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湖南“三亮”考論

韓洪泉

(1.復(fù)旦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上海 200433;2. 國防大學(xué) 政治學(xué)院 上海 200433)

晚清湖南“三亮”考論

韓洪泉1,2

(1.復(fù)旦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上海 200433;2. 國防大學(xué) 政治學(xué)院 上海 200433)

晚清時期湖南人才輩出，對維護清政府統(tǒng)治、推動中國近代化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曾國藩、胡林翼等湘軍將帥，無疑是晚清湖南人才群體的代表者和引領(lǐng)者。這一時期，許多杰出人物都自許或被稱許為當世諸葛亮，成為一種值得關(guān)注的文化現(xiàn)象，尤其是左宗棠、郭崑燾、劉蓉三人，在當時及后世都有較高的知名度和認可度，有晚清湖南“三亮”之說。對這一特定文化現(xiàn)象進行考察和分析，在今天仍具有一定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價值。

晚清;湖南;三亮;左宗棠;郭崑燾;劉蓉

晚清時期，歐風(fēng)美雨強力裹挾，內(nèi)憂外患紛至沓來，中國面臨著時人所謂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勢造英雄，晚清又是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若就地域分布而言，當以湖南為最。“惟楚有材，于斯為盛”“中興將帥，什九湖湘”，正是這段歷史的最好注腳。湘系人物林林總總，卓犖英杰代不乏人，其中有晚清湖南“三亮”之說，頗值得關(guān)注。本文試就這一問題作以考論，粗陋之識，謹就教于方家。

一、“三亮”諸說及其由來

“亮”者，諸葛亮也?！叭痢奔慈齻€諸葛亮，顯然是喻指三位經(jīng)國濟世、足智多謀、神機妙算的杰出人物?！叭痢敝^，當始于唐浩明先生的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該書第一部第2章第3節(jié)“今日周亞夫”中，江忠源向湖南巡撫張亮基推薦人才，提到“湖南有三亮，得一亮，三湘可治”，并解釋道：“這三亮之說，雖在湖南士人中流傳，然多不相信，卑職亦不盡信。三亮即老亮、小亮和今亮。老亮者，羅澤南也，他目前正在湘鄉(xiāng)練勇。小亮者，劉蓉也。劉蓉是湘鄉(xiāng)一處士，淡泊名利，然對經(jīng)濟之學(xué)鉆研甚深。今亮者，湘陰左宗棠也?！碧坪泼魇恰对鴩返目偩庉嫞蛔u為“曾國藩研究第一人”，學(xué)養(yǎng)深厚，影響深遠,《曾國藩》雖系小說，很大程度上實可作信史解讀，因此“三亮”之說廣為流傳，并被許多研究者引用。如劉緒義著《歷史給誰來釀酒》、朱金泰著《湘軍之父羅澤南》、林乾著《曾國藩大傳》《曾國藩用人智慧全鑒》及張云、韓洪泉著《把曾國藩徹底說清楚》等。筆者所撰《劉蓉研究述評》、眭達明《朱孫詒與曾國藩、駱秉章及劉蓉的恩怨》等也采用這一說法。謝吉何的《一篇反映湘軍領(lǐng)導(dǎo)集團精神風(fēng)貌的實物文獻——讀郭崑燾書法作品有感》一文中也有類似說法，只是認為此說系胡林翼最先提出，左宗棠是“今亮”、郭崑燾是“老亮”、胡林翼自己是“新亮”。以上說法均沒有注明出處，但應(yīng)該可以推斷源于歷史小說《曾國藩》。

筆者查閱晚清相關(guān)史料，雖未發(fā)現(xiàn)“三亮”之稱，但各種史料筆記中的類似記載并不罕見。不過，近代文獻中以“亮”相比的晚清湖南人物里，并沒有羅澤南，更談不上稱羅氏為“老亮”之說。據(jù)筆者所見，在《羅澤南集》及湘系重要人物的文集以至晚清筆記中，尚沒有發(fā)現(xiàn)對羅澤南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記載。晚清湖南杰出人物中，自比或被譽為諸葛亮并有較高認可度的，主要是左宗棠、劉蓉、郭崑燾三人(具體情況后文再舉例分析)。以兩人或三人并稱的，也是這三人，只是各人稱號不盡相同。如左宗棠在1854年致劉蓉的一封書信中，對曾國藩保舉自己一事不以為然：“來示謂滌公(按：指曾國藩)擬以藍頂花翎尊武侯，大非相處之道”，認為“大約必潤之(按：指胡林翼)從中慫恿，兩諸葛又從而媒孽之，遂有此論”[1]。左宗棠在此信中既以“武侯”(諸葛亮爵封武鄉(xiāng)侯、謚封忠武侯，后世多以武侯稱之)自稱，又稱劉蓉等為“兩諸葛”，可推斷當事人其時已有以“亮”自稱和互稱之語。1860年胡林翼致信郭崑燾，請其為左宗棠的出處謀劃，其中稱：“謙仰之懷，不欲以亮自居，然遇事要謀要斷，不謀不斷亦終必亡；與其坐亡，不如謀之?！薄罢堃捴铝粒杆俸瘡?fù)為要。”“老亮于自己之事往往偏執(zhí)一念，不暇自謀?！盵2]由此可知當時湘軍大員已習(xí)慣以“老亮”稱左宗棠、以“新亮”稱郭崑燾。郭嵩燾所作《〈名賢手札〉跋后》對此更有明確記載：“恪靖左侯獨喜自負，嘗自署‘葛亮’，洎意城治軍事，相與謂之‘老亮’、‘新亮’?！盵3]劉蓉在當時被譽為“臥龍”“賽諸葛”，也是廣為人知的事實。龍顧山人所纂《十朝詩乘》中，有“老亮新亮賽諸葛”一條，云：“左文襄、郭意城先后佐湘撫幕，俱自許武侯。故稱‘老亮’、‘新亮’。劉霞仙任蜀藩，受石酋俘，賦詩亦以‘賽諸葛’自負。”[4]以“老亮新亮賽諸葛”條目將左宗棠、郭崑燾、劉蓉三人并列相稱，應(yīng)是“三亮”說的雛形。唐浩明在《曾國藩》中以羅澤南、左宗棠、劉蓉為“三亮”，當是為了突出這三位與曾氏關(guān)系密切的湘軍元老(在小說中并未將郭崑燾作為重要人物)，尤其是引出后文中的重要角色左宗棠。在小說中作這樣的設(shè)計，既基本忠于史實，又作以合理藝術(shù)加工，完全符合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但其后的許多研究者(包括筆者)以此為依據(jù)，稱羅、左、劉三人分別為“老亮”“今亮”“小亮”，顯然有失嚴謹。

二、“老亮”“今亮”左宗棠

左宗棠(1812-1885年)，字季高，自號湘上農(nóng)人，湖南湘陰人。自幼聰穎過人，年輕時曾有志于科舉，但接連三次入京會試不中，遂發(fā)狠不再向科舉制度討前程，而在“經(jīng)世致用”的學(xué)問上下功夫。左宗棠才大志高，早年書一聯(lián)以明志：“身無半文，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彪m然他長期沒有中進士和出仕為官，但在湖南一帶頗有聲名。賀長齡、賀熙齡兄弟和陶澍、林則徐等都對他的學(xué)識給予很高評價，稱贊他“開口能談天下事，讀書先得古人心”“括地九州歸指掌”。1850年林則徐路過湖南長沙時，與他在湘江舟中縱論軍務(wù)、時政，相談甚歡。太平軍起，左宗棠有了施展才華的機會。他先應(yīng)邀入湖南巡撫張亮基幕府，張亮基調(diào)離兩湖后，他又應(yīng)駱秉章之請入湖南省衙，先后佐幕達8年之久。左宗棠在湖南主持大局，為曾國藩及其湘軍創(chuàng)造了穩(wěn)定的后方。1860年，奉命以四品京堂候補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wù)，1862年署理浙江巡撫，1863年升任閩浙總督。后來北上為清廷鎮(zhèn)壓捻回，又遠征新疆、出鎮(zhèn)福建，可以說哪里兵事最烈，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特別是收復(fù)新疆之戰(zhàn)，一洗近代以來清政府在軍事上的屢敗局面，并底定天山，奠定了今日中國版圖的基礎(chǔ)。

左宗棠才華出眾，精于韜略，早年即有“諸葛”之名。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左氏本人亦以當世諸葛自命、以“今亮”“老亮”自許。如1861年致郭崑燾信中云：“兄前在湘幕時，凡湘人士之出境從征者，無饑潰之事，且有求必應(yīng)，應(yīng)且如響，故浪得亮名。今亮孰與古亮耶？天下事未嘗不可為，只是人心不平，無藥可醫(yī)?！盵5]1863年信中又云：“近因士卒之死亡病弱者多，乃調(diào)浙兵補勇缺，既足供補輯之需，復(fù)可收練兵之效，始信老亮之妙用無窮也?！薄耙越穹焦?，則今亮似猶勝于古亮矣?！盵6]可見，他不僅自稱“今亮”“老亮”，而且認為“今亮”勝于“古亮”，雖帶有朋友間戲言成分，但其恃才自信、睥睨天下之態(tài)，亦充盈于字里行間?！肚迨犯濉ぷ笞谔膫鳌芬舱f他：“喜為壯語驚眾，名在公卿間，嘗以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p>

鑒于左宗棠的超人才干和卓越貢獻，同時代諸人也紛紛將“今亮”之名、“武侯”之譽加于其身，而左氏對此顯然是喜聞樂見、坦然接受的。1859年，郭嵩燾致書左宗棠：“中丞入告之文，規(guī)畫井井有條不紊，必然辦賊無疑，知皆出武侯之贊畫?！盵7]1860年，胡林翼在致李鴻章書信中稱：“左軍師羽扇綸巾，自有道法戰(zhàn)事，應(yīng)從其志，試歷三四次，本領(lǐng)更強也?！盵8]曾國荃在致左宗棠的書信中更是頻頻以“武侯”相稱[9]，甚至認為：“昔之論武侯者，乃曰用兵非其所長，豈知今日之武侯，超邁昔賢乎?！盵10]在致曾國華信中則徑稱左氏為“左諸葛”[11]。不過后來曾國荃對左氏好大喜功的性格和處事多有不滿，在家書中往往以“左太沖”“浮夸子”等稱之[12]。

左宗棠去世后，中外人士所作挽詩挽聯(lián)中，絕大多數(shù)都將其德績功業(yè)與諸葛亮相比，反映了“左諸葛”的廣泛認可度。如曾國荃的挽詩中有“大星遽隕武鄉(xiāng)侯”之語[13]，挽聯(lián)中有“天恩最重武鄉(xiāng)侯”之語。郭嵩燾雖與左宗棠兇終隙末，至死不肯原諒對方，但在挽左氏聯(lián)中仍以“平生自許武鄉(xiāng)侯，比績量功，拓地為多，掃蕩廓清一萬里”[14]之語，高度評價了其功業(yè)。此外，郭氏挽左孝威(左宗棠子)聯(lián)中亦稱：“乃翁為當代奇才，記往時閭里過從，已看頭角崢嶸，笑語相呼小諸葛。”[15]作為晚輩的曾紀澤，挽左宗棠聯(lián)中云：“昔居南國，戲稱武侯，爵位埒前賢，評將略則更無遺恨?！盵16]各類史料中由此演繹出來的精彩故事，更是不勝枚舉。

三、“新亮”郭崑燾

郭崑燾(1823-1882年)，原名先梓，字仲毅，一字意城，湖南湘陰人。郭嵩燾大弟。自幼有神童之名，12歲即考中秀才，21歲考中舉人，與曾國藩、羅澤南、劉蓉、江忠源等友善。后因數(shù)次入京會試不第，遂專心講求經(jīng)世之學(xué)。1852年與左宗棠一起被張亮基聘入湖南巡撫幕府，參預(yù)軍機，兼籌兵食。張亮基升任湖廣總督，郭崑燾與左宗棠亦隨之同往武昌。張對二人十分倚重，言聽計從。張亮基調(diào)任山東巡撫后，郭與左又應(yīng)邀入湖南巡撫駱秉章幕，郭仍執(zhí)掌機要文字及籌餉事宜。為籌集軍餉，郭崑燾力排眾議，在湖南首辦厘捐，保障湘軍有源源不斷的財需，對把湖南建成湘軍后方基地居功甚偉。1860年左宗棠奉命幫辦江南軍務(wù)，“于是湖南軍政，君一人專任十余年”[17]。1861年駱秉章升任四川總督，繼任湖南巡撫毛鴻賓、惲世臨、李瀚章等仍十分信賴郭崑燾，倚之如左右臂。1864年湘軍攻破天京后，郭崑燾又籌銀數(shù)百萬兩，使曾國藩兄弟得以順利裁撤湘軍，郭氏亦隨之功成身退。期間曾國藩曾多次請郭崑燾從征捻軍，均遭謝絕。郭崑燾因功授國子監(jiān)助教，晉內(nèi)閣中書，累晉四品京堂，加三品頂戴。有《云臥山莊詩集》《云臥山莊尺牘》等傳世。

從郭崑燾的經(jīng)歷和作用來看，他確實是湘軍集團中一位軍師型人物。郭嵩燾說他“以身任湖南安危二十余年”[18]，雖屬溢美之詞，卻非無稽之談。當時湘軍將帥中，皆對郭崑燾評價頗高，最有名的莫過于郭氏三兄弟才學(xué)排序之說。據(jù)李肖聃《湘學(xué)略·玉池學(xué)略》記載：“時人論郭氏三兄弟，郭嵩燾、郭崑燾、郭崙燾之才學(xué)特點。曾國藩：‘湘陰三郭，論學(xué)則一二三，論才則三二一?！盵19]根據(jù)郭嵩燾的記錄，作出這一評判的是胡林翼而非曾國藩，如他在胡林翼去世后所作挽聯(lián)中有“論才則弟勝兄，論德則兄勝弟，此語吾敢承哉”[20]之語，又據(jù)郭嵩燾所撰《志城五十壽序》：“往胡文忠公論吾兄弟之才，以謂意城視吾優(yōu)矣，志城又益優(yōu)。嘗笑曰：‘君家兄弟，后者累而上，若汲長孺之積薪也。’”[21]應(yīng)是同一出處。然而查閱《胡林翼集》，便可知這一說法源于左宗棠。1858年胡林翼致郭嵩燾書信中云：“左公之論，謂德，則公兄弟自一而二而三，以天定之序為定；謂才，則公兄弟自三而二而一，以人事自下而上也?！盵22]郭嵩燾、郭崑燾、郭崙燾兄弟雖學(xué)問志趣各有側(cè)重，出處遭際亦不相同，但確實都是近代湖南的杰出人物，在湘軍崛起的過程中和晚清中國的歷史上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太平軍入湖南后，郭崑燾與左宗棠聯(lián)翩而起，出佐湘幕，堪稱雙璧，一時遂有“老亮”“新亮”之謂。在湘軍將帥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留下的文字中均可覓到蹤跡。與左宗棠不同的是，郭崑燾既有經(jīng)緯之才、又有淡泊之志，性情相對內(nèi)斂，因此在其所留文字中尚未發(fā)現(xiàn)以“新亮”自稱者?！靶铝痢敝f大都來自其他湘系人物包括其大兄郭嵩燾的記載，以及后世所流傳的筆記史料。郭崑燾嘗作《南陽望臥龍岡有感》一詩：“南陽城郭曉煙重，一帶茅廬接舊封。當日飛潛關(guān)國計，只今鼙鼓正邊烽。屢聞燕市求名馬，會見深山起臥龍。我自粗才甘放斥，秋原吟望想遺蹤?！盵23]雖有臥龍之慨，實亦不著痕跡。郭嵩燾為大弟所作家傳中，提到張亮基后來因事罷歸時告訴郭崑燾：“吾在兩湖，得君二人(按：指左宗棠與郭崑燾)為助，以有成功。山東求一人不得，是以無成。”[24]顯然是借他人之口，高度評價左、郭兩位當世諸葛的才干與作用。

四、“臥龍”“賽諸葛”劉蓉

劉蓉(1816-1873年)，字孟容，號霞仙，湖南湘鄉(xiāng)人。自幼聰敏自負，不肯隨從時俗以應(yīng)科舉，因此30多歲時仍未中秀才。但他講求真才實學(xué)，名聲遍播湘鄉(xiāng)縣境。1833年，18歲的劉蓉求學(xué)于長沙岳麓書院期間，結(jié)識了正在此深造的曾國藩，自此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交往。1851年，36歲的劉蓉遵父命參加縣試，被錄取為第1名，補為縣學(xué)生員。迨至曾國藩組練湘軍、率軍東征，劉蓉長期以友賓的身份贊襄軍事，陪伴曾國藩走過了戰(zhàn)爭初期特別是坐困江西時的艱難歲月。1860年，左宗棠因樊燮案影響而辭去湖南巡撫幕僚職務(wù)，特向駱秉章推薦劉蓉接替自己。1861年駱秉章?lián)嗡拇偠剑巴?zhèn)壓藍大順、李永和農(nóng)民起義軍，劉蓉隨同前往。駱秉章像當年信任左宗棠一樣重用劉蓉，軍政大事言聽計從，很快將義軍鎮(zhèn)壓下去[a1]。1862年石達開所部太平軍進入四川，劉蓉建議駱秉章依托大渡河布防，前堵后追，又密調(diào)各土司截擊后路，迫使太平軍陷入全軍覆沒的危險境地。石達開決心“舍命以全三軍”，帶幼子石定忠及部將赴清營請降，后被殺害于成都。由于“親自指畫”、平定四川的軍功，劉蓉聲名遠揚，被稱為“賽諸葛”，超擢四川布政使。1863年奉命督辦陜南軍務(wù)，并升授陜西巡撫。1867年初，由于清廷策劃失當?shù)仍颍瑒⑷乇鴶″睒?，最終受到革職回籍的處分。

劉蓉作為湘系集團的元老和重要成員，與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駱秉章、郭嵩燾、羅澤南等晚清名臣皆關(guān)系密切，于政治、軍事、學(xué)術(shù)、古文等諸多領(lǐng)域均頗有建樹，在咸豐、同治年間的歷史舞臺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對后世亦有較大影響。他生前就有當世諸葛之聲名，這一方面來源于至交好友曾國藩的褒揚，另一方面源于他出山后在四川的功業(yè)。曾國藩曾作《懷劉蓉》一詩：“我思竟何屬？四海一劉蓉。具眼規(guī)皇古，低頭拜老農(nóng)。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他日余能訪，千山捉臥龍?！盵25]曾國藩作此詩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不過作于其京官時期當無疑義。引人注意的是，曾國藩居廟堂之高，而以“臥龍”比擬處江湖之遠的劉蓉，可見其對好友的推重之殷和期許之高。劉蓉長期僻居湖南，不事科舉，專心學(xué)術(shù)，但正如臥龍崗上的諸葛亮?xí)r刻關(guān)注著天下大事一樣，湘鄉(xiāng)縣里的臥龍劉蓉也在關(guān)心著時局變化，不曾忘情于世事。他在詩中寫道：“不用歌《考槃》，平生陋巢許。”[26]《考槃》是《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的一首，刻畫了一位結(jié)廬于水湄山間的隱士形象；巢許則是上古時期著名隱士巢父、許由的并稱。可見劉蓉并不認同那種不問世事的隱士生活。劉蓉鄉(xiāng)居時曾作《致某官書》，對時局觀察之深刻、認識之清醒，確有過人之處，其中提到“民窮怨起，仇報相尋”“一方未前兩天，遽增瓦解之憂”“外夷烽燧未銷，海內(nèi)干戈已起”，似可視為對數(shù)年后太平天國為代表的農(nóng)民起義的準確預(yù)警[27]。隨曾國藩出山后，營幕之中更以“臥龍”擬之[28]。劉蓉二次出山后，在四川建立功業(yè)，正是諸葛亮施展治才之地，又被冠以“賽諸葛”之名，曾國藩在書信中也徑以“今之諸葛”相稱。

劉蓉本人對諸葛之譽的態(tài)度，與左、郭有所不同。他既不像左宗棠那樣鋒芒外露，慨然以亮自居，又不像郭崑燾那樣淡泊內(nèi)斂，一任外人宣傳。劉蓉既有卓越才干，內(nèi)心又比較自信甚至自負，因此在文字中對這一贊譽的認同和自得多有流露，但通常又是借他人之口而轉(zhuǎn)述。“賽諸葛”之名的最初傳播，便是劉蓉在其詩中借起義軍之口而轉(zhuǎn)述的。其《軍書行》一詩“翻辱豎子錫佳名，投戈驚呼賽諸葛”句下自注云：“去秋綿州之捷，賊中遂有‘賽諸葛’之稱。比至軍，賊目群相驚曰：‘賽諸葛’又至矣！”[29]又如其詩《將赴秦，西漚貽詩送別，以文翁、武侯相方，甚愧其意，次韻和答》，有“大名謬許儕諸葛，遺愛何曾數(shù)鄭僑”之句[30]；《還山篇奉寄曾滌生相國》詩，有“武鄉(xiāng)盡瘁事何成，鄴侯還山身更重”之句[31]，等等。劉蓉罷歸后，曾作《諸葛忠武侯》一詩：“魚水交諧肺腑親，永安遺詔劇酸辛。心知漢業(yè)成殘局，手挈庸兒付老臣。天下英雄誰復(fù)主，隆中管樂更無人?？蓱z盡瘁孤軍壘，渭水蕭蕭秋復(fù)春?！盵32]在《〈南陽歸臥圖〉序》一文中，則表達了對諸葛亮的同情與理解[33]。這些詩文中的借題議論，分明可視為其夫子自道之辭。

五、余論

晚清時期，被比擬為諸葛亮的人物遠非以上三人，即便在湘系人物中，也大有人在。比如胡林翼。王闿運《喜聞官軍收復(fù)九江寄胡巡撫》詩云：“轉(zhuǎn)糧關(guān)內(nèi)相，籌筆武鄉(xiāng)侯。”[34]挽胡林翼聯(lián)云：“公是武侯一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事文忠十載，感恩知己，生不能忘?！盵35]都是以諸葛亮比喻胡林翼。再如駱秉章?！肚迨犯濉繁緜髟疲骸斑z愛之深，世與漢諸葛亮、唐韋皋并稱云?！蓖醵ò病断孳娪洝吩疲骸?蜀人)皆曰：‘蜀中自諸葛武侯以后，一人而已?！盵36]左宗棠挽駱氏聯(lián)中，亦有“公為諸葛一流”之語。又如劉長佑。胡林翼致劉氏信中云：“五月初三日弟敬舉諸葛大名，請大纛移鎮(zhèn)川中，未審九閽伏允否。”[37]漢魏以降，民間形象中的諸葛亮已成為兼具“道兵家”“儒兵家”風(fēng)采的代表人物，運籌帷幄可為王者之師，功勛卓著而能淡泊名利，飄然歸隱以示激流勇退，其計則鬼神難測，其人則羽扇綸巾，行軍則乘輿坐車，宿營則挑燈夜讀?？梢哉f，諸葛亮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儒將”“軍師”的代名詞。從這重意義上說，“擬亮情結(jié)”反映了一種文化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并非從晚清才開始，但到此顯然已接近尾聲。

在晚清時期尤其是湘系人物中出現(xiàn)如此集中而突出的當代諸葛亮群體，確實又是值得關(guān)注的。晚清之際，風(fēng)云變幻，中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大變局。這種變局的一個主要源起和突出特征，便是中西之間的劇烈碰撞。在此之前，龔自珍即以歷史學(xué)者的敏銳性發(fā)出吶喊：“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鄙院笤鴩仓赋觯骸俺萌酥?，無一事可恃也”[38]。但當真正的劇變到來之時，中國到底需要什么樣的人才來力挽狂瀾、重整乾坤？在思想和文化層面的啟蒙未完成之前，人們?nèi)匀欢抑荒軓臍v史的經(jīng)驗中尋找答案。具備了出將入相、足智多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等德才特性的諸葛亮形象，無疑是傳統(tǒng)社會中理想的人才模型。從這重意義上說，“擬亮情結(jié)”反映了一種人才期待。這種期待雖與現(xiàn)實需求有較大距離，但它預(yù)示了新的人才觀念的肇始和新的人才群體的勃興。

大廈將傾，一木難支。近代中國創(chuàng)深痛巨，積重難返，遠非幾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奇才便能解決問題。他們的經(jīng)驗是有限的，他們的認知是隔膜的，他們的環(huán)境是局促的，因此他們的結(jié)局往往充滿悲涼意味。以左宗棠而論，他在1844年的一封信中仍這樣認識當時的美國：“米里堅即明之洋里干，西海中一小島耳，乃亦儼然以敵國自居，思踵英人故轍，實為可笑?！盵39]后來他遠征西北、坐鎮(zhèn)東南、辦理洋務(wù)，成為自強運動的中堅力量，但我們?nèi)匀豢梢詮钠溲孕兄懈惺艿竭@種隔膜。1885年9月5日，左宗棠病逝于福州行轅，臨終前口授遺疏稱：“此次越南和戰(zhàn)，實中國強弱一大關(guān)鍵，臣督師南下，迄未能大伸撻伐，張我國威，懷恨生平，不能瞑目！”[40]這不能不說是左宗棠的遺憾與悲哀。再看劉蓉。1860年英法聯(lián)軍侵華，舉國震動，劉蓉寫信給胡林翼、曾國藩出謀劃策，亦無非移都長安、分兵抵擋之類傳統(tǒng)謀略，這也反映了當時士人的認識水平[41]。胡林翼則認為：“太王遷岐，婁敬入關(guān)之議，亦時勢所必然。惟僅變一法，易一地，謂可久安措于磐石，鄙人尚未深信耳。”[42]胡氏有著更豐富的治軍行政經(jīng)驗，其認識無疑更有見地。劉蓉后來用兵四川、主政陜西，但由于僻處偏遠，其對時務(wù)(尤其是洋務(wù))的認知并沒有太大提高，也沒有對時局發(fā)揮更多積極作用。郭崑燾雖精于實務(wù)，但功成身退，未曾顯達，相對而言發(fā)揮作用也比較有限。郭嵩燾被認為才干不及乃弟，但他勤學(xué)深思，博采兼收，成為近代第一位駐外公使，被譽為“洋務(wù)先知”，其思想之先進、見解之精辟遠遠超出同輩。不過他也因此飽受攻擊，仕途蹭蹬，郁郁而終。郭嵩燾臨終前不久曾作《戲書小像》詩兩首，其一有句云：“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憋柡藟阎倦y酬的遺憾之情?！芭P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蓖乱岩?，哲人其萎。“三亮”的故事俱成歷史陳跡，但那一頁歷史仍值得今人反省和沉思。

補記：本文初稿完成后，曾送呈唐浩明先生審閱。先生指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號‘亮’之多，皆出于‘擬亮情結(jié)’，說到了點子上。對社會而言，這是一種人才期待。在文人圈里，這是一種人才稱許與人才自許。有用世之心的中國文人，莫不景仰諸葛亮，除開諸葛亮是忠誠智慧的化身外，還因為他的起先無名后來大顯的傳奇經(jīng)歷，這成了那些地位低微而胸有大志者的精神撫慰，左郭羅劉都屬于此類人?！边@番宏論，可謂切中肯綮。謹錄于此，以補筆者不揣淺陋之愚見，而志先生不吝賜教之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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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胡林翼.復(fù)李鴻章：咸豐十年九月[M]//胡林翼.胡林翼集：第二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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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曾紀澤.曾紀澤日記：光緒十一年九月十四日[M].長沙：岳麓書社，1998:1447.

[17]李元度.郭君墓志銘[M]//云臥山莊尺牘·卷首，光緒十年湘陰郭氏岵瞻堂刊本.

[18]郭嵩燾.樗叟家傳[M]//郭嵩燾.郭嵩燾全集：十五.長沙：岳麓書社，201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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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劉蓉.讀《虞書》[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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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會合吟[M]//湘軍·文獻叢刊：第3卷，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312.

[29]劉蓉.軍中行[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286.

[30]劉蓉.將赴秦，西漚貽詩送別，以文翁、武侯相方，甚愧其意，次韻和答[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287.

[31]劉蓉.還山篇奉寄曾滌生相國[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294.

[32]劉蓉.諸葛忠武侯[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300.

[33]劉蓉.南陽歸臥圖·序[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26～27.

[34]王闿運.喜聞官軍收復(fù)九江寄胡巡撫[M]//湘軍·文獻叢刊：第3卷，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285.

[35]金武祥.粟香隨筆[M]//湘軍·文獻叢刊：第8卷，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605.

[36]王定安.湘軍記[M]. 長沙：岳麓書社，198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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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曾國藩.曾國藩全集·書信：三[M].長沙：岳麓書社，1992:1839.

[39]左宗棠.上賀蔗農(nóng)先生：道光二十四年[M]//左宗棠.左宗棠全集：書信一).長沙：岳麓書社，2009:42.

[40]左宗棠.遺折：光緒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M]//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奏稿八.長沙：岳麓書社，2009:554.

[41]劉蓉.與胡詠芝宮保書[M]//劉蓉.劉蓉集：下冊.長沙：岳麓書社，2008:128.

[42]胡林翼.復(fù)嚴樹森：咸豐十年九月二十六日[M]//胡林翼.胡林翼集：第二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736.

Abstract: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numerous talented people in Hunan Province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maintaining the Qing government and promoting China′s modernization. Among them, Zeng Guofan, Hu Linyi, and other generals of Hunan Army were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Hunan talent group. During this period, many outstanding figures were self-claimed or praised as contemporary Zhuge Liang the master mind, which has become a cultural phenomenon worthy of attention. Zuo Zongtang, Guo Kuntao, and Liu Rong, known as the "Three Zhuge Liang" in Hunan Provinc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enjoyed high popularity and recognition in both their time and the later ages. Therefore, the study and analysis of this particular cultural phenomenon still has some historical and realistic value today.

Keywords: the Late Qing Dynasty; Hunan Province; Three Zhuge Liang; Zuo Zongtang; Guo Kuntao; Liu Rong

(責(zé)任編校：李傳熹)

AStudyofthe"ThreeZhugeLiang"inHunanProvinceintheLateQingDynasty

HANHong-quan1,2

(1.School of Marx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2. Institue of Political Studies, National Defence University of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Shanghai 200433, China)

G122

A

1673-0712(2017)04-0011-06

2016-12-12.

韓洪泉 (1981—)，男，山東沾化人,復(fù)旦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在讀博士，國防大學(xué)政治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國軍事史、曾國藩與湘軍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