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曾國藩的道德領導力

周海生

(中共淮安市委黨校 行政學教研部，江蘇 淮安 22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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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曾國藩的道德領導力

周海生

(中共淮安市委黨校 行政學教研部，江蘇 淮安 223005)

近代重要歷史人物曾國藩治軍理政的治術中蘊含道德領導力因素，它對曾國藩成就的取得起到了巨大的助推作用。成長中的寒門家風熏染和求學中的湖湘底蘊滋養(yǎng)，使曾國藩的道德領導力能貫通理學與其他學問，接續(xù)理學與儒學體系，超越理學內(nèi)外門戶之爭。曾國藩在晚清內(nèi)外交困的歷史環(huán)境中創(chuàng)建湘軍、恢復社會秩序，注重以“仁”“禮”等價值觀統(tǒng)領軍隊，以“樸實有農(nóng)夫土氣”“忠義血性”為標準遴選湘軍成員，營造道德基礎上以“彼此相顧”為目標的運轉(zhuǎn)機制和以質(zhì)樸為特征的軍隊風格，以道德判斷為依據(jù)辨是非、“興舉劾”，這些都是其道德領導力的實踐體現(xiàn)。

曾國藩；湘軍；道德領導力；理學

道德領導力意指領導過程中以道德信念培育有道德意蘊的領導情境、指引合道德的領導行為，領導者與追隨者的關系以道德而非交易為基礎。道德領導力主要習自后天，其實質(zhì)是領導者不斷審視和反省自己的核心價值觀及道德坐標，并將之外化于領導過程。時代呼喚有道德的領導，道德領導需要道德領導力。近代重要歷史人物曾國藩治軍理政的治術中蘊含道德領導力因素。重耕讀的家風和重經(jīng)世致用的湖湘人文底蘊為曾國藩道德領導力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源泉，“一宗宋儒不廢漢學”的治學修身進路為曾國藩道德領導力培植了堅實的要素基礎。本文闡述曾國藩道德領導力的生成淵源、要素基礎及實踐體現(xiàn)，可以為現(xiàn)實提供歷史殷鑒。

一、曾國藩道德領導力的思想源泉

曾國藩道德領導力來源于他早期成長、求學的經(jīng)歷。

(一)成長中的寒門家風熏染

曾國藩出身寒門，其家族與湖南其他聚族而居的家族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以勞作為生，崇尚耕讀文化，注重家族繁衍生聚，敬天祭祖是家族頭等大事，大家長掌管一切事務。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星岡公)就是這樣一位大家長，他的性格為人、儀表作派、思想觀念以及營造的家風在曾國藩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星岡公少年時每日鮮衣怒馬嬉戲宴樂。后逢長輩責備，稱其若再輕浮淺薄下去，家道將覆。星岡公始幡然醒悟，自此精心從事農(nóng)桑和商貿(mào)。慢慢地，曾家家境開始好轉(zhuǎn)，星岡公在當?shù)赝麧u高。星岡公雖是普通農(nóng)夫出身，卻極講求禮制、重視祭祀禮儀，曾在宗族老輩的支持下建立宗族祠堂，稱“后世雖貧，禮不可墮；子孫雖愚，家祭不可簡”[1]366-368。他還要求子孫就學名師宿儒，親近老成端士，遠離僧巫術士之流；倡導要力盡所能幫助鄉(xiāng)黨戚好。

曾國藩中翰林后，曾家即成為湖南望族，整個宗族和家鄉(xiāng)都倍增榮光。但星岡公仍保持定力，告誡其子曾麟書：“寬一雖點翰林，我家仍靠作田為業(yè)，不可靠他吃飯?！盵2]430他要求全家族人不要倚仗曾國藩，仍維持寒門家風。

星岡公的家規(guī)訓令給曾國藩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多年后他轉(zhuǎn)述祖父的教誨來告誡兄弟：“星岡公曰：‘爾的官是做不盡的，爾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滿招損，謙受益，爾若不傲，更好全了！’遺訓不遠，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謹述此語誥誡兩弟，總以除傲字為第一義……”[3]526

曾國藩還將其祖父治家處事的方法原則理論化，稱星岡公治家有“八寶”和“三不信”之說，并要求曾家人和他一樣謹守和傳承?！拔┊斢涀娓钢藗€字，曰：‘考、寶、早、掃、書、蔬、魚、豬?！种斢涀娓钢恍?，曰：‘不信地仙，不信醫(yī)藥，不信僧巫?！瓱o論世之治亂，家之貧富，但能守星岡公之八字……總不失為上等人家?！盵3]585-586星岡公“八寶”之家訓，其精神實質(zhì)就是崇尚耕讀、勤儉、敬祖、睦鄰等。

曾國藩回憶其父，主要突出其父的孝敬恭順對他的影響。曾國藩父曾麟書(竹亭公)是曾玉屏長子，經(jīng)常遭到星岡公不留情面的當眾訓斥。但即使是星岡公發(fā)怒、全家人惶恐不安時，其父仍“起敬起孝，屏氣負墻，踧踖徐進，愉色如初”[1]364。曾回憶其母江太夫人，則側重體現(xiàn)母親順天知命的人生襟懷。當時家里人口眾多，貧苦拮據(jù)，但江太夫人卻能寬慰家庭：“某業(yè)讀，某業(yè)耕，某業(yè)工賈。吾勞于內(nèi)，諸兒勞于外，豈憂貧哉？”[1]366

同治六年(1867年)，曾國藩已功成名就，曾家也儼然湖南名門，紈绔習氣漸漸滋長。是年正月，曾國藩向大弟國潢回憶起兄弟當初打苦工的經(jīng)歷：“吾家現(xiàn)雖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風味，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聲罵仆從為首，戒惰以不晏起為首。吾則不忘蔣士街賣菜籃情景，弟則不忘竹山坳拖碑車風景。昔日苦況，安知異日不再嘗之？自知謹慎矣?！盵2]477-478他相約兄弟勿忘貧寒本色、革除豪門習氣，還提出了切實簡單的下手方法。

由其祖奠定、得到其父輩傳承的家風，突出重忠孝仁義、尚勤儉耕讀的思想，為曾國藩道德領導力之生成打下了思想的根基。

(二)求學中的湖湘底蘊滋養(yǎng)

曾國藩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進入湘鄉(xiāng)漣濱書院就讀。勤奮好學的曾國藩頗受書院山長劉元堂的注意和賞識，劉元堂經(jīng)常向曾傳授自己的讀書經(jīng)驗、方法和心得等。在那里青年曾國藩初步受到湖湘文化的熏陶。道光十四年，曾國藩求學于當時極負盛名的岳麓書院。岳麓書院“忠孝廉節(jié)、整齊嚴肅”的古樸院風、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文化氛圍、程朱理學一脈傳承下來的學術傳統(tǒng)、再加上時任山長的歐陽厚均淵深雅潔的學問人品等方面的有利因素，都對曾國藩的學問增長、人格完善、道德砥礪影響極大。曾國藩在岳麓書院學習的一年中，學問迅速提高，并于是年中舉。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時期，曾國藩結識了后來成為其重要追隨者和摯友的劉蓉、郭嵩燾等人。與這些學有本源、人品高潔的朋友交游探討，相互砥礪，對曾國藩重視經(jīng)世之學、博采諸派之長、聚焦道德錘煉等，助益頗多。

二、曾國藩道德領導力的要素基礎

道光二十年末曾國藩進京開始了翰林生活，“詳覽前史，求經(jīng)世之學，兼治詩古文詞，分門記錄”[4]47，并得以初窺理學門徑，構建起以義理為本的思想體系。這一思想體系內(nèi)在地決定了曾國藩道德領導力的構成要素。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曾在日記中記錄了對他一生治學為人有至關重要影響的一次拜訪?！爸撂歧R海先生處，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先生言當以《朱子全書》為宗……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不宜視為瀏覽之書。又言治經(jīng)宜專一經(jīng)，一經(jīng)果能通，則諸經(jīng)可旁及?！盅詾閷W只有三門：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學，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經(jīng)濟之學，即在義理內(nèi)。又問：經(jīng)濟宜何如審端致力？答曰：經(jīng)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檢攝于外，只有‘整齊嚴肅’四字，持守于內(nèi)，只有‘主一無適’四字……又言第一要戒欺，萬不可掩著云云。聽之，昭然若發(fā)蒙也?！盵5]92唐鑒談話的核心要點是向曾指出義理之學的統(tǒng)攝地位及內(nèi)外修行之道?！罢讶蝗舭l(fā)蒙”揭示出這次拜訪，對曾國藩一生讀書治學、修德進業(yè)的影響深刻悠遠。曾國藩一改初為詞臣時醉心于文學書法的治學門徑，就此以宋明理學為宗兼攝其它學問。次年，曾又在唐鑒介紹下結識理學名人倭仁?！鞍葙留薹迩拜叄壬浴袔住し蜃钜o……失此不察，則心放難收矣。又云：人心善惡之幾，與國家治亂之幾相通。又教余寫日課，當即寫，不宜再因循?！盵5]113“研幾”工夫，即理學家所強調(diào)的“內(nèi)省”工夫，講求讀書人要時刻對照義理標準，檢查、審視自己瞬間產(chǎn)生的念頭，且將之與修齊治平的大事聯(lián)系起來。此后數(shù)年中，曾國藩每日致力“研幾”實踐，把日?，嵤轮心切┳哉J為是被私欲沾污的點滴言行舉止記入日記，予以評論，揪斗心中卑污骯臟之處。“其為日記，力求改過，多痛自刻責之語?！盵4]47自此曾國藩終身未輟體察反省、拷問道德的習慣，甚至臨終之日仍為不能盡職而愧悔。

曾國藩一開始是抱著虔誠的心態(tài)，機械地模仿理學修身律已的外在形式，生硬地理解理學克己復禮的內(nèi)在涵義。但伴隨著一次次的內(nèi)省自察和自我批判，他的思想認識逐漸深入和不斷提高，在包容并蓄的治學修身過程中，他縱向追溯理學上下脈絡，橫向打通理學內(nèi)外聯(lián)系，逐步形成了自己對理學的深刻理解，并建構起以理學為內(nèi)核的思想體系。在此基礎上，其道德領導力的構成要素日臻豐富和完備。

(一)貫通理學與其他學問

他超越唐鑒，認識到義理、考據(jù)、辭章和經(jīng)濟之學都可以歸入到孔門之下，是儒學的四個面向。在其中，義理之學又占主導地位。道光二十三年他對諸弟傳經(jīng)送寶：“自西漢以至于今，識字之儒約有三途，曰義理之學，曰考據(jù)之學，曰詞章之學。各執(zhí)一途，互相詆毀。兄之私意，以為義理之學最大，義理明則躬行有要而經(jīng)濟有本。詞章之學，亦所以發(fā)揮義理者也?？紦?jù)之學，吾無取焉。此三途者，皆從事經(jīng)史，各有門徑。吾以為欲讀經(jīng)史，但當研究義理，則心一而不紛。是故經(jīng)則專守一經(jīng)，史則專熟一代，讀經(jīng)史則專主義理，此皆守約之道。確乎不可易者也?！盵3]48-49直到晚年他仍堅持用這種觀點指導直隸學子?！叭酥胖巧险苌俣邢露啵挥猩植贿^數(shù)十寒暑，勢不能求此四術(即義理、考據(jù)、辭章和經(jīng)濟)遍觀而盡取之。是以君子貴慎其所擇，而先其所急。擇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離者，則莫急于義理之學?！埻x理之學，而經(jīng)濟該乎其中矣。”[1]486-487

(二)接續(xù)理學與儒學體系

他尊崇韓愈，接受韓愈的“道統(tǒng)”說，將程朱理學流派視為自孔孟以來儒家學術傳統(tǒng)的接續(xù)?！白灾熳颖碚轮茏?、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后世君相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盵1]151如此，經(jīng)典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人生目標，“三綱八條目”的修身路徑，理學的宇宙發(fā)生論、本體論和方法論等形而上體系，便被曾國藩作為一脈相承的歷史源流和精神傳統(tǒng)，統(tǒng)合在儒家思想體系中。這些思想精神基本決定了曾國藩的世界觀、價值觀，從而也決定了其道德領導力的要素構成。就本體而言，值得指出的是，按照馮友蘭先生的界說，理學的要義在于，在每個人甚至在每一事物里，都有太極，太極便是萬物之理的總體。因此，萬物之理，皆備于個體的人。但由于人的稟氣有不足或缺陷，因此未能將萬物之理充分表現(xiàn)出來。修習理學的方法如同洗滌蒙塵的珍珠，要“格物致知”，即調(diào)查研究外界事物，擴大自己的知識面；要“用敬”，即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坝镁础钡囊饬x在于，若不“用敬”“格物”極易成為單純的智力活動，而達不到思想上的“頓悟”的目標[6]?！熬础辈粌H是態(tài)度和方法，也被宋儒上升為一種理學必備的價值?！熬础币馕吨\、不欺，是打通現(xiàn)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現(xiàn)實人格與理想人格的必由之路。曾國藩晚年將畢生思想濃縮成日課四條，要求子孫后代世代傳承。其第二條即“主敬則身強”[2]546-548，他將“敬”提到了用于統(tǒng)一身體和心靈的高度，并不是偶然。

(三)超越理學內(nèi)外門戶之爭

曾國藩體察到理學與漢學之間門戶歧見以及理學內(nèi)部學派之爭的緣由，找出各門戶間的共同基礎，將其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道光二十六年曾國藩在居京城城南報國寺期間結識治漢學的劉傳瑩。交往切磋中，兩人深切認識到了重考據(jù)的漢學和重性理的宋學門戶森嚴的由來及各自弊端，相期推動漢學宋學的融合。曾國藩逐步形成了既要尊崇宋儒理學權威，又要剔除其空疏弊端；既要吸收漢學實證精神，又要屏斥其支離之毛病的思想認識，從而打通了漢學宋學之間的聯(lián)系。后來曾國藩還詳細梳理了對漢宋相爭、朱熹與陸九淵理論之爭的看法，在給晚清著名經(jīng)學家夏炘復信中清楚地表示自己“一宗宋儒，不廢漢學”[7]。曾國藩超越同時代的自閉于門戶宗派之見的諸學者，明確提出了宋儒五子思想在理學內(nèi)諸學派中的基礎地位、理學對漢學的優(yōu)先地位。

據(jù)此，曾國藩以義理統(tǒng)攝各門學術，接續(xù)理學與儒家思想傳統(tǒng)的脈絡，彌合漢宋歧異，初步構建了以“理”為哲學本體論、以“禮”為世俗方法論、以“仁義禮智信”為基礎的道德要素，以“勤儉剛明忠恕謙渾”為獨特的個人道德要素，以“敬”“誠”為護持價值的價值觀體系。

曾國藩并沒有刻意地去發(fā)展其道德領導力。而是在其治學修身的歷程中，這些體系化思想自然而然地建構起來，并內(nèi)在地包涵并決定著其道德領導力的構成要素。

三、曾國藩道德領導力的具體實踐

道光末咸豐初時，在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起義特別是太平天國運動的打擊下，清廷統(tǒng)治能力低下、財政匱乏、軍制落后、思想僵硬等問題完全暴露出來，統(tǒng)治秩序行將崩潰，社會陷入分崩離析的戰(zhàn)亂環(huán)境之中。清廷一口氣任命了幾十位團練大臣，意圖重溫明朝嘉慶年間的故事，用團練保甲等方式阻扼起義。曾國藩時丁母憂，也被任命為團練大臣。此后，曾國藩創(chuàng)立湘軍，催生淮軍，恢復東南社會秩序和儒家生活方式，啟動了意義深遠的近代自強運動。

曾國藩籌辦團練之初，面臨著無職無權無兵無餉無經(jīng)驗等重重制約?？陀^現(xiàn)實要求曾國藩運用以道德和價值觀為核心的道德領導力來開展領導過程。要另起爐灶編練一支軍隊，而且要爭奪制水權，這是曾國藩與江忠源、郭嵩燾等湘系人員的共識。曾國藩的道德領導力主要在此過程中形成和發(fā)展。

(一)以“仁”“禮”為統(tǒng)攝，建設有價值觀的湘軍

曾國藩重視道德在湘軍中的統(tǒng)領作用。他用道德治軍，可稱“兩點論”，即“帶勇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5]442。這一思想源于他所信奉的儒家精神，他曾在日記中寫道：“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守是二者，雖蠻貊之邦可行，又何兵勇之不可治哉？”[5]442軍隊是講究號令統(tǒng)一的組織，要層級分明；軍隊也是流血征戰(zhàn)的組織，要賞罰分明。所以既要用“仁”予以精神和物質(zhì)激勵，又要用“禮”保證令出必行。原本是形而上的“仁”“禮”等價值觀，被曾國藩賦予了工具意義。

所謂仁，即“欲立立人，欲達達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常有望其成立，望其發(fā)達之心，則人知恩矣。”[5]442“仁”意味著視兵將幕僚等追隨者如子弟學生。曾國藩敦促部下將領要領會訓練的實質(zhì)意義，“訓有二端：一曰訓營規(guī)，二曰訓家規(guī)?！c名、演操、巡更、放哨，此營官教兵勇之營規(guī)也；禁嫖賭、戒游惰、慎語言、敬尊長，此父兄教子弟之家規(guī)也。為營官者，待兵勇如子弟，使人人學好，個個成名，則眾勇感之矣”[1]446。如此則每一層級的領導者都負有讓下屬與追隨者獲得發(fā)展的義務。曾國藩用“仁”，突出體現(xiàn)在對保舉、撫恤和封典賞賜等事務極為重視和謹慎，盡量做到公平。以保舉為例，湘軍每次野戰(zhàn)勝利，或奪回城市，必按嚴格比例奏請保舉。必然保舉，是為了讓沖鋒陷陣的將士得以升職加銜，是體現(xiàn)“仁”。確定比例上限，是為了讓“仁”的物質(zhì)化和精神化顯得稀缺而有價值。這其中也有道德上的衡量，在曾國藩看來，“大君以生殺予奪之權授之督撫將帥，猶東家以銀錢貨物授之店中眾伙，若保舉太濫，視大君之名器不甚愛惜，猶之賤售浪費，視東家之貨財不甚愛惜也?！`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假大君之名器以市一己之私恩乎”[8]。

在曾國藩心目中，“禮”極其重要，是通往儒家倡導和向往的內(nèi)圣外王理想的必由之路?！肮胖印湫奚怼R家、治國、平天下，則一秉乎禮。自內(nèi)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政事?！盵1]410曾國藩將理學中用于構建世界本原的抽象概念“理”具體化為形而下的具有實踐意義的“禮”，即具有“辨等明威”功能的規(guī)矩、禮儀、規(guī)范等實體性制度。自湘軍組建之始，他就重視以“禮”治為經(jīng)，制定營制，分出森嚴的等級秩序①；完善營規(guī)，不斷對扎營、開仗、行路、日常生活等加以規(guī)范。最典型的就是凡駐扎一地，營地周圍筑墻壘要八尺高、一丈厚，挖壕溝深一丈五尺，另埋層層花籬荊棘以拒沖擊；作戰(zhàn)則必分三大支，分別沖鋒、救敗、埋伏(或左右先出、中間接應)。

治軍伊始，曾國藩就論述過為什么要用仁與禮的道德觀念治軍。咸豐三年他與湖廣總督張亮基通信，稱民眾恨(綠營)兵更甚于恨“賊匪”，“恐民心一去不可挽回”，因此，“誓欲練成一旅，秋毫無犯，以挽民心而塞民口。每逢三八操演，集諸勇而教之，反復開說至千百語，但令其無擾百姓。……雖不敢云說法點頑石之頭，亦誠欲以苦口滴杜鵑之血?！瓏疄榇?，蓋欲感動一二，冀其不擾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賊匪之恥，而稍變武弁漫無紀律之態(tài)”[9]200。武裝起來的農(nóng)民軍，有這種精神的訓練，再加之以紀律及在上者的垂范引導，慢慢地就成為有價值觀和有主義的軍隊，即使其中夾雜著封建性的因素。用現(xiàn)在的語境分析，其用價值觀統(tǒng)領湘軍，就是重視在思想上建軍，建立湘軍與民眾的血肉聯(lián)系，夯實軍民團結的政治基礎。

(二)以“樸實有農(nóng)夫土氣”“忠義血性”為標準，遴選湘軍成員

湘軍初起，雇募士兵必以心眼樸實的山農(nóng)為主。湘軍“募格，須擇技藝嫻熟、年輕力壯、樸實而有農(nóng)夫土氣者為上。其油頭滑面，有市井氣者，有衙門氣者，概不收用”[1]406，原因在于“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xiāng)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習，鄉(xiāng)村多樸拙之夫。善用兵者，常好用山鄉(xiāng)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10]。

選營官則以知廉恥的血性書生為主。曾國藩選將偏好沉默寡言之人。按他自己的話說：“將領之浮滑者，一遇危險之際，其神情之飛動，足以搖惑軍心；其言語之圓滑，足以淆亂是非，故楚軍歷不喜用善說話之將。”[11]具體標準則是“帶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治民之才，不外公、明、勤三字。不公不明，則諸勇必不悅服；不勤，則營務細巨皆廢弛不治，故第一要務在此。不怕死，則臨陣當先，士卒乃可效命，故次之。為名利而出者，保舉稍遲則怨，稍不如意則怨，與同輩爭薪水，與士卒爭毫厘，故又次之。身體羸弱者，過勞則?。痪穹Χ陶?，久用則散，故又次之?！边@四種品德還必須以忠義血性來統(tǒng)領：“大抵有忠義血性，則四者相從以俱至；無忠義血性，則貌似四者，終不可恃?！盵9]215-216這樣的標準過于理想化，但其實質(zhì)是選人用人要重視道德品格。早期湘軍中統(tǒng)領級別的將領確實符合曾國藩所提出的上述標準，如：長期統(tǒng)轄湘軍水師的楊岳斌、彭玉麟，前者公正明斷，后者清廉儉樸；出身綠營的旗人塔奇布，忠厚仁慈；李續(xù)賓及李續(xù)宜兄弟治軍嚴整，謙遜退讓；羅澤南則“以宋儒之理學治兵，以兵衛(wèi)民，皎然不欺其志?！鲼楸?，暮歸講道”[12]。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有忠義血性，其中塔奇布、李續(xù)賓、羅澤南皆歿于陣前。

(三)營造道德基礎上以“彼此相顧”為目標的運轉(zhuǎn)機制和以質(zhì)樸為特征的軍隊風格

解決了用什么道德品格標準遴選兵將的問題，接下來曾國藩考慮解決的是兵從何處來、兵將之間如何組合、營與營之間如何配合等運轉(zhuǎn)問題。湘軍運轉(zhuǎn)機制也體現(xiàn)出曾國藩的道德領導力。

在兵、將、營三者關系上，湘軍原則是兵由將(營官)選、將由統(tǒng)領招選、兵隨將轉(zhuǎn)、將在營在，潰敗則撤將撤營。這一點極其重要，因為這從道德上意味著：士兵和將弁之間、相鄰部隊之間有相互救敗的義務。兵不救將，即不為忠；將不顧兵，即不為仁；互不相救，即不為義，這是道德紐帶。在人際關系上，將、兵乃至長夫間常是同族、同宗、同鄉(xiāng)、同縣、同府。父子兄弟姻親同參湘軍的比比皆是，較出名的就有江忠源、江忠淑、江忠義兄弟，王錱、王開化、王開琳、王勛宗族，劉松山、劉錦棠叔侄，曾家五兄弟也上了四個。相互之間還有頻繁的聯(lián)姻，如李續(xù)賓與曾國華，左宗棠與胡林翼，曾國藩與羅澤南、郭嵩燾、劉蓉等。有了血親關系，上陣必然拚命相救，不在同一戰(zhàn)場則必會相互援應，這是宗法基礎。薪餉發(fā)放也有講究。湘軍實質(zhì)是雇傭兵，升官發(fā)財夢是必備的激勵。湘軍餉制比綠營豐厚得多，普通士兵每月平均可得四兩二錢(不分駐扎和作戰(zhàn)，日均一錢四厘，要計算大小月)，領五百人的營官月給薪水五十兩、辦公費一百五十兩，統(tǒng)萬人者每月支銀可達五萬八千兩[1]402-403。薪餉發(fā)放的次序是：由統(tǒng)領發(fā)放給營官，營官發(fā)放給哨官和士兵；各將領的附屬人員如幕僚、后勤人員等人的薪餉由將領從其辦公費中發(fā)放。雇傭鏈條簡短清晰，這是契約關系。

道義為主，宗法和契約為輔，形成了湘軍組織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內(nèi)到外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銜接的關系，也就產(chǎn)生了凝聚效應和向心效應，解決了清廷軍制中存在的敗不相救惡習。當然也有諸多弊端和痼疾，如非直系領導和恩主，別的人包括清廷大員和曾國藩本人都調(diào)不動。這也正是羅爾綱先生所指出的“兵為將有”現(xiàn)象[13]。此是以道義為基礎的運轉(zhuǎn)體制。

運轉(zhuǎn)機制是內(nèi)在機理，風格則是外在體現(xiàn)。曾國藩對湘軍作風也有具體的品格要求。在他看來，“軍事是極質(zhì)之事”，來不得半點虛假浮躁，“須……專從事于點名、看操、查墻之諸事也?！盵14]666“近年軍中閱歷有年，益知天下事當于大處著眼、小處下手。陸氏但稱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輔以朱子銖積寸累工夫，則下梢全無把握，故國藩治軍，摒去一切高深神奇之說，專就粗淺纖悉處致力，雖坐是不克大有功效，然為鈍拙計，則猶守約之方也?！盵14]28曾國藩規(guī)定，扎營要選擇高地，周邊要修挖墻壕；拔營要將隊伍三七分隊，專人探路和押后；駐扎時要放哨站崗點名；開仗要分三支隊伍，以穩(wěn)為主，沖鋒救敗各有分工等[1]409。這也是其“禮”治思想在治軍中的落實和體現(xiàn)。久而久之，湘軍形成了“結硬寨，打死仗”的質(zhì)樸頑強風格。

(四)以道德判斷為依據(jù)辨是非、“興舉劾”

曾國藩認為，地方風氣往往視關鍵少數(shù)人的作用而轉(zhuǎn)移：“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1]137-138因此，地方大員如司道督撫這一層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未能履行守土之責而又不能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甚至茍且偷生，在道德上首先就是不可原諒的，從道德上判斷即錯。倒是中低層官員，雖也有守土之責，但由于他們調(diào)動資源的條件和能力有限，所以不能一概而論追責和懲罰。

湘軍經(jīng)過與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部數(shù)年苦戰(zhàn)攻取安徽安慶后，曾國藩即將安慶做為兩江總督駐節(jié)地，也就有條件全面履行治理地方之責。在最初的治政措施中，他向清廷奏報請求旌表節(jié)義和追究未盡守土之責的高級地方官員。置廉恥于不顧的前安徽巡撫翁同書、置百姓于不顧的前兩江總督何桂清等都遭到曾的道德譴責和政治彈劾。

曾國藩以道德判斷為依據(jù)剖斷是非、決定舉劾，最顯著的例子是對湘軍將領李元度的處置。李元度自曾國藩創(chuàng)湘軍，便追隨曾，是曾的貼身幕僚。曾國藩丁父憂時對李有“三不忘”之說：“足下當靖港敗后，宛轉(zhuǎn)護持，入則歡愉相對，出則雪涕鳴憤，一不忘也；九江敗后，特立一軍，初志專在護衛(wèi)水師，保全根本，二不忘也；樟鎮(zhèn)敗后，鄙人部下別無陸軍，賴臺端支持東路，隱然巨鎮(zhèn)，力撐絕續(xù)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鄙人蓋有無涯之感，不隨有生以俱盡?！盵9]577曾國藩初任兩江總督后，奏請將李元度由浙江溫處道改為可獨擋一面、有奏事權的安徽徽寧池太廣道，又將戰(zhàn)略要地徽州托付給李。但在太平軍侍王李世賢部猛攻下，數(shù)十日徽州即告丟失。事后李又擅自逗留，回大營后也未能向曾坦承錯誤，后又應浙江巡撫王有齡召喚組“安越軍”援浙。曾國藩不再眷顧“三不忘”之私情，三次彈劾李元度。數(shù)度參劾過程中，曾國藩弟國荃、國葆，時參與戎幕的李鴻章，及眾多湘籍官紳紛紛勸阻他。但曾國藩不為所動，堅持彈劾李元度，還在參劾別人時將李拉出來陪綁，在他參劾見異思遷、私行遠揚的鮑超部將陳由立(離開鮑超投靠河南巡撫鄭元善)時，舉鄭魁士(離開安徽巡撫福濟投奔清軍江南大營和春，后棄和春而逃)、李元度二人為例說：“是二人者，鄭魁士之罪重，李元度之情輕，而其背于此并不能忠于彼，則一也。”[15]231曾國藩彈劾李元度，責其丟失要地倒是其次，更主要的可能是怨其未經(jīng)他的許可組軍援浙——此舉有改換門庭之嫌，即在德性上不忠誠。

曾國藩對部下任意改換門庭做出道德判斷，并非僅基于私人角度而言其忠或不忠，更是針對一個組織的穩(wěn)定性而言。將領任意投靠別處對于一個組織來說其危害的嚴重性無以復加。他在參劾陳由立等人時，稱此等人“任意遠揚，實屬大干軍令。若不嚴行懲辦，則此風一開，以軍營為傳舍之地，以投效為逋逃之藪，流弊甚長，關系極大”[15]229。湘軍將士主要靠積功和循資升遷，但能得到清廷體制內(nèi)實職的概率較低，從而就需要在上者統(tǒng)籌權衡來安排下屬得實職的高低和先后。如果湘軍將領不經(jīng)過更高一層統(tǒng)領的許可，擅自投靠別省督撫并且能得到湘軍所提供不了的升遷，那么湘軍靠道德建立起來的那部分保舉機制和運轉(zhuǎn)機制立見崩潰，湘軍也就隨即渙散。

道德領導力的形成，要求領導者以價值觀為主要領導方式，在開展領導行為中不斷自察反省，修正行為坐標，妥善處理與追隨者的關系。曾國藩以道德判斷為懲戒依據(jù)，也并不是全然正確。事后，曾國藩對數(shù)度彈劾李元度心存愧疚，并數(shù)度致書朝廷、湖南官員及其他同僚，請求關照李元度，最終也在曾李兩家后代的聯(lián)姻中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

曾國藩或許并未刻意追求過傳統(tǒng)文化所倡導的士人“立功立德立言”三境界，其“立功”“立言”至今也仍是見仁見智之話題。僅就其“立德”而言，如將其置于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下考察，也有刻意貼合清廷政治需要和個人明哲保身而施展智謀的成分，不過曾國藩畢其一生都在砥礪道德中升華自我的境界，他的道德領導力如影子一般，附其而走。據(jù)此，其道德領導力也就擺脫了具體的時空限制，而有了現(xiàn)時代的意義。

注釋：

①湘軍成例，五百人為一營，設一營官，下設四哨，各一哨官及哨長；每哨各八隊，每隊各有什長；另有營官親兵六隊，各有什長。在指揮體系上，營官指揮哨官哨長等，哨長指揮什長，什長指揮兵勇。后來湘軍規(guī)模因戰(zhàn)事需要而擴大，在營官之上又增設了統(tǒng)領一職以分領數(shù)營。

[1]曾國藩.詩文[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2]曾國藩.家書之二[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3]曾國藩.家書之一[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4]黎庶昌.曾國藩年譜[M].長沙:岳麓書社，1986.

[5]曾國藩.日記之一[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6]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262-263.

[7]曾國藩.書信之五[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335.

[8]曾國藩.日記之二[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418.

[9]曾國藩.書信之一[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10]曾國藩.奏稿之一[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461.

[11]曾國藩.書信之四[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57.

[12]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M].長沙：岳麓書社，2010：15-16.

[13]羅爾綱.湘軍兵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4：212.

[14]曾國藩.書信之二[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15]曾國藩.奏稿之四[M]//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

(責任編校：舒陽曄)

On Zeng Guofan′s Moral Leadership

ZHOUHai-sheng

(Teaching and Research Department for Public Administration, Party School of CPC Huaian Municipal Committee, Huaian 223005, China)

Zeng Guofan was an important figure in the modern history of China. His excellence in managing armies and dealing with political affairs was partly due to his moral leadership, which to him was a major success booster. Growing up in a family of humble origin but with fine traditions, and nurtured in his school days by the culture of Hunan, Zeng developed a moral leadership which enabled him to integrate Neo-Confucianism with other schools of thoughts. He inherited the systems Neo-Confucianism and Confucianism and transcended the sectarian disputes within and outside the Neo-Confucian community. And he founded the Hunan Army and restored the social order when China suffered both internal disorders and foreign invasions. To manifest his moral leadership, Zeng Guofan 1) ran the army based on such virtues as humanity and ritual propriety; 2) gave preference to those plain and simple peasants with loyalty, courage and uprightness when selecting soldiers for his army; 3) built a morality-based operating system in which every one should look after each other; 4) distinguished between right and wrong, and made his decision to impeach or promote someone based on moral judgments.

Zeng Guofan; Hunan Army; moral leadership; Neo-Confucianism

2016-06-15.

周海生(1971—)，男，江蘇盱眙人，中共淮安市委黨校行政學教研部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領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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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712(2017)01-00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