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的腔調(diào)

東君

與胡竹峰認(rèn)識，是在紹興快園。那里曾是張岱故居，但現(xiàn)在早已變成一座園林式高檔酒店。匆匆辭別時，他贈我一冊新著。書里面的插圖都是車前子先生畫的。因此，我們自然而然地談到了車前子。車是我們共同的老朋友，而我們談車的時候，也像是認(rèn)識多年的老朋友了。有時我想，兩個喜歡陶詩的人，即便相隔幾百年、上千年，也有可能變成朋友。

胡竹峰早年的文字在氣質(zhì)上跟車前子有幾分相近，作為晚輩，心底里大概也有幾分追慕之意吧。

車前子沒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就已經(jīng)過著“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里，他畫著“從心所欲”的畫，寫著“從心所欲”的詩與文章。人到了“從心所欲”的境界會是怎樣？就是把一個擺好的世界打翻，按照自己的意思擺一遍。這些年，車前子一直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他不好好寫文章，不好好寫詩，不好好寫字，不好好畫畫；酒喝了之后，就是不好好說話。可是你讀了他的作品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味道就在“不好好”這三個字里面。

打住，打住，我寫的是胡竹峰，文字的轱轆怎么轉(zhuǎn)到車身上了？難道是因為他身上有車的倒影？再讀胡竹峰，就發(fā)現(xiàn)胡竹峰畢竟是胡竹峰。

與車前子不同，胡竹峰似乎不太熱衷于讀外國文學(xué)。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有一份“親近之心”。他的文章里面有漢骨，鮮有歐風(fēng)。那些十年或廿年前的事經(jīng)他一寫，都像是一百年前發(fā)生的；至于談到百年興廢，更是一副常懷千歲憂的樣子。讀那樣的文字，你會感覺他有點像老縣城里面那種穿著藍袍、戴著玳瑁眼鏡的老先生：肚子里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學(xué)問，會講掌故，能吃一斤以上的老酒?？墒聦嵣希€是位年輕的“老”先生?？绰臍v，你便可知道，他生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是的，你沒看錯，他的確不是生于十九世紀(jì)八十年代，他也壓根沒受過舊式私塾的教育。他可能吃過肯德基，喝過可口可樂，看過卡通片，玩過俄羅斯方塊，可這一切幾乎都沒有在他文字間留下印記；共和國文體、歐化文體對他也沒有多少影響，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文章經(jīng)過一番精心擺弄之后，竟又生出一種古今融會、異味相雜的文字效果。在他這個年齡，他算是一個異數(shù)。你可以稱他為散文家、批評家、生活家、藏書家，但骨子里，他就是個文人，有著舊氣的文人。

他若是早生一百年，也許會與周作人、俞平伯、廢名他們玩到一塊。苦雨齋門生中多添一個名叫胡竹峰的人也不無可能。他有些文章，如果不署名字，我還真以為是民國文人寫的。陳丹青曾送過他一冊《木心畫集》，扉頁上寫著：“惜先生生前未得見?！蔽易x胡竹峰的好文章，就會想起周作人，想起俞平伯，也有一種“惜先生生前未得見”的感覺。還有一些小品文章，是他在會場里面即興寫就的（而且是寫在會議用箋上的），就像是明人小品，玲瓏可愛。我來紹興少說也有五六回，但從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而他只是在那里劃了一會兒烏篷船，當(dāng)晚就寫了一篇文章，在自己的微信上貼出來。像這樣的才華，我只有羨慕的分。

他善于寫人，尤其善于寫那些已經(jīng)死掉、但仍然被人稱說的人。他寫過一本書，叫《民國的腔調(diào)》，我以為，這是他目下寫得最好的一本書。他用民國的腔調(diào)寫民國的文人，自然是本色當(dāng)行。談到民國的腔調(diào)，他說，不單指腔調(diào)，更指民國文人的風(fēng)格氣度、文章姿容。胡適有胡適的腔調(diào)，魯迅有魯迅的腔調(diào)。單說魯迅，就有很多種腔調(diào)，套用魯迅的書名就是：南腔北調(diào)。民國的腔調(diào)一旦變成我們所熟知的那種腔調(diào)，就不免做作了。阿城曾在《閑話閑說》引用過木心先生的一句話：“先是有文藝，后來有了文藝腔，后來文藝沒有了，只剩下腔，再后來腔也沒有了文藝早就沒有了。”阿城本人也作這樣的感嘆：一個寫家的“風(fēng)格”，仿家一擁而仿，將之化解為“腔”，拉倒。阿城后來不寫小說，不知是否與此有關(guān)。這話有點扯遠了。不過，我只是想借此闡明自己的一點看法：民國的腔調(diào)恰恰是沒有腔調(diào)的。

在這本書里面，他的確是用了點心思，除了“民國的腔調(diào)”，還有一個人的“非常道”。一些老掌故經(jīng)他之手，總能翻出新意來。比如談到魯迅與茅盾，他就一點也不客氣：“茅盾文學(xué)獎的作品大多比茅盾寫得好，魯迅文學(xué)獎的作品一律比魯迅寫得差?！辈慌碌米锶?？不怕。他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不會把人情世故那一套東西放進自己的文章里。

他說自己“到底是讀舊民國的舊文字長大的”，我就覺得他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他談到當(dāng)代文學(xué)，口吻就有些“倚老賣老”了，有時候，他也會像胡蘭成那樣，說一些對西洋文學(xué)不敬的話來。不過，他的一些觀點穿著布衣長袍出來，好像也不失特色的。

他有一個觀點，我覺得很重要，那就是：看文章但看格局。有些人的“格”上來了，“局”卻沒有打開；有些人反之。照我看來，南方人多是“格”高而“局”小，所作詩文，雖然流于局促，卻是美得很。相對于南方人，北方人“局”大一些而格“低”一些，詩文里面有時不免泥沙俱下，卻有一股真氣，一股力量?？傆X得，“格”是縱向的，“局”是橫向的。一個人的精神海拔有多高，“格”就有多高；一個人的文化視野有多寬，“局”就有多大。胡竹峰的文章，既有“格”，也有“局”。但他究竟是南人，從整體來看，還是以“格”勝。

好的文字，是內(nèi)心的外溢。他寫文章總是帶有一種舊式文人的趣味。他是一個懂得玩味的人。他玩味美食，玩味茶酒，玩味字畫，玩味古籍，玩味器物，玩味女人，玩味一切可以玩味的物事。這就應(yīng)了很多人的看法：從前的文人，大多是雜家。他也是。他好像什么領(lǐng)域都要去探究一番，什么題材都想觸及。不過，他始終持一種非常清醒的自覺意識。跟我聊天時他常常這樣嘆道：書讀得太雜了，文章寫得太多了。而我對他說，他其實已經(jīng)把底子打好了，如果再把學(xué)問做得深透一點，把寫作節(jié)奏放慢一點，也許能寫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來。

他是一個敬惜字紙的人，而敬惜字紙的人知道自己寫多了，就會有一種罪過的感覺。寫多了，廢話也就多了，腔調(diào)也就多了。

我所理解的胡竹峰的腔調(diào)也應(yīng)該是沒有腔調(diào)的。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