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從藝術空無到影像倫理:阿甘本的姿勢論轉向
張揚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隨著藝術虛無時代的到來,現代人逐漸喪失了自身的姿勢。這種喪失既是人類自然身體姿勢的衰亡,更是歷史積淀的語言文化姿勢的衰微。在不可見的權力運作下,姿勢喪失自然性的同時,越來越多的生命也變得模糊不清。人類企圖在電影中通過影像來捕捉喪失的姿勢,找尋姿勢的復歸。阿甘本正是在對現代藝術危機,到對藝術表現中影像問題的思考過程中,形成“姿勢論”的批判。由此,阿氏展現了純粹姿勢憑借自身的力量呈現人類“中在”的在場,駕馭其中不可能的可能的場景,并為將來提供了一個開放性的空間,一個非中央集權的、非目的論的、非身份政治的,即政治作為純粹中介性的來臨的共通體。
阿甘本;姿勢論;藝術空無;影像倫理;中在
意大利哲學家喬治奧·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從其第一本著作探討藝術的主體性開始,便關注到現代藝術的斷裂與危機。爾后,他又對廣告、電影、攝影等領域進行了理論化的研究,力圖考察各種藝術表現中的影像問題,并從中形成了獨具創(chuàng)見的“姿勢理論”,也可稱之為“姿勢論轉向”(gestural turn)。阿甘本的“姿勢論轉向”,從美學、倫理學、政治學等領域延伸到了像邁布里奇的“動作研究”、福柯的“裝置理論”、德勒茲的“運動影像”以及戈達爾和德波的“蒙太奇”等電影哲學的研究[1]。
因此,“姿勢”就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身體的某種姿勢形態(tài),更是與倫理、政治、美學等層面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在阿甘本看來,“姿勢”作為文學批評的武器,使批評家能夠把作品的意圖分解為一個個姿勢的星叢;“姿勢”作為電影的核心要素,起著收回失去姿勢的社會所失的同時記錄這種喪失的作用;“姿勢”亦是一種“純粹姿勢”(pure gesture),即對中在(中介性)的展示,它使手段變得可見。筆者認為姿勢的觀念是描繪阿甘本從藝術空無到影像倫理運動的關鍵,也為其生命政治理論、來臨中的同通體的身體等后期的思想提供更加清晰的理解。本文試圖闡明阿甘本從藝術到電影的理路中所建構起來的姿勢的譜系,以及思考現代人在姿勢喪失之后通過電影等影像藝術所呈現的深層意涵。
早在古希臘時期,哲學家柏拉圖就呼吁要將詩人逐出理想國,認為詩人具有“煽動人心”的罪狀,使觀賞者沉溺于審美體驗從而改變其精神狀態(tài),不利于城邦的穩(wěn)定。然而,柏拉圖的這一論斷,對現代人來說似乎并不受用。正如黑格爾所宣稱的“藝術終結論”中所言,藝術早已不再是真理存在的最終極方式,藝術在現實中的崇高地位業(yè)已丟失。對此,阿甘本在他的處女作《沒有內容的人》(The man without content)中開啟了對現代美學的批判,對現代藝術的現狀及命運作出了審視。與黑格爾將希望寄托于理念的哲學理路不同,阿甘本則更加注重藝術的現實問題,對觀者與客體對象的關系、創(chuàng)作者與作品的關系、觀賞者與創(chuàng)作者的分裂、審美判斷與創(chuàng)作原理的分裂、制作與實踐的區(qū)別、藝術作品的根源性構造等方面均作了充分的思考。
在阿甘本看來,康德純粹從觀賞者的角度考慮藝術和美,把觀賞者帶入美的概念中,并且以先驗論為基礎,確定了審美判斷的四個特征,即無利害關系的愉悅、無概念的普遍性、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和無規(guī)范的規(guī)范性??档略趯γ赖目疾熘?,把美感與利害關系完全割裂,形式原則更能體現藝術的非功利性,給觀賞者帶來最直接的審美愉悅。于是藝術的內容被逐漸拋棄,形式在保持以自身為目的的審美快感的同時,摒除了其他所有目的,消解藝術與現實的聯系。尼采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出發(fā),批判康德“美是無利害關系的愉悅”的定義,揭示觀賞者與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分裂,認為藝術不僅僅是觀賞者的藝術,還包括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但是,尼采無意中陷入了另一個“極端”,即他所強調的是一種天才主觀意志主導的美學模式,召喚一種只為藝術家而存在的藝術。在阿甘本眼中,這種模式雖然使“對藝術的反思從毫無利害關心的觀賞者轉向利害關心的藝術家一方”[2]2,但也令“藝術家陷入越來越自由而稀薄的大氣層,使他們脫離鮮活的社會組織,朝向美學領域中極北的無人地帶”[2]16。所以,不論是康德的無利害關心的觀賞者角度,還是尼采的利害關心的藝術家,都昭示了現代美學逐漸遠離藝術的現實性,趨向于建構藝術自己的封閉世界。
柏拉圖所言的藝術能喚起某種“神圣恐怖”(Divine terror)而今已全然失效,阿甘本回到中世紀時期的“珍奇的房間”,即各種雕像、繪畫、奇珍異寶、自然標本等藝術品陳列其中,構成了“一個小宇宙,以一種和諧的混雜中復制了動物、植物、無機物的宏觀宇宙”[2]30,“個體物件只有通過進入‘珍奇的房間’這個和諧的小宇宙,才能獲得各自的真實意義”[2]31。也就是說,在這些房間里,藝術不再是作為單個的物件孤立存在,而是在這個縮小的宇宙中扮演著反映世界的角色。正如阿甘本說的那樣,“藝術品已不再是人類棲居在大地上的具有本質意義的尺度,因為藝術讓棲居變得可能的既不是自治的領域,也不是某種獨立的身份,而是對整個人類世界的壓縮與反映”;在此,“藝術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世界,進入博物館劇場這一非時間性的美學維度,藝術開啟了它無止盡的第二次生命”[2]33。于是,藝術品的原初統一性被分裂成“審美判斷”和“沒有內容的藝術主體性”,“藝術家與信仰與神性聯系在一起的時代已經消失,如今純粹的形式創(chuàng)作原理成為藝術的最高真理,實現作品自身的潛能,并獨立于任何內容”[2]47。
形式與內容的分裂,使得藝術品不斷轉向空無(idle emptiness)的境地,就如阿甘本所言的那樣,“不論是在創(chuàng)作素材,還是作品形式上,如今的藝術家都處于空白狀態(tài),內在意識無法跟任何內容達成統一”[2]54。藝術家喪失了自身的內容,成了沒有內容的人,而藝術變成否定自身的否定,變成自我消除的無。盡管阿甘本認為藝術并未就此死亡,沒有內容的藝術主體性變成一股純粹否定的力量,獲得了超出自身壽命的永生;但是,阿甘本也看到了形式與內容的分裂,把藝術引向了虛無主義的狀態(tài),也使得現代藝術陷入了漫長的黃昏期?,F代藝術的危機,在阿甘本看來,亦是“詩”的創(chuàng)制危機,詩與哲學的統一性喪失的危機。對此,阿甘本并非采取消極否定的態(tài)度,而是以積極的姿態(tài)認為藝術只有通過文化傳遞的續(xù)接以及實踐過程把非存在變成存在,進入到真理空間,才能找回人類詩意的棲居。然而,藝術的線性時間被打破、歷史傳承的斷裂又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藝術與現代性之間出現的裂痕也需要長期不輟的探索去彌合。
阿甘本與那些樂于批判而無歷史使命感的哲學家不同,他在意識到現代藝術空無、斷裂等問題之后,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尋覓解決問題的思想路徑,希望讓折了翅膀的藝術天使,重新飛騰于歷史的天空。1975年,阿甘本在倫敦瓦爾堡學院(Warburg Institute)圖書館花了一年的時間搜集資料,為后來《詩節(jié):西方文化中的詞與魅影》(Stanzas:Word and Phantasm in Western Culture)的出版作了準備性的研究工作[3]84。此外,也正是在對阿比·瓦爾堡(Aby Warburg)的研究中,阿甘本發(fā)現了一種特殊的基于影像的美學以及姿勢的觀念,并在考察中注意到現代人姿勢的喪失。
在《關于姿勢的筆記》(Noteson Gesture)中,阿甘本呈現了吉爾·德·拉圖雷特(Gilles de la Tourette)在1886年對人類步態(tài)的研究,即對人類走路姿勢的研究。拉圖雷特在這項研究中注意到抽搐、痙攣性抽搐以及各種特異行為的擴散和劇增現象,診斷出了現在被稱為“妥瑞氏癥候群”(Tourette’s syndrome)的病理狀態(tài),人類最普通的姿勢第一次受到嚴格的科學方法的分析。阿甘本將此現象描述為“姿勢領域的普遍化災難”[4]51,并細心地發(fā)現,“自1885年以來成千上萬被觀察到的姿勢失控的狀態(tài),在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中不再被記錄了,直到奧利弗·薩克斯(Oliver Sacks)于1971年冬天在紐約的大街上散步時,幾分鐘內看到三個妥瑞氏綜合癥病例”[4]52。阿甘本則指出,“解釋記錄消失這一現象的假說之一是:運動失調、抽搐、肌張力障礙已經成為常態(tài),或者在某種意義上說,所有人都喪失了對姿勢的控制力,同時以狂躁的方式行走和擺出姿勢”[4]52。顯然,阿甘本贊成這一假說,并不僅僅想說明人類身體的步態(tài)姿勢的生理缺陷,而是為了引向“19世紀末,資產階級確定喪失了其姿勢”[4]49的斷言。
艾利克斯·穆雷將阿甘本所言的姿勢分為“復數的姿勢”與“單數的姿勢”。所謂“復數的姿勢”是指以往人們所持有的關于人類活動和運動的連貫感,一種具化感和可交流感,此類姿勢的衰落是心理學通過觀察和控制而取得的內在性發(fā)生分解的結果。而單數的姿勢,則與復數姿勢的虛假統一相反,是使某種手段本身變得可見的那個過程,借此,它也就成為了中介性的展示并超越美學、語言和主體性而進入倫理和政治領域。[3]87阿甘本所預見的資產階級姿勢的喪失,既包括復數姿勢的喪失,也有單數姿勢的喪失;既有個體姿勢的喪失,更有資本主義社會整體姿勢的衰落、虛假統一性的破裂。具體來說,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是人類“主體姿勢”的喪失,即生命自主性的侵蝕。在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發(fā)展帶來物質和科技巨變的同時,人類被卷入自身發(fā)動的技術漩渦,成為機器操控下麻木的生產個體。本是人類掌握自身命運的主體姿勢,逐漸淪喪為附庸于技術的姿勢。不僅如此,所謂的現代民主政治把西方社會引向自由的同時,也將生命劃入新的管制中,伴隨而來的亦是主體姿勢的喪失和新一輪的孤獨。正如弗洛姆所說:“在‘自由’的盛名下,生命喪失了全部結構,它由許許多多的小碎片拼湊而成,各自分離,沒有任何整體感,個人像兒童面對一堆積木一樣獨自面對這些碎片?!保?]人類經歷著一個“去主體化”和“自我片斷化”的過程。
其次是人類“精神姿勢”的消逝,即影像等藝術品靈韻的消失。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曾猛烈批判了藝術品的復制技術與電影藝術的發(fā)展,把藝術的本真性逼入絕境,導致傳統的藝術分崩離析。而藝術的復制手段使它越來越適合展覽,藝術的崇拜價值逐漸轉換成了展覽價值,充滿靈韻的藝術被框在展覽中,走向靈光消逝的時代。阿甘本基本沿襲了本雅明對藝術復制技術的批判思想,也認為人類從傳統儀式中建構起來的具有神圣性的精神姿勢已經不斷衰落。不僅于此,他還進一步認識到影像的神話式刻板性已被打破,影像不再被認為是完整的、動態(tài)的,而是膠卷上的定格畫面。
再次是自然“語言姿勢”的遺忘,即人類語言經驗的剝奪?!白藙莶皇且粋€絕對的非語言元素,某種程度上說,它與語言密切聯系”[6]77,而人類源始的自然語言姿勢卻從將純粹的前巴別塔時代的語言轉化為人類話語,把自然轉化為歷史[7]60。這種自然的在人咿呀學語之前的純語言姿勢的喪失,阿甘本認為是人類幼年的事實(換句話說,為了說話,人類需要離開幼年而被建構起作為語言內部的主體)打破了符號的封閉世界,同時把純粹語言轉化為人類話語,將符號變成語義系統[7]55。如今,與意義有著某種天然聯系的完整的自然語言的丟失,已成為不爭的事實。
喪失姿勢的時代并未擺脫姿勢的困擾,“對于已經丟失了自然感覺的人類來說,每一種姿勢都成了一種命運”[4]53。盡管阿甘本揭示了現代藝術的空無、現代人姿勢的喪失,但也不能說他就此希望回到先前認為的身體完整而統一的狀態(tài),或是原初經驗未缺失的形式。阿甘本所主張的是對姿勢的新的可能性進行思考。
在阿甘本看來,尼采是較早意識到現代人抹除姿勢、把姿勢變成命運的哲學家,其永恒復歸的思想只有作為姿勢才是可理解的。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也是已經失去姿勢之人的芭蕾舞。而當時代意識到姿勢失去造成的損失,并試圖恢復它時,已經太遲了。伊莎朵拉·鄧肯和謝爾蓋·佳吉列夫的舞蹈、普魯斯特的小說、帕斯科利和里爾克的偉大的青年風格(Jugendstil)的詩歌,以及最后也是最能作為模范的無聲電影,追蹤著人類最后一次試圖召喚即將從指間永遠滑落的魔法圈[4]53-54。同時,阿甘本注意到,阿比·瓦爾堡開始了“影像科學”(science of image)的研究,這門研究以作為“歷史記憶的結晶和僵化為命運”的姿勢為核心,將影像媒介置于藝術史的角度進行考察。雖然很難說阿甘本在電影、姿勢論等方面的思考是否直接借鑒了瓦爾堡的影像理論,但不能否認的是瓦爾堡的研究確實為阿甘本的藝術觀提供了某種方法上的關聯。
阿甘本在對電影的研究中,找到了姿勢的復歸,認為“在電影中,已經失去姿勢的社會試圖立刻挽回所失之物并且記錄這種喪失”[4]53。不得不承認,電影藝術帶給我們這個時代的變革與沖擊,以及它在藝術領域中的顯赫地位,是以往任何一種藝術無法比擬的。電影可以通過運動的切片,構建起人類世界的自然姿勢,或是客觀現實的再現,或是人類主觀情感世界的勾勒。與瓦爾堡專注于從純粹的西方藝術圖像史角度研究影像不同,阿甘本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能夠在影像的研究中察覺到人與影像的密切關系,把人類稱之為“看電影的動物”[8]。他聲稱人類是唯一對影像本身感興趣的動物,而其他動物只是感興趣,它們誤以為影像是真實的東西,一旦發(fā)現是偽造的,便完全失去興趣[9]200。這種人與電影之間的特殊關系的發(fā)現,同樣也是基于對人類社會大量的圖像藝術史的研究,但在阿甘本那里,這并不是一項純粹的藝術編年史工作,而是懷有彌賽亞使命感的走向救贖的工作。電影敘事所創(chuàng)造的影像王國顯示了文字記錄無法企及的魔力,無所不能地重現人類喪失的姿勢,記錄姿勢的喪失。
與此同時,阿甘本對德勒茲的“運動影像”(Movement-Image)理論,即認為電影影像不是靜止的切片(coupes immobiles),而是運動的切片(coupesmobiles),是自身內在于運動之中的影像,作了補充說明,得出“電影的要素是姿勢而非影像”的重要結論。對此,阿甘本指出每個影像事實上都是由于兩極對立,而變得富有活力:一方面,影像是姿勢的具體化和消亡(這是作為死亡面具或象征的意象),另一方面,影像又使動態(tài)保存完好(如在邁布里奇的快照,或任何體育攝影中)。前者對應于自主記憶所抓住的回憶,后者則對應于無意識中顯現的影像閃爍;前者存在于奇特的孤立中,后者作為部分總是指向以自身的方式超越整體。[4]56也就是說,影像徘徊于靜止與運動之間,既可以有意識地使姿勢消失,也能夠無意識地記錄運動的姿勢。不過,阿甘本進一步指出:“甚至是《蒙娜麗莎》、《宮女》也不能被看作是固定不動的、永恒的形式,相反,應該視之為某個姿勢的片段或一部已經消失的電影的定格畫面,只有在這部電影中,這些畫面才能重新獲得它們失去的、真正的意義?!保?]56-57原本看似固定完整的圖像、畫面實際上是動態(tài)的姿勢,這種動態(tài)還蘊含著潛能的一面,即沖破運動碎片受阻的能量。就如阿甘本解釋的那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某種訴訟(litigatio),某種我們必須打破的一直在影像中起作用的麻痹化力量的魔咒,仿佛在整個藝術史中產生了一種將影像解放為姿勢的無聲的呼喚。這正是古希臘人通過雕像打破身上的束縛開始運動的民間傳說所要表達的……電影將影像帶回姿勢的故土”[4]57。
在這里我們看到,阿甘本從《沒有內容的人》中顯現的“斷裂”的藝術史觀走向碎片化的影像主義,藝術品被視為一系列斷裂的、破碎的、定格的影像(畫面),繼而又發(fā)現了整個藝術史是從影像走向姿勢的解放,如雕塑等藝術突破靜止的束縛的過程與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論譜系直接相關。因此,由于電影的中心在姿勢而非影像,所以它在本質上屬于倫理與政治領域,而非簡單的屬于美學領域[4]56。
關于什么是姿勢這一問題,阿甘本援引了古羅馬語言學家瓦羅(Varro)《論拉丁語》(On the Latin Language)中的觀點來進行說明。瓦羅追溯到亞里士多德對創(chuàng)制(poiesis)與行動(praxis)兩個術語的重要區(qū)分,即創(chuàng)制的目的是外在于制造本身的,而好的行動本身就是目的,認為某人能做(making/facere)某事但未必行動(acting/agere),比如詩人編一出戲而不表演它,演員表演它但非創(chuàng)作了它;羅馬皇帝既不“做”(makes/facit)也不“行”(acts/agit),而是“維持”(carry on/gerit)。阿甘本贊同瓦羅對姿勢的分析,認為姿勢的特性在于其中既無東西產出(produced)也無行動(acted),更是某種東西持續(xù)著(endured)和維持著(supported);同時,姿勢打開了倫理(ethos)的領域,這個領域是人作為自身更加適當的領域。[4]57另外,瓦羅展現了一種新的行動,即第三種行動:如果創(chuàng)制是基于目的的手段而行動是無手段的目的的話,那么姿勢則打破了目的與手段之間,使道德陷于癱瘓的虛假替代,相反凸顯了手段,正是由于這一原因才能既不轉變?yōu)槟康?,同時又脫離中介性軌道[4]57。因此,姿勢并非是身體朝向某個目的的運動,而是“對中介性(mediality)的展示:是使手段變得可見的過程”[4]58。換言之,姿勢使得人類之“中在”(being-in-a-medium)得以呈現。
正如阿甘本舉例所言的,在色情電影中,人們目擊表演者向他人提供快感的姿勢,并通過自身的中介性保留這種懸擱,因為拍攝和展示的正是這種向觀眾提供的新的以及難以理解的快感中介性;或者像啞劇那樣,姿勢按照最熟悉的目的展示出來,并在欲望與滿足、丑行與回憶之間保持懸擱,也就是馬拉美說的“純中介”之中。通過姿勢向人傳遞的并非是目的本身的領域,毋寧說是純粹且無盡的中介性的那個領域[4]59。這種中介性的持續(xù)除了在舞蹈、色情電影、啞劇等動態(tài)的藝術形式中得以展現外,“從本質上講,所有這些姿勢的表現都是回到語言,才具有更普遍的可交流性”[10]。
在《科莫雷爾,或論姿勢》(Kommerell,or On Gesture)中,阿甘本指出,科莫雷爾把語言的姿勢定義為在表達中沒有被窮盡以及在孤獨時刻被捕捉的語言層。在沒有窮盡的表達中姿勢變成了寓居在語言中的無言,這種無言并非失語,而是一種“積極的沉默”(positive silence)[11]。姿勢不言說什么,因為它所展示的是作為純粹中介性的人類的語言之中在(being-in-language)的展現。阿甘本將這種積極的沉默稱之為“塞口物”(gag)。該詞的字面義指的是塞到口中使人無法說話的物件,也意指演員為了彌補語塞或失憶的而進行的即興表演[4]59。由此看來,姿勢是對可交流性的交流,是有關不可言傳之物的姿勢。阿甘本把這種無言視為與哲學的無言類似,呈現了人類語言之中在,即純粹姿勢(pure gesture)。
“批評就是把作品融于純粹姿勢的領域,這一領域存在于心理學之外,且在某種特定意義上,也超出了所有闡釋。它不對文學史或體裁理論開放,卻對像俄克拉荷馬或科爾德隆的世界大劇場那樣的舞臺開放。被賦予最高姿勢之后,作品繼續(xù)存活,像沐浴在末日之光中,存活于其形式的服飾和概念的意義毀滅之后?!保?]80這些劇中的人物從文字的束縛中、從固定的角色中解放出來,徘徊在現實與虛擬、生活與藝術、特殊與一般之間。姿勢在文本中作為一個“塞口物”不直接顯現某種目的,而是在一種中間性的狀態(tài)中將語言本身、語言之中在展露為一場宏大的記憶缺場,一種無可救藥的語言缺陷。
純粹姿勢是對人類語言之“中在”的呈現,也在對作者主體性的探討中得以表現。在《作為姿勢的作者》中,阿甘本探討了福柯的《什么是作者?》一文。??抡J為,在寫作中,與其說是主體的表達,不如說是一種空間的開放,在此空間中,寫作的主體不斷消失:只有在他缺場的獨特性中,作者的蹤跡才能被找到。“這種缺場的獨特性描述了本質上是靜態(tài)的時刻,而阿甘本則是將這種靜態(tài)的缺場置于動態(tài)之中?!保?]81作者將自身投入到文本的游戲中作為姿勢在場,這種姿勢是每個表達行動中未得到表達之物,通過在表達內部建立表達中心的空無,來使表達成為可能。也就是說作為姿勢的作者在缺場與在場之間,并不是何時何地在場的能直接觸及的現實性的東西,而是與種種裝置(dispositif)手對手的搏擊(hand-to-hand combat),尋求使表達成為可能的姿勢在場。就像詩的發(fā)生,“既不在于文本、也不在于作者、更不在于讀者,而在于作者和讀者在文本中把自身置入游戲,并同時無限地從游戲中抽身的那個姿勢”[12]。主體也正是在這種被置入游戲的對抗中被打開了,在姿勢中展示還原這一姿勢不可能性的地方,并成為一種類似道德主體、生命形式的東西。
阿甘本以敏銳的眼光察覺到現代藝術的斷裂與空無,認為隨著藝術虛無時代的到來,現代人也逐漸喪失了自身的姿勢。在阿甘本看來,這種喪失既是人類自然身體姿勢的衰亡,更是歷史積淀的語言文化姿勢的衰微。在不可見的權力運作下,姿勢在喪失自然性的同時,越來越多的生命也變得模糊不清。人類企圖在電影中通過影像來捕捉喪失的姿勢,找尋姿勢的復歸。阿甘本的姿勢論也確實打開了一個非中央集權的、非目的論的、非身份政治的,即政治作為純粹中介性,意味無盡頭的來臨的共通體(the coming community)[9]194。由此,阿甘本的姿勢論關涉人類社會的生存境況與現實問題,并為其生命政治理論的建構打下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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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Art Em ptiness to Image Ethics:Agamben’s Gesture Turning
ZHANG Yang
(School of Humanities,Jiangnan University,Wuxi214122,China)
With the upcoming of art nihility era,modern people has gradually lost the getures of themselves. This sense of lost is not only contabescence of human natural body’s gestures,but also decay of the lingustic culture in the historical accumulation.Under the operation of unseen power,gesture loses naturality,andmore and more lives also becomes ambiguous.Human intend to record real facts about the loss and recover it through the image world in cinema.Agamben offered his reflections on modern artistic crisis in the early period,and later explored the image in the artistic expression.In this process,the creative“Theory of Gesture”was put forward by him.Thus,pure gestures indeed present human’s presence of“being-in-a-medium”by his own power,make the impossible possible,and provide an open space for the coming community,whcih is a noncentralized,un-teleological,not identity political community,it is a common group purely mediated by politics.
Agamben;Theory of Gesture;art emptiness;image ethics;being-in-a-medium
J905
:A
:1672-3910(2017)03-0057-06
10.15926/j.cnki.hkdsk.2017.03.010
2016-12-09
2016年江蘇省普通高校學術學位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KYZZ16_0300)
張揚(1993—),女,浙江浦江人,碩士生,主要從事西方當代文學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