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肖丹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320)
北宋“奸相”章惇與蘇軾的交游新論
吳肖丹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320)
北宋“奸相”章惇與蘇軾的友誼,存在許多野史逸聞。章惇、蘇軾二人都才學(xué)過人、性好戲謔,他們早年仕宦同游,有歸老山水之約,因為政見不同,在黨爭中分屬對立陣營,在元祐期間漸行漸遠(yuǎn),以致互相攻擊,最終泯滅恩怨。史書一邊倒譴責(zé)章惇,大多數(shù)筆記小說回護(hù)蘇軾,傳播了不少曲解章、蘇友誼的說法,與章、蘇二人履歷、書信不符,不可不為之一辯。
章惇;蘇軾;交游;筆記小說
章惇(1035—1105年),字子厚,福建蒲城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因為維護(hù)王安石變法被《宋史》列入《奸臣傳》。章惇和蘇軾,皆一代奇才,章惇擅治國用兵,出將入相,蘇軾文藝超群,舉國愛戴,因為政見不同,二人命運和友誼也在黨爭的非理性怪圈中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遂交織成北宋文壇政壇的一樁錯綜復(fù)雜的公案。史學(xué)界從20世紀(jì)八十年代至今對章惇的政績已有不少公允的評價,比如喻朝剛的《章惇論》就為章惇的人品、政績正名,并駁斥了將他認(rèn)定為奸臣的罪狀[1]。不少論文都關(guān)注到章惇和蘇軾的友誼,但是論及他們?nèi)松笃诘慕?jīng)歷,或者略過了元祐年間蘇軾的變化,像莫礪鋒在《蘇軾的敵人》里就直接陳述了章惇在熙寧年間和蘇軾的友誼,在紹圣年間的迫害,認(rèn)為章惇是嫉妒蘇軾的名氣,害怕哲宗起用蘇軾[2],或者面對史書筆記對章惇連篇累牘的批評,不免又將二人置于黨爭“君子”“小人”論調(diào)中,維護(hù)蘇公形象,目子厚為小人,對二人的交游史料未做甄別梳理,無法解釋諸多矛盾。
正如蔡涵墨《歷史的嚴(yán)妝:解讀道學(xué)陰影下的南宋史學(xué)》所指出的,南宋道學(xué)在政治上的崛起,道學(xué)家及其追隨者很大程度上控制了官方和私人的歷史書寫,推動了易讀、易刊、易教學(xué)且更具有明確道德立場的宋代史的書寫,以他們對出版業(yè)的控制,后人所能看到史料只能屈服于他們的需求和判斷。道學(xué)家著書與官修史書記載存在沖突,將歷史當(dāng)成解釋道學(xué)的手段,但卻占據(jù)了主流,排擠了更為客觀的通鑒敘事[3]。自從道學(xué)掌握話語權(quán)后,作為新黨主要干將的章惇,不可避免地會被定為奸惡之輩,這是南宋晚期及此后許多史料、還有《宋史》等大部分史書的基本立場。除了曾布的婦弟魏泰、章惇的姻親葉夢得等創(chuàng)作的幾部筆記小說外,其他流存下來談及章惇的二十幾種筆記,受主流政治話語的影響,大多對新黨持否定的態(tài)度,出于對蘇軾的推崇,這些史料作者認(rèn)為蘇軾與一個新黨首領(lǐng)有深交實在有損他的形象,否認(rèn)或淡化蘇軾和章惇早期的友誼,丑化章惇的形象,認(rèn)為章惇一早怨恨蘇軾,必欲置蘇軾于死地,并為此找到不少子虛烏有的證據(jù)。這些筆記史料與章、蘇二人來往書信、履歷記載矛盾,本文將辨析這些差異,為章氏翻案。
章惇為北宋嘉祐二年(1057)進(jìn)士,這一榜匯聚了許多后來影響政壇的人才,狀元是章惇的侄子章衡,同榜進(jìn)士還有章惇的姐夫,而蘇軾為乙科進(jìn)士,章惇“恥居姪衡下”[4],不接受朝廷的敕書,嘉祐四年(1059)再試,得一甲第五名,授商洛令。嘉祐六年(1061),蘇軾舉制科,以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事。嘉祐七年(1062)秋,劉敞于長安主持解試,蘇軾和章惇負(fù)責(zé)試務(wù),正式訂交。元豐三年(1080)蘇軾謫居黃州有《與章子厚參政書》二首,其一說:“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云:‘子厚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盵5]可見長安是兩人初見之地,蘇軾也很欣賞章惇之才。當(dāng)年十月蘇軾作《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二曰:“近從章子聞渠說?!弊宰ⅲ骸罢伦?,惇也?!盵6]是章惇轉(zhuǎn)告了蘇轍不能赴任的消息。筆記《道山清話》說二人“少為莫逆交”,蘇軾說章惇腹中“都是謀反底家事”[7],其實二人近三十歲才定交。
治平元年(1064)章惇任滿,離任時訪蘇同游,有《游終南題名》曰:
惇自長安率蘇君旦、安君師孟至終南謁蘇君軾,因與蘇游樓觀、五郡、延生、大秦、仙游,旦、師孟二君留終南回,遂與二君過渼陂,漁于蘇君旦之園池,晚宿草堂。明日,宿紫閣,惇獨至白閣廢寺,還復(fù)宿草堂。間過高觀,題名潭東石上。且將宿白塔,登南五臺與太一湫,道華嚴(yán)。趨長安,別二君,而惇獨來也。[8]
蘇軾有一組詩,題為《自清平鎮(zhèn)游樓觀、五郡、大秦、延生、仙游,往返四日,得詩意詩,寄子由同作》[6]192,記錄游程,《書游仙游潭》一文曰:“嘉祐九年正月十三日,軾與前商洛令章惇子厚同游仙游潭。始軾再至潭上,畏其險,不渡,而心甚恨之?!盵5]2052寫明了游仙游潭的時間,并對不敢渡仙游潭表示很遺憾。但有幾則筆記都用類似的游玩經(jīng)歷,暗示章惇的兇狠在此時已露端倪,像《高齋漫錄》:
蘇子瞻任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章子厚為商州令,同試永興軍,進(jìn)士劉原父為帥,皆以國士遇之,二人相得歡甚,同游南山諸寺,寺有山魈為祟,客不敢宿,子厚宿,山魈不敢出。抵仙游潭,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子厚推子瞻過潭書壁,子瞻不敢過。子厚平步以過,用索系樹,躡之上下,神色不動,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蘇軾、章惇來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殺人?!睈唬骸昂我??”軾曰:“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子厚大笑。(案此條自抵仙游潭句以下,原本脫去,今據(jù)《學(xué)海類編》補(bǔ)入)[9]
把嘉祐七年(1062)章、蘇于長安為試官跟治平元年(1064)游終南混在一起,且章惇宿山寺山魈不敢出的事并未見于二人詩文,這則材料渡仙游潭部分被《施顧注蘇詩》《東都事略》《宋史》等廣泛引用,但都把時間系于章惇商洛令任上,“能殺人”跟“都是謀反底家事”一樣,都是用來證明章惇生性兇惡,其實蘇軾只是對自己不敢渡潭“心甚恨之”。王士禎也指出:“宋人小說載坡公與章惇題名石壁事,頃見《耆舊續(xù)聞》又一事極相類?!盵10]“極相類”事如下:
子厚為商州推官,子瞻為鳳翔幕簽。因差試官開院,同途小飲山寺,聞報有虎。二人酒狂,因勒馬往觀之。去虎數(shù)十步外,馬驚不敢前。子瞻云:“馬猶如此,著甚來由?”乃轉(zhuǎn)去,子厚獨鞭馬向前,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銅鑼于石上攧響,虎即驚竄。歸謂子瞻曰:“子定不如我?!碑悤r奸計,已見于此矣。[11]*許勇.《耆舊續(xù)聞》作者非陳鵠考[J].指出《耆舊續(xù)聞》作者并非陳鵠.文獻(xiàn),2016(3):124-133.暫按出版信息注釋.
說章惇時任商州推官并不準(zhǔn)確,這一系列記載章惇膽大過人的筆記,無一例外暗示他將來是奸惡之輩。從此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二人的友誼看來,蘇軾不可能這時就貶低章惇。蘇軾不敢渡仙游潭的事,在熙寧二年(1069)二人的題跋中還被提起,但筆記小說記載的其他事,卻不見章惇提起,不排除“極相類”的事跡出于杜撰的可能性。治平元年(1064)蘇軾作《跋醉道士圖》[5]2220,說自己喜歡喝酒,但因為酒量不佳,不敢看圖畫。章惇喜歡喝酒,酒量也好,在《題東坡跋醉道士圖后》為蘇軾幽默的說法“發(fā)噱絕倒”[8]336。熙寧元年(1068)蘇軾再題章惇后,說:“持耳翁余固畏之,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他日再見,當(dāng)復(fù)一噱?!盵5]2220-2221說自己雖愛酒又怕酒,但總比章惇愛酒又沒得喝好,預(yù)言章惇看到這話肯定又得大笑。熙寧二年(1069)章惇見畫,作《題東坡再跋醉道士圖后》:“酒中固多味,恨知之者寡耳,若持耳翁已太苛矣。子瞻性好山水,尚不肯渡仙游潭,況于此而知味乎?宜其畏也?!盵8]366認(rèn)為蘇軾喜歡又畏懼酒就跟好山水又畏渡潭一樣。三年間兩人數(shù)次借題跋戲謔,也見出性格的差異,蘇軾是勇于知退,章惇則敢于承擔(dān),在文學(xué)與政治的觀念上二人也存在差異?!段墨I(xiàn)通考》記載:
沈存中謂樂天詩不必皆好,然識趣尚可。章子厚謂不然,云樂天識趣最淺狹,謂詩中言甘露之事,幾如幸禍,樂天為王涯所讒,謫江州司馬,其詩謂“當(dāng)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住時”,雖私讎可快,然朝廷當(dāng)此不幸,臣子不當(dāng)形之歌詠。東坡謂樂天豈幸人之禍者,蓋悲之也。[12]
章惇重視士大夫?qū)抑蝸y的責(zé)任,蘇軾則更關(guān)注人文情懷。這也決定了他們在官場上不同的價值取向和發(fā)展道路。治平三年(1066)歐陽修建議廣開賢路,并舉薦章惇應(yīng)試,章惇通過了考試,但因第一次登第時棄置策令事被彈劾,沒被授予館職,改任著作佐郎,他在任上經(jīng)歷諸多重要實務(wù)性質(zhì)的工作,平定荊湖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參與修訂推行新法,受到神宗、王安石的器重,快速升遷。蘇軾則在詩酒唱酬中結(jié)交了諸多舊黨大族和詩壇后學(xué),確立了在文壇的地位。
熙寧八年(1075),章惇和蘇軾經(jīng)歷了政治上的第一次矛盾。當(dāng)時全國已全面榷鹽,章惇建議在調(diào)查后對京東東路和河北東路進(jìn)行榷鹽,蘇軾因為先前在杭州通判任上時盧秉榷鹽,每日疲于緝拿犯人,所以反對榷鹽,這次在密州任上,他寫下《上文侍中論榷鹽書》請求文彥博出面阻止了榷鹽[5]1400-1401。當(dāng)時章惇擔(dān)任三司使,重視在全國推廣賦稅公平,蘇軾外任則考慮境內(nèi)民生,各有立場,但兩人并不因政見影響友誼。
蘇軾嘉祐二年(1057)及第后結(jié)交了常州人蔣之奇、單錫等,一直向往卜居常州,熙寧四年(1071)通判杭州時前往游覽,并在元豐初正式買地作歸老計。章惇于熙寧八年(1075)被彈劾謫出湖州,湖州離他定居蘇州的家不遠(yuǎn),可以就近奉養(yǎng)八十多的老父,離蘇軾向往的常州也很近,他想起跟蘇軾歸老太湖的約定,寫下了《寄蘇子瞻》:“君方陽羨卜新居,我亦吳門葺舊廬。身外浮云輕土苴,眼前陳跡付籧篨。 澗聲山色蒼云上,花影溪光罨畫余。他日扁舟約來往,共將詩酒狎樵漁。”[13]他們的友人陳舜俞是湖州人,有《和章子厚聞子瞻買田陽羨卻寄》。蘇軾有《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和陳舜俞韻,章惇在家族同輩排行第七,所以詩題稱“章七”、“惇七”,其一曰:“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猶愛水云鄉(xiāng)。功名誰使三連捷,身世何緣得兩忘。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只因未報君恩重,清夢時時到玉堂。”[6]649-652因章惇愛煉丹修仙,蘇軾第一聯(lián)詩稱贊他不眷戀官場,喜愛天然山水,“水云鄉(xiāng)”是指章惇詩中水色云影里的湖州。不少筆記卻說這詩諷刺了章惇不可告人的身世,招致了章惇紹圣期間的報復(fù),像王明清《揮麈后錄》:
章俞者,郇公之族子,早歲不自拘檢。妻之母楊氏,年少而寡,俞與之通, 內(nèi),遣人持以還俞。俞得之云:“此兒五行甚佳,將大吾門?!惫腿檎咧?jǐn)視之。既長,登第,始與東坡先生締交。后送其出守湖州詩,首云:“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云鄉(xiāng)?!币詾樽I己,由是怨之。其子入政府,俞尚無恙,嘗犯法,以年八十,勿論。事見《神宗實錄》。紹圣相天下,坡渡海,蓋修報也。所謂燕國夫人墓,獨處而無祔者,即楊氏也。章房仲云。[14]
《道山清話》則沒說章惇是父親與外祖母亂倫所生,只說他生下來差點讓父母溺死,認(rèn)為蘇軾這兩句詩是譏諷他,后來大肆報復(fù)。后世許多文人像王士禎、翁方綱都采納了王明清的說法,這樣脫離現(xiàn)實的解釋,歪曲了蘇軾的詩意,對章惇更是一種侮辱。元祐四年(1089)蘇軾出知杭州,門人李廌還有《送杭州使君蘇內(nèi)相先生。某用先生舊詩“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云鄉(xiāng)”為韻,作古詩十四首》,可見這兩句詩絕無傳達(dá)諷刺之意。
第二聯(lián)詩稱贊的是章惇經(jīng)制南北江群蠻的功業(yè),但是到了熙寧十年(1077),蘇軾謁見張方平,作《代張方平諫用兵書》[5]1050-1051,卻痛斥章惇輕啟戰(zhàn)事,后患無窮,對采用軍事和收復(fù)失地的不同看法,成為后來影響二人友誼的嚴(yán)重分歧。
元豐二年(1079),蘇軾移知湖州,見到章惇此前知湖州題詩,作《次韻章子厚飛英留題》:“款段曾陪馬少游,而今人在鳳麟洲。黃公酒肆如重過,杳杳白蘋天盡頭。”[6]986蘇軾認(rèn)為曾經(jīng)一起出游的章惇就像淡泊名利的馬少游,如今身在臺閣的章惇就像王戎,設(shè)想了章惇再經(jīng)過舊地的情景,稍含貶意。
元豐二年(1079)七月,蘇軾陷入“烏臺詩案”,供認(rèn)了譏諷朝政、玩忽職守等罪狀。王珪等人必欲置蘇軾于死地,身處新黨陣營的章惇不怕受牽連,為他力爭。周紫芝《太倉稊米集》說看過當(dāng)時的善本材料,世傳為“詩獄”,起因卻是蘇軾《湖州謝上表》發(fā)牢騷“妄自尊大”“愚弄朝廷”,周紫芝說:“余嘗見章丞相《論事表》云:‘軾十九擢進(jìn)士第,二十三應(yīng)直言極諫科,擢為第一,仁宗皇帝得軾以為一代之寶,今反置在囹圄,臣恐后世謂陛下聽諛言而惡訐直?!盵15]盡管蘇軾滿腹牢騷,反對章惇榷鹽、開邊,認(rèn)為章惇像王戎,章惇卻欣賞蘇軾的耿直,為他力爭。葉夢得《石林詩話》載:
元豐間,蘇子瞻系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進(jìn)呈,忽言蘇軾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于朕不應(yīng)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余,且以丑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時相,王珪也。)[16]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也有相近的記載,說章惇勸諫:“龍者,非獨人君,人臣俱可以言龍也。”[17]陳肖巖《庚溪詩話》、李丙《丁未錄》也有類似記載。
王鞏《聞見近錄》則說是蘇軾貶謫黃州后,神宗要起用他,王珪進(jìn)言退朝后,章惇質(zhì)問他“相公乃欲覆人家耶?”王珪說:“舒亶言爾?!闭聬S刺他:“亶之唾亦可食乎?”[18]為趙善璙《自警編》所采用,葛立方的《韻語陽秋》則兼用葉夢得和王鞏二說。從周紫芝第一手的記載看,蘇軾在獄中的時候,章惇就及時上書營救,避免了更危險的情況發(fā)生。章惇救友,被不少對黨爭持中立態(tài)度的詩話所肯定,像阮閱《詩話總龜》就給他列入《友義門》。
蘇軾貶謫黃州期間,章惇也經(jīng)歷了官場的大起大落,元豐三年(1080)二月十二日他升任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后,立刻給王安石和蘇軾二人書信,蘇軾回《與章子厚參政書》之一曰:“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fù)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Y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shù)也。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軾強(qiáng)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圣主寬大,復(fù)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軾真非人也。來書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時終不以一眚見廢。'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軾正復(fù)洗濯瑕垢,刻磨朽鈍,……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然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yù),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fù)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盵5]1411可見章惇先前來信勸蘇軾要改過,并送藥和錢財給他,蘇軾描寫自己追悔閉門的處境和對章惇的感激之情未免有所夸張,這封信和他當(dāng)時給蘇轍的詩歌意思差不多,卻和給李常等知心朋友不同,目的是借給這兩個親密的人的書信,向朝廷表達(dá)自己痛改前非的誠意,實際上蘇軾并未斷絕交游和停止創(chuàng)作。他還向章惇訴說生計艱難,讓章惇幫忙釋放他在徐州任上答應(yīng)釋放的犯人,“獨愿密其事,毋使軾重得罪也”[5]1413-1414,這件事他沒有交給舊黨盟友或蘇轍去做,而是交給了密友章惇,并借助了他當(dāng)時的權(quán)力。
元豐三年(1080)末,蘇軾在徐州任上沒發(fā)現(xiàn)盜寇謀反的事被重新追查,推治六個月神宗才從寬處理。章惇因為被無端彈劾籠絡(luò)臺諫、父親強(qiáng)占民田,元豐四年(1081)出知蔡州、陳州、定州,為國守邊,元豐五年(1082)四月又被起用為門下侍郞。這期間二人友誼愈加親密,恢復(fù)了戲謔的筆調(diào),蘇軾的《與章子厚二首》向他傾訴了自己與蘇轍貧困的生活、節(jié)儉的方法,妻子治好家里的牛等瑣事。蘇軾在黃州有詩:“日日出東門,步尋東城游。城門抱關(guān)卒,笑我何所求。吾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闭聬托λ娋湎炔叫泻篑{車,“何其上下紛紛也”[5]2130,蘇軾辯解自己是以腿腳為車輪,以神思為馬。二人的關(guān)系在章惇的危難相助中比較融洽。
元豐八年(10885)三月,神宗病逝,高太后垂簾,章惇改知樞密院,他極力反對高太后不按程序任命舊黨為大臣,在這同時,一眾舊黨紛紛回朝,蘇軾被任命為起居舍人,舊黨貶逐了新黨的大臣,但這時還未找到理由將章惇驅(qū)逐出朝廷。這段時間,章惇、蘇軾二人共同在朝堂相處甚歡,經(jīng)常戲謔同僚,蘇軾因為得到司馬光的重用,對他還比較尊重,而章惇與司馬光針鋒相對,據(jù)蘇轍記載司馬光請求蘇軾勸導(dǎo)章惇后,才“賴以少安”[19]。
元祐元年(1086)二月爭役法時,蘇軾和章惇二人尊重事實,與司馬光起了沖突,當(dāng)時司馬光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以極端的報復(fù)心態(tài),要求五日盡廢免役法而行差役法。但免役法從實施以來收到良好的效果,深受民眾擁護(hù),司馬光廢免役法,連崇拜他的邵伯溫、朱熹等人也以為不當(dāng)。蘇軾為此與司馬光起了沖突,得罪了他和他的門人[5]791-792,《鐵圍山叢談》記載:“(蘇軾)以高才狎侮諸公卿,率有標(biāo)目殆遍也,獨于司馬溫公不敢有所重輕。一日相與共論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及歸舍,方卸巾馳帶,乃連呼曰:‘ 司馬牛、司馬牛。'”[20]章惇也認(rèn)為:“保甲、護(hù)馬一日不罷,則有一日之害。如役法,熙寧初以雇代差,行之太速,故有今弊。今復(fù)以差代雇,當(dāng)詳議熟講,庶幾可行?!盵17]8829但是司馬光不愿意仔細(xì)討論,獨斷專行。一日,在司馬光的進(jìn)奏中,高太后瞌睡,章惇在跟他爭論中吵醒了高太后,被高太后訓(xùn)斥時沖撞了高太后,成為了舊黨彈劾他的理由。相對于因為五日廢法得到司馬光重用的蔡京,這一時期的章惇、蘇軾不愧正直之士。
此后,舊黨連篇累牘彈劾章惇,他卻“不貶不去”[17]8899,不顧名聲和安危,寧愿被貶也不自請外放,要換取時間來捍衛(wèi)免役法,因為免役法被廢除后弊端叢生,百姓騷動,他想保持官位,等待民意反饋,以圖恢復(fù)免役法。本來與章惇持相同政見的蘇軾,在此時卻任由進(jìn)退如一體的弟弟蘇轍首先發(fā)難。蘇轍顛倒事實,攻擊章惇明知廢除免役法有不良后果卻不明言,想借此毀壞司馬光聲譽(yù),并且在奏章里否定了章惇和神宗最為重視的開邊武功[19]809-810。事實上章惇就是因為跟司馬光力爭反對廢除免役法沖撞了高太后才被交章彈劾,蘇轍不顧民生安危,只求驅(qū)逐章惇的做法,被舊黨列入他政績上的首功,使章惇忍辱負(fù)重欲挽救免役法的努力功虧一簣。這種做法,為章、蘇二人友誼帶來了嫌隙。
元祐元年(1086)閏二月章惇被黜知汝州,“因行氣間,風(fēng)倒門扇,驚致左右手足麻痹”[17]8899,章惇身高八尺,平素好修仙,精力飽滿,能領(lǐng)兵平蠻,此番功虧一簣竟然導(dǎo)致身體出現(xiàn)大問題,他受到的心理打擊可想而知。三月,蘇軾作《繳進(jìn)沈起詞頭狀》指名道姓指責(zé)章惇興起兵禍[5]774。招降五溪蠻,在歷史上是得到肯定的功績,是章惇和神宗的得意功業(yè),蘇軾也在《和章七出守湖州》中贊美過,前后評價如此懸殊,而且前兩個月前才并肩爭役法,此刻倒戈相向、落井下石,對章惇打擊可想而知。
此后,章惇一再上章乞求移知揚州,以就近照顧八十七歲的老父,屢屢遭拒,舊黨的首領(lǐng)呂公著、范純?nèi)识既滩蛔樗笄椋⒁虼嗽獾綇椲?,章惇病中次子章持寫下了《為父惇辨冤狀》,到處為父親鳴冤,卻不見好友蘇軾為他進(jìn)一言。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章惇改提舉杭州洞霄宮,終于可以回老家,蘇軾在此時寫的《與子厚》曰:“歸安丘園,早歲共有此意。公獨先獲其漸,豈勝企羨,但恐世緣已深,未知果脫否耳?無緣一見少道宿昔為恨?!盵5]2496再次提起歸安田園的約定,勸他放棄政治追求,可見二人友誼還未破裂,當(dāng)是蘇軾認(rèn)為章惇追求變革只是“世緣已深”,汲汲于功利而已,未免輕視了章惇的抱負(fù)。章惇很快又被彈劾留在汝州,元祐三年(1088)本來朝廷要恢復(fù)他資政殿學(xué)士的官職,結(jié)果又罷職知越州,他一再請求提舉洞霄宮以供養(yǎng)老父,但是等到四月徙知蘇州時,父親已經(jīng)長逝,他于是辭蘇州命,提舉洞霄宮,此后在累累彈劾中保持沉默。
元祐二年(1088)蘇軾因試館職策題備受朔、洛黨攻擊,當(dāng)時蘇軾在京師置宅,不敢求外放,在《辯試館職策問剳子二首》之二指出了神宗皇帝變革的過失,并認(rèn)為都是出自王安石、呂惠卿的陰謀,并非出自本意[5]788-793,這樣的說法,為修《神宗實錄》、攻擊新黨的人所本,確非章惇所能認(rèn)同,更難為要紹述父志的哲宗所接受。高太后垂簾期間,朝堂上對章惇還有其他新黨大臣的打壓從未放松,蘇軾針對新黨的非理性行為,又讓這種情況進(jìn)一步惡化。元祐三年(1088),曾經(jīng)受過蘇軾推薦的周種,提議王安石配享神宗,蘇軾上《論周種擅議配享自劾剳子二首》痛陳自己薦人不當(dāng),指出這種言論背后肯定有人指使,應(yīng)將周種棄市并興大獄,以防王安石黨羽卷土重來[5]831-834,雖然最后周種被從寬處理,但此事引發(fā)了舊黨對新黨新一輪的迫害,并且愈演愈烈,間接導(dǎo)致元祐五年(1090)的“車蓋亭詩案”蔡確的送命。舊黨彈劾蔡確、章惇等自謂有定策功[4]13712,威脅到了高太后的地位。高太后讓蔡確“自生自死”,章惇的境遇也不會好過,元祐四年他被作為新黨巨奸“榜之朝堂”。蔡確入獄后,當(dāng)時已經(jīng)出知杭州的蘇軾上《論行遣蔡確札子》[5]837,為高太后謀劃先以哲宗的名義問重罪,再以高太后的名義赦免他,讓他受精神折磨不敢再與舊黨對抗。蘇軾非常清楚蔡確的罪名是子虛烏有的,但他自己既經(jīng)歷過詩獄,遭受過折磨,今日又主張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政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種非理性態(tài)度,成了他與章惇的友誼的最大障礙。元祐五年(1090)“車蓋亭詩案”后,呂大防、范純?nèi)实仍嫌X得對新黨迫害太甚,建議朝廷進(jìn)用一些新黨“以平宿怨”,蘇轍又極力反對,讓高太后放棄了新舊黨調(diào)和矛盾的機(jī)會,也為兄長與他紹圣年間的遠(yuǎn)謫埋下了伏筆。
雖然蘇軾出知杭州,得到高太后鼎力支持整治西湖,章惇還有詩詠蘇堤:“天面長虹一線痕,直通南北兩山春?!盵13]9030但現(xiàn)存蘇軾詩文此后不見給章惇的書信。在黨爭環(huán)境下,接近章惇的人都會受到彈劾,像元祐六年(1091)劉摯館章惇的兒子,被彈劾接近章惇。元祐三年(1088)蘇軾主試所取的省元章援,是章惇的季子,但是蘇軾跟他接觸并不多。宋代士大夫不乏政見不同私下卻不錯的友誼,但蘇軾對章惇私下的疏遠(yuǎn)在言論中有跡可循。像元祐二年(1087)四月向朝廷舉薦布衣陳師道,就以陳師道不愿見章惇作為陳品格高尚的標(biāo)志,實目章惇為小人[5]788-793。元祐六年(1091)七月,蘇軾在潁州任上,趙令疇擔(dān)任他的下屬,其《侯鯖錄》云:“客有自丹陽來,過潁,見東坡先生,說章子厚學(xué)書,日臨《蘭亭》一本,坡笑云:“從門入者非寶,章七終不高耳。”[21]章惇自號“大滌翁”,對書法水平頗為自負(fù),蘇軾雖然好與章惇互相開玩笑,但這評價對章惇有輕視之意。
提舉洞霄宮期間,章惇有《謝劉子先贈酒》曰:“洞霄宮里一閑人,東府西樞老舊臣。多謝姑蘇賢太守,殷勤分送洞庭春?!盵13]9030《高齋漫錄》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章子厚嘗與劉子先定有場屋之舊,又頗相厚善。子厚居京口,子先守姑蘇,以新醞洞庭春寄之,子厚答詩……其后隔闊十年,子厚拜相,亦不通問,寄書誚其相忘遠(yuǎn)引之意,子先以詩謝曰:“故人天上有書來,責(zé)我疎愚喚不回。兩處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塵泥自與云霄隔,駑馬難追德驥才。莫謂無心向門下,也曾終夕望三臺?!惫迷姶笙?,即召為宰屬,遂遷戶部侍郎。[22]
對待低谷時送酒給他的老朋友,雖十年不通信,章惇身處高位時,還主動報答他。倘若蘇軾元祐四年(1089)后仍能排除政見差異,與章惇保持友誼,甚至像章惇在“烏臺詩案”中一樣能主持公道、營救朋友,后來之事未可考量。
蘇軾在紹圣被遠(yuǎn)逐,史書筆記都認(rèn)為章惇就是幕后黑手,不肯接受哲宗厭惡蘇軾的事實,王鞏《隨手雜錄》就說哲宗優(yōu)寵蘇軾,蘇軾是因為“大臣讒逐”[23]。其實從史書記載,就可以看出蘇軾被遠(yuǎn)逐,哲宗的旨意更為重要,他在召章惇回朝前已經(jīng)處置了蘇軾。元祐八年(1093)六月蘇軾被舊黨官僚攻擊,罷黜定州,九月高太后駕崩,舊黨失去了靠山,蘇軾上剳子勸哲宗別輕信“太皇太后不當(dāng)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5]2427,其實蘇軾隱約覺察哲宗心中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他要紹述父志,最為憎恨詆毀神宗改革政績的人。蘇軾在元豐因目無君主入過詩獄、元祐因為兩次策題和題詩被彈劾譏訕神宗,落下口實,在劫難逃。蘇門的黃庭堅、秦觀跟司馬光弟子范祖禹受到大臣一級的懲處,最重要原因就是篡改《神宗實錄》,否定神宗的功績,誣毀神宗。十月,哲宗親政,出蘇軾知定州,嚴(yán)厲呵斥蘇轍,將他罷謫汝州[24]。紹圣元年(1094)四月十二日改元后,蘇軾隨即成為元祐黨人首遭降黜者,三日之內(nèi)連遭兩次責(zé)降,可見哲宗積恨之深[24]。等到四月二十一日章惇拜相,他首先懲治的卻是將神宗辛苦攻下的四寨拱手讓給鄰國的司馬光、文彥博以下十一人,因為這是新黨和神宗苦心孤詣要收復(fù)北地的重要關(guān)卡。
此后,章惇與哲宗相始終,與其他新黨將舊黨一貶再貶,讓他們身處蔡確一樣的處境。元祐期間,舊黨不讓哲宗親政,并借他的名義廢除新法,哲宗對他們的怨恨并不比遭貶謫的新黨官員少。紹圣間,逢大恩禮,有大臣問哲宗是否可以牽復(fù)貶謫的舊黨,哲宗總是說:“莫不可牽復(fù)?!苯B圣四年(1097)哲宗將舊黨大臣貶到嶺南后,曾布問哲宗能否將他們調(diào)到稍微好的地方,感受和氣,哲宗也表示絕不可以,就連在嶺南調(diào)動也“極難之”[25],要按照元祐對待新黨的方式處置舊黨,并非后來史學(xué)家所說的“一時議者謂痛貶元祐黨人,皆非上意”[26]。
蘇軾預(yù)感到自己的命運后,反而能夠超脫對待。他文名滿天下,一路遠(yuǎn)謫,關(guān)照他的人也不少。初貶惠州,尚有余財捐款行善,在白鶴峰修筑精美的新居。再貶昌化,許多筆記小說都說是章惇處心積慮要折磨蘇軾,見到他逍遙自在,于是再加竄貶,甚至說蘇軾之所以貶儋州,是因為“儋”跟“瞻”同個偏旁,就純粹是文字附會了。曾季貍《艇齋詩話》云:
東坡海外《上梁文口號》云:“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闭伦雍褚娭?,遂再貶儋耳,以為安穩(wěn),故再遷也。[27]
這個解釋為后世注釋蘇詩者廣泛采納,但這是蘇軾惠州作的詩,并非海外所作。紹圣四年(1097)被再次竄貶,針對的并不止蘇軾一人,也并非章惇一人的意思,但是筆記小說就認(rèn)為是章惇的刻意安排,像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載:
紹圣中,貶元祐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時相之忍忮如此。[28]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也說:
蘇子瞻謫儋州,以儋與瞻字相近也;子由謫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黃魯直謫宜州,以宜字類直字也。此章子厚騃謔之意,當(dāng)時有術(shù)士曰:“儋字從立人,子儋其尚能北歸乎;雷字雨在田上,承天之澤也,子由其未艾乎;宜字乃直字,有蓋棺之義也,魯直其不返乎。”后子瞻北歸至昆陵而卒,子由退老于潁十余年乃終,魯直竟卒于宜。[29]
這些文字上的巧合與史實不完全相符,當(dāng)時貶謫按官職高低分兩批,二月貶呂大防、劉摯、蘇轍等,閏二月責(zé)蘇軾、范祖禹等,并未以偏旁定。王士禛非常厭惡新黨,但也指出羅大經(jīng)的筆記不實:
《玉露》言子瞻謫儋州,子由謫雷州,魯直謫宜州,皆章惇取其字之偏傍而謔之?!杩贾獠蝗?。山谷以紹圣初謫涪州,徙戎州,徽宗即位,赦復(fù)官,建中靖國元年除知舒州,崇寧元年知太平州,二年以承天寺記為陳舉所訐,羈管宜州,竟卒于宜?!创苏f本之《老學(xué)庵筆記》乃謂二蘇公與劉莘老丞相,莘老時貶新州故也。[30]
蘇軾遭遠(yuǎn)謫,同情蘇軾的文人都持章惇報復(fù)的觀點,可見時人對章、蘇二人的交情和恩怨是很清楚的,但筆記小說譴責(zé)章惇而為哲宗掩飾,更無一語誚及蘇軾,未免不公。
筆記小說還有謫儋期間章惇欲殺蘇軾的記載,《宋史》認(rèn)為他派呂升卿、董必去殺流放嶺南的舊黨[4]13712,但事實也有一定差距。紹圣四年(1097)十一月,雷州知州張逢禮遇二蘇過當(dāng),受到舉發(fā),朝廷派呂升卿和董必前往嶺南按察。曾布向哲宗反映呂升卿兄弟和蘇軾兄弟有宿怨,董必有處置孔平仲不當(dāng)?shù)那翱坪?,于是哲宗將呂升卿和董必調(diào)了個位置[17]11763-11764,讓董必前往蘇軾兄弟所處的嶺南西路按察。按理說,哲宗若有意回護(hù)蘇軾,可以改換其他人,而不是只讓有處理蘇軾門人不當(dāng)前科的董必跟呂升卿調(diào)個位。實際上張逢率官吏恭迎二蘇、安排他們在監(jiān)司行衙暫住,蘇軾貶儋州,途徑雷州逗留將近一年的時間,每月都有官府的款待。陳諤差遣官府雜役幫二蘇修小閣,拆民宅以通車馬,確實是假公濟(jì)私。因為朝廷規(guī)定謫官不能占居官舍,董必奏劾張逢、陳諤只是按律行事。董必沒有過海,只派了下屬到儋州,他的下屬也是依法懲處昌化軍使張中,因為他將官舍租借給蘇軾并派兵衛(wèi)幫忙修葺房子。宋律規(guī)定不許以公家資源接濟(jì)謫官,并非只是章惇的發(fā)明,喜愛蘇軾的人認(rèn)為他應(yīng)當(dāng)逍遙于法令之外,所以多不平之詞。
艱苦的環(huán)境中,蘇軾看淡了人生的苦厄,章惇卻在“不合時宜”的道路上走得更遠(yuǎn),元符三年(1100),哲宗駕崩,《宋史·徽宗紀(jì)一》記載:
元符三年正月己卯,哲宗崩,皇太后向氏垂簾,哭謂宰臣曰:“家國不幸,大行皇帝無子,天下事須早定?!?章惇厲聲對曰:“在禮律當(dāng)立母弟簡王。”皇太后曰:“神宗諸子,申王長而有目疾,次則端王當(dāng)立?!睈衷唬骸耙阅陝t申王長,以禮律則同母之弟簡王當(dāng)立。”皇太后曰:“皆神宗子,莫難如此分別,于次端王當(dāng)立?!敝獦忻茉涸荚唬骸罢聬磭L與臣等商議,如皇太后圣諭極當(dāng)?!鄙袝筘┎瘫?、中書門下侍郎許將相繼曰:“合依圣旨?!?皇太后又曰:“先帝嘗言,端王有福壽,且仁孝,不同諸王?!庇谑菒獮橹弧D苏俣送跞?,即皇帝位,皇太后權(quán)同處分軍國事。[4]241
向太后是高太后一派的人,反對神宗、哲宗變法,一直打壓哲宗生母,簡王與哲宗同母同心,徽宗母親出身低微又為神宗殉節(jié)了,容易駕馭,所以主張立徽宗。別的大臣揣摩上意附和,章惇卻一再力爭,作為一個富有政治經(jīng)驗的宰相,章惇不可能不知道直言的后果會威脅到自身的地位性命,但是他知道徽宗“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不可不力爭,這次力爭斷送了他和整個家族的前程。章惇政治生涯中幾次“不合時宜”的進(jìn)諫,像阻止惱怒中的神宗做“快意事”,給士大夫刺字[31],紹圣間堅持兼用元祐法令[17]12209,都是值得一表的大事。他的政治能力和立朝大節(jié),為蘇軾等許多元祐大臣不能及,李綱 “書章子厚事”評價:
予備員國史,修《哲宗正史選舉志》,見《實錄》所載子厚爭內(nèi)降除諫臣事可取,因書之。元祐初,母后垂簾,內(nèi)出朝臣姓名數(shù)人皆除諫官,子厚于簾前力爭,以為不可,簾中曰:“此皆大臣所薦?!弊雍裨唬骸按蟪妓],當(dāng)以明揚,豈宜密有論列,上新即位,動當(dāng)遵守祖宗故事,奈何首為亂階?今雖未有害,異時奸邪大臣陰引臺諫,與之結(jié)交,恐非社稷之福。”于是皆罷。……觀子厚之言,可謂切當(dāng)于理矣!方子厚當(dāng)軸,士大夫喜詆訶其失。然自今觀之,愛惜名器、堅守法度,諸子雖擢第,仕不過筦庫州縣,豈不賢哉!語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已。蓋思其上者不可得,又思其次也。[32]
記載了章惇阻止高太后不按程序提拔諫官之舉,評價他“愛惜名器、堅守法度”,可謂公正。章惇諸子都舉進(jìn)士,但是他“不肯以官爵私所親,四子連登科,獨季子援嘗為校書郎,余皆隨牒東銓”[4]13713。章惇有二子為省元,次子章持紹圣四年(1097)禮部試第一,《清波雜志》載:
紹圣丁丑,章持魁南省,時有詩:‘何處難忘酒?南宮放榜時。有才如杜牧,無勢似章持。不取通經(jīng)士,先收執(zhí)政兒。此時無一盞,何以慰愁眉?!F游子弟,當(dāng)考其素業(yè),不應(yīng)例待以膏粱。[33]
宰相之子的身份對于章持反倒是拖累,所以他感慨“無勢似章持”,在輿論的支持下,通經(jīng)士胡安國作為元祐舊黨后人,殿試時被拔擢到第三名,而章持只能避嫌屈居其下。章惇的季子章援則在元祐三年(1088)蘇軾知貢舉時擢為省元,《石林詩話》記載:
李廌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舉,廌適就試,意在必得廌,以冠多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為廌無疑,遂以為魁。既拆號,悵然出院,以詩送廌歸,……[16]417
章援的文章在封號的情況下比李廌更出色是事實,蘇軾有意錄取李廌卻不料錄取了章援。但是許多筆記杜撰了章援偷盜試題的軼事,像《鶴林玉露》曰:
元祐中,東坡知貢舉,李方叔就試,將鎖院,坡緘封一簡,令送方叔,值方叔出,其仆受簡,置幾上。有頃,章子厚二子曰持曰援者來,取簡竊觀,乃揚雄優(yōu)于劉向論一篇,二章驚喜攜之以去。方叔歸,求簡不得,知為二章所竊,悵惋不敢言。已而果出此題,二章皆模仿坡作,方叔幾于閣筆,及拆號,坡意魁必方叔也,乃章援,第十名文意與魁相侶,乃章持,坡失色,……[29]286
這則筆記說章氏兄弟二人同時于蘇軾主試時中舉,與事實不符。而且小說為了證明章惇父子都是小人,編造蘇軾泄露試題的故事,也是褻瀆了蘇軾。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章惇自知大難臨頭,五次上表請求罷政事,不允,徑出居僧舍,出知越州,辭命,又責(zé)受武昌節(jié)度副使,潭州安置,建中靖國元年(1101)二月責(zé)受雷州司戶參軍外置,當(dāng)時徽宗推恩,蘇軾北歸,聞?wù)聬h(yuǎn)謫,致信蘇轍親家黃寔:“子厚得雷,聞之驚嘆彌日。??档仉m遠(yuǎn),無瘴癘,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wěn)。望以此開譬太夫人也?!盵5]1742因黃寔母親即章惇姐。建中靖國元年(1101)六月蘇軾達(dá)京口,章援在當(dāng)?shù)刂滦艈柡蛱K軾,委婉懇求恩師回朝不要彈劾父親,據(jù)《云麓漫鈔》載:
東坡先生既得自便,以建中靖國元年六月,還次京口,時章子厚丞相有海康之行,其子援尚留京口,以書抵先生……先生得書大喜,顧謂其子叔黨曰:“斯文,司馬子長之流也。”命從者伸楮和墨,書以答之:“……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外,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重┫嘀B(yǎng)內(nèi)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茲閑放,正宜成此。然可自內(nèi)養(yǎng)丹,切不可服外物也。某在海外,曾作續(xù)養(yǎng)生論一首,甚愿寫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疊檢獲,當(dāng)錄呈也。……”[34][5]1643
后面蘇軾又寫了《白術(shù)方》給章援,并且說要“口授其詳”[5]1643,有見面的打算。蘇軾這時距離辭世只有近一個半月,看到章援的書信“大喜”,抱病寫長文作答,急欲吐露心聲,表明他與章惇的友誼從訂交以來從未變過,以曠達(dá)的態(tài)度將往昔的恩怨放下,為這段友誼畫上一個句號?!独潺S夜話》載:“章子厚謫??担^貴州南山寺,寺有老僧,名奉忠,蜀人也,自眉山來,欲渡海見東坡,不及,因病于此寺。子厚宿山中,邀與飲,……已而倚檻看層云,子厚曰:‘夏云多奇峰,真善比類?!以唬骸洝断脑圃姟飞跗妗!雍袷拐b之,……”[22]394在踏上蘇軾曾經(jīng)走過的貶謫道路上,章惇想起的是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為烏臺詩案出知湖州所寫的詩歌,在對蘇軾詩歌的贊美中,他追憶的是二人友誼的美好時刻。
章援當(dāng)時又刺血上書,加上曾誕的上疏,徽宗有意內(nèi)遷章惇,因韓忠彥阻止作罷。崇寧元年(1102)章惇改舒州團(tuán)練副使、睦州居住,如蘇軾所建議那樣,專心修煉內(nèi)丹。二年后,移越州,又移湖州,回到了他與蘇軾曾共約退隱的地方,崇寧四年(1105)卒于住所。章惇雖不能福蔭子孫,但是元祐有章持上書辯誣,建中靖國有章援刺血上書、陪伺,他死后,家人還編撰了《章氏辯誣錄》,不是一些筆記小說所說的死后姬妾爭財,無人收葬,被老鼠咬掉了手指這樣不堪。
南渡后,高宗一再追貶章惇,明令其子孫不得立朝為官,加上他是新黨首領(lǐng),在理學(xué)家的打扮下,被史書公正看待也就幾乎沒有可能,以致他與蘇軾的交往過程一再受到后世文人的主觀臆測甚至否認(rèn)。至今還有不少與“三言二拍”相類、與史實不符的筆記小說被引用,拿來證明章惇從早年就是風(fēng)流成性、作奸犯科之輩,連帶他的家人也是違法亂紀(jì)之徒,討論他跟蘇軾并無真正的友誼,在黨爭中又對蘇軾刻意下毒手。但從史實看,章、蘇二人的交游,始于性情投契,章惇救蘇軾于危難,蘇軾陷于黨爭反戈疏遠(yuǎn)朋友在先,章惇與哲宗聯(lián)手報復(fù)在后,二人在被竄貶后,于生命的最終泯滅了恩怨。
[1] 喻朝剛.章惇論[J].史學(xué)集刊,1987(1):5-11.
[2] 莫礪鋒.蘇軾的敵人[J].學(xué)術(shù)界,2008(2):242-243.
[3] 蔡涵墨.歷史的嚴(yán)妝:解讀道學(xué)陰影下的南宋史學(xué)[M].北京:中華書局,2016:6-7,27-31.
[4] 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 蘇軾.蘇軾文集[M]. 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6.
[6] 蘇軾.蘇軾詩集[M]. 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7] 佚名.宋元筆記小說大觀:3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927.
[8] 章惇.全宋文:82冊1797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2006.
[9] 曾慥.高齋漫錄[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039冊子部第345小說家類.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18.
[10] 王士禛.池北偶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2:185.
[11] 陳鵠.耆舊續(xù)聞[M]. 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320.
[12]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1855.
[13] 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xiàn)研究所.全宋詩:13冊[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
[14] 王明清.宋元筆記小說大觀:4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819.
[15] 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49[M]∥宋集珍本叢刊:34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91.
[16] 葉夢得.石林詩話[M]∥何文煥.歷代詩話: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
[17]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18] 王鞏.聞見近錄[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03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207.
[19] 蘇轍.欒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0] 蔡絛.鐵圍山叢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3:59.
[21] 趙令疇.侯鯖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4:203.
[22]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廖德明,點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
[23] 王鞏.隨手雜錄[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037冊子部第343小說家類.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212.
[24] 黃以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bǔ)[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5] 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jì)事本末:卷101[M]∥續(xù)修四庫全書:3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97.
[26] 馮琦.宋史紀(jì)事本末: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7:456.
[27] 曾季貍.艇齋詩話[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93:310.
[28]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7:50.
[29]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0] 王士禛.香祖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67.
[31] 侯延慶.退齋筆錄[M]∥叢書集成初編:2791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3.
[32] 李綱.梁溪集:卷161[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12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185。
[33] 周煇.清波雜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4:168.
[34] 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M]北京:中華書局,1996:73.
[責(zé)任編輯:林漫宙]
A New Discussion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Zhang Dun as a Treacherous Prime Minister and Su Shi
WU Xiao-d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320, China)
Many unofficial anecdotes exist in the friendship between Zhang Dun, a “treacherous” Prime minister of North Song Dynasty, and Su Shi. Both of them are not only remarkable in talent and learning but fond of the banter. During their incumbency as officials, they traveled together and even agreed to live in natural seclusion when they were retired. However, different political views made them stand opposite in the partisan struggle. Their gradual departure from each other in the Yuanyou Period even led to mutual attacks. Finally, they agreed to bury the hatchet. Nevertheless, While the historical books partially reprimand Zhang Dun, most of the literary sketches favor Su Shi, which misinterpret their friendship widely against their personal autobiographies and correspondences and hence are not worth any defense.
Zhang Dun; Su Shi; friend-making; literary sketch
2017-02-18
2015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項目15YJC751048
吳肖丹(1982- ),女,廣東潮州人,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后,主要從事宋代文學(xué)研究。
I 206.2
A
1004-1710(2017)03-00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