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追憶與書寫
——孔廣釗小說的歷史解讀

徐曉杰，朱玉珠

(佳木斯大學 人文學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歷史意識、歷史書寫及其中承載的現(xiàn)實關懷既是文學研究中近乎永恒的話題，也是作家們責任感、使命感及創(chuàng)作情懷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無論是記錄大事件、大人物的“大歷史”還是記錄尋常生活、小人物的“小歷史”，都在以自己的敘述方式，直面歷史、追憶歷史、反思歷史，將歷史與現(xiàn)在、未來連接起來，在歷史見證的基礎上升華為歷史性的意義，從而擁有了尋常作品所不能企及的厚重的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哈爾濱著名作家孔廣釗就是這樣一位擁有濃烈的歷史情懷和現(xiàn)實關懷的歷史書寫者，他的《關于魯平》《英雄復出》《太平，太平》系列以及《和我一起蕩秋千》等作品，以自己獨有的敘事方式，在追憶中反思歷史、在審視中解構(gòu)歷史，進行著小歷史與大歷史的對話，將區(qū)域性記憶與中國歷史記憶連接，成為20世紀哈爾濱歷史的書寫者，并將其融入整個中國的大記憶中。

一、書寫小人物命運背后的“大歷史”

孔廣釗的哈爾濱歷史記憶、書寫不僅體現(xiàn)在太平、霽虹橋、安陽樓等熟悉的地名中，還體現(xiàn)在他對即將消逝的一段哈爾濱歷史的沉重思考與記錄。而他的記錄都是從一些具體的小人物的命運來折射哈爾濱的歷史乃至中國的歷史。比如他的《關于魯平》，就是以“文革”時期哈爾濱某中學老師為原型，以現(xiàn)代人追憶的方式，還原了一個“文革”時期教育戰(zhàn)線的一面旗幟的本來面目，并以其命運的悲劇性與荒誕性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瘋狂與荒誕。《太平，太平》系列中的《安陽樓》，以老安為敘事主線，而他從出生到即將離開人世的人生歷程的背后，呈現(xiàn)出的都是從抗戰(zhàn)勝利到20世紀末期的中國大歷史背景。從抗戰(zhàn)勝利時的被遺棄到“文革”時養(yǎng)父的畏罪自殺到改革開放后對日本遺孤的尋找到20世紀90年代老安被學校樹為宣傳學習典范到老安得了胃癌時正陽山的改建，大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都通過老安平淡而又傳奇的一生折射出來?！栋蚕颉穭t以女工龐麗香的命運為主線，展現(xiàn)出太平某著名軍工企業(yè)從興盛到?jīng)]落、破產(chǎn)的興衰史，背后隱伏的大背景則是我國國有大型企業(yè)的倒閉破產(chǎn)。龐麗香由一個眾人眼中的美麗少女，幾經(jīng)坎坷，最后蹉跎為喪夫失子、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婦人，與安達廠的由盛至衰互為隱喻，而管宿舍的吳胖子利用職權對龐麗香的占有，成為廠長的吳胖子的陪酒、療養(yǎng)，喝傻了癱在家里的吳胖子的無人理、被遺忘，都帶有特定時代的印記；高強靠偷銅餅子翻身、被抓被判死刑和安達廠倒閉、國有資產(chǎn)被賣、被偷、被搶所形成的諷刺與荒誕正是對時代和社會的諷刺。

孔廣釗就是這樣選取小人物作為自己的主人公，將人物命運的轉(zhuǎn)折、變化與時代社會的歷史背景緊密相連，因而，他既是寫人物，但也是在寫歷史。他的歷史書寫，帶有強烈的反思性與批判性，通過魯平來反思“文革”致人瘋狂的荒誕性與殘酷性，讓一切價值標準偏離了正常的軌道；通過老安來反思“文革”、反思改革開放后對國外的盲目尊崇、反思20世紀末期人們對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的追逐；通過龐麗香的命運反思國有大型企業(yè)的衰落?！皞ゴ蟮奈膶W不僅只是一種歷史見證，同時還具有歷史性的意義”[1](P151)。孔廣釗在以對歷史的追憶來反思歷史、批判歷史，而他書寫的出發(fā)點正是對現(xiàn)實的關懷，“只有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興趣才能進而促使人們?nèi)パ芯恳酝氖聦崱Ｋ赃@個以往的事實不是符合以往的興趣，而是符合當前的興趣，假如它與現(xiàn)實生活的興趣結(jié)合在一起的話”[2](P400)?？肆_齊也同樣指出了“研究以往的事實”中的“當前性”，與“現(xiàn)實生活的興趣結(jié)合在一起”的特征，只有對現(xiàn)實關注并關懷的作者，才能如此熱切地執(zhí)著于歷史的追憶與書寫，能夠賦予歷史書寫以歷史性的意義，從而更好地規(guī)約和補償現(xiàn)實。

二、解構(gòu)被時代制造的“虛偽歷史”

孔廣釗不但在追憶中記錄歷史、反思歷史，而且進一步質(zhì)疑歷史、解構(gòu)歷史，指斥歷史書寫中的“制造”性虛偽本質(zhì)。在他的《英雄復出》《關于魯平》《和我一起蕩秋千》中，歷史及歷史人物呈現(xiàn)出為時代及人們的種種需求而制造出來的虛假性。時代需要制造英雄偶像，城市需要書寫英雄歷史，而具體炮制者則需要在此過程中獲取個人私利如聲望、名利。由是，自上而下，層層聯(lián)手，共同完成歷史的偽敘述及英雄的偽塑造，并沉醉于此。

《英雄復出》以英雄自我解構(gòu)、自我剝落英雄色彩的方式完成對英雄及歷史的解構(gòu)。“我”重返小鎮(zhèn)，卻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演繹成為拯救城市的英雄?！拔摇辈粩嘤谩拔业慕?jīng)歷被杜撰得一塌糊涂”“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無所有，一事無成”“我從未來過茶館”“可這座茶館因我保留”“他們不知道，這(夜總會，原青樓)是我昔日的天堂”“我從未拯救過任何人”來一點點祛除自己身上的英雄光環(huán)，還原一事無成、對女人懷有極大熱愛的凡俗本色，并指出人們對英雄歷史杜撰中的語焉不詳及自欺欺人。

《關于魯平》中的魯平本是一名普通教師，卻被時代打造成為“全國教育戰(zhàn)線的一面紅旗”，成為英雄式人物。“我”卻以追憶尋訪的方式，通過不同人物的話語聲音的互為補充，還原了一個與檔案、報道等歷史記載資料截然不同的魯平形象：課教得一般、跋扈、刻薄、爭名奪利，只因其貧民及烈士后代的出身，便迎合了那個時代的需要，而被一步步推到市勞模、省勞模、全國勞模、群英會代表的位置上。舊同事周明遠承認了當年材料撰寫中的“胡編濫造”，“把華洋中學所有老師的事跡都歸到魯平一個人身上”，但即便是這樣，報道仍然成為“含糊不清的文字”，揭示出這面旗幟的被炮制性，因為“上面需要這個”“整個時代都需要這個”。

《英雄復出》《關于魯平》中都出現(xiàn)了對歷史檔案、典籍的查找，而接下來的敘述聲音則完成對歷史書寫的解構(gòu)，呈現(xiàn)出歷史的被炮制的虛偽本質(zhì)。

《和我一起蕩秋千》雖為現(xiàn)實題材，寫一群年輕人的迷茫與對夢想的追尋，但卻將王府歷史的被挖掘貫穿其中。在肖婭、王苡、蒙克、孫堅的多種敘述聲音互為補充中，破落王府因史料被挖掘而澄清歷史謎團、填補史學界空白的真相得以剝落，顯現(xiàn)出虛假與荒誕的本質(zhì)。“以前什么都沒有”的沒落王府被開發(fā)為旅游景點，令人啼笑皆非地在王府內(nèi)設置了農(nóng)民起義蠟像館，呈現(xiàn)出王爺和農(nóng)民領袖一起商議起義大事的場景。蒙克的敘述揭示出其還原歷史背后所依據(jù)的史料的炮制性：這不過是蒙克偽造的一份家譜而已，卻被史學家發(fā)現(xiàn)后以此大做文章；而肖婭卻揭穿了憑借“重大歷史發(fā)現(xiàn)”而揚名的史學家趙思文道貌岸然的虛偽本質(zhì)：不過是被她戲耍的、一絲不掛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的嫖客而已。虛偽的學者制造虛假的歷史，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消滅歷史遺跡，制造新的歷史，借此邀得功名，獲取一己私利。盡管漏洞百出，但歷史學家不辨歷史，政府部門相信新的歷史發(fā)現(xiàn)，皆源于需要與滿足，蒙克的話揭示出其中的真諦：“對于古跡來說，現(xiàn)代人重視的不是它的文化價值，它能給人多少啟迪，在思考中撞擊自己的心靈，而是關心它的經(jīng)濟效益，它能帶來的利潤?！笨讖V釗痛心于歷史在現(xiàn)代的悲劇命運：歷史不再是真實，而是現(xiàn)代人從自己利益出發(fā)炮制出的怪胎；歷史給予人們的不再是反思，不再是心靈的撞擊，而是淪為贏得利益的工具。重返歷史真實，呼喚心靈撞擊，執(zhí)著現(xiàn)實關懷，這是孔廣釗解構(gòu)英雄書寫、歷史書寫背后的良苦用心。

三、顛覆虛偽歷史的制造者

歷史被時代根據(jù)需求而塑型，而具體運作、執(zhí)筆篡改的則是以歷史學家為代表的知識者、媒體記者及教師，在孔廣釗筆下，他們成為歷史制造的合謀者。在幾乎每一個歷史事件或英雄人物炮制的過程中，都有這類人物的參與，他們或為一己的聲名而杜撰、臆造歷史，或在其中成為幫兇，擴大聲勢及影響，留下虛假的歷史資料。

孔廣釗的作品中兩次出現(xiàn)了歷史學家的形象。他不僅揭示出歷史學家借制造歷史獲得功名的私欲本質(zhì)，還以性為切入視角，剝下其道貌岸然的假面具?！队⑿蹚统觥分械氖穼W家李近遠教授作為英雄研究的權威人物，對英雄的詮釋卻含混而蒼白，空洞無物，大而無當，其姿態(tài)宛若一個老練的政客；《和我一起蕩秋千》中的史學家趙思文，在肖婭和蒙克的雙重戲弄下不再“思文”，而是斯文掃地：到夜總會歌廳洗浴中心洗腳房林立的夢街尋求欲望的釋放與刺激時急不可耐，被戲耍后跪地苦苦哀求；在鏡頭下卻神情莊重，大談做人做史學要“耐得住寂寞”“不能急功近利，不能被外界的東西迷惑，要堅定自己的態(tài)度”。在道貌岸然的背后隱藏的恰恰是他大談其談的“耐不住寂寞”和“急功近利”。在復仇女神王苡的戲弄下，趙思文與妻子離婚，瘋狂地想得到王苡，“他不只一次跪在我面前，他說愛我已經(jīng)愛得發(fā)瘋了，他必須要得到我，他有的時候像一條瘋狗一樣”。王苡讓他充分暴露丑惡嘴臉，而后在婚禮上失蹤，以一封信揭穿真相，最終完成復仇計劃。蒙克、王苡、肖婭等年輕人幫助趙思文完成自我的解構(gòu)，撕下了偽裝的道德面具?？讖V釗以對史學家形象顛覆、解構(gòu)的角度顛覆、解構(gòu)了歷史的真實性與神圣性。

不僅史學家，知識分子在孔廣釗筆下近乎都成為嘲諷的對象，顛覆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神圣、尊嚴的形象。學生崇拜的偶像、知名的青年學者、哲學教授李明遠，卻一點點露出其虛偽、卑劣的真面目：對蒙克冒充崇拜者發(fā)出的約會信，采取到樓頂以望遠鏡遠眺風景偽裝策略，對情況觀察判斷，“以后再水到渠成地慢慢收網(wǎng)”。引誘“崇拜他，把他奉為我們生活的指明燈”的翠翠，并在酒后占有了翠翠。李明遠最終被深愛翠翠的蒙克所殺。蒙克用死亡來撕下他的面具。孔廣釗毫不留情地撕下了這些學者道貌岸然的面具，暴露出其內(nèi)心的卑劣、丑陋，完成沈從文式的對知識分子“閹寺性”的辛辣嘲諷與批判。

對功名及欲望的追逐成為以史學家為核心的知識分子的基色，對功名及欲望的追逐讓他們無法始終維持多年經(jīng)營的精英形象、道義形象，偽善的面具終將被揭去，而被他們偽造的歷史也終將回歸真實。

媒體因在偽歷史書寫、偽英雄塑造中扮演的幫兇角色，也同樣成為作者嘲諷的對象?！蛾P于魯平》媒體隱在背后，直接出現(xiàn)的是“六零年到六五年幾乎每年都有”的報道，“除了含有時代特征的政治性詞匯和激昂的語調(diào)之外，確實看不出什么內(nèi)容”。而對李明遠為蒙克所殺的報道完全失實，充滿了謊言，掩蓋了事情真相。歷史、人物的厚重與威嚴就是在層層的解構(gòu)中露出真相與本質(zhì)。

孔廣釗執(zhí)著于對偽歷史及制造者的嘲諷與鞭撻，但他同樣也看到一抹亮色并給予美好期盼,比如老安、李天穹，他們拒絕時代、社會對自己的包裝、宣傳與炒作，拒絕成為英雄式的人物，做回自我，堅守自我，從而也便在自己的層面上堅守了歷史的真實。

[1]余華，等.文學：想象、記憶與經(jīng)驗[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2]張文杰.歷史的對話——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