老師喊過他馬倌兒。還只是音,不知道到底是哪三個字。但是不管是哪三個字,我們都覺得那不可能是他的名字,盡管有馬這個姓氏。我們曾做過大膽的猜想,猜想他要是不殘疾會是個什么樣子。
從小鐘老師家的窗戶移開了視線,正琢磨著這么晚了,她去哪里了?她真的會和李科長在一起嗎?就見操場的對面走過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人是李科長,女人在校園的路燈下顯出了真容,果真是小鐘老師!
你看,他們倆!小年吃驚不小,他甚至喊出了聲。
李科長和小鐘老師似乎是聽到了聲音,非常警惕地停了下來。我這才看清楚了兩個人手里都抱著的超過了自己身高的東西。
木板?他們搬它做什么?
我和小年立即俯身在了房頂上。
李科長和小鐘老師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四周,不見動靜,就又往我們的方向走來。木板很沉,小鐘老師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竭了。盡管她多次停下來喘息,但是木板還是拖在地上,刺刺的剮蹭聲不斷發(fā)出來,在夜空里回蕩。李科長加快了腳步,趕緊抱著木板跑到了我們下面,把它靠在墻上,然后跑回去接小鐘老師。我和小年忙悄悄把頭伸出去往鍋爐房底下窺看。把另一塊木板靠在墻上之后,李科長便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來開鍋爐房的門,而小鐘老師則一面靠在墻上呼哧呼哧地喘息,一面十分警惕地朝四周張望。
門開了。
兩個人迅速抱著木板閃了進去。
之后是鍋爐房大門吱呀地一下關閉。
怎么會是這樣!我一拳砸在了鍋爐房頂的邊緣上。鋪在油氈上面的石子被砸掉了好幾顆,噼噼啪啪地紛紛落下去,掉在地上又彈了起來。有一顆好像還彈到了鍋爐房的門上。門很清脆地響了一聲。
鍋爐房被撬自然是件大事??墒菙[放在鍋爐房頂上的那張床,相比起來,似乎更吸引人們的眼球。所有人都跟警犬似的,嗅著鼻子。所有人都開動著腦筋,做著簡單的推理。
鍋爐房在停燒鍋爐期間,就只有后勤科科長李清林有鑰匙。而停燒期間里面卻擺放著木板拼成的床,有床就一定是為了睡在上面。一個人嗎?沒跟老婆打架,沒被老婆逐出家門,一個人睡在鍋爐房里?除非是瘋了!如若他沒瘋,那就是另有企圖。床上的企圖不言而喻。那么她又是誰呢?還是不言而喻。整個學校誰都知道,是那個剛得了一間本不應該分配給她的住房。
床,很快就被推理、演繹成了一個玫瑰色的朦朦朧朧的故事。這個故事在人們干涸已久的心里浸潤了過后呢,大家又都亢奮推進,繼而去推測把木板一塊一塊搬到鍋爐房頂上的綠林好漢。當然了,對號入座,我和小年是不二人選,房子沒分配到家長手里,是我倆的最大動力。不過,大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來,這么一個狗屁不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是怎么把那些厚實、沉重的木板給搬運到鍋爐房頂上去的。
事實上那一夜我沒睡著覺。閉上眼睛就是小鐘老師和李科長糾纏一起的夢。他們悄悄溜進鍋爐房,關上門,然后一面脫衣服一面退到鍋爐后面,最后躺倒在了那些木板上。
早上我媽起得很早,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趕到食堂去做早飯。她走后我立即就起了床,側耳趴在門上細聽,然后又跑到窗前往樓下窺看。
天蒙蒙亮的時候,鍋爐房門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螃蟹的腳步。是李科長。只見他在那塊掉在地上的木板前停住了腳步,彎腰查看,再直起身子來朝四處張望,最后像是忽然醒悟了過來,快速朝鍋爐房的房門跑過去。不一會兒,樓道里便傳來了很微弱的腳步聲,有人用腳尖在樓道里輕輕地走動。之后是輕輕的敲門聲,聲音來自樓道的中間部位。
再次在那塊木板旁看到李科長時,小鐘老師已經跟在了他的身后。天更亮一點了,兩個人的面孔都能看得很清楚了。小鐘老師還穿著睡衣,領口開得很大,見李科長倆眼放在了她的胸前,就連忙用一只手攥住了領口。兩個人圍著木板轉了一圈兒,然后又都走到了鍋爐房門前。李科長伸手到門鎖的位置上。兩個人都看到了損壞了的合頁。李科長稍一用力,將門推開。少時片刻,小鐘老師跑向了木板,把它抱起來,拖進了鍋爐房。
第一節(jié)課課間時,我正看著鍋爐房前那道劃痕,我媽匆匆忙忙地回來了。她關好門后喘著氣問我:是不是你干的?
我猶豫了一下,說是!
她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說我恨李清林!
她問為了房子。
我說是!
她說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瞎摻和什么。
我說他和小鐘老師在一起!
她說那也跟你無關!羅鍋兒還沒說話呢,屎殼郎爬城門,你充什么大鉚釘?你知不知道事情將來會多嚴重?要造成家庭破裂呢?要是出了人命呢?你負責啊?還有,你半夜撬門,非偷即盜,如果學校報案,那你就得被抓,在公安局留了案底,你就有了污點兒,你還考什么大學?哪所學校還敢要你?糊涂!
我媽給了我一記耳光之后,我明白了過來。我闖了禍。我開始憂心忡忡。時刻注視著院子的大門,總擔心警車會忽然開進來。
小年此時此刻也很緊張。他爸也給了他一巴掌,然后還罵了滾蛋!這些都是我從他在樓道那頭,用木棍敲擊灶臺的聲音中聽出來的。他在敲擊中還罵了李科長是混蛋、色鬼。
警車始終沒有來。校長張玉婷拍了桌子過后,樓下的操場上出現(xiàn)了李科長的腳步。橫著從總務科出來,往校長室快速走去。幾十分鐘后的課間,李科長身子軟塌塌地出來了,小鐘老師又帶著一身粉筆末子,穿過操場,走向了那里。
李科長回到宿舍層還沒進家門,就迎頭被穿透整個宿舍層的罵聲轟擊得戰(zhàn)栗了起來。他老婆雙手叉腰,冒著把斜視的眼珠子努出來的危險,堵在樓道口上,炮彈炸響、黃河決堤一樣地把男盜女娼、潑婦、淫婦之類的臟話,丟手榴彈一樣地拽向了李科長。與此同時,還適時地轉動著腦袋,把噴著火蛇的機關槍槍口對準了小鐘老師家、我家和小年家。臟話屎一樣貼在房門上,令人無法忍受。我媽在屋里點著我的腦門,咬著牙,壓低了聲音說,惹火燒身了吧?本來是李清林的騷事兒,把咱家也捎上了吧?你管那個閑事兒干嗎?糧票富裕了是吧?吃飽了撐的吧?說著就又給了我一巴掌。
隨著清脆的巴掌聲響過,樓道里忽然有了新的情況。先是樓道中間部位霍地響了一下開門聲,之后是李科長老婆像被施了魔法,罵聲在一個騷字剛剛出口便戛然止住了。不一會兒我看到樓下的操場上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甩著長胳膊,邁著長腿,昂著大腦殼大步朝校長室走去。
兩天之后學校安靜了下來。有關床的事情似乎是平復了一些。我最擔心的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學校似乎是并沒有報案,李科長老婆那對斜視的眼珠子也沒掉出來,但是那些木板仍舊在鍋爐房頂上刺眼地擺放著。
兩天之后的晚上,趁著宿舍層的人們都關在屋里看電視的時機,我才敢下樓。其實是我媽讓我下樓的,她怕我在家憋出病來。我一出門,恰巧碰上了朱老師,他好似已經在我家對面的廁所里等了許久了,待我走出門后,立即便閃進了我家,我聽他悄聲說舉報信什么的。我媽還說怕把事情鬧大,朱老師說就是要鬧大。我沒心思繼續(xù)聽他們再說什么,就朝樓道的西側看了看,然后拍了幾下籃球。小年聽到了聲音,就用棍子敲擊了幾下灶臺做回應。
我和小年像被釋放了似的走出了筒子樓。我倆決定趁著夜色,把木板從房頂上轉移下來,放回鍋爐房,讓床消失,讓那個玫瑰色的故事盡早地褪去顏色。
爬到鍋爐房頂上時,殘月還沒升起來,漫天的星星,夜空顯得格外深邃和遙遠。一個聲音似乎也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有人喊我和小年的名字。四處尋找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小鐘老師的男人站在了鍋爐房下面。他正艱難地仰著大腦殼,朝我們喊。他說有件事情請我們幫忙。
按照他的意思,我們把那些木板從房頂上順下,之后再一塊塊地扛到宿舍層,放在了他家那間新分配來的房子里。我們不敢問他為什么要把它們都搬到這里,他究竟要做什么。搬完了,他說了謝謝,并請我們過幾天再來幫忙。
幾天之后我和小年來到了那間屋子。木板已經被豎著靠在了墻上,上面畫好了線。屋子中間擺放著一條長板凳,板凳周邊是一系列木工工具。我和小年很驚奇,問他這是要干嗎,他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張圖紙讓我們看,看后我們又都驚奇了起來。
床?。?/p>
床的制作進度很慢。不過這也是我和小年希望的。這不僅僅是我們每天都能和小鐘老師有機會在一起,吃她給做的飯,喝她沏的蜂蜜水,同時我們也喜歡上了做床的工作。確切地說是喜歡上了小鐘老師的男人。盡管他畸形的后背很難看,可是他肚子里有許多故事,故事都很好聽。
不過,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把他的故事給打斷了。
校長張玉婷忽然傳話讓小鐘老師去了她的辦公室,等她回來之后,便招手把她男人從做床的房間叫了出去。再之后,我媽和朱老師便在李科長的帶領下,一起走了進來。在我和小年都一臉茫然時,我媽忽然問,這間房子你和小年一起住好不好?
床做好了。
但是那不是一張普通的床。
它有些類似于醫(yī)院的病床。兩頭能翹起來,能活動,但是床中間還多了一處功能。有個抽屜,能隨時抽拉,并且抽屜中能放一個便盆兒。
我和小年幫著把床抬進了對門小鐘老師的房間。小鐘老師在距離她的大床不遠處騰出了一塊地方,兩張床之間用一道簾子相隔。簾子讓整個房間顯得十分尷尬。抬床的時候我和小年都郁郁的,一臉歉疚的表情,好像原本分配給小鐘老師的那間房子是我倆給搶占了去的。
空出來的那個房間里,我媽和朱老師也開始忙碌。從學校倉庫里抬出來的床正在組裝。
后來我們終于知道,那床是為他們的戰(zhàn)友做的。
那天樓里來了一群戰(zhàn)士,是跟小鐘老師一般年齡的男人和女人。他們還抬著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男人。
看看小鐘老師的房間,又扭頭看看我們的房間,抬擔架的人有些茫然。問,不是在你對面有他單獨的房間嗎?
小鐘老師忙朝他們擺手,并用眼睛朝他們示意了一下。
擔架抬進了小鐘老師的屋子。屋里開始有人哄笑,讓小鐘老師抱抱趙德。小鐘老師大概是抱了,于是哄笑聲就更加大了。還有人拍手。
小鐘老師在哄笑和拍手聲中跑出了房間。站在灶臺前,給戰(zhàn)友們做飯。臉頰緋紅,像是太陽落山之前的那抹掛在天邊的霞。她的手慌亂、沒有目的地移動,抬起來放下,放下來再抬起,不知所措。
戰(zhàn)友?我媽站到她旁邊,小心翼翼地問。
嗯。小鐘老師低著頭答。
病了?我媽仍然小心翼翼地問。
嗯,癱瘓了。北大荒濕冷的草甸子奪去了他雙腿的功能。小鐘老師說,他老家在山東,父母沒有了。作為曾經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我和馬倌兒要照顧他的后半生!讓他好好活著,替躺倒在了草甸子上的戰(zhàn)友們好好在這活著!
這趟動靜自然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過了一會兒,李科長也來了,沒用賊溜溜的眼神看小鐘老師。我第一次見他用這種的神態(tài)對她說,小鐘同志,朱老師和李師傅委托我來跟你商量件事情,他們想這間房子讓兩個孩子跟你戰(zhàn)友一同住,你是否同意?
小鐘老師難得的愣了。
經過大家一番忙亂之后,那張新做好的床被擺放在了我和小年上下床的對面。
故事到這里應該要結束了,不過好像漏了些什么。哦,馬倌兒在做床的時候,開始跟我聊天。他說我的小說很有味道。要給我講個故事,當作積累素材。
他說,有群青年人,約計幾十萬,十幾年前響應號召,從全國各地來到東北屯墾戍邊。這些知識青年組成了一個農墾師,以團為單位,在一片片的草甸子上面邊開荒邊生活邊戀愛。一個來自山東的男知青和一個來自北京來的女知青便是其中的一對兒。
鋸子鋸在木板上,唰唰響著。伴隨著響聲,他繼續(xù)講。
他說,當時知青們的生活條件不好,衛(wèi)生條件很差,因此每個人的身上都長了虱子。為了對付這些虱子,知青們想了很多辦法,比方說用手擠,比方說用開水燙,但是即便如此,也永遠制止不了虱子在身上滋生。為了盡量減少滋擾,大家只好在晚上裸睡。大家在睡覺之前都把衣服脫得精光,甚至連一條褲衩也不留,目的就是不讓虱子有藏身的地方。
他說,那是一個秋夜。北京女知青晚上起來小解。其實女知青宿舍里本應有一個尿盆兒的,可是恰巧同宿舍有一個很嬌氣并且鼻子很靈敏的上海知青,她容不得屋里有一丁點兒異味兒,為了照顧她,大家只好在夜里到屋外去方便。
當時天氣并不是很冷的緣故,北京女知青從被窩里鉆出來,她想著速去速回,到屋外去方便時便沒穿衣服??墒堑人芑貋頃r,宿舍的門卻被從里面插上了,原來先于她到外面的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方便回來之后,不知道外面還有人,一順手便把房門上了門閂。北京女知青見門推不開,就趕緊拍門,但此時勞累了一天的大家都睡得很沉,拍門聲誰也沒有聽見,恰在此時,一個男生也走出宿舍方便,他見一個人影兒在女生宿舍前面晃動,以為有賊,就朝她跑了過來,光著身子的北京女知青于是便恐慌了起來,為了躲避,情急之下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農墾團喂馬的老光棍兒居住的馬房兒。
說到這里,他把鋸子停住了,閉了會兒眼睛。
天亮之后,事情便被傳了出去。因為這類事情,在那個沒有娛樂活動的寂寞人群里,一般都會被傳得很快,被傳得很遠。得知了這個情況,女知青的戀人受了很大的刺激。盡管她極力跟他解釋,說跑進老光棍兒的馬房兒實屬無奈,她和他什么也沒發(fā)生,老光棍兒把熱炕和被子讓給了她,自己披著大衣在屋外的馬棚里蹲了一宿??墒悄莻€男知青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無法面對全團人對此事添枝加葉的演繹,無法面對全團人看向他稀奇古怪的目光。
男友的不解和輿論的壓力讓北京女知青不堪忍受,她決定自殺!
自殺?!我和小年同時吃驚起來。
對,自殺!他說,她要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選擇過兩種方式的自殺。第一次她割腕,被那個男知青發(fā)現(xiàn)了,背著她趕去了縣醫(yī)院。第二次她上吊,被老光棍兒發(fā)現(xiàn)了,趕緊把她從房梁上解救了下來,并且從此之后,老光棍兒開始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以免她再次自殺。
講到這里,他把故事停住了,不再說話。他有些慌亂,用抖動著的手摸摸鋸條,然后把鋸子夾在兩腿之間,用銼刀狠命地銼起了鋸齒。
我聽得入了神兒,同時也被故事感動了,就問后來呢,后來北京女知青和那個男知青怎么樣了,還有那個老光棍兒。
他依然狠命地銼著。
汗水沁出來了,布滿了額頭。
后來呢?我再問。
后來,后來,后來……說時,他頭也不抬。再之后的事情,你是作者,你寫小說,你自己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