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前期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論
——以“瑤溝系列”“和平軍旅系列”為中心

楊希帥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閻連科前期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論
——以“瑤溝系列”“和平軍旅系列”為中心

楊希帥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鄉(xiāng)土審視、農民書寫一直是當代作家閻連科寫作的重要主題，這也使他成為當代文學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堅力量?！艾帨舷盗小薄昂推杰娐孟盗小弊鳛殚愡B科鄉(xiāng)土書寫的重要存在，寫出了穿梭在鄉(xiāng)村與軍旅兩個不同空間中的農民的生存特性。把閻連科的鄉(xiāng)土小說放在新文學鄉(xiāng)土小說史中來考察，其小說精神的獨特性在于閻連科在批判性與審美性兩種鄉(xiāng)土審視之外開啟了一種平視性的鄉(xiāng)土審視，這種平視性的鄉(xiāng)土審視的形成又與非知識分子化的寫作立場與苦難敘事有著緊密聯(lián)系。

閻連科；鄉(xiāng)土小說；“瑤溝系列”；“和平軍旅系列”；非知識分子化；苦難敘事

一、鄉(xiāng)村與軍旅：兩種空間中的農民書寫

20世紀90年代，作家閻連科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后來被批評家稱為“和平軍旅系列”的小說。這批小說多半以農民軍人為主人公，以軍營為人物生活背景，文學批評界一般也將閻連科的這些小說放在中國軍事文學的范疇中進行討論，并且把《夏日落》《中士還鄉(xiāng)》和《尋找土地》視為20世紀90年代軍事文學的代表作品。但是，正如暢冰冰在《認同失地的彷徨——從閻連科小說中透視農民軍人》中所說：“將閻連科‘農民軍人’主題小說局限在軍事文學范圍中進行討論是不夠的，其作品人物固然有軍人這一身份，放在閻連科所有作品中宏觀來看，他們是‘瑤溝系列’的鄉(xiāng)土人情主題的開拓與深化，從‘瑤溝系列’到‘農民軍人系列’再到后來的‘耙耬山脈’一系列長篇小說，其內在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保?］因此，我們可以將“和平軍旅系列”小說置于閻連科鄉(xiāng)土書寫的脈絡中，作為“瑤溝系列”鄉(xiāng)土審視的延伸來把握其內在精神。

鄉(xiāng)土審視、農民書寫一直是閻連科寫作的重要主題，雖然在“和平軍旅系列”中，他把人物生活背景置換成軍營，但是他所關注的依然是農民以及鄉(xiāng)村苦難。并且，當農民從土地上逃離出去，進入到軍營這樣一個有別于鄉(xiāng)土的世界時，農民與軍營將構成一種看與被看的關系。農民軍人在鄉(xiāng)土世界所形成的生活習慣、思維邏輯、行事風格，將更加鮮明地凸顯出來。也因為有了軍營這個獨特的參照系，農民軍人的身份意識才更加清晰。他們雖然身在軍營，頂著軍人的稱謂，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們仍然把自己當作農民。同時，作為一名軍旅作家，閻連科對“軍事文學”這個概念本身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他曾在言談中表露過這樣的觀點，“我個人不太贊成‘軍事題材’這種說法，這種對小說的歸類式劃分”，“我認為‘軍事文學’這樣的提法對文學本身是極大的限制，比如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按我們的理解是純粹的軍事文學，但是，它進入文學視野時，人們根本不會去想它是軍事文學，當我們說《戰(zhàn)爭與和平》時，我們決不會說它是‘軍事文學的高峰’，而是說它是‘文學的高峰’，也許這是我們局限的一部分”［2］55。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閻連科是不太贊同簡單地以題材給文學分類的。在他看來，一切文學的標準都應該是廣義的人，而不是狹義的軍人，只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關照的對象不一樣而已。而對于閻連科自己，他始終關照的對象是農民。即使他把筆觸摸到農民軍人身上，本質上念念不忘的還是農民的命運，只是把農民的生活空間由鄉(xiāng)土世界置換到軍隊世界，其實是另一種獨特的農民書寫。

在創(chuàng)作“和平軍旅系列”之前，閻連科主要集中創(chuàng)作的是“瑤溝系列”小說?！艾帨舷盗小敝饕伞冬帨先说膲簟贰冬帨系娜疹^》《往返在塬梁》《鄉(xiāng)間故事》等6部小說組成。這幾部小說從各個方面寫出了底層農民的苦難和反抗苦難的歷程，后來這幾部中篇結集成長篇小說《情感獄》出版。耐人尋味的是，《情感獄》是以主人公青年連科離開農村參軍來結尾的。而在“和平軍旅系列”中，青年農民離開農村參軍恰恰是故事敘述的時間起點。正是因為農村無法給這些人所需要的物質生存保障，所以他們就把參軍作為改變命運的一個手段，參軍的目的并不是所謂的保家衛(wèi)國，而是生存危機下選擇的一條出路。也就是說，如果農村可以提供給他們舒適溫暖的生活，他們是不會選擇參軍的?？梢韵胂?，盡管參軍了，他們身上的農民意識和農民習性絕不會因為軍人身份而有什么改變，相反，將會如影隨形地滲透在他們的生活以及生活的軍隊世界中，作為生活的邏輯指導著他們的思想與行動，使他們成為穿著軍裝的農民。于是，“和平軍旅系列”小說常常給人這樣的印象，即軍隊世界所強調的國家至上的集體主義政治原則在農民軍人身上絲毫沒有產生作用和效果，它們無法重塑農民軍人的世界觀與人生觀。與此相悖的卻是，農民思維與鄉(xiāng)土邏輯卻在軍隊世界中如魚得水，最終使軍隊世界成為鄉(xiāng)土世界的一個延伸地帶，并服從著鄉(xiāng)土邏輯。如此，軍隊與鄉(xiāng)村這兩個異質性的世界因為農民軍人的參與獲得了相應的同一性。不過，這也從側面證明了閻連科小說世界的封閉性。

學者梁鴻這樣論述村莊邏輯的特點，她說：“村莊邏輯不同于主流政治權利話語，不同于精英知識分子話語，也不同于陳思和所提出的‘民間精神’，它是一個開放的同時又是極為穩(wěn)定的思維廣場，以它對漂浮在民眾生活之上的時代主流話語的消化能力和同化能力消解著權力話語形態(tài)，從而形成獨特的權力表達方式。它雖然有自己的力量和反抗方向，但是卻常常受著各種政治話語的擠壓并最終受之牽引為之服務，它的力量是內部性的消解，并沒有擁有自己真正的公共空間，因為它從來都是歷史的‘他者’。它的生存立場使它無法形成真正的理性立場，而表現(xiàn)為對權力的模仿、復制和‘群體性’?！保?］175-176根據(jù)梁鴻的論說，村莊邏輯與時代主流話語始終呈現(xiàn)著規(guī)訓與疏離的雙重關系。村莊邏輯無論是對時代主流話語的規(guī)訓還是疏離，其實都是農民生存危機下的自救之舟。為了能夠在軍隊里獲取生存空間，閻連科筆下的農民軍人極為巧妙地運用村莊邏輯消解著時代主流話語。正如上文分析的那樣，村莊邏輯的極致運用最后可以消解軍隊世界與鄉(xiāng)土世界的異質性，使軍隊世界成為鄉(xiāng)土世界的延伸地帶。同樣，生存至上的原則也會使農民軍人暫時疏離村莊邏輯，從而規(guī)訓到時代主流話語上。農民軍人對時代主流話語的規(guī)訓往往產生的是悲劇性結果，這成為農民苦難敘事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昂推杰娐孟盗小睂τ谶@種悲劇結果的描寫往往集中在農民軍人的愛情婚姻方面?！蹲杂陕潴w祭》中春生為了獲得提干資格，成為毛選背誦英雄，一直壓抑對雪梅的情欲，以至于使自己一度喪失了性能力；《和平戰(zhàn)》中郁其林為能夠成為城市人，背棄了自己家鄉(xiāng)的對象李妮子，娶了市政府打字員吳萍，最終卻因為感情不和與城鄉(xiāng)差異走向離婚的地步；《四號禁區(qū)》中的鳶孩因為必須遵循在職軍人不準戀愛的原則，就只能和喜歡的小菊過著地下夫妻式的生活。這些小說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時代主流話語，尤其是軍隊世界所倡導的生活邏輯對于個人幸福的壓制。但是，時代主流話語和軍隊世界提倡的生活邏輯恰恰是符合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而農民軍人對合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規(guī)訓，以及因為遵循主流話語所產生的悲劇性代價，也說明了農民反抗苦難的悲壯和酷烈。

行文至此，我們一直在談論的是農民軍人在軍隊世界為擺脫鄉(xiāng)村苦難所付出的種種努力，卻沒有涉及一旦這種努力失敗了，或者對這種努力產生倦怠后農民軍人的出路何在。事實上，閻連科的“和平軍旅系列”小說有不少篇章是以“還鄉(xiāng)”為故事敘述的時間起點，探討還鄉(xiāng)后農民軍人在鄉(xiāng)土世界中的生存處境。這方面比較知名的作品就有中篇小說《中士還鄉(xiāng)》《尋找土地》《寂寞之舞》《大?！?，長篇小說《生死晶黃》等。在這些小說中，還鄉(xiāng)的農民軍人一般是以軍隊世界的失敗者生活在鄉(xiāng)土世界的，比如《中士還鄉(xiāng)》中的中士，《寂寞之舞》中的郭松剛，《生死晶黃》中的大鵬。他們無論是由于在軍隊中努力失敗而還鄉(xiāng)，還是因為厭倦軍隊、懷念鄉(xiāng)土而還鄉(xiāng)，重新回到鄉(xiāng)土世界中，他們的身份總是尷尬的，他們甚至成為了鄉(xiāng)土世界里的“零余人”。當初參軍的動機是為了改變命運，他們身上背負的可能不僅僅是家族的使命，甚至是整個村莊的希望。因此，一旦他們在軍隊世界中沒有建樹，意味著整個家庭和村莊為他一人所做的犧牲將付諸東流，而這個家庭和村莊在鄉(xiāng)土世界的權力和宗法結構的位置將仍然處于屈辱性的位置。所以，他們的失敗意味著他們對鄉(xiāng)土世界苦難反抗的背離，這種背離與鄉(xiāng)土世界的希望是背道而馳的。正因為此，才有了《中士還鄉(xiāng)》中士換婚的失敗，《生死晶黃》中村人對大鵬還鄉(xiāng)后的疏離，《寂寞之舞》中周圍人對天才軍人郭松剛以“瘋子”相待種種敘述。閻連科如此不厭其煩地描寫農民軍人還鄉(xiāng)后的生存處境，一方面再現(xiàn)了鄉(xiāng)土世界的權力與宗法結構，與之前創(chuàng)作的“瑤溝系列”小說在主題上得到很好的銜接，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閻連科鄉(xiāng)土苦難敘事的側面再現(xiàn)，再次表現(xiàn)了農民反抗苦難的艱難以及他們的生存特性。更重要的是，“還鄉(xiāng)”敘事結構呼應了“離鄉(xiāng)”的敘事結構，從而很好地溝通了鄉(xiāng)土與軍隊兩個世界，看出兩個世界的同一與異質。

閻連科以還鄉(xiāng)為敘事時間起點的中篇小說中最與眾不同的是《大?！贰Ｒ驗樗鼘懗隽水斵r民軍人擺脫了根深蒂固的農民意識，以軍人角色來自我定位后，重新回到農村所遭遇到的尷尬處境。與所有的農民參軍目的一樣，大校汪洋最初參軍也是為了獲得物質生存的保障，而不是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意識。在軍隊里，他以農民的毅力和智慧，不斷得到各種獎勵與榮譽。不過，軍隊的歷練只是使他改變了以往饑餓與屈辱的命運，獲得出人頭地的機會，卻并沒有改變他的農民意識，也就是說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己，而非為國。真正使他思想轉變的事件是排長李劍之死。李劍是在汪洋即將提干時空降而至的，他的到來使得汪洋提干的希望破滅了。與常理相違背，汪洋并未發(fā)泄他的不滿，而是更加勤勤懇懇地訓練隊伍，并且在戰(zhàn)爭爆發(fā)時主動提出參戰(zhàn)的請求，以致得到了軍隊首長的嘉獎。但是，最后到前線參戰(zhàn)的卻是李劍，并且李劍犧牲在戰(zhàn)場上。這樣的結局也許早在汪洋的預料之中，因為他所有的作為不過是一場農民智慧的表演。但是，他無法預料的是，李劍之死卻改變了他的一生。當他知道李劍是基地司令的兒子，看到李劍遺留下的日記對他的夸獎，他知道了真正的軍人是什么樣的。因此，善待軍裝和軍營成為他對李劍最好的祭奠。這樣，一個真正的軍人隨著李劍之死誕生了，他從農民徹底轉變成了深愛軍裝、熱愛軍營的軍人。這也是汪洋與自己的故鄉(xiāng)、家人產生思想隔閡的開始，這種思想上的隔閡在父親葬禮上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軍人汪洋一心要趕回導彈發(fā)射基地，好親自指揮新型導彈的發(fā)射。但是，哥哥汪海一個電話就給他請了假，讓他錯失了對一個軍人來說最重要的時刻。不僅如此，哥哥還利用關系，使得汪洋并未因為沒有參與導彈發(fā)射得到處分，相反卻獲得了提升的待遇。所有的這一切，對于一個軍人來說是索然無味的，因為它并不是靠著自己的奉獻與犧牲獲得的。因此，他最后婉言謝絕了這次提升。正如小說文本中所說：“如自己人生奮斗中用盡心血澆灌的一棵花果之樹，到了收獲累累的時候，才知道那桃紅李白和杏香橘甜，都是別人掛在樹上的一種恩賜，都是別人買來送你的果實，于是，他也就只能深懷遺憾地婉言謝絕?！保?］大校汪洋的遭遇可以說是一場失敗性的遭遇，在這場遭遇中，軍人面對農民，軍人意識面對鄉(xiāng)村邏輯，最后得到的是絕望性的失敗。由此，閻連科通過《大?！吩俅胃嬖V我們，身在中國，鄉(xiāng)村邏輯無處不在，鄉(xiāng)村邏輯的有效性也得到了最好的證明。

從鄉(xiāng)村到軍隊，又從軍隊到鄉(xiāng)村，閻連科寫出了穿梭在兩個不同空間中的農民的生存特性。無論是軍隊世界中的農民，還是回到鄉(xiāng)土世界中的農民，他們?yōu)榱松?，或者運用鄉(xiāng)村邏輯來消解軍隊話語，或者放棄鄉(xiāng)村邏輯去服從軍隊話語。服從與消解軍隊話語的過程，既體現(xiàn)了農民反抗苦難命運的掙扎與努力，也表現(xiàn)了農民作為一個群體所有的劣根性。但是，閱讀閻連科小說，讀者卻不會輕易甚至會不忍對農民軍人身上的缺點進行批判，相反卻對他們報有充分的理解與同情。這樣的閱讀感受是和閻連科個人的寫作立場有很大關系的。獨特的寫作立場也是成就他鄉(xiāng)土書寫獨特性的重要原因。這點我們將把它放在整個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書寫史中進行考察與談論。

二、非知識分子化的寫作立場與苦難敘事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于鄉(xiāng)土的審視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站在批判性的立場，以冷峻灰色的眼光來觀察鄉(xiāng)土中國，從而描寫鄉(xiāng)風鄉(xiāng)俗，刻畫農民性格，達到把握國民性的目的，為人的啟蒙服務。另一種鄉(xiāng)土審視是站在歌唱者立場，以詩意溫暖的眼光來看待鄉(xiāng)村世界，從而描寫民俗風情，刻畫理想人性，達到為民族性格更新改造提供典范的目的。然而，無論是批判性的鄉(xiāng)土書寫，還是歌唱性的鄉(xiāng)土書寫，都可以匯入“改造民族魂靈”這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總主題中，成為現(xiàn)代中國宏大敘事的參與者。

但是，匯入“改造民族魂靈”這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總主題中的鄉(xiāng)土書寫也有它自身的缺陷，即對鄉(xiāng)土世界的愚昧多有揭露，相應地缺乏對鄉(xiāng)土苦難的同情與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大多經歷過離鄉(xiāng)后還鄉(xiāng)，還鄉(xiāng)后又離鄉(xiāng)這樣一個生命歷程，并且這一生命軌跡對他們的鄉(xiāng)土審視和農民書寫產生了極大影響。這批作家青年時代一般都受過西方思想的洗禮，而他們面對的卻是一個封閉落后的民族與國家。所以，承載著西方思想的青年人就與他們生活的鄉(xiāng)土中國就構成了一種對立緊張的關系，使得他們內心產生一種逃離故鄉(xiāng)的緊迫感。因此，現(xiàn)代作家逃離故鄉(xiāng)更大程度上是因為精神上與故鄉(xiāng)的疏離，而非物質上的疲乏。他們逃離故鄉(xiāng)，目的也是為了走向異地，尋求別樣的人生。他們一旦精神上得到足夠的獨立，再次回到故鄉(xiāng)，就會講述一個全新的故事。因為此時，他們的身份已經不是故鄉(xiāng)大地上的民眾，而是持有啟蒙立場的知識分子。所以，在他們組合與剪輯故鄉(xiāng)的風物人情，講述故鄉(xiāng)大地時，故事的背后是有一雙知識分子的雙眼在審視著。有了知識分子眼光的注視，鄉(xiāng)土世界與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未來世界就會顯得格格不入，于是鄉(xiāng)土世界就會成為他們批判的對象。雖然現(xiàn)代文學史上也有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這樣致力于歌頌鄉(xiāng)土的現(xiàn)代作家，但是他們的鄉(xiāng)土書寫與其說展現(xiàn)了一種鄉(xiāng)土真實，不如說是他們對未來世界的一種展望。所以，現(xiàn)代作家筆下的鄉(xiāng)土世界固然存在著鄉(xiāng)土真實，但是由于知識分子立場的介入，他們筆下的鄉(xiāng)土世界更多地被貼上了一張愚昧精神世界的象征性標簽，少了一份對農村各種精神現(xiàn)象與實在事件的理解。而這或許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鄉(xiāng)土書寫的一個陷阱或者說缺點。

如果我們把閻連科的鄉(xiāng)土書寫放在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鄉(xiāng)土書寫史中進行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閻連科的鄉(xiāng)土書寫是那么獨特，獨特到我們無法將他匯入鄉(xiāng)土書寫史的流脈里。因為閻連科對鄉(xiāng)土世界的審視既不是批判性的，也不是歌唱性的，而是平視的。作為一個從中原農村走出來的作家，與故鄉(xiāng)大地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一樣，閻連科雖然也大致經歷了離鄉(xiāng)后還鄉(xiāng)，還鄉(xiāng)后又離鄉(xiāng)的生命軌跡。不同的是，閻連科逃離故鄉(xiāng)的原因并不是在精神上與故鄉(xiāng)疏離，而是故鄉(xiāng)在物質條件上無法滿足他的生存需要，也就是說閻連科和他筆下的農民軍人在精神上是一樣的，逃離故鄉(xiāng)并不是逃離故鄉(xiāng)精神，而是逃離故鄉(xiāng)那塊多災多難的土地，逃離那塊土地帶給自己的苦難人生。因此，閻連科的逃離是對苦難命運的反抗。相反，故鄉(xiāng)精神或者說鄉(xiāng)土邏輯將會如同情感獄一樣制約著他的情感形式、思維邏輯和行為方式。對于閻連科這些基本的判斷，我們只要稍微讀一下他的長篇散文《我與父輩》，我們就會大致有所認定。

更重要的是，閻連科的鄉(xiāng)土書寫是一種苦難敘事。在他的苦難敘事里，我們看到自然環(huán)境、宗法結構、權力組織等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個牢不可破的封閉性的鄉(xiāng)土世界。任何想要逃離或者超越這個鄉(xiāng)土世界的人，不是走向同化，就是走向失敗?！艾帨舷盗小敝羞B科的成長史是一部農村青年逃離或者超越土地的運動史，反過來也可以說是農民之子不停息地與命運抗爭卻不斷失敗，并在失敗中逐漸被鄉(xiāng)土世界邏輯同化甚至異化的歷史。后來由“瑤溝系列”幾個中篇組合成的長篇《情感獄》在結構設計上是很值得注意的。在這部長篇中，閻連科運用的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結構，即每一章的結尾都以連科反抗命運的失敗結束，同時也為下一次的命運轉機提供一個交代與說明，但是直到最后連科逃離或者超越土地的努力是否能夠成功，對于我們仍然是一個未知數(shù)。這樣的敘事結構可能會給我們一種單調重復之感，可是換個角度思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敘事結構有著非常悲壯的象征意味。也就是說，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結構和連科的命運構成一種平行暗示關系，它暗示了連科的命運就像一個圓環(huán)，兜兜轉轉以后，最終還是無法逃離鄉(xiāng)土世界的控制。因此，在這個意義上，閻連科寫出了農民苦難命運的宿命性和悲壯性。既然農民的苦難命運具有宿命性，既然農民反抗苦難的掙扎有種徒勞的悲壯意味，那么，農民在反抗苦難命運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種種人性都應該首先放在農民苦難命運上去言說、思考與評價，而不是高高在上如一個人性評判者斷然裁斷高低優(yōu)劣。事實上，閻連科自己正是首先從農民苦難命運出發(fā)，來觀察鄉(xiāng)土世界的種種風俗，農民身上的種種習性。因此，在他的散文筆下，鄉(xiāng)土世界中的田野、村落、山脈、河流、森林就不會富有都市人對鄉(xiāng)土的詩意想象，而是呈現(xiàn)出一幅哀樂年華的苦澀味道。所以閻連科筆下出現(xiàn)這樣的句子也就不足為奇了，“知識分子做了農民，沒有誰再說農民長長短短，然他們回城以后，環(huán)境變了，地位有了，做農民那段生活成了他傾訴痛苦的資本，且一次次傾訴也從含淚轉至自得時，他又有了憂慮所需的悠閑，他也就又開始著書立說深刻起農民的短視了”［4］100，“麻木是農民生存的唯一武器”［4］102-125。這顯然是站在農民立場上為農民辯白。

閻連科一再說自己并不是一個知識分子，而是一個農民。這種身份認定，我們認為更多的是一種情感認同，即在閻連科內心與農民有著血濃于水的情感聯(lián)系。在一篇題為《我是誰》的短文中，閻連科探討了自己的身份歸屬問題。當朋友先以作家身份將他介紹給別人時，對方“瞥斜地看我，不知小說某某何何”，“場面尷尬”。后以少校身份介紹他，對方“看著我的便服。笑笑，點了頭，握了手，坐了”，“不歡而散”。顯然，對于閻連科來說，這次經歷是不愉快的。但是，它卻使他重新思考“我是誰”的問題。文章的下半部分記敘了自己回到老家受到鄉(xiāng)民的熱情歡迎，他看到自己的親人，“終于知道我是誰了”［5］。也就是說閻連科最終把自己的身份明確為故鄉(xiāng)大地的一分子，而不是什么少校和作家。從這篇短文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閻連科與故鄉(xiāng)大地的血肉聯(lián)系。不過，閻連科與故鄉(xiāng)大地的聯(lián)系不僅僅體現(xiàn)在情感上，更體現(xiàn)在故鄉(xiāng)大地是閻連科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根脈。閻連科說：“小說的根非常多，土地是根，書本是根，那種玄思冥想也是根”，“因為我不是知識分子，我眼中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學問、知識，大多來自于書本，來自于因歷史積淀而留下來的紙頁，而我所謂的只是更多地來自于經驗和感悟，來自書本的不是最重要的?！保?］128因此，我們可以說，閻連科的農民身份認同，一定程度上應該從土地是他創(chuàng)作的根這一角度來解釋。閻連科的這種身份認同使他在小說中講述鄉(xiāng)土故事時不得不抱有一種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

問題是，閻連科不以知識分子進行自我定位，并不代表他沒有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批判性。當他走出農村參軍成為軍旅作家時，就意味著他已經不再是一名純粹的農民。加上常年居住在城市，他早已超越鄉(xiāng)土邏輯，獲得全新的現(xiàn)代意識。因此，當閻連科以都市經驗來觀照鄉(xiāng)土世界時，就會與他的農民視角相沖突。這就造成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在對鄉(xiāng)土世界有充分理解的同時，又帶有一種沉痛不忍的批判?！秲沙坦世铩贰痘榛谩贰冬帨系娜疹^》對農村宗法權力結構的剖析與批判，散文《農民癥：貧與愚》《短視說》《說迷信》雖然有著為農民辯駁的傾向，但是落筆之間卻也透出批評的意味。因此，鄉(xiāng)土記憶與都市經驗的交織，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和農民出身的原罪記憶的疊加，這多方面的因素造成閻連科總是抱著同情與理解的態(tài)度來看待鄉(xiāng)土世界中的人以及人的行為，使得他無法對聚焦在農民身上的所謂國民劣根性進行冷眼批判，當然也更不會禮贊。這種既非批判也非禮贊，而是平視的鄉(xiāng)土審視，讓閻連科成為現(xiàn)代中國鄉(xiāng)土書寫史的另一個，使他擺脫了現(xiàn)代中國宏大敘事的陷阱，也相應地擺脫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從而能夠寫出他心里鄉(xiāng)土世界的真實。

在理清閻連科鄉(xiāng)土書寫的獨特立場與原因后，我們需要追問的是，作為另一個的閻連科，其鄉(xiāng)土書寫除了寫出他心里的真實外，還帶給了我們什么？毋庸諱言，閻連科的鄉(xiāng)土書寫致力于鄉(xiāng)村苦難的描寫，以及對農民為擺脫苦難所做的種種努力的敘述。可以說，閻連科的苦難敘事風格是酷烈的，基調是悲壯的。但是，這種僅僅從農民物質生存角度出發(fā)，來逐漸觀照農民世界的各領域，包括宗法和權力等的鄉(xiāng)土書寫是不是過于單調和重復呢？也就是說，閻連科的鄉(xiāng)土書寫始終關注的是農民形而下的層面，這也就使得他的鄉(xiāng)土書寫無法得到形而上的提升。當然，致力于農民形而下層面的書寫，是河南作家的共同點。閻連科就曾經指出過這一點，他說：“我覺得就民族與最底層人民的苦難來說，應該分為物質層面的苦難和精神層面。河南作家存在的問題可能是關注物質層面多了些，關注精神層面少了些。”［2］125這種文學現(xiàn)象的成因與河南特殊的歷史和現(xiàn)實有關，但是就閻連科本人來說，我們以為和他個人的農民觀有莫大關系。在閻連科的很多作品里，吃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白饃、大米、餃子這些吃食，是他筆下農民經年的夢想，甚至是逃離土地的一大動機?！洞笮！分型粞髤④姇r，想到的是進入軍隊就可以吃上白饃了。這種想法雖然不崇高，但它反映了一個真實存在，就是物質生存對于農民來說永遠是第一位的。酷烈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中邊緣角色的自我認同，使農民只能勞于力。這并非說農民沒有精神生活，只是說精神生活是次要的，是為物質生存所服務的。閻連科正是在這個層面上來看待農民的，他在《鄉(xiāng)村血質》一文中說：“中國的鄉(xiāng)村，實質上就是農民聚落在一起，面對苦難淡然地一笑，正如城市在創(chuàng)造中的失落和失落后依舊地創(chuàng)造?！保?］81理解了閻連科的農民觀，我們就不難明白它為什么那么孜孜不倦地書寫著農民形而下的苦難。然而，當我們閱讀閻連科的鄉(xiāng)土苦難敘事時，我們除了一遍遍領略一番農民苦難與反抗苦難的酷烈與悲壯之場景，還能獲得什么？比如形而上的思考，比如對精神理想的召喚等等。這些東西，我們仍然無法從閻連科的鄉(xiāng)土苦難敘述中獲得。相反，在閱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那些參與宏大敘事的鄉(xiāng)土書時寫，我們卻可以得到多方面的啟迪。無論是批判性的鄉(xiāng)土書寫，還是歌唱性的鄉(xiāng)土書寫，都在啟示著我們去追尋別樣的人生，都有著彼岸性的關懷。而閻連科的鄉(xiāng)土書寫帶給我們的只能是那酷烈與悲壯的鄉(xiāng)村苦難，還有活在苦難世界中的人的掙扎。

因此，如何使自己的苦難敘事具有精神上的深廣度，成為擺在閻連科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我以為《年月日》《耙耬天歌》《日光流年》等小說的出現(xiàn)，標志著閻連科鄉(xiāng)土苦難敘事精神化轉向的階段性成功，而寓言化則是其鄉(xiāng)土苦難敘事精神化的一大武器。在閱讀《年月日》和《日光流年》時，我們感到閻連科將鄉(xiāng)土苦難上升到民族甚至人類的高度上了。比如《日光流年》中三姓村為活過40歲一代代的努力，很容易讓人想到《圣經》中的《出埃及記》，從而給人一種神圣莊嚴的悲壯感。正是從這些小說開始，閻連科一方面致力于小說敘述的寓言性，一方面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介入大大加強。之后的《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四書》《風雅頌》，直到最新長篇《炸裂志》，閻連科逐漸從鄉(xiāng)土世界脫離，開始觀照更廣大的世界，所切入的時間點也離當下越來越近。所有這一切使得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真正具有了大家氣象，也把他前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作出了很好的區(qū)分。不過，由于我們這里論述的主要是他前期的鄉(xiāng)土敘事，因此這些閻連科的后期重要作品就不展開討論了。

［1］暢冰冰.認同失地的彷徨——從閻連科小說透視農民軍人［M］／／林建法.閻連科文學研究：第1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73-74.

［2］閻連科，梁鴻.巫婆的紅筷子——閻連科、梁鴻對談錄［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3］閻連科.瑤溝人的夢［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7：248.

［4］閻連科.褐色桎梏［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

［5］閻連科.沒有邊界的跨越［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59-60.

Yan Lianke’s Early Creation of Native Novels—On“Yao Ditch Series”and“Peace Military Series”as the Center

YANG Xi-shua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Local design and farmers’writing have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theme of contemporary writer Yan Lianke’swriting，which alsomakes him the backbone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fiction creation.“Yao Ditch Series”and“Peace Military Series”，as Yan Lianke’s important existence of localwriting，wrote the village and themilitary in two different spacesof the survival characteristicsof farmers.Yan Yanke’s local novels are placed in the history of the novels of the new literature.The uniqueness of the novel spirit lies in the fact that Yan Lianke has opened a kind of local examination in the critical and aesthetic way.And the formation of this kind of flat view of the local examination with the non-intellectualwriting position and suffering narrative are closely linked.

Yan Lianke；local novels；“Yao Ditch Series”；“Peace Military Series”；non-intellectuals；misery narrative

I207.42

：A

：1672-3910（2017）03-0051-06

10.15926／j.cnki.hkdsk.2017.03.009

2016-10-03

楊希帥（1990—），男，河南新鄉(xiāng)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