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艷,李志榮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目前學術界對王國維“無我之境”說與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的研究頗多,在CNKI上以“無我之境”和“非個人化”為主題詞進行檢索,論文數(shù)量多達300多篇,主要集中于對兩者的思想來源、具體內涵以及美學意蘊等問題的研究。其中,對“無我之境”說與“非個人化”理論(或“客觀對應物”理論)進行比較研究的有兩篇:趙國新《異同之辨:“客觀對應物”與“無我之境”的比較研究》和王文生《王國維的“無我之境”與艾略特的“無個性文學”》。前者簡單地將“無我之境”與“客觀對應物”做了異同分析,并總結了差異產生的原因——各自秉承的批評傳統(tǒng)不同;后者分別評價了“無我之境”說和“非個人化”理論,認為王國維用西方哲學資源闡釋中國文學具有片面性, “非個人化”理論違反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兩者對文學創(chuàng)作均缺乏價值意義。相關論文大多沒有對“無我之境”說和“非個人化”理論作系統(tǒng)的比較研究,對兩者情感內涵的分析、評價也不夠深入。新世紀以來,文學市場化日趨明顯,這一方面使得文學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政治附庸與概念化的尷尬地位,更貼近了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但另一方面也導致文學創(chuàng)作為適應市場而過度娛樂化、媚俗化、欲望化。在詩歌領域,文學市場化也使詩歌走上兩個極端:一方面“滑向世俗感官”,過分強調詩歌的“通俗化”,迎合讀者,趨向低級趣味;另一方面“逃向詩人內心”,張揚詩歌創(chuàng)作的個人化,使詩歌成為個人情緒宣泄的工具。為此,重提詩歌的情感屬性很有必要。中西文論史上對此論述最深刻者莫過于王國維和艾略特二人,因此,本文試圖系統(tǒng)地比較王國維“無我之境”說和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發(fā)掘兩者對詩歌情感的內涵界定、處理方式及其讀者接受思想的契合與分歧,揭示中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融通與互異,以及兩者對中國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批評的價值意義。
關于抒情主體的創(chuàng)作動力,《毛詩序》有云:“情動于衷而形于言?!盵1]30陸機在《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盵2]鐘嶸在《詩品序》開篇講:“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情性,形諸舞詠?!盵3]狄德羅也說過:“沒有情感這個品質,任何筆調也不能打動人心。”[4]由此可見,情感之于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作用。王國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就說到:“詩歌者,感情的產物也?!盵5]認識到了情感是詩歌生成本源之所在。他對詩歌情感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在“境界”說當中。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最為得意的便是從中國古典詩詞中總結拈出“境界”二字:“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盵6]77王氏“境界”說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之分,兩者區(qū)別主要在于情感的顯與隱。所謂“無我之境”是抒情主體的情感隱藏在事件、景物背后的情景。李澤厚也認為:“‘無我之境’中的‘無我’并不是指沒有作者的真實情感,而是指這種情感沒有直接外露,它主要是通過客觀地描寫對象(不論是人間事件還是客觀景物),終于傳達出作家的思想情感和主題思想。”[7]吳奔星也說:“所謂的‘無我之境’就是抒情主人公的情感色彩被融化在自然景物中,以隱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盵8]艾略特的“非個人化”理論提倡個人情感的隱遁,但從未否認詩歌中抒情主體的情感的存在,始終認可情感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地位。他在《哈姆雷特》中提出“客觀對應物”理論,認為詩人只有“用一系列實物、場景,用一連串事件來表現(xiàn)某種特定的情感”[9]。他強調詩歌應該通過書寫“客觀對應物”間接地表達“特定的情感”,從而賦予情感特殊的性質。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明確提出“詩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情感,它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10]8。又在《玄學派詩人》中說到:“(詩人)有一種對思想的直接的質感體悟,或是將思想變?yōu)榍楦械脑賱?chuàng)造?!盵11]30他還在《詩的社會功能》中說到:“真正的詩只限于表達人們都能認識和理解的情感?!盵12]242可見,艾略特認為詩歌應表現(xiàn)的是非個人的,具有思想性、哲理性、藝術性、普遍性的情感。同樣,王國維也對“無我之境”所蘊含的情感做了相應的規(guī)約。他在《人間嗜好之研究》中提出:“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更進而欲發(fā)表人類全體之感情?!盵13]說明王國維也崇尚詩歌抒發(fā)全人類普遍之情感,書寫感天地之化育、體宇宙之大道的情感。再者,王國維一直服膺康德,深受其美學思想的影響??档抡J為,一個審美判斷是無利害的判斷,同時應該“建立在一種情感上,這種情感讓對象按照表象對于在諸認識能力的自由活動中使這些能力得到促進這方面的合目的的判斷”[14]129。又認為,這種情感“不是愉快,而是被知覺為與內心中對一個對象的單純評判結合著這愉快的普遍有效性”[14]131。也就是說,康德認為,審美情感是一種非個人化的、普遍的、超越功利性的、無利害關系的情感?!盁o我之境”所表現(xiàn)的情感應該是在真實基礎之上一種超越個人利害關系和個人有限性的指向永恒性的情感。但是王國維同時也給了個人情感存在的一席之地,提出與“無我之境”相對的“有我之境”。葉嘉瑩認為“靜安先生對于‘有無’‘無我’二種境界本來應該并沒有什么軒輊之意?!盵15]可見,王國維對個人情感與普遍情感是同樣看重的。王國維和艾略特都認識到情感對于詩人創(chuàng)作的驅動作用,都要求通過書寫客觀事物含蓄地表達感情,且都認為詩歌應該表現(xiàn)一種超越功利性的、非個人化的、普遍的情感。兩者不同的之處在于,王國維更欣賞個人情感,艾略特則主張詩人要弱化詩人的個人情感,并且認為這種情感是呆板的、粗疏的、單純的。
關于抒情主體的現(xiàn)實經驗,王國維洞察到了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不可分離的關系。他在《人間詞話》中說到:“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6]84所謂的“入乎其內”即是要求詩人用心去觀察、體悟世間的生活,捕捉創(chuàng)作題材。他在《人間詞話刪稿》也說到“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16]92,認為社會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材料源泉。所謂“出乎其外”就是要求詩人不要為外物所束縛,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衡量事物。他認為,只有兩者同時做到,才能寫出“有真性情”“有生氣”“有高致”的詩歌。艾略特也說到:“美國工業(yè)城市青年的經驗,可以入詩;而一向被人視為枯燥難堪,毫無詩意的平凡性事件,也可以入詩。”[17]另外,還有他最為自豪的“客觀對應物”理論??梢姡蕴赝瑯雍苤匾曉娙藢ΜF(xiàn)實生活的觀察、了解,主張在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悉心、細致的探查之后,詩人還需要將個人的情感經驗經過“非個人化”過程的加工,將主觀的、個人的情感轉化為客觀的、普遍的藝術情感。為此,艾略特要求詩人向傳統(tǒng)汲取營養(yǎng),不斷歸附傳統(tǒng),犧牲自己。在艾略特看來,詩人只有棲身于傳統(tǒng)當中,保持“歷史意識”,才能獲得自身的價值、地位。他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說:“有了這種歷史意識,作家便成為傳統(tǒng)的了。這種歷史意識同時也使一個作家最強烈地意識到他自己的歷史地位和他自己的價值?!盵10]3只有如此,“作者才能在自己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18]王國維站在古今交替、中西融匯的文化十字路口上,積極主動吸收叔本華、康德、席勒的哲學、美學思想的養(yǎng)分,并結合“神韻”“意象”“形神”“自然”等中國傳統(tǒng)詩論,提出了自己的“境界”說,以此來滋養(yǎng)中國傳統(tǒng)詩學,力圖給中國古典文學、理論帶來生氣、活力。王國維和艾略特都認為現(xiàn)實社會生活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所在,都要求向古代文學傳統(tǒng)汲取經驗;不同之處在于:艾略特堅持的是古希臘羅馬以來文學模仿說傳統(tǒng),而王國維守護的是中國古典詩詞的抒情傳統(tǒng)。艾略特在吸取傳統(tǒng)之余更傾向于將個性融化于理性-普遍性思考之中,推動理性的共性化發(fā)展;王國維主張在吸取傳統(tǒng)營養(yǎng)之時也表現(xiàn)出對藝術個性及創(chuàng)造能力的推崇,并以此涵養(yǎng)傳統(tǒng),推動傳統(tǒng)的發(fā)展。
關于抒情主體的創(chuàng)作心理及人格修養(yǎng),王國維說到:“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6]76春秋時期,老子便提出“虛靜凝神”“滌除玄覽”之論,認為只有摒棄一切主客觀的外在干擾因素、心無旁騖,方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作品。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也說到:“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盵19]要求作者排除日常的雜念和欲求,讓心靈達到空靈明澈的境界。不難看出,受中國文學傳統(tǒng)影響的王國維非常認同古人的看法,要求詩人拋棄世間雜念,保持一顆純潔、超功利的、天真的心性。同時,王國維的思想也受到了叔本華的影響。他在《人間詞話》中說到:“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6]76那么如何做到“以物觀物”?直觀。在叔本華那里,直觀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要求直觀者排除外物的紛擾和功利的?;?,忘卻自身的欲望,讓心靈處于虛靈空明的境界。王國維接受了叔本華對直觀心理狀態(tài)的認識,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盡可能地排除外在功利干擾,達到物我一體的境界。但他對叔本華思想并非照單全收而是有所取舍,且并不徹底否定詩人對生命和人情的熱愛。盡管艾略特并沒有直接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闡述,但是通過其本身的創(chuàng)作可知他也是很重視詩人創(chuàng)作的超功利性的。其代表作《荒原》所表現(xiàn)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人類精神的枯竭、靈魂的恐懼,而不是單純抒發(fā)個人情緒,這就很好地說明了詩人超越了個人局限,肩負起為全人類苦難代言的責任。中國歷來將書品與人品聯(lián)系在一起?!睹娦颉氛f到:“詩者,志之所至也?!盵1]30揚雄就提出過“書為心畫”說。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文氣說”,認為文章的創(chuàng)作中融合著作者的氣質、個性?!侗阕印芬舱f:“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盵20]劉熙載說:“詩品出于人品?!盵21]他們都認為作家的人格修養(yǎng)與藝術作品息息相關。王國維曾借屈原《離騷》中兩句話來形容詩人應具備的人格素養(yǎng):“‘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膶W之事,于此兩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盵16]92又在《文學小言》中說到:“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盵22]這說明,在王國維看來,高尚的人格修養(yǎng)、寬廣的胸襟是成就偉大藝術的必要元素,文學是人格的再現(xiàn),即所謂的“文如其人”。艾略特的“非個人化”理論強調個人情感的隱匿,認為詩人只是使各種印象、經驗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結合的“特殊的工具”,詩歌當中沒有詩人個性可言,因此,詩人的品格與詩之間沒有本質上的聯(lián)系。
不論是王國維還是艾略特,他們都認識到了情感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動力作用,主張現(xiàn)實生活經驗是詩歌的材料來源,承認文學傳統(tǒng)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給養(yǎng)價值。區(qū)別在于,王國維兼顧藝術創(chuàng)作個性與普遍性并以此推動文學傳統(tǒng)的發(fā)展,艾略特將創(chuàng)作個性隱遁于理性認識之中并以此推動理性的共性化發(fā)展。
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無我之境”說和“非個人化”理論都主張將主觀情感做客觀化處理。此處的主觀情感客觀化不是所有抒情文體的共同特征,而是指將那種深刻的、普遍的、非個人的情感隱藏于客觀事物當中而造成“作者不言情而情自見”效果的藝術表達方式,其具體處理方式表現(xiàn)為以下四種:
其一,將情感、哲思注入詩歌意象、場景、故事之中?!痘脑肥前蕴亍胺莻€人化”理論的具體實踐,在《荒原》第一節(jié)——“葬儀”的第一句便寫到半死的根莖、殘酷的四月、干旱的土地。在這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荒原如此殘破,詩人以此來表現(xiàn)荒原的荒涼、頹敗、死氣沉沉。艾略特借“蟋蟀的聲音也不使人放心”[23]32,暗示處于物質社會的人們彼此猜忌、互不信任;用“我非俄羅斯,來自立陶宛,純屬德意志”[23]31的場景,來表現(xiàn)荒原上人無所皈依的精神狀態(tài)??傊蕴爻⑶楦?、心緒注入客觀的場景、感性的形象之中。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來形容“無我之境”。王國維和艾略特都主張將情感深深隱藏在客觀事物、場景當中;同時,王國維和艾略特都將哲學思辨納入詩歌的表達范圍。在《玄學派詩人》中,艾略特說到:“哲學理論一旦入詩便可成立?!盵11]32其本人也深受17世紀玄學派詩人約翰·堂恩的影響,詩歌中表現(xiàn)出深邃的哲理性、神秘色彩,并因此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再者,王國維自身創(chuàng)作中也實踐著“詩以載理”的文學主張,如他的“人生遇后唯存悔,知識增時轉益疑”“終古詩人太無賴,苦求樂土向塵寰”等詩句。
其二,大量使用典故和采用隱喻、象征手法。《荒原》將諸多的神話、傳說融入其中,有奧古斯丁的說教、釋迦牟尼的佛陀、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圣經》故事、《金枝》傳說、維吉爾《埃涅阿斯記》、但丁《神曲》、莎士比亞戲劇、波德萊爾《惡之花》等等,涉及36個作家、56部作品。隱喻、象征在《荒原》中也是無處不在。“葬儀”暗示死亡與重生的氣息;“棋戲”暗指人類私生活混亂、在劫難逃;“火誡”暗示死亡即將降臨;“死水”暗示沉溺于物質文明的現(xiàn)代人處于絕望的邊緣、生不如死;“雷語”指出了荒原貧瘠的真正原因并示意了拯救的方法:奉獻、同情、克制。趙毅衡說過:“當隱喻的喻指不是一個語象,而是一個或一些特定的精神內容時,就成了象征?!盵24]從整體而言,《荒原》的每一小節(jié)又構成了整首詩的象征結構。它通過通篇的神話故事象征生活在物欲橫流社會的人的精神萎靡、靈魂枯竭,不僅表現(xiàn)出對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的極大嘲諷,也隱藏了作者自身的態(tài)度。王國維追求一種“不隔”的藝術境界,要求寫詩達到“語語如在目前”的效果,主張不作應酬之作,忌用代字和典故,反對雕琢、粉飾,要求詩人寫詩“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6]84,重視真景物、真情感的自然而然的描寫。
其三,采用內部聚焦和第一人稱敘事、抒情方式。《荒原》是一首敘事詩,而這首詩獨特的敘事方式也正是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踐行的手段之一。在《荒原》中,艾略特沒有以作者的全知視角直接入詩,而是采用內部聚焦的方式,聚焦到詩中人物——泰睿奚愛斯身上,泰睿奚愛斯在詩中以“我”的身份進行第一人稱敘事。其中,泰睿奚愛斯這一人物出自奧維德的《變形記》,本是男兒身,因兩次擊殺了交配中的蛇而成為了雙性人,可以感受所有男女的感受,后又因卷入朱比特夫婦的爭吵成為盲人,且能通曉過去、現(xiàn)在、未來。泰睿奚愛斯雖然只在《荒原》第三節(jié)出現(xiàn),但實際上他(她)統(tǒng)攝全詩所有人物,自始至終客觀地敘述著眾人的感受,以及腓尼基水手旺盛的情欲、獨目商人的利欲熏心、巖石女主人的惡毒善變、風信子女郎的躁動不安、電報女郎的百無聊賴,等等。在這里,所有人的狀況都是通過泰睿奚愛斯而得以呈現(xiàn),而作者僅僅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存在。
其四,制造不同的聲音,隱藏自己的聲音,形成眾聲喧嘩的藝術效果。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里說到:“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說話的聲音——或者是不對任何人說話時的聲音。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不論是多是少——講話時的聲音。第三種是詩人創(chuàng)造一個用韻文說話的戲劇人物時詩人自己的聲音?!盵25]249第一種聲音是詩人的“自語”;第二種聲音是詩人對讀者的直接輸出與告誡;第三種聲音就是詩人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代替自己說話時發(fā)出的聲音,隱藏了作者自己的聲音。《荒原》的敘事聲音由多重聲音交織而成,這種聲音來源于艾略特筆下的各式人物。其中,有庫米女巫代表過去和未來的聲音,有莎莎翠斯夫人不確定的聲音,有上層婦女情欲躁動的聲音,有電報女郎煩躁生活的聲音,等等。這些聲音來自不同的階層,超越時空、性別的限制,相互交織在一起,雜語共存,營造了眾聲喧嘩的文本圖景。
“無我之境”和“非個人化”理論都致力于拉開抒情文本與抒情主體之間的距離,從而實現(xiàn)主觀情感客觀化。王國維和艾略特都要求將情感融入感性形象之中,都主張將哲學思辨注入詩歌當中。艾略特用自身的創(chuàng)作與其詩學理論相應和,在創(chuàng)作手法、敘事人稱、敘事聲音等諸多方面實踐著“非個人化”理論;王國維在總結中國古典詩詞的基礎上提出了“無我之境”說,但對情感客觀化具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并沒有過多的闡述。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在于中西方語言哲學觀、思維方式的不同?!暗馈迸c“邏各斯”是中西方哲學的核心概念,都是各自哲學領域的本原,而兩者又很不相同。所謂“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說“道”不可說,要靠人去悟,從而形成了“得意忘言”的語言觀?!啊壐魉埂妗怼c‘言’兩義,可以向參?!盵26]也就是說“邏各斯”可以通過語言加以認識,可以通過語言進行表達。這種語言觀的差異對詩歌創(chuàng)作上一個重要影響就是中國古典詩歌不拘泥于文字、不注重技法而注重追求“韻外之致”“弦外之響”,而西方詩歌則注重通過運用語言技巧來準確地表達思想情感。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王國維極少闡述情感客觀化的具體方法的原因。
伊格爾頓說過:“文學文本并不是存在于書架上,它們只有在閱讀實踐中才能具體化為意義過程。文學若要存在,作者和讀者都不可或缺?!盵27]文學從來不應該被束之高閣,只有經過讀者的閱讀才有其價值意義。
就對待讀者在文學活動中的地位而言,艾略特認為,以詩歌文本為中介,讀者和作者處于一種對話交流的狀態(tài),作者通過文本傳達思想,讀者通過閱讀使文本更加充實飽滿。一方面,艾略特在《荒原》的第一節(jié)結尾直接援引了波德萊爾《惡之花》序詩致讀者的最后一行“你呀!虛偽的讀者!——我的同儕,我的兄弟!”[23]34將讀者直接納入這個充滿污穢、卑鄙、腐化的荒原之中,直接對讀者示以告誡、警示,且又使用諸多的景象和事類表達人類共同的精神狀態(tài),以引起讀者的共鳴;另一方面又在《荒原》中多處引用神話、寓言、故事以及使用隱喻、象征的手法使讀者解讀多元化,注意到了讀者對文本意義的建構作用。而王國維則認為詩人-詩歌(詩情、詩景)-讀者是相互交融的。王國維以能否能寫“真情感”“真景物”來作為有、無境界的劃分標準,認為“能寫真景物,真情感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6]77。他要求在“真”的基礎上還要達到“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6]84的藝術效果,認為只有這樣才使讀者有“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言”[28]之感。換而言之,他認為,詩人只有在抒發(fā)自己真實感受的基礎上才能使作品富有感染力,才能在讀者心目中產生明了深刻的印象,跟讀者藝術感受一拍即合,最后達到詩人、讀者之間相契相通的效果。
就對讀者影響方式而言,艾略特通過將讀者引入詩歌情境當中而對讀者心靈施與恐懼,進而達到靈魂凈化的目的。艾略特通過使用第一人稱敘事讓讀者自覺或是不自覺地融入“荒原”的世界,與人物共命運、同憂樂,最后達到讀者與敘事者融為一體的狀態(tài),從而使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據(jù)統(tǒng)計,《荒原》中人稱代詞多達250個,第一人稱代詞單數(shù)“我”就有103個,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我們”共16個。[29]而第一人稱敘事能拉近讀者與虛構的藝術世界的距離,且能彌合敘事者與接受者的隔膜。[30]王國維則是通過將讀者召喚進詩境當中,使讀者對詩情、詩景產生認同,從而使其心靈臻至平靜的狀態(tài)。在王國維看來,宇宙人生有一種本源性的東西存在——欲望。欲望無窮無盡,一欲滿足又生一欲,使人永遠處于痛苦、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但他并不認為自殺能夠獲得解脫,而認為“解脫之道,在于出世”[31]5,而“出世”又依賴于“美術”(文學)。他說:“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之經歷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于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盵31]6就“無我之境”而言,王國維認為“無我之境”具有優(yōu)美的美學特征。他在《人間詞話》中說:“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盵6]76優(yōu)美的事物不觸及人們的欲望,與人無利害關系,人在觀賞它的時候便會不知不覺地“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純潔之域”[32]。饒宗頤在《<人間詞話>平議》中也認為“無我之境”“惟作者靜觀吸收萬物之神理,及讀者虛心接受作者之情義時之心態(tài),乃可有之”[33]??梢姡盁o我之境”講求的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融通、滲透,從而“以一種平和自然的情感狀態(tài)使人趨于平靜”[34]。
就讀者接受方式而言,艾略特認為讀者應該調動自身的知識儲備和邏輯思維去把握詩歌的深刻意涵。艾略特在創(chuàng)作《荒原》時旁征博引了30多個作家的56種作品和諺謠。[35]在寫作《空心人》《三賢哲的故事》時引用了諸多宗教故事,使用了象征、隱喻的手法。讀者須依賴于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和鑒賞力,經過抽絲剝繭式的理性分析,才能準確地理解它們的含義。而對于“無我之境”內涵的把握,讀者往往是通過直覺體悟的方式。讀者調動自身的想象、聯(lián)想,以自身的生命經驗去觀照詩歌的內在意蘊,獲得彼此之間的心靈感應,進而悟出詩歌的言外之味,從而獲得審美愉悅。張祥龍就說過,中國古典詩詞“不在于抒發(fā)些什么,描寫些什么,鋪陳些什么,而在于構成某種境界”,是一種“超出一切可對象化、現(xiàn)成化意義的意境或氣象”。[36]若用邏輯思維理解中國古典詩歌,讀者將無法領會詩歌妙處之所在。
就讀者接受效果而言,艾略特認為讀者的閱讀理解具有一定開放性、多元性。艾略特在《F·H·布拉德雷哲學中的知識與經驗》一文中指出“沒有任何視角是原初的或最終的;當我們探究真實世界時,我們指的是各種有限中心視角中的世界,這些視角就是各個主體,我們所說的真實世界是對我們而言的、當下的世界?!盵37]認為世界是多元的、相對的,不同視角的世界是不同的;在《詩的音樂性》中指出“詩的意義超過作者自覺的目的或者遠離它的本意”,[38]認為語言本身就具有多義性。就詩歌接受而言,讀者可以從不同視角進行解讀,各種解讀多元共存。再者,艾略特在創(chuàng)作《荒原》又給其做了26條注釋,這使讀者能更好把握作品的思想意義。盡管如此,《荒原》中諸多神話、故事以及隱喻、象征的手法的運用還是使文本意義呈現(xiàn)出諸多不確定性,給讀者留下了諸多空白點,使文本意義具有多元化特征。也就是說,艾略特認為,作品不僅應該表現(xiàn)出“作者對生活的深刻認知和對生命本質的準確把握,也帶來文章從心靈深處震撼讀者的多種可能”[39]。王國維則認為讀者的閱讀理解應該是建立在作者所要表達意義基礎之上。詩人與讀者能夠相互融合是建立在讀者對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詩境產生認同的基礎之上,而要產生這種認同就必須依賴于讀者對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思想的真正的理解,因此,在解讀文本過程中,王國維主張知人論事、以意逆志。在《<玉溪生詩年譜會箋>序》中他所說的“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40],強調的就是文本解讀的客觀性。
綜之,在比較視野下研究王國維“無我之境”說和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重新界定、評價兩者的內涵,可以發(fā)現(xiàn)來自不同文學傳統(tǒng)的詩學理論有諸多共同之處,也存在很大的差異。就作家與作品關系問題來看,王國維的“無我之境”說與艾略特的“非個人化”理論都重視詩歌的情感屬性,并且對超功利的、非個人化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推崇備至,體現(xiàn)出對詩歌情感本體論的共同認識。王國維將西方哲學、美學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相結合而提出的“無我之境”說,給中國“緣情”“言志”的抒情傳統(tǒng)注入了新的活力,推動了傳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艾略特在對高舉個人情感旗幟的浪漫主義文學反駁、回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提出了“非個人化”理論,糾正了當時個人情感泛濫的文學癥狀,并開辟了后現(xiàn)代詩風。就文學實踐來看,受傳統(tǒng)抒情詩學影響的王國維兼顧情感普遍性和個性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動力作用,受西方主客哲學思維方式影響的艾略特更偏向于重視理性情感的表達或是將情感個性熔鑄于理性之中。兩者都主張將情感作客觀化處理,將情感注入客觀事物、場景之中,間接抒情。就作品與讀者的關系來看,兩者存在明顯的差異。艾略特認為文本與讀者之間是平等交流對話的關系,并企圖通過對讀者施與恐懼的方式達到心靈啟迪的作用,同時也重視讀者閱讀的主體性、理解的多元化。王國維則認為作者、文本、讀者之間是相互融合的關系,主張通過召喚讀者進入作者的認知視野以使讀者產生審美的愉悅、獲得精神的自由,其非常重視讀者閱讀理解的客觀性。本文試著建立中西詩學之間的對話,對王國維“無我之境”說和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進行了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兩者代表著兩條不同的詩歌創(chuàng)作、批評的路徑,且對于糾正當代文壇存在的一些弊病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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