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在基本詞上的投影

高玉蕾

摘 ? ?要： 基本詞具有通用性，受地域文化的影響，某些基本詞會產(chǎn)生具有地域色彩的用法，而且以這些基本詞為構(gòu)詞語素形成一批具有區(qū)域色彩的合成詞。在山東濃郁的儒家文化影響下，基本詞“歪”、“低”形成具有山東方言特色的含義，并且以這兩個基本詞為核心語素構(gòu)成一批有方言色彩的合成詞。

關(guān)鍵詞： 基本詞 ? ?方言 ? ?歪 ? ?低

基本詞是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詞，往往使用頻率較高，為構(gòu)成新詞提供基礎(chǔ)。詞語是面鏡子，折射的是使用詞語的人們的生活狀況。即便是基本詞，不同的地域文化也會使其基本義具有不同的地方色彩。

齊魯大地是儒家文化的發(fā)源地，儒家的代表孔子和孟子皆為山東人。儒風(fēng)盛行的山東地區(qū)十分重視人們的內(nèi)在修養(yǎng)，主張“內(nèi)圣外王”?！兜拦鉂?jì)南府志》記載：“齊東民業(yè)耕桑，士尚廉恥。”《乾隆曲阜縣志》：“昔魯公之治也，首以尊尊親親為務(wù)，傳至僖公，又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wù)農(nóng)重谷，勸學(xué)興賢……故其國重禮教、崇信義，有先王之遺風(fēng)焉。”這樣的記載在山東府志中比比皆是。濃厚的儒家文化折射到詞語層面，形成一批特點鮮明的方言詞。這些方言詞以某些語素為基礎(chǔ)聚合成群，在以山東方言為背景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反映了人們極高的關(guān)注度，從一個側(cè)面記錄著人們的思想與價值判斷。下面以“歪”、“低”為例，考察地域文化對基本詞的影響。

一、以“歪”為構(gòu)詞語素的詞群

“歪”是個俗語詞，義為“不正”。在儒家文化中，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為“正”，“正”則為“?！薄！罢钡挠^念滲透進(jìn)生活的方方面面，《論語·鄉(xiāng)黨》記載孔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睹献印けM心上》記錄孟子對“命”的看法，“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管理國家的手段也是“正”，《論語·顏淵》記錄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子路》強(qiáng)調(diào)“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正”充滿“正能量”，我們行事的準(zhǔn)則“正確”是對一切符合事實、規(guī)律、道理或某種公認(rèn)的標(biāo)準(zhǔn)的稱呼。以“正”為構(gòu)詞語素的詞語多為褒義，與之相對的“斜”、“邪”則具有貶義，在通語中廣泛使用，茲不多論。俗語詞“歪”作為“正”的反義詞，含義豐富，可以與多個語素組合成詞。

（一）“歪”豐富的詞義系統(tǒng)

“歪”為“竵”俗寫?！墩f文·立部》：“竵，不正也。從立，●聲?！倍斡癫米ⅲ骸八鬃肿魍?。”《龍龕手鏡》：“歪，物不正貌。”“歪”多見于宋代以后的文獻(xiàn)中。

漢族崇尚“正”，“不正”則是“隨意、差、不好”，所以“歪”由“（形狀、姿勢等）不正、傾斜”，引申為質(zhì)量的“粗糙、不好、差，態(tài)度的隨意、粗疏”①。

元代“歪”與名詞的組合主要為無生命的物品。這種組合明代只見到“歪詩、歪酒、歪州”等少數(shù)幾個，其余組合多和人的行為特征、道德品質(zhì)有關(guān)。如：歪和尚、歪婦、歪人、歪話、歪意、歪語、歪念頭、歪心腸等。在這些組合中，“歪”的修飾對象既可以是具體的有形的人物，又可以是無形可摹的“意”、“念頭”、“心腸”等。組合意義指向為人，詞義多側(cè)重人物的品性?！巴帷钡拿鑼憣ο髲挠行蔚奈矬w輻射到抽象度較高的質(zhì)量、品格、性質(zhì)等，義域發(fā)生轉(zhuǎn)移的同時詞義泛化。另外，山東方言中“歪”還可以與詞綴“子”組成名詞“歪子”（例見《聊齋俚曲集》）。可見“歪”作為構(gòu)詞語素在明清時代使用非常頻繁，詞義泛化，用法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

（二）由“歪”構(gòu)成的特殊方言詞

在山東方言中，“歪”不僅可以單獨做謂語，作名詞、動詞前的修飾成分，還可以作為構(gòu)詞語素，構(gòu)成一批頗具地方色彩的合成詞。

1.歪憊、歪憋（歪鱉、歪別、歪撇）

《通俗文》：“‘疲極曰憊。憊，疲劣也?！薄皯v”為“極度疲乏、困頓、疲弱”，引申為“（情況）差、（品性）惡劣”等?！斗窖浴肪?0：“憋，惡也。”《集韻·薛韻》：“憋，惡也;一曰性急?！恫┭拧罚骸異阂玻辉恍约??！北热纭氨铩币辉~，義為“別扭、不順”。今山東方言仍稱人不順和或不合群為“謅憋”?！肮虉?zhí)、執(zhí)拗”從某種角度看，也是一種“惡、差”，這兩個義項之間應(yīng)屬于詞義引申。

“歪”的“隨意、惡劣、差”義，與“憊”的引申義“弱、差、惡”等義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語法上二者都可以做形容詞，在漢語雙音化趨勢的潮流中，“歪”與古老的構(gòu)詞語素“憊”在引申義的基礎(chǔ)上同義并列構(gòu)成新的合成詞“歪憊”。

（1）說起來的，不是說他刻薄，就是說他歪憊。（《醒世姻緣傳》第20回）

《漢語大詞典》“歪憊”條：“歪憊，猶無賴”?！巴釕v”一詞，僅于《醒世姻緣傳》（以下簡稱《醒》）中出現(xiàn)1次，很可能是個山東方言詞。

“歪”與“憋”詞性相同、語義兼容，內(nèi)容互相補(bǔ)充，在近義基礎(chǔ)上構(gòu)成合成詞“歪憋”，義為“任性、胡作非為、蠻不講理、惡劣”等。如：

（2）若果真賣與了劉舉人，這個歪憋東西，你合他纏出甚么青紅皂白？（《醒》第77回）

（3）權(quán)媼、戴姬、童寄姐，三人歪憋不差多。（《醒》第87回）

“歪憋”一詞在《醒》中出現(xiàn)頻繁，多達(dá)21次，用法靈活?？勺雒~前的修飾成分如例（2），也可以用如名詞如例（3），核心義為“不講理、撒潑、任性”。

從字形上看，“歪憋”又可寫為“歪鱉”“歪別”“歪撇”等。“歪憋”有重迭形式“歪歪鱉鱉”，如蒲松齡《戲三出·闈窘》：“俺則見歪歪鱉鱉，三三五五的鬼爛奚，吆吆喝喝搜仔細(xì)?！绷硗膺€可以與“頭”“腦”組成同義并列結(jié)構(gòu)“歪頭別腦”“歪頭鱉腦”等詞。

在搜尋的語料中，“歪憋”集中出現(xiàn)在《醒》及蒲松齡的作品中，其他作品②稀見用例，可見與“歪憊”類似，“歪憋”也可能是帶有山東方言色彩的方言詞。

2.歪揣、揣歪

“歪”修飾謂詞性成分“揣”，構(gòu)成偏正式合成詞“歪揣”，始見于元代文獻(xiàn)。

（4）你這形骸，其實歪揣。（《全元散曲·馱背妓名陳觀音奴》）

（5）于夫人此時運正也么高，盡著你歪揣濟(jì)著你叨。（《聊齋俚曲集·姑婦曲》第1回）

例（4）“歪揣”義為“長相丑陋”，與后例的意義“任性、胡作非為”等不同。明清時代“歪揣”一詞，除《聊齋俚曲集》（以下簡稱《聊》）外，僅在《醋葫蘆》中各見到1例，放在名詞前做定語?！稘h語方言大詞典》“歪揣”條：“歪揣，耍賴。冀魯官話?！薄巴岽А币辉~可能主要通行于山東地區(qū)。

“揣歪”一詞始見于元代，明清亦有少量用例。

（6）揣歪，使乖，枉自把心田壞。（《海浮山堂詞稿·感述》）

（7）張官人便說我從也么來，生平不會瞎揣歪。（《聊·富貴神仙》第3回）

例（6）“揣歪”與“使乖”并提，內(nèi)部構(gòu)造相同，意義相類?！按帷睉?yīng)為動詞性結(jié)構(gòu)，義為“使壞、搗鬼，任意行事”?！按帷?，元代以后少見。據(jù)目力所及，明清時代作者明確的作品僅于《海浮山堂詞稿》及《聊》中見到數(shù)例，很可能是當(dāng)時通行于山東地區(qū)的方言詞。另外，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歪揣”詞性為形容詞，可以作謂語，也可以作修飾、限制名詞，而“揣歪”無此用法。由此可見，“揣歪”與“歪揣”不僅詞序不同，語法特點與意義也均有差別，應(yīng)為兩個詞，《漢語大詞典》只收“揣歪”，而無“歪揣”條，可補(bǔ)。

二、以“低”為構(gòu)詞語素的詞群

表達(dá)空間觀念的“高”、“低”是漢語中的一對基本詞，使用頻繁，以本義為基礎(chǔ)，衍生出其他用法。“高”用為形容詞可指“品德高尚、清高”等?！暗汀庇脼樾稳菰~可指“地位、價格、質(zhì)量等不高”。在獨特的地域文化映射下，山東方言形成了特有的含有道德評判意味的“低”，并以此義為基礎(chǔ)，構(gòu)成一批合成詞，形成這個基本詞在山東方言中的鮮明個性。

（一）通語中“低”的用法

《說文新附·人部》：“低，下也?！薄暗汀庇脼樾稳菰~指“空間距離小”。“低”可以引申為“質(zhì)量、身份地位、才能見識、運氣的低劣、差”等。低”除單用外，還可以后接無生命名詞，構(gòu)成“低銀”、“低錢”、“低貨”等詞。“低”由指稱空間引申為抽象的評價人物的見識、物品的質(zhì)量及成色，與“低”組合的詞語，都是無生命的物體，“低”是對客觀物體的評價。

（二）山東方言中特殊的“低”

在山東方言中，“低”由對客觀物體的評價進(jìn)一步引申為對人物的評價，特別是從道德品質(zhì)方面進(jìn)行評價。單用的如：

（8）縱然有十大功勞遮羞臉，這件事比鱉不如還低一扎?。ㄙZ鳧西《木皮散人鼓詞》）

（9）這艾滿辣是那低人之中更是最低無比的東西?。ā缎选?7回）

上揭數(shù)例中“低”單用為形容詞，常做句子的謂語，“低”的主語皆為人或者人物的行為，“低”是對人物品德、事情品格的評價，義為“差、壞”，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有強(qiáng)烈的譴責(zé)意味?！暗汀迸c“歹”語義相近，可以并列組成“低歹”。如《醒》第72回：“這行生意畢竟有些低歹，兩老口攛掇程大姐擇主嫁人?！薄暗痛酢边B用僅于《醒》中見到1例，義為“不好”，這種不好不是一般意義的不好，而是指在別人眼里品行惡劣、低賤，被別人瞧不起。

（三）山東方言中以“低”為構(gòu)詞語素的特殊合成詞

表示道德評價的“低”在清代山東方言中除單用外，還可以作為構(gòu)詞語素與其評價對象構(gòu)成合成詞。

1.低人、低物

（10）這外科十個倒有十一個是低人;這艾滿辣是那低人之中更是最低無比的東西?。ā缎选?7回）

（11）狄周買了材來，可可的這個低物站在門口穪豆芽菜。（《醒》第80回）

《漢語大詞典》載：“低人：壞人，品質(zhì)惡劣的人?！薄暗臀?，猶言壞家伙，壞蛋?！逼鋵崱暗腿恕迸c通語中的“壞人”不完全等義，“低人”不是窮兇極惡或者奸險刻毒的大惡之人，“低人”主要指那些背后使絆子、挑唆生事、思想情操卑下之人，意思接近通語中的“小人”。雖然上古時期“人”、“物”均可以用來稱呼人類，但后來分化后“物”與“人”相對，主要指無生命的物體，斥人為物，本來就有貶義，前用帶有道德評價意味的“低”修飾，厭惡色彩更明顯。此稱呼僅于《醒》中見到1例。

2.低嘴、低心

“低”還可以作為構(gòu)詞語素，修飾人體器官“嘴”、“心”，構(gòu)成合成詞“低嘴”、“低心”。

（12）珍哥這樣一個潑貨，……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計罷了。（《醒》第8回）

（13）（寄姐說）：“叫他使低心，用毒計，嚇殺孩子，愁我不死么！”（《醒》第80回）

“使低嘴”指珍哥說不中聽的話或在背后說壞話;“低心”指“心腸不好，背后使壞、耍陰計”?！缎选分小暗托摹惫?3例，均為此意?！暗托摹弊钤缫娪谔拼墨I(xiàn)，唐后一直沿用，意義與山東方言不同。僅舉兩例如下：

（14）低心逐時趨，苦勉祗能暫。（唐韓愈《秋懷詩》之7）

（15）只是夏方做了乞丐，把昔日的行為一些也沒有了，低心小意，下氣怡聲，故此陳亥亦無芥蒂。（《鼓掌絕塵》第19回）

上述兩例中“低心”指小心翼翼、屈意去做?！靶摹痹诠湃说囊庀笾幸恢北豢闯扇菁{思想的容器，以上組合中的“低”應(yīng)為具體空間距離向抽象空間——“心”的隱喻用法。通語中的“低心”猶“屈意”，內(nèi)部語義關(guān)系為動賓，即“放低心意、委屈自己”;山東方言中的“低心”為偏正結(jié)構(gòu)，即“壞心眼”，二者同形異構(gòu)。

綜上所述，詞語蘊含的詞義本身的特點與特殊的地域文化共同促進(jìn)詞語在特定區(qū)域內(nèi)的發(fā)展與演變。在“歪”“低”詞義演化過程中，山東地區(qū)濃厚的儒家文化是詞義演變背后的有力推手。儒家文化非常重視內(nèi)心修養(yǎng)，關(guān)注人物品性，推崇賢德，講求人際的有序和諧相處，鄙視不顧名節(jié)、不顧廉恥的蠅營狗茍之人?！罢弊鳛槌B(tài)，受到人們的推崇，與之相反的“歪”則是人們厭棄的，因此促生具有道德評判意義的“歪”及由“歪”構(gòu)成的一批詞語，這些詞語帶有濃厚的山東方言特色。稱贊行為道德“高尚、杰出”的“高”由本義表示“空間距離大”引申而來，身份地位、才能、運氣、質(zhì)量等存在差距與空間距離的差距有一定的相似性，因此“高”的反義詞“低”的詞義由具體空間向抽象的物體優(yōu)劣及品性方面引申，詞義虛化、詞性不變。通語中這種帶有主觀色彩的引申為方言用法的產(chǎn)生拓展詞義空間，山東方言將這種評價推及人的品行領(lǐng)域，最終形成獨具山東方言特色的“低”的詞義系統(tǒng)，并以此為基礎(chǔ)產(chǎn)生一批由“低”為構(gòu)詞語素的具有方言色彩的合成詞。

注釋：

①《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均漏收此義項，可補(bǔ).

②《野叟曝言》兩例，一例出自萊州府（屬山東）鄉(xiāng)宦“又全”之口，另一例用于敘述語言中.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自籌經(jīng)費項目“從詞匯史看明清官話與江淮方言”（2012SJD74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