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那年的雪我最初是在秦嶺里看到的,只是覺得稀罕而不驚奇。因為西安的空氣比起兒時差了許多,氣候變暖,冬天的雪也是難見了。這次可以在山里見到雪,也是因為參加了一個戶外群。今天以后我的生活方式與從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對于人生的認識也有所變化,自己仿佛從夢中醒來,現(xiàn)在悲傷的醒悟其實是對過去這十年來自欺的一種嘲笑。
我叫云生,1982年生,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安人。愛過這里也恨過這里,也想離開過這里,但以前只是想想。早上被迫醒來,公交車站總是一定要看到那幾張熟悉的面孔才會安心,至少不會遲到。從始發(fā)地到終點站,總是習慣靠著窗邊坐,戴上耳機,接下來漫長的上班途中,只要不是站著總還覺得挺快。有時候上班心里會覺得不舒服,因為總是有未知的不安全感,因為不是每件事都會順心。雖然生活中有各種心靈雞湯,但生活和時間,還有自己,這是永遠都不能蒙騙過去的。如果說這樣的蒙蔽你適應了也舒服了,不如說你熟睡了,因為熟睡了所以人的感知能力下降了,一切飄飄蕩蕩,一切朦朦朧朧,時間也過得很快。
一張專輯循環(huán)到兩遍結(jié)束時,我也差不多快到了,下車,一個菜夾饃一袋豆?jié){,一邊走一邊吃,到了公司,接下來的一天我自己也不想描述了。下班和上班差不多,不一樣的是下班坐車回家有時不一定有座,這讓人很懊惱,總是憑感覺站在自己覺得可能別人會沒幾站就下了的座旁,有時很幸運,有時就不一定了,但還是戴著耳機,放著另一張專輯,有時厭倦了,就換換其他樂曲聽聽。還有漸暗的天色,車燈和街燈迷繞在車窗外,看似放松了,心里卻總是陰雨天,城市的節(jié)奏,這樣的生活,好像也變成了一種美。
時光如梭,再次經(jīng)過賣著早點,豆?jié){、油條、胡辣湯、水煎包還有茶葉蛋的商鋪時,就只剩下為時間和人生變幻而嘆息。但說起茶葉蛋,還是爺爺做的好吃,煮熟之后,輕輕去殼,蛋清上均勻的咖啡色,咬上一口,有點紅燒肉的味道,當時很是贊嘆。而今與長輩之間已經(jīng)再無兒時的感覺,談話也甚少,一旦坐在一起,基調(diào)總是那樣的墨守成規(guī)和教條,好像除了這些他們也無多少話與晚輩溝通。
每個人都有兒時的樂園,可悲的是如今的我們,樂園已經(jīng)化為烏有,改建的模樣興許路過也認不出。闡述三十歲前后的這十年難免是會用兒時去映射,因為每個人成長的過程總是一樣的。兒時一些簡單的回憶成了成年的寬慰。
小時候每到假期我就會去爺爺奶奶那里,那時他們住的是一個大院子,院子后面有一些高高的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樹,好像還有幾根竹,所以院子總是很蔭涼。院子大門外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走廊,與其說是走廊,其實不過是由鄰居的墻形成的一條過道。出了過道就是馬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開始開發(fā)了,馬路的對面是有名的楊森公司,我們下午天涼時常會去楊森公司的鐵欄外的草坪上玩,大人聊天,我們翻跟頭。這一片的地名也讓我有所遐想,王家墳,小時候聽到這個名字眼前就會浮現(xiàn)一些場景,很早的以前這里真的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墳嗎?
那時老爺也和爺爺他們住在一起,等我大概小學五年級左右的樣子,老爺最后才搬到我家一樓的一個小房間住,兩年后又被爺爺接走了,幾年后老爺就去世了,他故去那年我好像十七八歲的樣子。在那之前我很驕傲我的家也是四世同堂。
老爺在那個大院時,我很好奇他天花板上掛的那個竹籃子,每次去老爺屋他總會用拐杖取下籃子,然后給我們幾個堂兄弟一人一樣好吃的,再將籃子用拐杖掛回去。我總是看不到籃子里究竟有多少好玩好吃的東西,所以那時總覺得籃子很神秘,現(xiàn)在也記不起老爺給的是糖還是點心,但那時總會為此很開心。
之后再去那里時,楊森公司還在,依舊的鐵欄外的草坪,依舊以前的那條馬路,但那個走廊已經(jīng)物是人非,大院再沒有去過,大院是否還在也無從知曉,反正長大后只是路過而已。
曾祖父的喪事
一
老爺辦喪事的時候,從內(nèi)心而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傷,因為我知道人到一定年齡自然就會離開。老爺?shù)氖攀勒嫠闶窍矄?,因為他并沒有受多少罪就離開了,非疾病纏身而衰亡。
他屋里總是有點暗暗的,一張大木床放在屋里最靠墻的左邊,右邊是一張老式的木柜,木柜子分為左右兩部分,左邊縱向空間大點的里面放著被褥衣服,右邊橫向空間大點的分兩層,上面會放些零食點心什么的,都是為家里的孩子準備的,下面就是一些雜物,老爺愛抽旱煙,這里也放著一袋他喜歡的旱煙葉子。一進屋可以走動的空間不大,除了一眼可以看見的大木床,就是床頭旁邊的一張不大的略高的木桌,上面有香爐,還有兩盤水果,一盤點心,逢年過節(jié)時香爐的兩側(cè)還會點上高高的紅蠟燭,在此正中央的墻上掛著一幅我們本家的祖宗像,這位老人身上穿的是清朝時的服裝,我印象中他偏瘦也很慈眉善目。
每次進老爺?shù)奈葑佣紩泻苤氐暮禑煹奈兜?,有時很喜歡,有時會有點反胃,它融匯在那些陳舊的木制家具里,雖然沉重但又總能在其中尋些童趣,就好像陳舊下來的東西到最后便成了娃娃們的樂園一樣。
我印象最深的是老爺臨走前他的床頭掛著一盞明晃晃的燈,燈光是暖色的,床周圍都是他的子女,坐在他身邊的是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三位姑奶奶。她們不停地和老爺說著話,但大多都是重復的一句:“達,你要啥?!保ㄟ_在陜西話中就是爸)然而我只看到老爺一直在掙扎,凹陷的嘴唇,眼睛也比之前見他時陷得更深,好像已經(jīng)看不到東西的樣子。大姑奶一直那樣問,老爺一直還是那樣掙扎,大姑奶說拿水來,可能要喝水,可是老爺還是那樣,勉強喝了一口,還是在掙扎著。他們看到我走到跟前了,就讓我叫老爺,我就叫:“老爺,我來了。”姑奶要我再大聲一點,我就大聲喊了一句:“老爺,我是云生。” 可是老爺仍是那樣,他好像難受得無法分心。在旁的二姑奶便說: “達知道,知道是云生來了?!比缓蟠蠹叶颊f:“達知道,知道娃來了?!彪m然我仍覺得老爺根本就沒意識,但在那刻我是真的悲傷。
依此類推地剩下的堂兄們就和我剛才一樣問候著掙扎中的老爺,大姑奶不時問著“達,你要啥”,然而回應她的還是老爺急促而衰弱的喘氣聲。我走出來站著,沒有多久就聽到三位姑奶突然大聲的哭喊聲,我看見叔叔們和幾位不認識的親戚扛著被厚厚被褥裹起來的老爺,并快速的一起進了一輛車里。車雖開走了,但老爺屋里的哭泣聲還在,我不敢進去,看著屋里的墻上被那暖色的明晃晃的燈照的姑奶奶們的影子,歪斜的像墨一樣潑灑在灰黃的墻壁上,我站在那不知所措。
二
若不是老爺?shù)氖攀?,我也許不會知道在距離西安不遠處會有這樣一塊樂土。它應該是我知道的西安周圍的土原中最好的一座。我覺得好,其原因比較簡單,那就是樹木多。其他的土原大多光禿禿的,而這里不一樣,綠蔭蔥蔥,村莊也是一層層弧形的依原而建,很多房屋里面還是那樣的窯洞。這座原的名字也蠻好聽,洪慶原。當?shù)厝苏f這個原是塊好地方,整體的形狀像一只大的龜,而龜在村民的心中代表健康長壽。
第二天,全家就集體開車上了洪慶原,在車上,氛圍挺好,像是度假一樣的感覺,只是姑奶奶們時而談起關于老爺?shù)耐拢駠u時間和人生。也許她們更多傷感的是自己,在老爺去世前的這些年她們其實很少來看望老爺,有時候來,最多如同昨天大姑奶一樣總是重復問著那樣的一句話,問完也就走了。
到了院子門口,已經(jīng)有很多人聚集在院外和院內(nèi),村里的鄉(xiāng)黨們都來幫忙,唱戲的人也已經(jīng)布置好自己的家伙什。最熱鬧的還屬廚房,二娘、三娘還有姑姑與村里的幾位婦女一起張羅著各種食材,我們剛下車,二娘就呼喊著要我們先去上香磕頭,然后一人一碗臊子面,醋和辣子自己調(diào)。
接下來我們這些直系子孫全部要跪在靈前,叔父們時而被召喚出去接待一些人,很多不認識的人一會兒一個在靈前上香磕頭,有的一進來便大哭起來,需要旁人勸幾句方才能起身。有的有淚,有的無淚,我知道這個有時也許比較難??尥辏煌腚用?,沒多久就融入院子里的熙攘中有說有笑了 。喜喪嘛,悲中有樂也屬正常,全都寂靜而沉重,那是得多大的委屈??!
傳統(tǒng)的喪事中我覺得最有亮點的當屬司儀,我好似聽懂了,又好似什么也沒聽懂,只知道他號令般的讓我們這些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重孫子們,跪,起,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會叫到長子或長孫,還有長重孫去帶頭行禮,一旁的戲班子也就隨之奏樂。由長子,長孫,長重孫們帶頭輪流敬酒,敬菜,敬飯,過程很是漫長,到最后只覺得不只膝蓋酸麻,連同自己全身都快好似失去知覺了。
禮行完,我們就可以休息一會兒,但戲班子沒有停,贊嘆之處,奏樂中會有一段嗩吶的獨奏,即興得讓人有點吃驚,我當時發(fā)自內(nèi)心敬佩這些民間藝術(shù)家。獨奏直至其他樂器奏起而收尾。結(jié)束后一片安靜,戲班的藝人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片刻的安靜只能聽到戲班人淡淡的交談聲。
天慢慢暗了,大概今日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是去迎魂,隨著司儀一聲呵起,樂奏起,長子或長孫要端著老爺?shù)南嗥瑤е竺娴年犖樽叩皆和獾囊惶?,敬酒燒紙,然后再轉(zhuǎn)上三圈便可以回院,回院后再行禮,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中只有男性,沒有女性。結(jié)束后便是守靈,孩子們自然是受不住了,累了便在屋里臥室擠一擠睡下,大人們輪著守著,累了一天,守夜實在是難熬的。
三
一條白皚皚的隊伍跟著嗩吶和鑼鼓聲,慢慢地向原的頂部前行。下葬,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一塊很大的墓碑矗立在中央,上面不單是刻著祭奠我的曾祖父,下面還有從他而下到我們這一輩的一個家譜圖,說是還會再往下刻幾代人。
老爺?shù)膲炁赃€有三個墳頭,一個是給還在世的老太,也就是曾祖母,他們很早分了家,所以我們其實不住在一起,但他們將來會葬在一起。還有兩個是爺爺已經(jīng)為自己和奶奶準備好的。下完葬,哭鬧完一場,燒紙磕頭,然后下山便是坐席,這里就不再細細描述,吃的嘴臉還是那樣的嘴臉,人世間無非是談笑間的故事,彈指一揮間的塵埃。
院子終究會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家的這幾個人,我們一起坐在客廳,最小的堂弟還在外面玩耍,老爺?shù)撵`堂就在旁邊,相框里的照片仍是他往日的笑容,擺放在那里,空氣和靈堂一樣死寂。
爺爺和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還有我和兩個弟弟沉默地坐在客廳,二叔與爺爺輕聲地交代著一些事情,好像累得無法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但他們也覺得有成就感,體體面面的送走了自己的長輩,當他們聊到這個話題時,我總是再次被教育的目標:“你是你這一輩娃們的老大,將來你也跟我們一樣,送我們呢?!蔽业吐暎骸班?,”“嗯,光嗯呢!”爺爺壓重了嗓子說,我沒有吭氣,因為不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爺爺是需要我將來做到什么程度,還是他在暗示我成一個家是多么的艱辛。然后爺爺慢慢地豎起食指和中指,眼睛里冒出一點血絲,慢而有力地對著他三個兒子說:“我,就一個要求,不能火化?!?之后便是一片沉寂,沒人說話。
之后沒多久,老太和我老爺終于在一起了,又淡淡的風雨了幾年,奶奶也去陪他們二老了。奶奶走得很突然,胃出血之后手術(shù)因傷口不能愈合而漸漸不行了。
我記得很清楚,奶奶臨走前眼睛微微地張開,她看到自己也躺在原上的這個屋子,周圍都是她的子女,她哭了,嘴里還插著氧氣管,一滴眼淚極速地凝集在眼角,從臉頰滑落。這時的我已經(jīng)成年,給單位請了假上來看她最后一眼,奶奶斷氣時和老爺一樣我都沒有親眼看見,我只記得我來時她醒了,我叫她,她滿臉悲傷地點了點頭。我走出屋外,還是那樣突然的哭喊聲,只是換了姑姑,我看著院子里堆滿的雜草長的老高,磚墻外的天灰暗暗的,心里難受極了。
回來后我為奶奶寫了一幅《祭祖母》,每到八月十五時我都會打開看看。還會懷念奶奶笑的樣子,生氣的樣子,走路遲緩的樣子,更是不會忘記我兒時的一次小手術(sh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則是奶奶頭貼著我的頭一直在哭的樣子。
世事的變遷,我的不孝,我的生活好像基本上都與老一輩人所期望的背道而馳。然而我無悔,我坦然,因為我最怕欺騙自己,但是我在三十歲以前還騙自己騙得少嗎?我就像那潑了墨一般的斜影,像那刺在灰暗暗天空里的雜草。
云生與蘭芳
一
我叫云生,我叫蘭芳。請一起宣讀《結(jié)婚誓言》。
雙方宣讀:結(jié)婚誓言
我們自愿結(jié)為夫妻,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共同肩負起婚姻賦予我們的責任和義務: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愛,互信互勉,互諒互讓,相濡以沫,鐘愛一生!
今后,無論順境還是逆境,無論富有還是貧窮,無論健康還是疾病,無論青春還是年老,我們都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同甘共苦,成為終身伴侶!
云生和蘭芳認識三個月后,云生決定與蘭芳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在黃埔莊的那個小屋里,那個溫暖的早上,他抱著她,還在睡夢中,他的身體里油然而生了一種想永遠不變的這樣睡覺的感覺。在那個窄巷子里,他拉著她的手,和曾經(jīng)在他身邊路過的情侶們一樣。蘭芳是一個老實而普通的姑娘,他們曾是同級的校友,她早在上學的時候就默默喜歡過云生,誰知畢業(yè)沒幾年,一次朋友的介紹讓他們又相遇,她開心而滿足。云生再見到她時只是覺得眼熟,之后沒多久他們就在一起了。
云生也會時常在休假的時候回家看看,雖然單位一個月也沒幾天假,但能回去看看,他也高興,距離讓父母和他之間要比之前多了一絲暖意,母親見他回來就張羅著做晚飯,父親見他也會寒暄,這讓云生曾經(jīng)對這個家的那份壓抑感少了許多。一起吃飯的時候父親還會說:“不夠了再去盛,想吃啥給你媽說。”云生隨口告訴了父母他有了蘭芳,母親喝了一口稀飯說:“只要你覺得好,我和你爸沒意見?!痹粕帕艘宦?,三個人又喝了幾口稀飯,父親說:“你要覺得可以了,帶回來,到時都見一見,行了,趕過年前把事辦了吧?!痹粕读艘幌?,沒說話。父親反問地嗯了一聲,云生只好先應付地回了一句:“我也要回去跟人家商量一下才是?!备赣H才又低聲嗯了一聲。云生問母親,妹妹最近的學業(yè)如何,母親淡淡地回答道:“好著呢?!敝螅患胰诶^續(xù)就著幾道家常的菜,一口饅頭一口稀飯地吃了起來,屋里除了談話聲,也忘了打開電視機,這至少會讓氣氛輕松很多。
回去的路上云生有些疲倦,坐在公交車上,他目光空洞地看著外面的行人,車上也越發(fā)擁擠了,也許是天氣的問題,司機時常地罵街,對乘客的態(tài)度也就更是不耐煩。推開房門,蘭芳已經(jīng)在家,自從有了她以后,這簡陋的十個平方的小屋也有了些生機。蘭芳不算漂亮,但是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云生看見她睜大了閃亮的眼睛高興地坐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抱著他說:“怎么才回來,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看看有合適的衣服給你買一件?!彼媚樫N了她的臉一下,輕輕地推開她坐到床邊,蘭芳看到他有些沉悶的樣子問:“和父母吵架了?”云生搖搖頭說:“過兩天咱一起回趟我家,他們想看看你。”蘭芳笑了說:“我還當多大事,這沒啥,到時咱買點水果什么的回去。”云生微笑著說:“好。”
蘭芳和父母處得很融洽,這讓云生也感到欣慰,云生找了一個和母親獨處的機會問了問母親,然而母親說:“你覺得好就行,我們不干涉。”云生不知道再說些啥了。
過了一段時間,一個晚上,那天蘭芳夜班,正好云生一個人,父親來了電話說:“云生,睡了沒?”云生有點模糊地回答:“還沒,有事你說?!备赣H道:“我和你媽商量過了,也和你爺和你二爸他們商量過了,到時抽個時間一起去蘭芳家,和人家父母一起坐坐吧。”(陜西話中的二爸就是二叔)云生說:“是不是著急了點呢!”父親生生地道:“你也不小了,你早早成了家,我和你媽也就放心了,就這了,我睡了呀?!彪娫掄洁降仨懥似饋恚粕鷿M腦子的雜念,過了很久才睡了。
之后,云生抽了一個父親不在家的機會要和母親再好好說說,那天母親在廚房一直忙活洗洗涮涮,云生說:“我爸是不是太著急了?!蹦赣H說:“我也說了,但你爸不聽啊,你也知道你爸的脾氣。”云生繼續(xù)道:“主要是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工資也不高,只是一個大專生,是不是應該先以事業(yè)為重啊。”母親冷冷地回答:“誰讓你小時候不好好上學呢。”云生有點生氣道:“我小時候數(shù)學不好,難道就成了你們讓我初中輟學的理由嗎?那我后來肯學了,為什么你們又是這樣?”母親反駁道:“讓你小時候不好好上課,只是貪耍,現(xiàn)在遲了。我們?yōu)樯w這房欠下一屁股的債,這些年好不容易還完了,我們也該輕松一下了?!痹粕鷼獾溃骸拔椰F(xiàn)在是二十五六了還是二十七八了,你說遲了?!蹦赣H不耐煩地說:“你不要和我說,我沒錢,你去和你爸說?!痹粕睾芾涞刈I諷道:“沒錢,那些年有錢換了電視冰箱,還買了唱歌的音響?!蹦赣H極力反駁:“人家還有比咱好幾十倍的呢,你不要跟我說了,你現(xiàn)在就要結(jié)婚了,還要花錢呢。”云生笑得更冷了道:“好……確實沒錢了,倒是有錢給我結(jié)婚?!?/p>
空氣好像被凝結(jié)了,結(jié)成了很多的塊,從云生的身旁落著,他與母親再沒有對話,母親依然在廚房忙著手底下的活,云生在客廳坐了一會,對母親淡淡說了下午還要上班就先走了,母親也只是低聲的回應了一聲。
二
蘭芳知道云生還不想與她結(jié)婚,但是她愛他,她覺得無論怎樣這是他們的緣分,她更不想失去他,既然父母都同意,她只是心里美美地等待那一天。然而云生對于這樣的婚姻,只能賭氣也別無他法了。
雙方父母見面的那天,云生很喜歡蘭芳的家,她的家在一個偏僻的村子,但是云生覺得這里是個樸實寧靜的好地方。當父母們謙卑地說著各自的客套話,蘭芳一直微笑地聽著。好像一切也很順利,蘭芳的父母只是最后要求云生的父母到時將他們的嫁妝也置辦好,但是要提前先運到女方家,在結(jié)婚那天再讓云生家這邊提回去,這樣也顯得女方家的大方。云生的父母遲疑了一下但最后還是答應了,因為云生的父親很了解這些村子的婚嫁習俗,他覺得也沒有要很多,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為此在回去的路上母親和父親也爭執(zhí)了一小會兒,最后母親沉默了。
這年的十月初一,云生與蘭芳正式結(jié)婚了。連云生也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有這么多人參加他的婚禮,他的同事們都差點沒了座位。云生怕人多,人多他就煩亂,為了不讓情緒影響了這個好日子,他壓抑著煩躁,只是忍受著,保持微笑。天晚了,村子里因為他的婚事還放了露天電影,他應付完父輩們,接下來便陪著自己的朋友們吃喝聊天,送走一個個朋友后,他回到新房時發(fā)現(xiàn)蘭芳在擦眼睛,他問她哭什么,她搖搖頭,不說話。
到了過年,按照習俗年初二是要陪著媳婦回門的,云生和蘭芳提著禮,坐著車,趕著春節(jié)的喜慶去回蘭芳的家。到了院子門口,丈母娘和丈人見了他倆高興地迎過去,接過禮,先給他倆一人一碗臊子面暖暖身子。電視里播放著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茶幾上擺放著果盤和瓜子,花生,還有自家炸的果子,這果子很是酥脆爽口,云生一連吃了好幾個。過了一會兒,空氣中安靜了下來,蘭芳的母親輕聲說道:“本來你倆結(jié)婚,我們也高興,過年呢,本不該說,但是憋得人不得不說?!碧m芳用手肘碰了她母親一下,云生卻是不懂,他問:“咋了,媽?”只見丈母娘從炕上跳了下來,快速地走到放電視的高木柜旁取出一個信封,對云生說:“你看看,不是我們要說你們,這讓親戚和村里人笑話盡了。”說著將這個信封扔到了云生的懷里,云生看到里面是厚厚的錢,很多的一百,上面也有些零頭,但他還是不知道什么緣故?!斑@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村里還沒有一個嫁女嫁得如此的寒磣,你把這錢給你爸拿回去看看?!闭赡改锛拥卣f著,眼睛里還擠得濕紅濕紅。云生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丈人,他的臉好像瞬間老了許多似的。云生心里突然很堵,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硬將這個信封又塞回到丈母娘的手中,一直解釋一定回去問個清楚。一旁蘭芳在安撫著母親的委屈,父親依舊一直不說話只抽著煙,云生只能安靜地看著電視,看著電視中喜慶的畫面,然而他的耳朵只有耳鳴般地吱吱聲,什么也聽不進去了。
回去的途中,云生與蘭芳抱怨了自己的憤怒,也聯(lián)想到結(jié)婚那天蘭芳哭的原因,但是蘭芳勸他不要回去問了,就這樣過去吧。云生沉默了。云生其實不怨自己的父母給得多與少,他憤憤的是這習俗,把一切都攪得變了味。
初七的那天,親戚也走得差不多了,母親接到二叔他們的電話說要過來,她便去準備席,蘭芳幫忙著廚房的活,云生和父親在客廳看著電視等客人。二叔和姑姑都來了,屋里瞬間就熱鬧起來。云生接過禮,叫了二叔和姑姑,便繼續(xù)嗑著瓜子看著電視?!艾F(xiàn)在云生也結(jié)婚了?!倍逭f道?!班牛?。他結(jié)婚了,我也就安寧了,花再多錢我這心事也算是交代了?!备赣H笑著說。姑姑在旁只是順著他們的話插幾句,然而坐在一旁的云生只是看著電視,剛拿起的一顆瓜子也無心再嗑了,他突然感到眩暈,仿佛自己的身體陷入了無底的深淵,他對這愛情,對這婚姻,全部崩塌在父輩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了。走到廚房他說有點困想回屋休息下,蘭芳和母親說一會叫你就上來吃飯,云生悶著頭走了。
三
天冷的時候云生喜歡早上的被窩,他總是那樣從背后抱著她,蘭芳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打開衣柜去選件衣服準備上班,衣柜里衣服的味道把這春寒熏得更濃了。床頭的燈把臥室里照得很暖,一旁的CD機播放的音樂回蕩在臥室天花板的周圍,云生一頭鉆進蘭芳的懷里,她抱著他,撫摸著他黑軟的頭發(fā),她覺得他像個孩子一樣被她疼愛著。
云生在蘭芳的身上享盡了生命中的那份輕,輕的倒不似鴻毛那般飄渺,而如沙發(fā)的靠枕,他歪著身體靠著它,沙發(fā)被孤擲在潮濕的泥土上,黑色的河流在沙發(fā)的后面流淌,荒蕪得沒有幾棵樹,然而能飄落一片黃葉在他的腳下,風再吹不起來,葉的小枝深陷在泥土里。
他睜開眼睛,還是這家里的客廳,懶懶的坐起來,燃起一支香煙,桌子上有塊巧克力,放在嘴里,香煙與巧克力產(chǎn)生了奇特的味道,哭甜的盡頭可以化作一縷青煙在自己的眼前,室內(nèi)越發(fā)地暗了,有時一個人的時候,坐著發(fā)呆,就是不想開燈,縱然有些怕黑。
第二次再去蘭芳家,蘭芳的家人沒有提起那些事了,談不上多么熱情,但也不算冷漠。村里很清靜,蘭芳帶著云生去她以前上小學走的那些小土山路,崎嶇的小道旁長著雜草,還有小橋,小橋下稀稀的小河,小河旁有四五株楊樹,坐在楊樹下的土堆上,風吹過楊樹的葉,沙沙作響。蘭芳拉著云生的手,拇指一直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背,云生看著遠處的土山丘,好像還有幾戶人家在那里,再看看蘭芳,風吹散了她鬢角的頭發(fā),他幫她用手梳理在耳后,蘭芳微微地笑著靠在他的肩膀上,兩人無話,只有沙沙的風吹樹葉的聲音和這靜謐的小河流水聲。
四
一年的光陰是快的,然而對于這樣的快云生又覺得很難熬,云生開始思考這婚后的將來,他需要去進一步的提升自己,先不為別的,待遇的提高也至少使生活得到一點改善。對于此云生的父母并沒有直接的幫助,幾次簡單的交流,父親好似覺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他最想要的,他總是說:“只要你聽話,爸這里啥都是你的?!比欢粕鷮τ谶@樣的話毫無安全感,他要努力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東西,但又恨自己沒有什么本事,更無什么錢財,人生的危機第一次浮現(xiàn)他的眼前。
關系一直很好的表弟得知云生喜愛音樂,便到云生的家里與他一同欣賞。那天蘭芳做了幾道不錯的菜,他們聊得很開心,一個點子,他們兄弟倆決定可以一起做點小生意,開個音像店,表弟先出錢,云生出力,一起談得很好,不久后便開始實施。
兄弟倆美好的憧憬,怎能敵得過現(xiàn)實的殘酷,所謂的困境很快就出現(xiàn)了。對于生意的壓力其實云生倒不以為然,因為在預想的時間段內(nèi)收支幾乎是持平的,無法控制的是內(nèi)部的坍塌,表弟的媳婦因為覺得幾個月下來竟然沒有什么明顯收入,便與表弟之間的關系越發(fā)的緊張,每日吵吵鬧鬧,表弟又是一個一心只想著媳婦的人,這讓他覺得很累。那天云生很晚才回家,蘭芳早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他不想吵到她,便輕輕地脫去衣服悄聲地進了被窩,沒想到她并沒有睡著?!霸趺床呕貋??”蘭芳問。云生說:“下午沒什么人,所以關門晚了點?!薄拔矣X得你真笨,還是你弟聰明,至少還上著班,而你卻辭了工作?!碧m芳口氣生硬?!伴_店總要有人看啊,剛開始又請不起人?!痹粕悬c不悅?!鞍Γ也还芰?,你自己弄吧。”蘭芳說完轉(zhuǎn)身便睡了,云生也不語地轉(zhuǎn)向另一面睡了。越大的床越經(jīng)不起感情的考驗,它像無聲的裂痕,一人一邊,把中間落得冰涼。
刺骨的風在清晨最為明顯,云生吞下這風任它刺進心里。表弟的臉上越發(fā)的不好看,云生與蘭芳也如這冬季的冷風,看似是從狹小的縫隙中吹來的,其實這樣的風,風力最大。蘭芳的絮叨也比往日更加多了,總是勸說云生退出,這讓云生很生氣,倆人每日相背而睡。當表弟提出要關店時,云生的怒火最后變成尷尬的囁嚅,他說出曾經(jīng)提醒過表弟在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內(nèi)是不賺錢的,也分析了時下的情況并不是無藥可救,然而表弟只以媳婦反對為理由執(zhí)意要關掉店面,云生無法,在無奈中建議還是開著店轉(zhuǎn)讓為好,但表弟卻固執(zhí)的要關店轉(zhuǎn),并建議他去找份工作。
表弟不會理解云生的心情,因為這個店對于他像是一天天看著成長的孩子,突然要失去,怎么能舍得呢。店外路旁的樹木已經(jīng)光禿禿了,幾片固執(zhí)的黃葉還掛著,幾陣冬風便飛到路的那頭,還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又落入了清潔員的簸箕里面?!瓣P吧,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痹粕睦飮@息道。
沒幾天,一個電話讓云生壓抑的怒火終于迸發(fā)了出來,原來是表弟將店轉(zhuǎn)讓后告訴云生自己轉(zhuǎn)得價格低了,要他賠償一部分錢。即使云生氣得臉紅脖子粗又能怎樣呢,表弟總是說畢竟是兩個人當初一起開的,他也只是先幫他墊了當初投入的錢,所以如今虧了,當然也要一起承擔。在一次談話中,云生得知轉(zhuǎn)店那天蘭芳也在,對于這一切,云生已是哭笑不得。
一個生意,現(xiàn)實的殘酷,兄弟再也無從前,云生更加感知到的是,他與蘭芳也更是回不到從前了。新年又到了,母親看到云生開店的這個結(jié)局,她除了冷漠沒有更多的表情,父親卻是責怪云生搞壞了親戚關系,還教導他踏踏實實做事。那天,云生胸中的那股氣已經(jīng)要靠肺部來緩解,他突然在父親面前跪了下來,漲紅了臉給父親磕了幾個響頭,父親憤怒地將一旁的水杯砸碎在地上,蘭芳拉起云生,倆人走了。
五
客廳里就一盞壁燈,但光線足夠了,只是越往門口就越暗,蘭芳下班回來后簡單洗了臉,她站在茶幾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斜劉海的頭發(fā)散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耳邊像是有秒針在走動的聲音。云生坐在壁燈下的沙發(fā)上,燈光還是那樣灑在他的睫毛上?!拔覀冸x婚吧?!痹粕p輕地說了一句,蘭芳蓋上瓶蓋,慢慢地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頭發(fā)仍是那樣半遮著臉,眼睛低垂地看著地上,眼眶里閃出了一星點的光,她哽咽地憋著一口氣,那散落在臉龐的頭發(fā)也隨之顫抖著,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快速地走進了臥室,云生慢慢地倒在沙發(fā)上,這晚兩個人便這樣睡了。
云生最終離開了那個家,半年后的一個電話讓云生回來了,奶奶住院了,說是要做手術(shù)。云生回來時看了看他們的這個家,那天蘭芳沒在,他推開門,屋里什么也沒有變,茶幾上多了幾樣小東西,一個煙灰缸,一瓶沒喝完的酸奶,兩個捏成一團的衛(wèi)生紙。他真實地感受到客廳空氣中充滿了蘭芳悲傷的氣息,還有在那邊沙發(fā)上哭泣的聲音。云生濕紅了眼睛,但還是關上門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奶奶吐血是因為胃出血,需要手術(shù),但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術(shù)后是有風險的。云生問了二叔他們發(fā)病原因,二叔說那晚她吃了太多東西,最后還吃了雞爪,吃得太快扎破了胃。云生看到奶奶一下子真的老了許多,頭發(fā)更白了,臉上皺紋也更多更松了,人也虛弱了許多。奶奶多少是知道云生的事了,她輕聲地對云生說:“好好地過好自己?!痹粕c了點頭,那天云生看見奶奶在目送他們離開病房時,還念叨地對云生的父親說:“我不想手術(shù),我不想手術(shù)?!比欢?,病房的門還是關了,奶奶一個人躺在病床上。
第二次與家人上洪慶原時,云生依然覺得這里原是個好地方,處處透露著鄉(xiāng)間的那份幽靜質(zhì)樸,低處某戶人家的屋頂上還冒著炊煙,不時的有鳥兒在空中飛翔,天氣有些霧蒙蒙的,整幅景象如水墨畫一般,神秘而愜意。
院子門口已是雜草叢生,大門有幾處也生銹了,父親推開大門,里面的草也長得茂盛,但已經(jīng)看得出應該是二叔他們收拾過了,院子中間還是很敞亮的。屋里爺爺和二叔都在,姑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便跑過去哭。奶奶好像是沉睡著,肚子上裹著厚厚的白紗布,原來是傷口無法愈合,醫(yī)院給下了判決書,爺爺只好把奶奶接到了原上。奶奶的氣息很虛弱,云生走到奶奶的跟前看著她,看著她無法控制的終點,自己的神情很是恍惚。一會奶奶終于微微地睜開了眼,周圍的一切在她的眼里化作了一滴長淚,云生叫了一聲奶,她看到他,一陣悲傷由內(nèi)而出,抽泣的聲音在氧氣罩里翻滾,還不住地向云生點著頭,他知道奶奶想說的話,云生也想說:“奶,我知道,我會過好的,會的。”但是他根本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奶奶的模樣在自己的淚眶里模糊地變了形。云生要拭去這淚水,便快速出了屋子,在院子里他一會兒看著天,一會兒看著地。
奶奶下葬的那天蘭芳也來了,他們彼此成了陌路人,蘭芳其實還是會去再看他幾眼,無論是愛還是恨。在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們走到離院子不遠處的原邊,眼前也漸漸地遼闊起來,兩個人都看著前方很少對望,他們的話語淹沒在風聲里,頭發(fā)也吹得凌亂,蘭芳最后看著云生說:“我同意離婚。”
說完她便往院子走了。云生看著眼前的山丘、樹木和幾處房屋,還有那房屋上被風吹散的炊煙,依然是那樣的幽靜,神秘而愜意,只是耳邊風聲呼呼,他像是被包裹起來了一樣,站在那里感受擁抱。
(卓樹,真名樊余濤,陜西西安人,愛好文學,業(yè)余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