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詩話視閾下的《詩經(jīng)》闡釋

何海燕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62）

【中外文藝理論研究】

清代詩話視閾下的《詩經(jīng)》闡釋

何海燕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62）

［欄目主持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丁國旗研究員

［主持人語］正如聞一多所說，詩歌支持了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它在我們的文明里所發(fā)揮的重大的社會功能，是在任何一個國度都沒有的。而中國的詩歌藝術(shù)肇端于《詩經(jīng)》，不管是在詩歌盛世的唐代，抑或探索詩歌出路的明代，詩人們都虔誠地將《詩經(jīng)》奉為圭臬，從中尋求答案。可以說，從古至今，在歷代學(xué)者的眼中，《詩經(jīng)》是一本智慧寓言，是一部文化密碼，更是一種精神情結(jié)，真可謂“讀不完的詩詞曲賦，繞不開的《詩經(jīng)》本事”。古人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品評《詩經(jīng)》的文字，這些文字在今天已成為我們解開《詩經(jīng)》密碼的鑰匙。這里所刊發(fā)的兩篇文章，即是借助于古人的智慧而展開的對“《詩經(jīng)》研究”的研究。何海燕《清代詩話視閾下的〈詩經(jīng)〉闡釋》從“言其文學(xué)影響”、“品析其藝術(shù)特征”、“闡說其情感特色”三個方面總結(jié)了清代學(xué)者對《詩經(jīng)》闡釋的理論貢獻，謝模楷的《陳震〈讀詩識小錄〉之鑒賞論》亦是此類，兩篇文章都對我們了解古人對《詩經(jīng)》的認識提供了一定的幫助。尤其是陳震的《讀詩識小錄》，雖說從題目上看沒有“詩經(jīng)”、“詩話”的字眼，似乎無關(guān)乎《詩經(jīng)》，但正如作者所發(fā)現(xiàn)的，“陳震《詩經(jīng)》鑒賞內(nèi)容豐富，筆墨集中，情文并茂，在《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史上應(yīng)有其位置”。這就提醒我們，在傳統(tǒng)文化備受重視的今天，研究者只有深入到文本的肌理與細節(jié)之中，才能真正挖掘古人思想的精妙之處，也才能在對傳統(tǒng)文化繼承的前提下實現(xiàn)它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創(chuàng)新性轉(zhuǎn)化，讓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活起來。

清代是詩話繁興的時期，也是《詩經(jīng)》闡釋的全盛時期，詩話家們在闡說詩學(xué)理論時多將《詩經(jīng)》納入評判視野，在形成自己的詩學(xué)理論體系時，也對《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作出了很大的貢獻。詩話家均以《詩經(jīng)》為詩，或言其文學(xué)影響，或品析其藝術(shù)特征，或闡說其情感特色，極大地豐富了清代《詩經(jīng)》闡釋的風貌。清詩話從題材、體裁、語言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等多方面幾乎是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詩經(jīng)》對后世詩歌的具體影響；不少詩話家們在對《詩經(jīng)》藝術(shù)特色進行闡說時，能夠拋開儒家詩教觀的束縛，對之進行純藝術(shù)審美的解析；在剖析詩歌情感時，主張性情的真與正，對向為前人反對的男女之情和激越怨怒之情均加以了肯定。

清代詩話；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詩學(xué)理論

詩話在誕生之初其主要目的在于“以資閑談”，經(jīng)過宋、元、明的發(fā)展，已由最初的記事隨筆體逐漸發(fā)展為以論辭為主的詩歌評論體，詩學(xué)理論的地位漸趨突出。到了清代，詩話之作臻于理論化、系統(tǒng)化、專門化，成為文學(xué)理論批評領(lǐng)域的主力軍。中國的詩學(xué)理論基本上是在對《詩經(jīng)》的闡釋中成長起來的，故文論家在論及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藝術(shù)特點時，往往以《詩經(jīng)》為例，并以之作為衡量后世詩歌作品的準繩。詩話作為詩歌批評的一種體裁也毫無例外地沿著這一方向發(fā)展。宋代詩話中即已將《詩經(jīng)》納入它的評判視野，開始論及《詩經(jīng)》的藝術(shù)特點、情感特征、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但較為零星，不成系統(tǒng)，也不具規(guī)模。明代，隨著詩話詩學(xué)理論色彩的日趨濃厚，對《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也漸趨豐富，學(xué)者們大多認識到《詩經(jīng)》是后世詩文創(chuàng)作的源頭，對《詩經(jīng)》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典范地位及其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的研究開始增多，相反對《詩經(jīng)》的篇章藝術(shù)特點探討得較少。清代，隨著詩話著作的大量出現(xiàn)，以及詩話文學(xué)理論批評意味的增強，以詩話的形式對《詩經(jīng)》的文學(xué)性進行探討，成為清代《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的主流。首次產(chǎn)生了兩部專論《詩經(jīng)》的詩話專著，即王夫之的《詩譯》和陳僅的《詩誦》。另外其他詩話作品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論及《詩經(jīng)》的條目，如賀貽孫的《詩筏》、毛先舒的《詩辯坻》、王士禛的《帶經(jīng)堂詩話》、葉燮的《原詩》、沈德潛的《說詩晬語》、袁枚的《隨園詩話》、梁章鉅的《退庵隨筆》、劉熙載的《藝概》等?？梢哉f，清代著名的文學(xué)批評家都在其詩話著作中論及到了《詩經(jīng)》，他們或以《詩經(jīng)》為例闡述其詩學(xué)理論，或以其詩學(xué)理論對《詩經(jīng)》進行藝術(shù)分析和文學(xué)鑒賞，對《詩經(jīng)》的闡釋作出了較大的貢獻。

龔鵬程《詩話詩經(jīng)學(xué)》對清代詩話中的《詩經(jīng)》闡釋材料進行了研究，從“尊經(jīng)”、“破迂”、“托興”、“理情”、“本源”、“得法”六個層面探討了《詩經(jīng)》闡釋與詩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以此來見詩家論《詩》的意圖和作用；陳國安《清代詩話論〈詩經(jīng)〉》從考“史”、說“經(jīng)”、論“文”三個層面論述了清代詩話論《詩經(jīng)》的成就。本文則從宏觀角度對詩話論《詩經(jīng)》的各種不同特征進行理論總結(jié)。

一、以《詩經(jīng)》為詩之源，言其文學(xué)影響

早在魏晉時期，鐘嶸《詩品》就開始為三十六位作家一一尋其體源，最后歸為《國風》、《楚辭》兩大系統(tǒng)，自此開后世論詩注重推源溯流之作風。清代詩話繼承這一傳統(tǒng)，并向著更加具體深入的方向發(fā)展。視《詩經(jīng)》為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頭和典范是清代詩話學(xué)家的普遍認識，并在此基礎(chǔ)上，多方位地揭示了《詩經(jīng)》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詩學(xué)家葉燮說：“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蘗；建安詩，則生長至于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唐詩，則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后之詩不過花開而

謝，花謝而復(fù)開?！盵1]34以《詩經(jīng)》為后世詩歌之根柢。錢泳也持此類觀點，說：“詩之為道……溯所由來，萌芽于《三百篇》?！盵2]206毛先舒說：“詩學(xué)流派，各有專家，要其鼻祖，歸源《風》、《雅》?！盵3]6李調(diào)元曰：“《毛詩》三百篇，為萬世詩原。”[3]1518皆以《詩經(jīng)》為后世詩歌之源頭，強化了自宋人以來“三百篇，詩之祖”[4]10352的觀點。

在論《詩經(jīng)》之影響時，詩學(xué)家們多從詩歌題材、體裁、語言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進行論述。其中，探討《詩經(jīng)》對后世詩歌題材影響的最多。如王士禛說：“《燕燕》之詩，許彥周以為可泣鬼神。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妒螂x》、《麥秀》，未足喻其悲也。宜為萬古送別詩之祖。”[5]18～19以《燕燕》為送別詩之祖。毛先舒云：“情語肇允，故原《三百》。……《氓蚩》啟‘唾井’之源，《綠衣》開宮詞之始，此哀之緒也。漢宮蹋臂，征于‘荇菜’，楊方《同聲》，亦本‘弋雁’，此愉之端也。就茲二情，復(fù)有二體。其一專模情至，不假粉澤，搖魂洞魄，句短情多，始于‘束薪’、‘芍藥’，衍于《九歌》，暢于《清商》，至填詞而極，此一派也。其一則鋪張衣被，刻畫眉頰，藻文雕句，寓志于辭，則始于《碩人》、《偕老》，靡于《二招》，流于《白紵》，至《元曲》而極，此一派也?！盵3]36認為后世閨情艷體詩亦起源于《詩經(jīng)》。沈德潛也說：“予最愛《東山》三章，‘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末章：‘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后人閨情胎源于此?！盵6]527將《東山》詩視為閨情詩的源頭。李少白言：“《三百篇》中《鴟梟》一什，是后世禽言詩之祖?！盵7]4518喬億《劍溪說詩》則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將《詩經(jīng)》對后世詩歌題材的種種影響揭示出來，他說：“許彥周亟稱《邶風》‘燕燕于飛’，可泣鬼神。阮亭先生復(fù)申其說，為萬古送別詩之祖。余謂唐詩之善者，不出贈別、思懷、羈旅、征戍及宮詞、閨怨之作，而皆具于《國風》、《小大雅》，今獨舉《燕燕》四章，其說未備。蓋《雄雉》，思懷詩之祖也；《旄丘》、《陟岵》，羈旅行役詩之祖也；《擊鼓》、《揚之水》，征戍詩之祖也；《小星》、《伯兮》，宮詞、閨怨詩之祖也?！盵3]1115喬億此說可謂描述了《詩經(jīng)》對唐詩題材的全面影響，除將《旄丘》視為羈旅行役詩之祖不妥外，其他論說都很符合事實。

探討《詩經(jīng)》語言藝術(shù)對后世詩歌影響的也較多。如王士禛言：“《詩·小雅》‘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楊柳依依，雨雪霏霏’。此用疊字之始，后人千古受用不盡?！盵5]80指出疊字的使用始于《詩經(jīng)》，并為后世文人所沿用。沈德潛說：“詩有不用淺深，不用變換，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于反復(fù)詠嘆也?！镀]苡》、《殷其雷》后，張平子《四愁》得之?！盵6]525指出張衡《四愁》詩深得《詩經(jīng)》重章疊唱之妙處，極富韻味和表現(xiàn)力。洪亮吉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乐畟H，其天機活潑如此。即《陳風》詩人‘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之遺意也?！系前粤臧?，回首望長安?！瘧憰r之儔，其情致纏綿若此。即《周南》詩人‘陟彼高岡，我馬玄黃’之遺意也?！盵8]76見出陶詩對《陳風·衡門》悠然忘世而自足意緒的意境和語句的承襲，王粲《七哀詩》與《周南·卷耳》不舍情懷的同工之妙皆在于登高望遠的愁思抒發(fā)。

沈德潛說：“《文王》七章，語意相承而下，陳思《贈白馬王》詩，顏延之《秋胡行》，祖其遺法。”[6]528指出《贈白馬王》、《秋胡行》對《文王》詩章法的繼承。梁章鉅揭示了《詩經(jīng)》在章法、句法方面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說：

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詩，顏延之《秋胡行》，皆以次章首句蟬連上章之尾，此本《大雅》《文王》、《下武》、《既醉》三篇章法也。而蔡中郎《飲馬長城窟》，晉《西洲曲》，復(fù)施其法于一章之中，纏綿委折，而節(jié)拍更緊，遂極情文之妙。[3]1951

唐、宋以來，詩家多有倒用之句。謝疊山謂“語倒則峭”。其法亦起于《三百篇》。如《谷風》之“不遠伊爾，薄送我畿”，《簡兮》之“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小明》之“至于艽野，二月初吉”，《閟宮》之“秋而載嘗，夏而楅衡”，《殷武》之“勿予禍謫，稼穡匪懈”是也。[3]1951

《三百篇》中，對偶之句，層見疊出，已開后代律體之端。如“覯閔既多，受侮不少”，“發(fā)彼小豝，殪此大兕”，“升彼大阜，從其群丑”，“念子懆懆，視我邁邁”，“誨爾諄諄，聽我藐藐”。[3]1951～1952

還有少數(shù)詩話家談?wù)摰搅恕对娊?jīng)》對后世詩歌體裁的影響。如王士禛說：“《詩》三百篇中，‘何不日鼓瑟’，‘誰謂雀無牙’，‘老馬反為駒’之類，始為五言權(quán)輿?！盵5]20陳僅則云：“至如《風》之《緇衣》、《伐檀》，《雅》之《魚麗》、《祈父》、《召旻》等篇，短長雜奏，為后世雜言之祖?！盵9]542又說：“《葛覃》首章上下各分三句，一主一賓，對仗齊整，為唐律先聲。以兮、萋、飛、喈為韻而間以谷、木兩韻，兆唐人轆轤詩格。即此一章已開后世無限法門?！盵9]551間亦有人談及《詩經(jīng)》對后世詩人風格的影響。如李調(diào)元嘗言：“《詩》三百篇有正有變，后人學(xué)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冻}》之幽怨，少陵之憂愁，太白之飄艷，昌谷、玉川之奇詭，東野、閬仙之寒儉，從乎變者也。陶靖節(jié)以下，至于王昌齡、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韋應(yīng)物、儲光羲、錢起輩，俱發(fā)言和易，近乎正者也?！盵3]1530～1531從正變角度總結(jié)了《詩經(jīng)》對后代著名詩人的影響。

二、將《詩經(jīng)》納入審美領(lǐng)域，品析其藝術(shù)特色

“此經(jīng)也，即詩也”[7]1857，是清代詩話家的共識，他們均自覺地把《詩經(jīng)》當作文學(xué)作品進行品評，發(fā)掘其藝術(shù)魅力。

站在儒家詩教的立場，對《詩經(jīng)》的藝術(shù)情感和表現(xiàn)方法進行把握和評析，是清代詩話家論《詩經(jīng)》的一大特色。如賀貽孫、毛先舒、王士禛、勞孝輿、沈德潛、梁章鉅、方東樹、劉熙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沈德潛。關(guān)于《詩經(jīng)》，沈氏首先看到的是其“比興互陳，反復(fù)嘆唱，言淺情深，含蓄委婉”的藝術(shù)風格和諷諫功能。他欣賞的是風格含蓄、情感溫柔敦厚的詩。如他對《陟岵》篇的賞析：“《陟岵》，孝子之思親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與兄。蓋一說出，情便淺也。情到極深，每說不出?！盵6]526《陟岵》一詩運用想象的藝術(shù)手法，將個人的真摯情感寄寓于對方，表達含蓄，言淺情深，故能得到沈氏的贊賞。依據(jù)詩歌溫柔敦厚的表現(xiàn)原則，他最為推崇《燕燕》和《凱風》。他說：“州吁之亂，莊公致之，而《燕燕》一詩，猶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凱風》之詩，猶云‘莫慰母心’。溫柔敦厚，斯為極則?！盵6]526他從《小序》認為《燕燕》一詩的主旨是衛(wèi)莊姜送歸妾。歸妾即戴媯，桓公之母。桓公遭州吁殺，故戴媯大歸。戴媯遭此大難實乃莊公之過，然她對莊公并無怨恨之心卻懷感念之情，因而才得到了沈氏的高度贊賞?！秳P風》一詩，沈氏認為是七子未能奉養(yǎng)母親的自責詩。七子不怨世道之不公而滿懷自責之情正是沈氏所欣賞的。這兩首詩在今天看來，《燕燕》一詩根本無關(guān)衛(wèi)莊姜，也無關(guān)風化，只不過是一首優(yōu)美的送別詩；《凱風》則是責備七子不孝的詩。從對這兩首詩的態(tài)度，不難看出沈德潛是站在儒家詩教情感表達的立場對之進行解說和評價的。再看他對《巷伯》、《墻茨》、《相鼠》等詩的藝術(shù)分析，他說：“《巷伯》惡惡，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何嘗留一余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fā)起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于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秹Υ摹?、《相鼠》諸詩，亦須本斯意讀。”[6]527《巷伯》、《墻茨》、《相鼠》諸詩皆直斥其非，直陳其怨怒之情，毫不含蓄，與儒家詩教推崇的溫柔敦厚之旨相去甚遠。沈氏為維護儒家詩教，主張站在儒家詩教的立場對此類詩進行解讀和藝術(shù)分析，認為作者的意圖在于激發(fā)人的羞惡本心，從而向善，帶有濃郁的倫理教化色彩。

再如勞孝輿，評析《詩經(jīng)》也多以詩教為標桿。如言：“《青蠅》一賦，分明當面指斥。而反動宣子者，‘愷悌’二字，入人心曲，使人意消，所謂溫柔敦厚之教也?！盵7]1157一邊品讀出了《青蠅》直刺讒言之人禍國殃民的詩風，一邊卻又用詩中的“愷悌”化解之，使之歸于溫柔敦厚。晏子與齊侯論和同時引《商頌·烈祖》詩句“亦有和羹，既戎既平。鬷假無言，時靡有爭”加以引申，勞孝輿十分贊賞說：“‘和’字妙解，因味及聲、及心，而總歸于德?！盵7]1177將用來形容美味的“和”與德鏈接起來，呈現(xiàn)出以倫理說詩的特點。

又如梁章鉅論《詩經(jīng)》曰：“《三百篇》之宗旨，‘思無邪’三字盡之，則人人所可學(xué)也?！度倨分T徑，‘興觀群怨’四字盡之，則人人所同具也。《三百篇》之性情，‘溫柔敦厚’四字盡之，則人人所當勉也?！盵3]1949他如王士禛推崇《詩》之興寄，詩旨闡說亦多遵《詩序》，以“興觀群怨”為說《詩》之導(dǎo)；劉熙載認同《詩序》“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說，欣賞得性情之正的詩篇。

但很多時候，詩話家們在對《詩經(jīng)》進行藝術(shù)品析時，卻又能拋開儒家詩教觀的束縛，進行純粹的藝術(shù)欣賞和評析。如賀貽孫十分欣賞含蓄而又絕妙的語言表達形式，他說：“詩家有一種至情，寫未及半，忽插數(shù)語，代他人詰問，更覺情致淋漓。最妙在不作答語，一答便無味矣。如《園有桃》章云：‘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淙?，跌宕甚妙。接以‘心之憂矣’，只為不知者代嘲，絕無一語解嘲，無聊極矣。又《陟岵》章云：‘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尚慎旃哉，猶來無止?！木渲杏袘z愛語，有叮嚀語，有慰望語，低徊宛轉(zhuǎn)，似只代父母作思子詩而已，絕不說思父母，較他人作思父思母語，更為凄涼?！盵3]174《園有桃》、《陟岵》二詩皆采用了不從己寫卻從對面著筆的婉曲手法，令詩歌情感更為雋永深沉、味厚而回味無窮。沈德潛論詩很注重體制、章法等具體的作詩之法，他論《詩經(jīng)》同樣也很注重分析詩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如他注意到了《詩經(jīng)》重章疊句、反復(fù)詠嘆的藝術(shù)特點。他說：“詩有不用淺深，不用變換，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于反復(fù)詠嘆也?！镀]苢》、《殷其雷》后，張平子《四愁》得之。”[6]525認識到了虛構(gòu)、想象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他說：“《斯干》考室，《無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夢，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于夢中得之?；谢秀便?、怪怪奇奇，作詩要得此段虛景?！盵6]527《斯干》、《無羊》于實寫處夾入夢境描寫，以神來之筆使得詩歌充滿奇幻色彩。虛實相生實乃詩歌之高妙境界，虛景的描寫為以寫實為主的《詩經(jīng)》注入了無比的激情與活力，故得到了沈德潛的贊賞。陳僅專論《詩經(jīng)》的詩話《詩誦》也多談及其藝術(shù)之美。如說：“《裳裳者華》以四兮字四矣字六之字為章法，而第三章獨不用一虛字，似有意無意，格調(diào)入妙?！盵9]570品析出虛字在章法與格調(diào)上的審美作用。言：“《伐檀》詩刺貪意全在對面照出，美不仕者之廉以刺在位者之貪。正所謂言乙而意在刺甲也?！盵9]560點明《伐檀》一詩采用了從對面著筆的藝術(shù)手法，不直接去諷刺高高在上不勞而獲的大老爺，而是通過對隱居不愿做官者的歌頌來達到反諷的效果。曰：“《泉水》詩與《載馳》不同，皆虛景也。因想成幻，遂構(gòu)出許多問答話頭，許多路途情境，既不得去又想到出游寫憂，其實身未出中門半步也?！盵9]554通過對兩首詩的對比閱讀，指出《泉水》采用了想象的手法，詩中情境皆是幻想虛寫而成，女子思想故國但并沒有如《載馳》中的許穆夫人付出實際的行動，只是空自哀嘆懸想以瀉心中的愁怨。云：“《萇楚》一詩只羨草木之樂，而己之苦不言自見?！盵9]563體悟出《萇楚》以反襯的筆法寫個人內(nèi)心哀苦的情景特征。言：“《陟岵》篇只說父母兄之念己，而己之思親之苦自出?！稏m杜》篇只說室家之望歸，而己之歸家之樂自深。唐人思鄉(xiāng)詩皆以此為藍本?！盵9]565總結(jié)兩詩運用從對面著筆的手法，使詩歌的情感更為動人。如此等等，皆是對具體詩篇藝術(shù)特征的細致品析。

蔣方教授言：“魏晉以后……《詩經(jīng)》不僅是傳世的經(jīng)典，而且是詩體的經(jīng)典，于是愛好詩歌者在深加重視的同時，也將文學(xué)的品賞帶入了《詩經(jīng)》的閱讀之中，將《詩經(jīng)》視為詩而用心體會。”[10]誠然，自魏晉以后，尤其是宋明時期，將《詩經(jīng)》視為詩來品讀是一種常態(tài)，只是一方面對傳統(tǒng)之詩教仍嚴格恪守，實踐的是經(jīng)學(xué)附庸下的文學(xué)闡釋，另一方面多是零散的對其情感內(nèi)涵的感性體悟和語言藝術(shù)的賞析，缺乏對其具體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深入探究。清代詩話中雖也有諸多感性的體悟，但更多的是對其藝術(shù)特征的理論總結(jié)。如賀貽孫以神厚、氣厚、味厚理論論《風》、《雅》，王夫之以《采薇》等詩為例提煉的情景相生理論，陳僅等人品味出的對面著筆手法等等。他們不再如經(jīng)學(xué)家去發(fā)掘《詩經(jīng)》的政治倫理或道德價值，在不少詩話家眼里，傳統(tǒng)詩教常常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雖存在卻往往被忽略，他們更多關(guān)注的是其藝術(shù)審美價值，極大地推進了《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的深度發(fā)展。

三、以性情為先導(dǎo)，闡說《詩經(jīng)》之情

“詩道性情”在清代詩話中受到較為普遍的認同和提倡，詩話家常以之作為反訓(xùn)詁考據(jù)解《詩》的武器，并據(jù)之對《詩經(jīng)》之“情”進行了開拓性的闡釋。

他們從文學(xué)審美的角度出發(fā)，指出《詩》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特性在于抒發(fā)情感、陶冶性情，反對經(jīng)學(xué)家以考據(jù)、訓(xùn)詁的方法說解《詩》。王夫之說：“元韻之機，兆在人心，流連泆宕，一出一入，均此情之哀樂，必永于言者也。故藝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則為刻木之桃李；釋經(jīng)之儒，不證合于漢、魏、唐、宋之正變，抑為守兔之罝。陶冶性情，別有風旨，不可以典冊、簡牘、訓(xùn)詁之學(xué)與焉也?！盵11]1從藝術(shù)審美角度出發(fā)，肯定了《詩》的藝術(shù)功用在于陶冶性情，而非經(jīng)生俗儒所說的政治倫理教化功用，反對以經(jīng)學(xué)干預(yù)《詩經(jīng)》。袁枚說：“即如說《關(guān)雎》，鄙意以為主孔子哀樂之旨足矣。而說經(jīng)者必爭后妃作，宮人作，畢公作，刺康王所作……其他說經(jīng)，大率類此?！盵12]305也認為說《詩》應(yīng)注重領(lǐng)悟其情感的抒發(fā)，反對經(jīng)學(xué)動輒關(guān)涉政治教化的做法。還說：“《三百篇》專主性情?！盵13]503又說：“圣人編詩，先《國風》而后《雅》、《頌》，何也？以《國風》近性情故也?！盵13]615崇尚詩歌反映真情，認為《詩經(jīng)》是詩人性情的反映，并以“性情”為衡量尺度對圣人編排風、雅、頌的順序進行了推測，雖未必合圣人原意，但卻反映了他對《詩經(jīng)》與眾不同的看法。

在以性情為先導(dǎo)思想的影響下，這些詩話家十分重視《詩經(jīng)》之情的闡說。他們不僅如前代詩話家重視《詩經(jīng)》中的政治倫理之情，而且更重視個人之情，尤其是男女之情。如王士禛說：“《燕燕》之詩，許彥周以為可泣鬼神。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黍離》、《麥秀》，未足喻其悲也?！盵5]18～19解讀出《燕燕》豐富復(fù)雜的情感，既有國家興亡之悲，又有濃郁的個人離別感傷之情。魏裔介言：“《衛(wèi)風》：‘其雨其雨，杲杲出日?！t日不歸，其行久矣?！恫赊薄分郏饽甓鴼w；《東山》之詩，三年而至。是以治世之詩，則言其君上憫恤之情；亂世之詩，則錄其室家離怨之苦?！盵7]15認為《伯兮》、《采薇》、《東山》表達的都是夫婦離別久久不見的苦楚和哀怨。袁枚更是認為言情是《詩經(jīng)》的本質(zhì)特征，并且是多言男女之情，與其他反對《詩經(jīng)》中有情詩存在的觀點進步了許多，也更切合《詩經(jīng)》的實質(zhì)。他說：“《關(guān)雎》為《國風》之首，即言男女之情?！盵13]15又說：“《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盵13]2黃培芳云：“《三百篇》中多婦人思君子之詩，而周公勞士卒，亦敘其室家之情。蓋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不見而思，自是天理人情之正……古人思夫未嘗不以為賢，而世俗乃以為恥，可嘆！”[7]2718肯定思婦詩的價值，并由之論男女之情的可貴。方世舉解《谷風》言：

宜田云：“‘習(xí)習(xí)谷風，以陰以雨’，婦值陰雨而愁嘆，只是觸感生情耳。注云：‘陰陽和而后雨澤降，猶之夫婦和而家道成’。婦人之見，豈暇出此？朱子釋經(jīng)，自應(yīng)依理立論耳?！盵3]1702

以《谷風》為婦女見雨生情，抒發(fā)心中的怨苦之情，不關(guān)倫常之理。馬位言：“《衛(wèi)風》（當為《鄭風》——引者案）云：‘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憥熮r(nóng)說：‘勺藥破血，欲其不成子。不知真有此意否？’予謂詩人賦物，不過寫一時之情，豈必有深意？”[14]827認為《溱洧》抒寫的是男女之間的情事，不必要引申出其他含義來。袁祖光說：“《國風·召南》‘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措詞明艷，《鄭風·溱洧》篇風調(diào)絕佳，亦以士女贈答為言，已開后世《采蓮曲》、《竹枝詞》之先聲。朱子一謂為貞潔自守，一定為淫奔之詩，未免失當。”[7]7206反對朱熹給女子帶上禮法枷鎖的解說，以兩詩皆為士女懷春之詩。王夫之還大膽地指出《詩經(jīng)》中也同樣有艷詩存在。他說：“艷詩有述歡好者，有迷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盵11]21《蓉峰詩話》亦云：“青樓之詩，自不足言。然圣人刪《詩》，尚存鄭、衛(wèi)，則工于言情者，亦不可廢也。”[7]3160認為《詩經(jīng)》中存在諸多言男女之情的詩，圣人沒有廢棄，那么即使是青樓之詩，只要是抒發(fā)了真摯的情感仍值得存留。

之前，《毛詩序》論《詩》多以禮儀規(guī)范夫婦之義，不太顧及夫婦之情。至宋代，《詩》中夫婦之情得到肯定和認可。如王質(zhì)言：“然夫婦之情，終不可廢也。”[15]6021朱熹說《詩》也多論及夫婦之間的相思之情，但對男女戀情卻仍然持否定態(tài)度，以之為淫詩。明代，隨著“詩道性情”觀的興起和以文學(xué)解《詩》風氣的興盛，夫婦之情得到普遍認可，但仍將情詩視為淫詩。清代，隨著詩學(xué)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詩》中的男女戀詩甚至是艷情詩得到了部分詩話家的肯定，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在情感特征的闡說方面也有所突破，不再恪守“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式的中和，對怨怒激越之情加以了肯定。吳雷發(fā)言：“詩本性情，固不可強，亦不必強。近見論詩者，或以悲愁過甚為非；且謂喜怒哀樂，俱宜中節(jié)。不知此乃講道學(xué)，不是論詩。詩人萬種苦心，不得已而寓之于詩。詩中之所謂悲愁，尚不敵其胸中所有也?！度倨分胸M無哀怨動人者？乃謂忠臣孝子貞夫節(jié)婦之反過甚乎？金罍兕觥，固是能節(jié)情處，然惟懷人則然。若乃處悲愁之境，何嘗不可一往情深？”[16]905認為只要是心中情感的自然抒發(fā)，就算情緒過于激烈，不符合孔子的溫柔敦厚之旨也無所礙，《詩經(jīng)》中同樣存在情感激憤的詩。張謙宜云：“人多謂詩貴和平，只要不傷觸人。其實《三百篇》中有罵人極狠者，如‘胡不遄死’、‘豺虎不食’等句，謂之乖戾可乎？蓋罵其所當罵，如敲撲加諸盜賊，正是人情中節(jié)處，故謂之‘和’。又如人有痛心，便須著哭，人有冤枉，須容其訴，如此心下才松顙，故謂之‘平’?！盵3]792則對“和”、“平”進行了重新定義，以為抒發(fā)了正當?shù)恼媲椴还苁欠窦ぴ蕉紤?yīng)該得到肯定，《詩經(jīng)》中的《相鼠》、《巷伯》等皆如此。黃子云言：“詩貴乎溫柔，亦有不嫌切直，如《十月之交》篇中，歷斥其人而不諱?！盵17]859指出《十月之交》直斥絕不含蓄的情感表達方式。沈濤言：“《谷風》詩又云‘我躬不閱，遑恤我后’，何等決絕；‘不我能畜，反以我為仇’，何等忿恨?！盵7]4560認為《谷風》情感已越過中和溫柔之界限，非常激烈。

在肯定男女情詩甚至是艷情詩，肯定激越怨怒之情時，詩話家們也為之設(shè)置了底線，以性情的真與正進行規(guī)范。如鐘秀云：“古來《詩》三百篇，勞人思婦，未必盡嫻音律。不過感時觸物，偶托謳今。后人讀其詩，即可以知其志之所在。無他，真而已矣，不求悅?cè)伺c不欺人而已矣?！盵7]6149又云：“果其本于情之真摯，如《鴟梟》之于君臣，《小弁》之于父子，《谷風》之于夫婦，《常華》之于兄弟，《鶴鳴》之于朋友，反復(fù)沉吟，即不被諸管弦，亦足令人聲淚俱迸。無他，情真則詩真，真則未有不動人者也?！盵7]6153言《詩經(jīng)》不管是思婦題材還是其他題材，之所以感人便在于情感的真摯。龐塏言：“喜怒哀樂，隨心所感，心有邪正，而言有是非。合于禮義者，為得性情之正，于詩為正風正雅，不合禮義者，即非性情之正，于詩為變風變雅?！盵3]728認為凡情皆可隨心抒發(fā)，合于禮義方為正，為好詩。于祉燕亦云：“孔子于《三百篇》獨取‘思無邪’一語，蓋詩所以言情，雖圣人不能于情外責人。其情之正者，禮義而已?！盵7]5469不反對情感的抒發(fā)，但主張情正合乎禮義。賀裳雖肯定艷詩，但又言：“正人不宜作艷詩，然《毛詩》首篇即言河洲窈窕，固無妨于涉筆，但須照攝‘樂而不淫’之義乃善耳?！盵3]223認為《關(guān)雎》雖言男女之情，但情感純正。

喬億有言：“所謂性情者，不必義觀乎倫常，意深于美刺，但觸物起興，有真趣存焉耳?！盵3]1098當是對清代詩話家對《詩經(jīng)》之情闡說普遍特征的總結(jié)。

有清一代，隨著經(jīng)世思想的回潮，折射在詩學(xué)思想上表現(xiàn)為重視文學(xué)的社會功用。同時，隨著文學(xué)觀的進一步推進，又呈現(xiàn)出重視詩的藝術(shù)審美特征的熱潮。這兩股思潮在一些詩話家身上或是交織融會在一起，或是厚此薄彼，因而他們在論述《詩經(jīng)》時也就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闡說風貌，再現(xiàn)了清代較為復(fù)雜的《詩經(jīng)》闡釋局面，豐富了《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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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熊顯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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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2－0060－06

2016-04-10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資助項目：16D001

何海燕（1975-），女，湖北鐘祥人，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及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