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大門的門框有兩米來高,我站在門檻上,伸手便可摸到門楣。門前光線暗淡,掛著蛛網,飛著蜻蜓,時而也有少許的野蜂在墻壁上筑巢,嗡嗡地低吟。
大門老舊了,頭上蓋著的瓦越發(fā)黑了,松木的門板和門墩、門檻都成了棕黑的顏色。兩旁的土坯墻也斑斑駁駁。門頭上的瓦溝里長了一些石簾花。
每到有人開門,“吱呀”聲庸懶沉重。門里的巷道只有二三米寬,比較深,都鋪了瓦磚。開門聲在深深的巷子里緩慢地流淌。
巷道里有一口老井,井檻上寫著“龍泉清”三個字。
小時候,我常常坐在門檻上,聽野蜜蜂輕聲吟唱,望著井檻和“龍泉清”幾個字發(fā)呆。井水清澈,井檻上長滿了青苔。井里有一條紅魚,聽說是奶奶爺爺打井時就養(yǎng)下的了。常常會看到奶奶蹣跚走過老井,她會情不自禁地朝井口張望一會。她似乎是在照自己的臉。我覺得奶奶往井里一照,臉色似乎紅潤了一些,走路也精神了許多。
奶奶穿青布長衫,個子顯得矮小,臉上皺紋很多,眼睛小卻明亮,時不時會透出神秘的光亮。
有人敲門,奶奶來到門前,俯身到門縫前,望是誰來了。看清門外人,才作出最后的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
這天,我坐在門里的石墩上,遠遠看見奶奶來了。深深的小巷里,太陽光很亮,天空藍得深邃虛幻。我坐在暗處,看到奶奶手搭涼棚四下里看。也沒有人敲門,我不知奶奶到門口做什么。奶奶看四下里沒人,便往墻上掰了塊土坯。這時,我看到了奶奶手上的玉手鐲和纖細的手指。那只玉手鐲晶瑩透亮,映襯著奶奶枯瘦的手腕和手指。奶奶的玉手鐲仿佛在空中搖曳。
這時,奶奶的手指顯得十分靈活,一塊堅硬的土坯瞬間掰下來。掰下就急忙往嘴里塞,然后不停地咀嚼。
我曾多次在大門口看見奶奶悄悄地在門口吃墻上的土坯塊。
后來,我在《百年孤獨》里讀到雷貝卡吃泥土的情節(jié),驚奇地發(fā)現(xiàn)和我在老屋門口看到的情形相似。
我很少看到奶奶這樣慌張,她從來都是一臉淡定??吹侥棠躺裆衩孛?,我坐在暗處不敢做聲。
土坯咀嚼碎了,咽下去了,奶奶用繡花手帕把嘴抹干凈。奶奶的手帕上繡著一朵鮮艷的山茶花,用一只別針別在胸口。抹干凈了,奶奶自言自語念叨。
我聽不清奶奶在念叨些什么。奶奶只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講她的納西母語。
奶奶走了,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門后的那根門杠。門杠光滑,有小碗口粗,棕色,圓潤,冷冷的橫在大門中間。
走到老井邊上,奶奶又往井口張望了一下,我想她是在望那條紅魚。我多次想往井里扔點東西喂那條紅魚,奶奶都嚴厲地禁止。她說:這條魚是不能吃東西的,它只能喝干凈的泉水——吃其他的東西它就死了。
奶奶還用毛巾把“龍泉清”三個字認真的擦拭了一下。這三個字是我爺爺寫的,寫得不好,但很認真,我清楚地記得,龍泉清的龍寫的是繁體字“龍”。
這口老井是奶奶嫁到我們村子的時候打下的。奶奶的娘家在麗江一個叫風流溝的茶馬古道上,她家世世代代經營著一所馬店。馬店地處交通要道,生意很好,每天都住滿來往的馬幫。生意很好的原因,聽說與奶奶的漂亮有關。年輕的馬幫們,來往麗江都喜歡住風流溝。
所以,奶奶家的馬店隨時都人歡馬叫,馬鈴“叮叮當當”在響,年輕的趕馬人打著口哨,那尖銳的口哨聲伴隨著馬糞味、牲口的汗水味在院子里彌漫。馬幫來了,奶奶婀娜的身姿在院子里十分引人注目。奶奶嬌小玲瓏,細腰,圓臀,臉蛋像秋天里的蘋果,眼里常常像有一泓清泉蕩漾。當奶奶扭動著的身體走過馬店,馬幫們的眼睛都亮了,說話聲音特別響亮。他們都忘記一天長途跋涉的勞累。
然而,那些想入非非的馬幫們,都不敢輕易招惹奶奶。奶奶的爺爺是個非常有名的老東巴。
奶奶小的時候,常常搖著爺爺?shù)臇|巴鈴走過馬店的大雜院。那鈴聲清脆,細膩,傳遞出難于言說的魅力。東巴爺爺曾經預測,奶奶將來接替他的位置。東巴爺爺準備將我的奶奶許配給風流溝另一個東巴世家。
爺爺和奶奶的婚姻具有傳奇色彩。奶奶是跟爺爺逃婚來到我們村子的。那個夜晚,奶奶跟爺爺手牽手逃到了我們村子。奶奶和爺爺逃到我們村子的時候,在村北頭“妃子寺”旁的牌坊前放了一掛鞭炮。那時候,寺院里剛剛響起夜半鐘聲,清冷的石牌坊上照著淡淡的月光。
鞭炮是奶奶準備好的,一直裝在裹著一件七星披肩的包袱里。奶奶說這是她們風流溝的習慣,說放了這掛鞭炮她就是爺爺?shù)娜肆恕?/p>
鞭炮驚動了整個妃子村的人。夜色朦朧中許多人都猜測說:不知是哪個馬幫又拐著女人回來了。當人們看到爺爺領著奶奶進村的時候,誰都有些想不通。他們沒想到爺爺會“拐”到如花似玉的奶奶。爺爺是個馬幫,常年趕馬跑麗江和鶴慶。但爺爺是個不太稱職的馬幫。在妃子村子里,不是好馬幫說不到好媳婦。
爺爺膽小,趕馬的時候,一個牲口的籠頭,拴在另一個牲口的馬鞍上,生怕牲口跑掉。爺爺是村子里唯一讀過私塾的馬幫,生得秀氣,說話文質彬彬,完全不像一個趕馬人。但爺爺?shù)氖趾莒`巧,會彈優(yōu)美的弦子,他總是要帶上弦子趕著馬上路。村子里會彈弦子的馬幫不少,但爺爺?shù)南易优c眾不同。別人的弦子是三根琴弦,爺爺?shù)南易邮撬母傧遥环Q為“月琴”。爺爺?shù)摹霸虑佟敝虚g有一面小鏡子,像個小月亮,弦軸上雕了精致的龍頭。爺爺?shù)氖种感揲L,每當他抱起“月琴”的時候,修長的手指上流出優(yōu)美的聲音。爺爺?shù)纳ひ粢埠?,會唱十分動聽的民間小調。就是這種原因,一些年輕女子暗暗喜歡爺爺……
爺爺娶了奶奶就不趕馬出門了,這讓奶奶非常失望生氣。奶奶不喜歡守在家里的男人。奶奶說:我寧愿嫁一碗米的趕馬漢,也不嫁一斗米的守家奴。
爺爺不對奶奶做任何解釋,和奶奶在門口的巷子里挖了一口井,養(yǎng)上了一條魚。說也奇怪,井挖好以后,又養(yǎng)下了魚,奶奶就安分得多了。她喜歡在井口照自己了。
那條魚原來是黑色,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就變成紅色的了……
奶奶面色紅潤,步履蹣跚離開老井的時候,爺爺望著她的背影囁嚅著說:你奶奶臉紅了,是“回光返照”了——可能要去了。
爺爺說話不太清晰,原因是他中風了。爺爺?shù)淖彀陀行┩崃?,說話不清楚不說,還會流口水出來。爺爺奶奶都不知道是血壓高導致中風了,他們把中風的原因歸咎于墊了糯谷草草墊。太陽好的時候,奶奶把爺爺?shù)呐垂炔輭|拿到院子里來照太陽,輕輕地拍打著草墊上的灰塵。草墊上還會拍下紅色的臭蟲或黑色的螞蟻。所以,只要奶奶拍打草墊,院子里的雞就會圍了過來。那些雞的嘴上瞬間沾滿了鮮血。
拍打著草墊,奶奶對我說:你爺爺那樣子,越來越難看了,再歪就更難看了。我把從娘家?guī)淼墓菲と熳幽媒o他墊上了。
爺爺不管奶奶說他嘴歪了,依然說自己的。他依然重復地說道:你奶奶臉紅了,是“回光返照”了——可能要去了。
奶奶耳朵早就不好了,但爺爺?shù)脑捤齾s又聽得清。聽到爺爺說她“可能要去了”的時候,她停住了拍打,掉頭罵道:老鬼!你才要去了呢!
爺爺就不敢說話了。
奶奶就把一套“老衣”讓爺爺穿上。奶奶說:“老衣”要在世的時候穿一穿,不然到陰間便不貼身。爺爺?shù)摹袄弦隆笔且患焖{的緞子長衫,一頂黑錦絨布的瓜皮帽。瓜皮帽上,奶奶特意做上了一個紅色的頂子。
爺爺偶爾穿著這身“老衣”在村子里走一遭。妃子村人說爺爺真像個秀才。
奶奶關心爺爺,爺爺從來就怕奶奶。奶奶隨時罵爺爺,說自己是嫁錯人了,說自己是前世欠了爺爺?shù)馁~。奶奶還罵爺爺后來不趕馬不出門是被一個叫“風擺柳”的女人絆住了。
所以我對“風擺柳”這個詞印象極深。
村子里真的有“風擺柳”這么個女人。直到現(xiàn)在,老人們對“風擺柳”的描述還在妃子村流傳。他們說“風擺柳”瓜子臉,臉色白皙細嫩,四肢柔軟飄逸,如柳絮飄搖,從巷子里走過,速度比常人快,甩著手,扭著腰,感覺十分妖冶。
可惜“風擺柳”紅顏薄命,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
奶奶好像有一種預感,預感爺爺會好上“風擺柳”。爺爺不去趕馬了,奶奶也不讓爺爺出門。奶奶在老屋旁買下了一片田地,閉門種下了一片罌粟。大片罌粟花開的時候,奶奶站在田邊,臉也映紅了。奶奶趕快讓爺爺上好了門杠,不讓任何人進屋……
父親對我說,奶奶對爺爺產生戒備心理是一個春天的上午。那天,奶奶在屋旁地里欣賞罌粟花的時候,村西的小河邊隱隱約約傳來琴聲和山歌。奶奶立刻辨出這琴聲來自爺爺?shù)脑虑?,那山歌又仿佛出自“風擺柳”之口。奶奶到院子里去找爺爺,發(fā)現(xiàn)大門敞開著,馬廄里的那匹棗騮馬也不見了。爺爺沒事的時候喜歡趕著棗騮馬到小河邊放風飲水。
奶奶決定去河邊尋找爺爺。奶奶出門的時候,特別地打扮了一下自己。那天,她特別穿上了天藍色的“佳水布”衣裳,戴上了黑色的首巾,腰間系了條百褶圍裙。天氣晴朗,太陽金光閃閃,初夏的田野里,秧苗碧綠,麥子金黃,河邊的柳絮飄飄搖搖,浮到了水面。
奶奶匆匆忙走到田野里,果然看到了爺爺正在與“風擺柳”對歌。
奶奶的預感千真萬確。然而,奶奶不知道這種對歌只是妃子村里的一種習俗。每到栽秧季節(jié),村子里的男女青年就會在田野里邊干活邊對歌。所以,春夏之交,妃子村的田野都會飛出了清脆的調子。大片的栽秧田里,水的亮色圍繞著所有的女子,她們迷人的氣息在農田里彌漫。
奶奶卻認定是“風擺柳”纏上了爺爺。田埂上長滿了青草,奶奶腳步開始踉蹌,像踩著海綿一樣的,視野也開始模糊。奶奶依稀看到爺爺和“風擺柳”相隔比較遠,一個在柳絮輕飄的河岸,一個在水光晶亮的秧田。遠遠的,奶奶看到“風擺柳”手不停地栽下了秧苗,嘴上卻唱出了優(yōu)美的山歌。
然而,就在奶奶快要到達小河邊的時候,“風擺柳”的調子偃旗息鼓?!帮L擺柳”的調子停了,爺爺?shù)脑虑僖碴┤欢埂?/p>
自從聽了“風擺柳”的山歌,奶奶的耳朵不太好了,除了爺爺說話,任何人說話她都說聽不見。奶奶停止了罌粟的種植。奶奶喜歡上了巫術。
奶奶的東巴爺爺?shù)脑挼玫搅蓑炞C,逃婚離開風流溝十多年后,奶奶開始了她的東巴活動。同時,奶奶的巫術是無師自通。她在我家的老樓上設了祭臺,掛起了經幡,每天點起了香火,搖起了磬鈴。除了祭祀需要,奶奶不準任何人自行上樓。
自從信奉上了東巴后,奶奶行蹤詭異,說話神秘。只要走到神臺,她就閉上了眼睛,耳朵也有了聽覺。她唱經、算命打卦,無一不精。每到初一十五,我家的老樓上,便響起了清脆的磬鈴聲和奶奶的唱經聲。奶奶的唱經是我們聽不懂的她的納西母語。奶奶的磬鈴聲和唱經聲讓整個妃子村蒙上了神秘色彩。
時間不長,便有人到我家找奶奶測風水、合婚、測八字……哪家的牛馬丟了,人走失了,都會來找奶奶卜卦。奶奶在祭臺前點燃了香煙,祈禱一會,然后拿起了她的兩片羊角卦。奶奶做東巴時間不長,兩片羊角卦光滑,顏色漆黑,顯得很舊了,顯然是用過不少年代。爺爺說,這羊角卦是她的爺爺早就藏在她的羊皮披肩里的了。
奶奶卜的卦,總是十不離八九。
奶奶最靈驗的是“走陰”。奶奶說她經過做法事后便能看到陰間的人,與地獄里的人對話,把陰間人的話傳回來,又把陽間人的話傳到陰間。奶奶只是在非常特殊的時候才做這種法事。后來,奶奶在“風擺柳”家做的那場“走陰”法事讓我終生難忘。
奶奶的另一項特殊功能就是“喊貓”。村子里哪家的人病得不行了(主要是年輕人),就請奶奶去“喊貓”。奶奶要夜半的時候才去病人家。黑夜里奶奶不要人去接她,伸手不見五指,奶奶跟著一只大黑貓,步履輕盈,兩腳如風,不用指點就找到了病人家。
到了病人家里,奶奶燒香、點燈、卜卦、做法事。那只大黑貓靜靜地呆在奶奶身邊,眼睛里撲閃著藍色的光。奶奶慢慢地便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臉色瞬間由紅變黑,人也抖抖索索,嘴里學著貓叫并不停地叫著病人的名字,那聲音纏綿悠長,在夜空里飄蕩。奶奶說,她是在幫病人叫一個替死鬼。
村子里人說,如果夢中聽到有人叫自己,一定不能答應,如果答應了,就要替那個病人去死。奶奶成了妃子村里十分神秘的人物。妃子村的人,都十分怕奶奶,也有人稱奶奶是“蠱婆婆”,說那只黑貓就是奶奶養(yǎng)的蠱。
走下祭臺,奶奶是個正常人。在我眼里,她與妃子村的老人沒有兩樣。同時,隨著年齡增大,爺爺奶奶常常像小孩子一樣辯嘴。沒有人的時候,爺爺奶奶都陷入沉默,只要有人,他們就嘀嘀咕咕,互相指責和猜忌。有時候,我覺得爺爺奶奶的辯嘴好像只是辯給我聽的。我覺得他們要我在面前的時候才辯嘴。
有一天,奶奶看到爺爺離開了,小聲對我說:你要對你爺爺好,他至今可能還藏著一塊很值錢的煙土。
奶奶說,有一年,家里一塊最值錢的煙土突然失蹤了。奶奶說爺爺去賣煙土回來,賣了煙土卻交不出錢來。爺爺也說不出煙土的去向。奶奶一直認為,煙土不是給了“風擺柳”就是他自己藏起來了。爺爺那么小心的人,煙土肯定不會丟失。
奶奶要我對爺爺好,就是要我每天給爺爺端茶端飯。
一天,奶奶突然對我說:你爺爺整天說我回光返照,要去了,如果我真的去了,你端茶給你爺爺喝嗎?
看到我不作聲,又問:你端飯給你爺爺吃嗎?
說完,也不期望我回答,卻是搖頭嘆息著進老屋去了。
奶奶爺爺住的屋子在樓房堂屋的最里面。
樓房是爺爺奶奶靠種罌粟修下的,是妃子村典型的樓廈房,高矮錯落有致,陽臺、走廊、書房、香臺、堂屋布局得當。門窗都是請有名的劍川木匠雕刻的,龍鳳蘭草,幽竹游魚,蓑笠漁翁,都是古樸風雅,熠熠生輝的。堂屋里有靈臺,有香爐,掛著經幡,點著油燈。時間久了,整個堂屋的墻壁,門窗和彩畫,還有精心描繪的房梁都被香煙薰黑了。奶奶爺爺結婚的對聯(lián),從來沒有換過,大紅紙變成了棗紅,對聯(lián)上的字依稀可辯: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
奶奶回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便把門關上了,她也好像永遠地消失了。
奶奶不見了,我會情不自禁地盯著那屋子門看一會。里面什么動靜也聽不到。我不知道奶奶會在里面做些什么。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奶奶才走出小屋子。這時候,奶奶已經洗了臉,穿戴整齊。她的雙手捧著一杯油茶,站在院子里祭獻,態(tài)度十分虔誠,閉著眼,低著頭,嘴里念念有詞。先是從東南西北祭獻,然后她對著太陽念叨好些時辰。
爺爺?shù)闹酗L越來越嚴重了,有一天終于睡下起不來了。奶奶開始服侍爺爺了。一天,奶奶走到院子里來叫我說,讓我去為爺爺捶背。爺爺總說背上疼得不行。
我從來沒有進過爺爺奶奶的房間,一直對奶奶爺爺?shù)奈葑映錆M神秘感,同時也感到恐懼。聽到奶奶的召喚,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奶奶看到我畏畏縮縮的樣子,便拉住了我的手,把我往屋子里拉。奶奶的手指纖細,仿佛盡是骨頭。她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我茫然地跟著她進進了屋子。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溫暖而怪異的味道撲面而來。中成藥的味道、陳艾葉的味道、老年味道……應有盡有。進了屋,奶奶放開我,點亮了豆油燈。我看到屋子只有十來平米,但鋪了兩張窄床。爺爺躺在靠北的那張床上,蓋著老土布的印花被子。豆油燈下,我看到爺爺瘦骨嶙峋,半閉著眼睛。眼睛里放出微弱的光亮。
奶奶說:你孫子來幫你捶背了。
爺爺喃喃地說:要你捶。從來都是你捶,你捶才舒服。
奶奶對我說:你爺爺老糊涂了,我的手也沒勁了!
奶奶不由分說地掀開了爺爺?shù)谋蛔?。爺爺?shù)纳砩媳M是骨頭,肋骨都清晰可見。
我趕忙往后退。
奶奶對我說:你不要怕,他是你爺爺呢!
我忐忑著走上前,握緊拳頭,使勁捶打著爺爺?shù)谋巢俊?/p>
爺爺?shù)谋成吓九局表懀业氖稚弦伯a生了疼痛感。但是我不敢停下來。
爺爺呻吟著說:木祥的手不得力,沒有勁,我的背還是疼。
奶奶無可奈何地說:我的手也沒有勁了。
爺爺只好說:你去叫木祥找根棒子來,那樣就有力了。
我趕快走出屋子,去找一根柴棒。我找遍了整個院子,都找不到合適的木棒。最后,我在廚房門口找到了一根吹火筒。這根吹火筒是楸木樹枝做的,用了好多年了,光滑,油膩,發(fā)著淡青色的光亮。
我拿著吹火筒進了屋子,奶奶高興起來,眼睛里發(fā)出了光亮,說:木祥真聰明,這吹火筒就是捶背的材料。
我得到了奶奶的鼓勵,便用吹火筒在爺爺背上使勁捶著,吹火筒在爺爺?shù)谋成习l(fā)出“啪啪啪”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捶著捶著,爺爺就睡著了。
看到爺爺迷糊著,奶奶悄悄對我說:你問你爺爺,煙土到哪里去了。
我還沒說話,爺爺喃喃地說:丟失了,煙土丟失了。
奶奶嘆了口氣,說道:真還是給了“風擺柳”了!
然后轉過頭又對我說:你爺爺是想喝油茶了。
聽到喝油茶,爺爺翻了一下身,咂了一下嘴。
奶奶于是說:我說對了吧,俗話說,“三天不吃油茶飯,十二欄桿打偏偏”。你爺爺是趕馬的時候慣下的喝油茶的毛病了。
奶奶就在老屋里燒起了炭火。一個拳頭大的陶罐從床底下拿出來了,一砣豬板油雪一樣白,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雪白的板油。奶奶就用豬油在炭火上用陶罐里烤米。奶奶枯瘦的手靈巧地抖動著陶罐,慢慢的,屋子里彌漫著糊米的味道。
我卻不停地用吹火筒為爺爺捶背,捶著捶著,爺爺感到舒服了,發(fā)出哼哼聲。爺爺說:只有你奶奶才能烤出這種味道。
奶奶說:怎么不喝“風擺柳”的茶,到頭來還是要我服侍。
聽到奶奶說起“風擺柳”,爺爺就不說話了,靜靜的任奶奶數(shù)落。
奶奶說:我說到“風擺柳”的時候,你爺爺就不叫疼了,他可能心里順暢了……
爺爺去世了。爺爺去世后奶奶的思維異常地活躍。她知道死去一位老人,在妃子村是件大事,喪事的辦理,關系到一個家庭在村子里的聲望。
奶奶更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讓父親率領我們去村子里磕頭報喪,請鄉(xiāng)親們參加爺爺?shù)脑岫Y。
我家院子里從來沒有那樣熱鬧過,昔日清靜的老屋里人聲鼎沸,煙霧彌漫,香氣襲人。奶奶坐在堂屋,接受人們的慰問,她還要指揮宴席及裝柩事宜。此時的奶奶,淡定自若,運籌帷幄,一副大家風范。
自己的家人,奶奶不能自己做主持,她根據(jù)主持看好的時辰,首先拿出備好的老衣給爺爺穿上,然后入柩。紅色的棺木里睡著爺爺,他穿上了奶奶準備好的天藍色的緞布長衫,戴上了錦絨布的黑色瓜皮帽。瓜皮帽上紅色的頂子十分搶眼。
然而,棺木里的爺爺,始終是半睜著眼睛。妃子村的習俗是死人入柩不能睜著眼睛。主持入柩的法師讓父親去抹爺爺?shù)哪?,爺爺?shù)难劬σ廊徊婚]。
父親無可奈何地離開。
主持人便讓父親去叫奶奶。奶奶站在棺木前端詳了一會爺爺,一滴清淚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奶奶緩緩俯下身,她枯瘦的手掌在爺爺?shù)哪樕陷p輕一抹,爺爺?shù)难劬烷]上了。然后,棺木的蓋子才打上了木質的鉚釘。
爺爺出殯的時候,奶奶讓我們跪在老屋在大門口“背棺”。昔日緊閉的大門,打開了厚厚的門扇,門前的墻壁上,插上了青色的香燭,那根圓潤的門杠上,綁上了白色的孝布。奶奶思維十分敏捷,她指揮著抬棺的八個大漢,要他們把爺爺?shù)墓啄纠@過老井。
老井上,父親做了一個木質的井蓋,井蓋上掛著一把老銅鎖。
這時候我匍伏在地,看著奶奶的的臉,我突然想起她吃土坯塊的情景。
爺爺去世后,奶奶與“風擺柳”盡釋前嫌。
“風擺柳”的病痛也多了起來,變得多愁善感,比從前沉默寡言。一天,她們在一個廟會上相遇。“風擺柳”也老了,但衣服還是穿得整潔,眼睛明亮有神,頭發(fā)梳得光亮,身材纖瘦,走路飄飄如仙。見到我奶奶,拉住她的手親切地叫了一聲老姊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要請奶奶走一回陰。
晚上,奶奶早早地就到“風擺柳”家?!帮L擺柳”也率領著子孫們,早就等候在堂屋里。奶奶一臉虔誠,先在堂屋的神臺前燒紙火請神。先燒黃紙,再燒白紙,青香燭也插在了香爐里。堂屋里香煙彌漫,奶奶的磬鈴響起,“風擺柳”便率子孫全部跪在了堂前。手搖磬鈴,奶奶開始念咒語,完全是只有她聽得懂的咒語。念著念著,奶奶慢慢失去了知覺,好似完全不在人世了。奶奶說她是到了陰間。奶奶整個人都發(fā)起抖來,聲音也變調了,完全不像真實的奶奶。
堂屋里的人都嚇住了。“風擺柳”起身,眼神神秘,擺手對大家說:不要慌!堂屋里安靜下來。堂屋里安靜了,奶奶臉都綠了,綠著臉開始發(fā)話了。但聲音嘶啞。奶奶一呼喊,說主人家陰間人的靈魂也回來了。
奶奶還說她看到“風擺柳”家死去的人在陰間的事了。
“風擺柳”趕快帶領子孫們磕頭。
奶奶閉著眼,抖動著身體,嘶啞著聲音說:你家的亡靈熱鬧得很呢,整個院子熙熙攘攘。
“風擺柳”家的人跪在神案前,情不自禁地往院子里看,院子里空空蕩蕩。但他們還是相信奶奶的話,認為自己家的亡靈真的回來了,都忙著磕頭。
于是,奶奶問“風擺柳”家的人:個頭不高,身穿青布上衣,黑色大褲襠的是你家的什么人,已經進屋了。
“風擺柳”聽了,與兒孫們竊竊私語,商量了一下,說這人是侯光斗。
侯光斗是“風擺柳”的丈夫。侯光斗死得早,那時候奶奶還沒有嫁到我們村子里來,怎么會知道他入柩的時候是穿青布上衣,黑色大褲襠的呢?
還沒來得及讓“風擺柳”家的人驚嘆,奶奶說:對了,這個操四川口音的是你家的什么人?哭哭啼啼嚷著要什么債。
“風擺柳”家的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
奶奶說:想不起來?但人家不走呢!再想一想。
“風擺柳”的婆婆老邁了,別人想不起,她卻知道呢,癟著嘴說:還不是那個過去幫我家趕馬的肖馬幫,趕馬路上被猴子扳石頭下來打死了,一年的長工錢沒有付……
“風擺柳”聽了,連忙燒紙,說道:肖馬幫,這世界都說是人死賬爛!你在世的時候,主人家對你也不薄,領些錢回去吧,早去投生呢……
“風擺柳”邊說邊燒了些紙錢。
然后,奶奶又繪聲繪色地傳回死去的人想對活人說的話,又說是能把“風擺柳”家想對死人說的話傳到陰間。這個晚上,奶奶成了死者與活人的傳聲筒……
紙錢燒得差不多了,奶奶的臉色好像回轉了一些。然而,時間不長,奶奶馬上又抖動起來,嘶啞著聲音問道:怎么了,這個時辰了,又進來了個瘦高個的,穿藍色緞長衫的,頭戴瓜皮帽的?
“風擺柳”家的人都吃驚,想站起來的又跪下了。然而,都猜不出這個人,想不起自家有這么個人。
奶奶說:想不起來啊,真沒有啊?但真是進來了啊,瓜皮帽上,還有個紅頂子的——有點像個秀才呢。
“風擺柳”眼里卻是噙著淚花了。他知道是我爺爺?shù)撵`魂去她家了。
“風擺柳”只是什么也不說。
奶奶說:是不是我家那老鬼走火入魔走錯了門,我把他趕出去!
然后搖了一會磬鈴,說道:出去出去,回家去,我給你燒油茶。
說著說著奶奶就醒了。奶奶醒了,用枯瘦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后對“風擺柳”家的人說,這個人回去了,可能是走錯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