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李崇好是省博物館的字畫鑒定師,他這人生來不愛熱鬧,生活清淡,沒有任何作料,倒是挺悠閑的。說來,李崇好自小是在書畫堆里長起來的,父親是一位研究明清歷史的教授,母親是他的助手。李崇好對古字畫的鑒定,在省里能排到前三甲,尤其對明朝吳門畫派深得精髓,找他看畫從來沒有走過眼。有一次,一位專門從海外回來的收藏家,給他看龔賢的一幅描繪黃山的畫,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钦媸羌??李崇好看了幾眼,回答道,龔賢是清代金陵八家的一家,深受吳門畫派的影響,這幅畫是真的。這位海外收藏家愜意地笑笑,問,現(xiàn)在市場多少錢?李崇好搖搖頭,說,我只管看真?zhèn)?,不回答價格。說完走了。海外收藏家找到李崇好的父母悻悻地說,貴公子好大氣派呀。李崇好父母忙擺擺手,說,他是神仙,我們管不了。對于李崇好是神仙一說,在博物館傳得比較廣,博物館的高館長當(dāng)眾說他,你雖然是神仙,但你也得老老實(shí)實(shí)聽我的,別這么趾高氣昂。
其實(shí),能說李崇好的是他妻子,叫卓宇。
卓宇是李崇好父母給他找的,在卓宇之前,李崇好是不見人的,他說,婚姻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讓我刻意去見人就是逼著我殺人放火。父母見他這么偏執(zhí),于是帶著他去了一趟蘇州。李崇好欣然前往,他崇敬蘇州,當(dāng)年吳門畫派就跟這個充滿小橋流水的城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李崇好父母帶他是去看蘇州博物館舉辦的吳門畫派展覽。在清靈俊秀的博物館里,李崇好父親給他介紹了卓宇,一個不很漂亮,但眼睛黑白分明的女人。卓宇給他們講解了吳門畫派展覽,說了沈周的用筆,很是內(nèi)道。李崇好一直看著卓宇,不看畫。卓宇捉住他的眼神問,你怎么不看畫???李崇好笑笑,說,這些畫都在我眼里看了上千遍,我從四歲就看。李崇好父親瞪他一眼,說,卓宇是我特地請來的,你說話別這么肆意。李崇好不管父親的訓(xùn)斥,逼近卓宇問,你跟我說說沈周有什么不同???李崇好母親拽著他衣角,卓宇抿著嘴說,沈周的畫筆法蒼秀,用墨渾厚,色澤明凈,一氣呵成,既無宋人那樣剛勁,又無元人那樣岑寂和出世的意味。既有文人畫的雅致,卻使人一看就懂,又能引起人事茫茫和情誼的珍貴。李崇好伸出手,對卓宇說,我能中午請你吃飯嗎,你找飯館,我要吃蘇州的清炒三蝦。
在李崇好和卓宇到臨頓河畔吃飯的時候,他父母則在博物館旁邊的拙政園閑步。他母親說,你怎么能設(shè)計你兒子的感情呢?李崇好父親說,我不這么干,兒子就一輩子打光棍,你就抱不到孫子。母親閉著眼睛,不悅地說,卓宇在蘇州,我們離蘇州好幾百里,兩個人結(jié)婚后不能天天在一起,多別扭啊。父親哼了哼,就兒子那樣子,兩個人不在一起才好。卓宇舍不得離開蘇州,你兒子舍不得離開我們,那就湊合吧。母親站起來,看見拙政園里的湖水被風(fēng)吹起來有了皺褶,荷葉被動蕩的水沖擊著東倒西歪。她抱怨著,我和你就湊合,你讓你兒子和卓宇也湊合。父親覺得有了雨點(diǎn)兒,拉著老伴兒走到了一間亭子,溫和地說,湊合才能長久,要不然咱們也不能這么多年。
李崇好和卓宇的婚禮選在了沈周墓地所在江蘇吳縣,好在只有他和卓宇,雙方的父母都不愿意跟隨,說那是一個死人墓地,你們要想干什么。李崇好問卓宇,我瘋,你也瘋呀。卓宇嫣然一笑,咱們比著看誰瘋。吳縣處在太湖之濱,湖水浩瀚,峰巒毓秀,山水相映,風(fēng)光可謂勝絕。兩個人在具有雕花樓風(fēng)格的旅館住了一夜,居然沒有做愛。兩個人在陽臺上看風(fēng)景品著當(dāng)?shù)氐谋搪荽?,然后說著吳門畫派,說著沈周的畫筆縱橫,矯情著唐寅和文征明和仇英的撕撕扯扯。早晨起來,借著那一縷晨光才成了好事,做得不溫不火,兩個人還低語著前世后生。兩個人結(jié)婚后,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住著一個小偏單,也就是五十多平方米。這間房子是李崇好用好幾年的積蓄買的,按說他的鑒定影響,每年可以輕易地進(jìn)錢入賬??衫畛绾脻嵣碜院茫俗吡撕芏嘭斏?。兩個人結(jié)婚后過著悠閑的日子,他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有時候干脆就步行。他愿意在街上走,能緩解自己的疲勞,而且愿意看著每家每戶生活的樣子。卓宇每周末從蘇州回來,然后星期一再回去。一般都是李崇好出去采購,卓宇在家主廚。兩個人吃膩了就到外邊,在他家的后門有一個蘇州菜館,卓宇評價不錯,說巴肺湯和白汁圓菜味道最地道。兩個人在家,李崇好在案子上畫畫寫字,卓宇就愛在陽臺上看書。房間里很靜,似乎這是間空房。李崇好母親來過,愕然地問兒子,你們過的叫什么日子?李崇好壞壞地說,神仙的日子。母親回來告訴父親,父親嘆口氣,這日子長不了。
一晃,李崇好和卓宇結(jié)婚四年,好像沒有什么變化。
二
這年的春天,氣候的原因,各種綠色都爬出來,顯得整個城市郁郁蔥蔥。
博物館從社會上聘請的志愿者講解員考評,元明清字畫部分由李崇好做主考官。那天下起了雨,雨雖然不大,但總是淅淅瀝瀝地沒完沒了,像是一個紊亂女人的例假??荚嚨搅俗詈螅蟻砹艘晃簧泶\黃色裙子的女講解員,名叫董思雨,在師范學(xué)院教古典文學(xué)。小鳥依人狀,樣子很可愛。她皮膚很白皙,如湖中的藕,眼睫毛很長,如玩具店里的洋娃娃,臉上總掛著甜甜的笑靨,讓所有男人都誤認(rèn)為是一見鐘情。她牙齒很美,用古語來形容就是齒如編貝。抽出來的題是清四家,李崇好說完,董思雨就開始如數(shù)家珍介紹,說,清四家是翁方綱、劉墉、梁同書、王文治。董思雨越說越激動,眉飛色舞,開始說這些文人書法家借助書法,主要是表現(xiàn)其對滿清入主中原的不平衡心理,他們繼承了晚明書壇反傳統(tǒng)的精神,抒發(fā)壓抑的情感。代表人物有王鐸、八大和傅山。王鐸與黃道周、倪元璐、傅山待互相鼓吹,力反傳統(tǒng),矯正當(dāng)時競相柔媚的書風(fēng),標(biāo)榜風(fēng)力氣骨。李崇好馬上打斷這個話題,不客氣地說,讓你說清四家,你離題太遠(yuǎn)了。董思雨不服氣,說,這都是一脈相承的。李崇好看著董思雨,覺得這個女人特別像自己,那么不愿意被別人駕馭,天馬行空。李崇好穩(wěn)了穩(wěn)神問道,在這四家里,梁同書和劉墉的老師是誰,他倆受到什么影響?董思雨怔了怔,眨巴著眼睛,問,知道梁同書和劉墉的老師就這么重要嗎?李崇好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董思雨說,不知道。說完,不高興地看著遠(yuǎn)處的窗戶,雨還在下,能聽到雨點(diǎn)敲擊玻璃的聲音,像是雞啄米。李崇好覺得時間到了,站起來說,記住了,他叫鄧鐘岳。董思雨叨叨著,他不出名。李崇好惱怒地說,核算你記住的都是出名的,那也太急功近利了!
兩天后,董思雨被博物館聘請為義務(wù)講解員,專門講元明清字畫。
兩天后,雨也停了,在街道上看見一層層被雨敲下來紅的白的黃的花骨朵。
卓宇電話告訴李崇好這個月不能回來了,因?yàn)椴┪镳^有重要接待。李崇好說,你不回來,我怎么辦呀。卓宇笑笑,你可以放縱自己。李崇好饒有興趣地問,怎么放縱?卓宇狡黠地說,你知道的。到了周末這兩天,習(xí)慣在家畫畫寫字的李崇好來到博物館,因?yàn)闆]有了卓宇,好像就沒有了一種陪伴。他下意識跟著董思雨,聽她的講解。董思雨很聰明,可能因?yàn)樗菐煼洞髮W(xué)的老師,講起來娓娓動聽,總是能攏住很多人。中午吃飯時,董思雨款款走過來,對李崇好鞠躬,說,老師啊,我請你吃飯吧。李崇好哼了哼,董思雨湊過來問,老師喜歡吃什么?李崇好想了想說,吃蘇州菜吧。董思雨搖頭,你總吃蘇州菜,換個口味吧。李崇好一驚,你怎么知道我總吃蘇州菜?董思雨說,博物館的人都知道啊,咱們吃牛扒吧,我知道在博物館前街有個牛扒點(diǎn),肉很嫩的。
雨水過后的城市濕漉漉的,葉子上都儲存著晶瑩剔透的珠子。吮著空氣也覺得塞進(jìn)肺里新鮮的,讓人覺得那么舒爽。
董思雨帶著李崇好進(jìn)到一家講究的西餐店,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碩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鳥瞰整個陽光燦爛的城市。西餐店里人不多,都是兩個人的座位,充滿了曖昧的味道。李崇好在博物館這么幾年沒有進(jìn)來過,他不喜歡吃西餐,可能陷進(jìn)研究古代字畫太久,對現(xiàn)代的東西都不很感興趣。董思雨說,我每個禮拜都要到這里吃一頓牛扒,五分熟的,切開都是血絲,吃在口里就融化了。李崇好聽著就起雞皮疙瘩,說,我要九分熟的。董思雨說,人家這里沒有九分熟的,你要六分熟的吧。李崇好不說話,卓宇跟他在一起都是聽他的,或者說兩個人都想到一起。董思雨有些興奮,說,好幾次想著能和你在這里吃牛扒,結(jié)果想著就成了。李崇好有些茫然,董思雨得意地說,我聽過你的鑒賞課,你講黃公望和王蒙的畫,講得我心曠神怡。你還講了現(xiàn)在市場上的畫怎么鑒別,我什么時候把我父親收藏的畫拿給你,你給我看看啊。李崇好看見董思雨那雙眼睛很深,而且水汪汪的都是故事。李崇好不喜歡董思雨這種咄咄逼人的架勢,可又不好拒絕,就說,哪天你拿來,我也有走眼的時候。董思雨笑著,你鑒定字畫是不是要收費(fèi)呀?李崇好很想笑,他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商人談判,他這幾年經(jīng)常遇到這類的人,最后都要落到多少錢這個話題。董思雨逼迫著,你到底說呀,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說著話,董思雨下意識蹺起了腿,很修長,也很潤色,在窗外透過來的陽光折射下顯得很性感。李崇好沒說話,他確實(shí)不知道說什么。找李崇好看字畫的太多了,好像誰要是賣字畫不找他就算是白費(fèi)了。卓宇每次回來都會帶過來一兩張字畫,讓他看,名頭對不對,要是真的價格能多少。哪次李崇好都認(rèn)真地看,然后告訴卓宇結(jié)果,但哪次都叮囑她,不要回去這么說,不對的就敷衍還再看看,對的就說再找一個專家印證一下。一個穿著考究的人端著兩個盤子走過來,服務(wù)生分別給了董思雨和李崇好,董思雨囑咐服務(wù)員,你給這位先生再添些黑椒。服務(wù)員應(yīng)著走了,李崇好吃著,其實(shí)他在英國呆了三個月,主要是在大英博物館的中國畫鑒定室做訪問學(xué)者。他很習(xí)慣吃牛扒,但就是不愿意在這里顯擺什么。董思雨問,你怎么不問我有沒有男朋友呢?李崇好吃著,他嫻熟的刀叉技術(shù)讓董思雨有些意外,董思雨不高興地說,你不是挺能的嗎。李崇好說,你怎么愛穿黃色的衣服呢?董思雨說,我覺得黃色浪漫,知道什么花是黃色的嗎?李崇好回答,向日葵啊,白天開放,晚上回家嗑瓜子。董思雨噗嗤笑了,我喜歡和你這般成熟的男人在一起,你們會哄我們,會逗我們,也會疼愛我們……停頓了一會兒,董思雨補(bǔ)充了一句,也會奉獻(xiàn)我們。聽到這,李崇好脖子梗梗的,不緊不慢地問,什么叫奉獻(xiàn)你們?董思雨說,就是我想要什么,你就能給什么。李崇好覺得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跟董思雨到這吃飯,他檢查著自己動機(jī)是什么。董思雨頑皮地問,你能奉獻(xiàn)我什么呀?李崇好切了最后一塊牛肉,你想要我給你什么?董思雨說,給我你的本事,我也能在這些古文人面前指點(diǎn)江山。
李崇好不知道西餐店里有女鋼琴手在演奏,不知不覺間,女鋼琴手走到一旁喝咖啡。亂糟糟的西餐廳突然安靜了,因?yàn)槎_硕_虽撉俾暤南?,使那些竊竊私語暴露出來。人與人頓時變得規(guī)矩起來。李崇好被董思雨說得心煩意亂,扭頭走到餐廳的走廊。他給卓宇打了一個電話,可一直占線。他琢磨不透,那么長時間,卓宇在給誰打電話。
下午,李崇好回到家,他記得離開西餐廳時董思雨跑去結(jié)賬,然后輕輕拉著他的手走出來的。董思雨的手無骨,軟軟的像是一團(tuán)棉紗?;楹?,李崇好和卓宇外出,兩個人都是各走各的,從來沒有這么拉過手。卓宇每一次回來都是他主動示愛,李崇好喜歡在床上攪得昏天黑地。然后,蒙住被子酣睡一場。卓宇就任憑他這么折騰,說,我就是你的安眠藥,只要你能睡好,你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李崇好確實(shí)睡眠質(zhì)量不好,每次臨摹完吳門畫派的字畫都很疲勞,他覺得自己距離沈周、文征明、唐寅和仇英越來越近,而且能感覺到他們就站在自己跟前,甚至能吮到他們的呼吸。他知道自己入迷了,而且不能自拔。他故意不看不臨摹他們的字畫,開始看元四家的東西,臨摹趙孟頫、吳鎮(zhèn)、黃公望和王蒙。他再開課也不講吳門畫派,大講元四家,尤其是黃公望和王蒙,講得如醉如癡??墒撬胂蟛坏?,哪次鋪開宣紙下筆就是沈周,就是文征明,就是唐寅,就是仇英。他在糾結(jié),他不想讓自己睡在里邊不能清醒過來,吳門畫派深入到他骨髓里,已經(jīng)掌握了他的全部神經(jīng)。那天,他跟父親說起這件事,說到情動處黯然淚下。父親說,你就跟我一樣,喜歡上的就永遠(yuǎn)不會拋棄。
三
走進(jìn)家門,李崇好打開窗戶,外面的風(fēng)有些涼,拍到臉上皺起疙瘩。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看書作畫,覺得卓宇沒有回來魂兒就跑了。他躺在床上,昨晚沒有睡好想閉會眼。他想起卓宇那天說的話,你不在,我就摟著你的被子睡覺,有你味道,我就覺得擁抱著你。每次看著卓宇傻呆呆的表情,李崇好都動心。他想蓋卓宇的被子,聞了聞沒有什么味道,他覺得自己心在躁動。他想剛才離開西餐館的時候沒有擺脫董思雨的手,就讓她這么攥著走了好遠(yuǎn)。分別時,董思雨對他笑了笑,說,我就是這么一個任性的女人,說什么你別在意。然后轉(zhuǎn)身走了,他看著董思雨走的,晃來蕩去的頭發(fā)牽動著什么。他不明白自己,剛才在吃牛扒的時候還煩著她,怎么會在瞬間就有了心思,莫名其妙。他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經(jīng)過,都沒有穿襪子,就這么光著腳,腳趾頭亮著黑的紅的粉的油彩。他想起來在和董思雨吃牛扒的時候,他無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腳碰到了董思雨的腳面上,他覺出她沒有穿襪子,腳的骨感充分張揚(yáng)著。他退著,沒有想到對方的腳鉤住了他。僵持了一會兒,對方才縮回來。李崇好有些尷尬,他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人,看著小街樓上窗戶外隨風(fēng)飄舞的衣服。他記得董思雨說,今天中午的太陽好,曬衣服是最享受的事情。他覺得感情這個信號不能傳,他想這輩子也就跟卓宇框定了,在感情的儲存世界里有董思雨這么一個空白,任憑他去想象去馳騁也就足矣了。
任何東西說透了,感情說破了,就沒有意思。
半個月后,卓宇來電話說任務(wù)沒有完成,我想你,你是不是到蘇州來一趟。李崇好整天泡在庫房里,因?yàn)橐幸粋€明清字畫的展覽,他是主要策展人。但是,李崇好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說在吳趨坊老街吃陳記的餛飩。卓宇很少央求李崇好做什么,她就是一根青翠的竹竿戳在林子里邊,看不見,但若進(jìn)去就能摸的到,那么挺拔。黃昏,李崇好從庫房里走出來覺得天色黯淡下來,他進(jìn)去時還能看到晨星在窗欞上跳動。在全國博物館中,他的博物館藏存明清字畫能排到前六名,而且有不少孤本。他覺得這次展覽還欠缺什么,比如沈周的,才五六幅,顯得單薄,應(yīng)該朝天津和上海暫借。還有陳復(fù)道的書法,僅才兩幅。清代海派畫家領(lǐng)銜人物王世敏才一幅,顯然分量不夠。最遺憾的是晚清畫家任伯年竟然沒有一幅,需要到外地暫借。想到這些,李崇好就頭疼,因?yàn)轲^長不管,全靠自己這張嘴。李崇好也是不求人的主兒,但現(xiàn)在逼著他就得求爺爺告奶奶。走出博物館的門,覺得春天好像停止了,風(fēng)一直在刮著,卷得地面一片狼藉。他有些餓,才想起來一天沒有吃飯了。他想到那家蘇州館,想著就朝那里走,盡管知道沒有卓宇坐在身邊??蓻]想到,李崇好走進(jìn)餐館,居然在他和卓宇經(jīng)常坐的地方看見了董思雨。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李崇好什么也不問,看著桌面上擺著他愛吃的白汁圓菜,蹲著巴肺湯,還有一盤響油鱔糊。董思雨微笑地問,你喜歡吃的是不是這幾道菜?李崇好下筷子吃起來,董思雨嗔怪著,你連客氣話都不說呀。李崇好問,你怎么知道我要在這吃飯啊,還提前擺好了。董思雨說,我看見你從博物館出來,沒有騎自行車,就提前走過來了。李崇好認(rèn)真地說,你料事如神啊。董思雨跟著吃,吃到快差不多了,董思雨從挎包里拿出個大信封,從里邊取出一幅折疊好的畫,然后遞過去,說,你不能白吃,哪有免費(fèi)的午餐啊,你幫我看看這幅畫。李崇好沒有接,說,我看畫都是凈手的,油膩膩的怎么打開呀。董思雨討個沒趣生氣地說,你去衛(wèi)生間凈手去啊。李崇好搖頭,我不在飯館里看畫,要看就到我家。董思雨想了想,你老婆不在家嗎?李崇好說,在家啊,這怎么了?董思雨說,去就去,你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兩個人站起來朝外走,卓宇的電話打進(jìn)來,問,你什么時候到蘇州啊,我有事情告訴你。李崇好問,什么事?卓宇詭秘地說,你來了再說。說完就掛斷了,董思雨看著李崇好氣惱地說,你手機(jī)的聲音很大,我知道你老婆在蘇州,你為什么騙我呢。李崇好笑著,你不知道我愛騙人嗎。
四
春天深了,夜色里彌漫著一種騷動。
在李崇好的家,董思雨再次拿出那幅畫,李崇好慢慢打開。畫面上很簡單,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diǎn)綴著寥寥的蘆葦。落款是張大千,畫的是《溪山茅舍》。李崇好沒有說話,他看見董思雨很緊張,臉色潮紅,額頭泌出一層薄薄的汗珠。李崇好沒有卷起來,就讓這幅張大千的《溪山茅舍》攤在眼前。他問,這幅畫是誰的?董思雨說,你不要問誰的,你就告訴我真假。起風(fēng)了,風(fēng)把李崇好沒有關(guān)好的窗戶掀開,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膿u擺著。風(fēng)也就鉆進(jìn)來,張大千的《溪山茅舍》被風(fēng)吹的皺起來。李崇好沒有去關(guān)窗戶,繼續(xù)說,我就要問誰的,才能告訴你真假。董思雨嘆了口氣說,這是我前夫給我的。李崇好說,假的,我還知道誰臨摹的。董思雨問,誰呢?李崇好笑了笑,不能告訴你,他現(xiàn)在臨摹張大千很賺錢,斗方一萬,二四尺的兩萬。董思雨咬牙切齒地,媽的,他為什么給我假的,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李崇好不說話,董思雨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發(fā)泄著,是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是他死活非要跟我離婚。結(jié)果,他凈身出戶,沒有想到外邊他還有房子,三個月前就跟那女的同居了。我就這么愚蠢,信了他,覺得他收藏了四十幅名字畫,給了我二十幅。我還以為我成富婆了,我還隱藏這個消息,讓朋友們覺得我受了委屈,大家都罵他不仁不義。董思雨越說越激動,泣不成聲。李崇好起身關(guān)上窗戶,其實(shí)他希望就這么讓風(fēng)吹著,吹在臉上麻酥酥,挺好的。董思雨要撕這幅畫被李崇好攔住,他細(xì)心地折疊好,說,這個模仿者臨摹的不錯,幾乎一點(diǎn)兒毛病也沒有,就是沒有張大千那種神韻。董思雨突然不哭了,問,你能不能把他留給我的二十幅都看看,不會都給我假的,或許他也不知道是假的吧。李崇好回答,這幅是假的,其他的我也不看了,肯定是假的,他肯定知道是假的。他拿走的二十幅或許是真的,世界就是這么殘酷。李崇好竟沒意識到是自己說的,當(dāng)話音還在四壁蕩漾時,他還以為是自己內(nèi)心想的,直到董思雨用陌生的目光瞅著李崇好,他才明白自己沒憋住。自從他到了博物館當(dāng)了字畫鑒定師,父親就警告他,不要看完就告訴人家真假,一個是你可能說的不準(zhǔn),再有就是你會傷了對方。你覺得對,你就說你再找人看看,我覺得不是假的。你覺得假,你也說再找人看看,我覺得不對,但很有可能會看走眼了。讓人家能進(jìn)退自如,你不要一句話就能毀了什么,懂嗎。李崇好也不明白自己如此率直,為什么也說不清楚。董思雨有些慌亂,說,不能這樣,你為什么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呢,我前夫雖然背叛了我,但他不會拿這些假畫騙我吧。李崇好陡地問,你跟我接近,是不是因?yàn)檫@二十幅字畫?董思雨戳起身來憤然而去,李崇好瞠目結(jié)舌,他聽見關(guān)門聲,很響,像是敲擊著他的心臟。
兩天后,李崇好和卓宇在蘇州的吳趨坊老街陳記餛飩鋪吃餛飩,一個清秀的女人端過來兩碗餛飩,每一個餛飩都晶瑩剔透的,像是小元寶,湯面上飄了薄薄一層蔥花和少許白胡椒。還有六個裹肉燒餅,兩盤冷菜,醬豬蹄拌松花,還有五香齋的肉粽,一小碟剛炸出來的辣椒油,里邊撒了不少芝麻,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兩個人津津有味吃著,卓宇樂滋滋地告訴李崇好,我懷孕了!李崇好和卓宇結(jié)婚后就一直沒有孩子,兩個人到醫(yī)院查了,說李崇好的精子缺少活動力。李崇好沒有告訴父母,就敷衍說兩個人不要孩子。后來,李崇好的母親哭了很多次,對李崇好說,我和你父親不為別的,你父親心臟不好,我血壓高,不定什么時候就走了。我們走了,你一個人怎么過啊,誰陪著你。李崇好說,我有卓宇啊。母親搖頭,夫妻也有分手的時候,什么都靠不住。讓李崇好沒有想到的是卓宇的父親,她父親告訴李崇好必須要讓精子活動起來,你在那死沉沉的,我就讓卓宇和你離婚。雙重的壓力,李崇好找了一個老中醫(yī),這個老中醫(yī)有一幅吳待秋的《山色湖光》,是一個書生在茅屋里端坐,背后是一叢綠蔭蔭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那真是田園般的生活。老中醫(yī)求證李崇好,李崇好告訴他是真跡,說,吳子深、吳湖帆和吳觀岱為江南四吳,雖然名氣不如張大千,但畫風(fēng)十分清冽,意境深遠(yuǎn)。后來,李崇好把自己臨摹吳待秋的一幅山水送給老中醫(yī),老中醫(yī)看罷拍手稱好。后來,這位老中醫(yī)給李崇好開了一服藥,李崇好連吃了三個月,沒有想到精子有了活動力。卓宇告訴李崇好,她想在蘇州多呆呆,讓孩子有了著落再回去。李崇好多少有些郁悶,因?yàn)樽坑畈换厝?,那種家里的感覺就隨風(fēng)而舞了。
兩個人吃完飯順著老街向臨頓河畔走,覺得還有好多話題要說。走到了一家茶館跟前就攏住腳,下雨了,于是便一頭納進(jìn)了里邊??康脚R窗的一張桌子,紅木的,可以在那聽風(fēng)聽雨,看房屋的倒影。兩個人正喝著茶,李崇好突然站起來走到一幅字跟前凝神。他看著喊著店主,問,這幅陳道富的字是怎么來的?店主眨巴著眼睛問,你什么意思?這時候卓宇也跟著進(jìn)來,仔細(xì)端詳著。李崇好有些激動,連說對不起,就是很好奇。店主說,你不懂,這是假的。李崇好不甘心,再問,我只是問問出處。店主笑著,就是我老婆祖上傳的,不少人看了都說假的。李崇好說,這是真的。店主擺擺手,你真不懂,我找?guī)讉€專家看過,沒有一個人說是真的,都說臨摹的不錯。要是真的,我也不在這掛著。李崇好說,你知道陳道富是什么人嗎?店主有些掛不住,說,當(dāng)然了,是明代的大畫家,又叫陳淳。他號為白陽,另一個畫家徐渭為青藤。白陽對青藤,成了當(dāng)年的絕對。如果這是真的,起碼好幾百萬了。李崇好認(rèn)真地說,這是真跡呀。店主不耐煩地走了,說了一句,你是外行,陳道富的書法流傳民間沒有真的,真的都在博物館了。李崇好站在陳道富這幅字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說,委屈您大人了。卓宇笑著,小聲地說,你要是覺得是真的就買呀,咱家不就成大富翁了嗎。李崇好搖頭,我不做齷齪的事情??上Я?,陳道富是吳門畫派的重要人物,就這么被當(dāng)成假的掛著。卓宇問,你是不是走眼了?李崇好說,絕對不會,我說是真的就不會是假的。卓宇拉住了李崇好,輕聲問,我是真的嗎?李崇好吻了卓宇,喃喃著,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李崇好回去以后就忙碌著明清字畫展,半個月過去了,他猛然發(fā)現(xiàn)董思雨沒有再跟他聯(lián)絡(luò)。他手里有董思雨留下的電話,居然也毫無痕跡。李崇好不在意,不聯(lián)系就算了,他記得那天分手,他記不清自己說痛什么,但董思雨是憤然離去的。一個月過去了,明清字畫展覽就要開幕了,卓宇也回到家里,依舊沒有董思雨的動靜。春天過去得很快,夏天就來了,李崇好能聽到蟬鳴。中午他跟卓宇在蘇州菜館吃完飯,回家散步時,猛地給董思雨打電話。電話通了,但就是不接。晚上卓宇有些惡心,一直在衛(wèi)生間里嘔吐。李崇好照顧著,看見卓宇在煩心,嚷著要自己清靜,推李崇好出去。李崇好走出家門,沒有方向地亂走,又給董思雨打電話,起初占線,后來再打就是不接。李崇好有些生氣,覺得自己沒有說什么,不至于這么絕情。不理就不理吧,李崇好覺得也算躲清靜。
三天后,李崇好有些按捺不住,就給師范大學(xué)的一個朋友打電話詢問董思雨,朋友驚訝地問,你認(rèn)識她嗎?李崇好模糊地說,就算認(rèn)識吧。朋友說,你和她怎么認(rèn)識呢,風(fēng)馬牛不相及。李崇好煩躁地說,你就快說她怎么回事吧。朋友連忙說,最近她到前夫家大鬧了一次,而且打了前夫好幾個嘴巴子,前夫的妻子不干了,兩個女人撕扯起來,最后被派出所調(diào)停也沒算完事。董思雨就是這么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一點(diǎn)兒虧也不吃,都是她占便宜。她要了前夫二十多幅字畫,人家就給了,可這次鬧就是說人家是大騙子,給的都是假的。后來,她前夫解釋不清,就找了一個老權(quán)威去鑒定,說是真的。董思雨還是不信,前夫沒法,給了她三十萬了事。李崇好窒息得喘不過氣,他覺得自己太疏忽了,肯定是他那句都是假的刺激了董思雨。他問朋友,請的是哪位老權(quán)威???朋友說,不知道,你知道我對女人的事情不感興趣。李崇好罵了一句,你對女人的事情最感興趣,你是不是也追過董思雨呀?朋友笑著,你怎么知道的?
五
初夏的風(fēng)柔和起來,在李崇好家后面的池塘里有很多鴨子,一直在扯脖子叫喚。
卓宇回蘇州了,說,等不惡心了再來。
上午,明清字畫展在博物館開展,來了很多人。館長應(yīng)接不暇,李崇好倒是有了幾分清閑,他提醒館長,借的字畫咱們要保護(hù)好,求人家不容易,特別是上海的兩幅沈周畫,不能有半點(diǎn)兒閃失。下午,外邊下起了雨,今年雨水多。雨水多了,客人就少了。李崇好有些累就搬了一把折疊椅在沈周的那幅《仿大癡山水圖》畫前坐著,欣賞沈周的超然野逸之趣,山水意境平淡溫和。他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靜心斂氣地坐在那,因?yàn)閺奶K州回來就懊悔,他應(yīng)該和那個店主討價還價,就說是走眼了,想買這幅陳道富假的。如果真能成交,那就是他一生的福分。不是幾百萬的錢,是擁有了陳道富的真跡,那就是寶貴的精神財富,愿意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伤F(xiàn)在選擇坐在這,是自責(zé),怎么會有這個念頭。因?yàn)榛貋砗笤倥R摹吳門畫派的字畫就覺得手在顫抖,特別是陳道富的畫,覺得眼前都是血。有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是董思雨。李崇好發(fā)現(xiàn)她的長發(fā)剪了,穿了一身黑色的長裙,款式也比以前講究許多。她慢悠悠審視著李崇好,說的第一句話就叫他透不過氣,我兩個月后就結(jié)婚了,你是不是沒有想到啊。李崇好愕然,說,沒有想到,你那位先生是誰呀?董思雨笑了笑,說,你陪著我看展覽吧,給我講講這些明清大人,給我說說他們現(xiàn)在的市場價格,我用手機(jī)把你的介紹錄下來。李崇好有些緊張,說,錄下來干什么。董思雨說,我怕這么多記不住,我那位先生是開畫廊的,他總說他是內(nèi)行,我覺得你是專家。李崇好不知道說什么好便起身,帶著董思雨轉(zhuǎn)了一圈,給她講了講明清這些人物,他講到徐渭時,突然覺得喉嚨有些堵塞。因?yàn)槎加陠査?,徐渭是瘋子嗎,是把自己的生殖器給割了嗎,現(xiàn)在誰能做他的假畫,需要多少錢。這幾句話就讓李崇好不知道怎么說,他只是說,沒人能做徐渭的假畫,因?yàn)樽霾怀鰜怼?/p>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說著,誰也不知道誰說的什么,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不時有電話打來,董思雨拿起一枚精致的手機(jī)不時地回話,內(nèi)容無非都是婚禮準(zhǔn)備的情況。李崇好聽出個端倪,婚禮安排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舉行,司儀是紅透半邊天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展廳里人少了,因?yàn)椴粩嗟赜新曇籼嵝验]館的時間要到了。董思雨說,晚上能陪我吃飯嗎?李崇好問,我不吃牛扒。董思雨笑了,問,你想吃什么?還去吃蘇州菜,你就不能吃點(diǎn)兒別的嗎,你就不膩嗎。李崇好說,我請客吧,去吃火鍋。董思雨說,好,就在我先生畫廊的對面有一家重慶火鍋,很地道。兩個人走出博物館,天色沒有黑,晚霞在云層里潑墨渲染著,每一朵云都沒有放過。在那家重慶火鍋店,挑了一個犄角,服務(wù)員端上來熱騰騰的火鍋,李崇好越吃越辣,肉的味道也越吃越酸。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邀請多少人?。慷加觌S意地說,三百人吧,沒辦法,他的朋友太多,都是生意圈兒的人,不請誰都會落埋怨?,F(xiàn)在他正聯(lián)系北京經(jīng)營字畫的大佬,也是他的顧問。李崇好問,我送你什么?董思雨笑了笑不客氣地說,你臨摹沈周的畫。李崇好搖頭,我不送我臨摹的,那都是我的個人收藏。董思雨抿著嘴,你說的嗎,你不是送給老中醫(yī)一幅吳待秋的山水嗎,那不是你臨摹的嗎?李崇好一怔,說,你怎么知道的?董思雨哼了哼,你什么我不知道,你就是一個偽君子。你害得我跟前夫干了一架,就因?yàn)槟阏f我的畫都是假的。結(jié)果我請了一個比你有權(quán)威的專家鑒定后認(rèn)為都是真的,你說的那幅張大千《溪山茅舍》也是真的。李崇好放下筷子,血在腦門上涌來跳去,他說,你請的哪位專家啊,我可以跟他當(dāng)面對質(zhì)。董思雨說,好啊,但我怕你不敢去。李崇好說,有什么不敢。董思雨擺擺手,說,算了吧,你丟丑對我也不好。李崇好皺著眉頭,我丟什么丑,那幅張大千的《溪山茅舍》肯定是假的。董思雨說,你是特別想知道我請的誰嗎?李崇好點(diǎn)點(diǎn)頭,董思雨夾了一筷子羊肉,放到沸水里就由紅色變了褐色,然后慢慢嚼著,說,你們館長。李崇好霍地站起來,說,不可能,他不會這么做的。董思雨從挎包里拿出來幾張照片遞過去,李崇好看見果然是館長在那鑒定字畫,旁邊站著董思雨,其中館長看的那幅正是張大千的《溪山茅舍》。李崇好幾乎是癱在椅子上,他不相信自己眼睛,可又鐵證如山。館長不是研究字畫的,他跟父親是同行,父親是研究明清的,館長是研究先秦的,父親比他大幾屆,算是學(xué)長。館長喜歡明清字畫,每次都找他咨詢,而且還愛臨摹徐渭的書法。他一直鼓勵館長這么做,館長說,先秦太遙遠(yuǎn)了,明清卻很近。他想不到館長會出面鑒定,更想不到為董思雨說話。他絕望地問董思雨,你怎么能請到他呢?董思雨說,那就是我的道行,我請你也不是來了嗎。
天黑透了,街上的燈亮起來。這是個丘陵城市,走出重慶火鍋店,能看到兩串路燈爬到了高處,像是一個星星懸掛的天梯。
李崇好始終不說話,盡管董思雨不斷接著電話,也不斷跟他搭訕著。他的心涼涼的,對館長他是很敬重的,雖然館長總是當(dāng)眾數(shù)叨他,但因?yàn)轲^長跟父親的關(guān)系,就覺得不在意也不在乎。館長那幾部關(guān)于先秦研究的書,他都讀過,覺得很有見解。父親這么評價,你們館長對先秦兵書的研究有發(fā)展,學(xué)術(shù)價值極強(qiáng)。李崇好知道董思雨肯定是花錢了,可館長從來不計較錢,每年博物館都是幾千萬的經(jīng)費(fèi)在他手里經(jīng)過,但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劣跡。他捉摸不透,館長怎么會被董思雨吸引過去。兩個人沿著向上的街道攀走著,李崇好對董思雨鄭重地說,我想把你的二十幅收藏看看。董思雨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做,好啊,可說好了白看,我不會給你費(fèi)用。李崇好說,我給別人看從來不收費(fèi)。董思雨喘著氣,停頓了一會兒說,你這是要去哪啊,非得朝上邊爬。李崇好說,我一向如此。董思雨說,我結(jié)婚你不要來了,都是生意圈的人,你誰也不認(rèn)識,會尷尬的。夜空不很明亮,烏云布上來了,月亮也被隱藏起來,只有頑強(qiáng)的北斗星還在閃爍著。李崇好說,我就想問,我什么時候看你的二十幅藏畫呢?董思雨說,我得跟我先生碰碰,目前,由他管著呢。李崇好問,你交給他干什么,那不是你的收藏嗎?董思雨嫣然一笑,他要給我賣個好價錢。說著,董思雨的手機(jī)鈴?fù)蝗豁懥耍惠v寶馬車開過來。董思雨說,我捎你回家嗎?李崇好說,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也算散散步。董思雨湊過來,說,別想不開,你們館長挺好的,比你好。李崇好望著她匆匆上車,車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在回去的路上,董思雨給李崇好打來電話,我見過的男人多了,你是唯一心純的人。這句話讓李崇好內(nèi)心軟的那部分在膨脹,說他好話的人多了,但這句話是他心中所想。兩旁的橘黃色的路燈把滿眼蔥蘢的樹葉折射的香馨縈繞,那些綠意全都是浸滿沁人心脾的暗香。偶爾,一陣風(fēng)吹過,鼻尖便滿是清晰的香味,于是,李崇好迎著風(fēng)放慢腳步,任自己的思緒暢游。回到家,推開窗戶能看見那座池塘,李崇好看見一群白鷺飛起來,在水面上和樹叢中努力飛翔著。
六
明清字畫展覽結(jié)束后,李崇好又日復(fù)一日地去庫房養(yǎng)眼。翻看這些字畫,他反復(fù)看沈周的《盆菊幽賞圖》,三個老翁在山水之間對坐著悠閑地暢飲,一葉小舟在江面上,畫面的布局這么清新,一點(diǎn)兒浮躁也沒有。他又看仇英的《吹簫引鳳》,依然是一個侍女形象秀麗地在閨房而坐,背后是一叢綠茵茵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那真是田園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銑的《枝頭鳥語》,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他跟父親這么感恩地說過,我能在博物館做字畫鑒定師,是我最大的幸運(yùn)。李崇好正聚精會神看著,館長走進(jìn)來,也看著。李崇好點(diǎn)點(diǎn)頭,館長說,做一個吳門畫派的展覽吧,需要什么你提出來。李崇好站起來,鞠了一躬,他就是這樣,什么事情觸動了他,他就給觸動他的鞠躬致謝。館長說,我知道館里收藏的吳門畫派并不很多,可以到其他館借借。另外我最近在一處看了二十幅作品,其中吳門畫派的不少。李崇好一驚,想起來董思雨說的館長看過那件事,不由問,是真的嗎?館長說,我看是真的,很難得,這家能有這么多收藏,令我驚艷呀。李崇好湊過來問,都有誰的呢?館長想了想說,有陳淳、陸治、錢轂、陸師道、周天球的??上蛑苣撬拇笪坏臎]有,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答應(yīng)他們了,會給他們一些展覽費(fèi)用。你抽時間再看看,是不是能買過來。李崇好的肌肉在跳動,他問,我們能拿出來多少錢呀?館長說,你看看現(xiàn)在市場的情況,我會打報告給財政。李崇好沒有說話,他隱約覺得董思雨或者她身后那個畫廊先生設(shè)了一個局,盤根錯節(jié),淺入深出,明里暗里。他不知道館長知道不知道這個局,或者館長就是設(shè)局者。他初步盤算,這二十幅藏畫如果是真的,而且按照市場價格那就是一個天價,雖然這些人名頭不很大,但現(xiàn)在市場前景極為光明。他還覺得自己是被這個局套進(jìn)來,而且成為操盤手。李崇好有些緊張,他貪戀吳門畫派,不懂得這些外邊的機(jī)關(guān)。他問館長,您看過張大千的畫嗎?館長意外地看他一眼,說,看過呀,只有一幅。李崇好追問,是不是《溪山茅舍》???館長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李崇好說,我也看過。館長的臉色灰暗,說,你怎么知道我看過呢?李崇好說,有人告訴我。館長悻悻地問道,是董思雨還是她先生?李崇好說,董思雨。沉悶了好一會兒,館長嘆口氣,他們不該把我說出來,這是事先說好的,真是不懂事!李崇好試探地問,您說那幅《溪山茅舍》是真是假?館長不悅地盯著李崇好,問,你什么意思?李崇好覺得自己有些過,就不再說了。
中午,李崇好走出庫房,到食堂吃飯,看見館長端著一碟包子和稀飯走過來。館長平靜地問,你覺得是真是假呢?李崇好頓了一會兒說,不太像真的。館長說,哪不像呢?李崇好硬著頭皮說,這幅畫臨摹得很像,幾乎沒有破綻,但原作我在四川博物館見過。館長問,你確定嗎?李崇好點(diǎn)頭,館長端著那碟包子和稀飯走了,臨走撂下一句話,告訴董思雨,這幅是假的,就說我說的!走了幾步,館長又折回來,說,看看那二十幅,真的,就趕緊告訴我開始打報告,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
兩天后,不等李崇好給董思雨聯(lián)系,董思雨就開車接李崇好去看那二十幅藏畫。董思雨房間布置得很漂亮,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如草地。滿墻是形形色色的畫,李崇好被那種天馬行空放蕩不羈的風(fēng)格所吸引。一個英俊高大,透著紳士氣概的男人走過來,雖然在家里見面,但他依然襯衣筆挺,領(lǐng)帶是猩紅色的,領(lǐng)帶卡金黃金黃。男人伸出手,說,我是思雨的先生叫馬大,在這里等候你多時了。兩個人握了握手,馬大說,我原來在政府工作,后來辭職開了一家畫廊。其實(shí)我不太懂,我就是喜歡。我在北京和上海、廣州認(rèn)識一些書畫界的朋友,他們都支持我。這次思雨這二十幅藏畫讓我很震驚,找到一些朋友看,都很驚訝。后來請到你們館長看,他竟然鼓掌。幾句話說過,李崇好覺得馬大很自信,手勢和語氣充滿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兩個人坐下,李崇好囁嚅著,那我還看嗎?馬大說,看看,你看對這些字畫很關(guān)鍵,因?yàn)轲^長說要買下來,你就是把關(guān)者。李崇好問,你打算多少錢呢?馬大笑著,那就看你啊,你看這些字畫值多少錢啊?馬大說著,端過來一杯咖啡,說,我這是在意大利羅馬學(xué)的,歐洲喝咖啡講究的還是羅馬,那是故鄉(xiāng)。李崇好抿了一口,說,你這個是用哥斯達(dá)黎加黑玫瑰的豆子磨的,很地道,好像跟羅馬咖啡不一樣。羅馬的咖啡是需要加入一種鮮奶油,還要滴入適當(dāng)?shù)睦誓肪啤qR大疑惑地問,是嗎,我這是從羅馬帶過來的呀,你在羅馬生活過嗎?李崇好說,我舅舅在那,我曾經(jīng)去那進(jìn)修油畫一段時間。馬大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意思,說,你還懂油畫,太好了,我的畫廊有廣州孫洪敏的油畫,你看看。兩個人就這么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馬大說,我父親那輩子人是做官的,表面看著很風(fēng)光,其實(shí)是為別人活著,作繭自縛。我不一樣,是為自己。我信奉你們都蔑視的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馬達(dá)挺坦率真誠,沒有造作。董思雨說,看看那些字畫吧,中午留下來吃飯。馬大笑嘻嘻地說,對對對。他說著就撥電話,找飯店定了幾個菜,有鮑魚對蝦什么的。李崇好慌忙勸阻,太奢侈了,太奢侈了。董思雨也心疼地說,沒必要花這么多錢。馬達(dá)揮手笑笑,這算什么。
李崇好無意識看到床,一張碩大的席夢思床,一個長長的單枕頭,床的中間塌下一個深坑兒,那橘紅色的床單皺巴巴的。李崇好想象著馬大在床上怎么樣拼命蹂躪董思雨,董思雨又如何發(fā)出令他徹骨的呻吟。李崇好覺得自己齷齪,拔腳跟著他們到了后面的房子。后面的房子不大,看著就像一間小書房。在一個戳起來的立柜里,董思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個大的信封,然后擺在一個案子上。李崇好一件件打開,確實(shí)有陳淳、陸治、錢轂、陸師道、周天球的。陳淳是一幅草書,也有清代顧炎武和黃宗羲的。李崇好看得十分仔細(xì),他也留意到馬大很緊張,董思雨倒是有幾分閑在。一個多小時過來,李崇好看好,他一一都折疊好放到信封里。他坐在一張竹椅子上,對董思雨說,我喝杯茶吧。董思雨給他沏了一杯綠茶,李崇好覺得口渴,就足足地喝了一口。二十多幅字畫有一半竟然是真的,他想不明白,董思雨的前夫怎么能收集到這么多吳門畫派的作品。即便是假的,也都是當(dāng)時人臨摹的。他看到自己已經(jīng)把信封分好,真的在左邊,假的在右邊,他數(shù)了一下,十二幅是真的。李崇好說,很難得,我左邊放的是真的,右邊放的是假的,但假的也是當(dāng)時人臨摹,保留價值很高。董思雨舒緩了一口氣,馬大倒是皺著眉,說,應(yīng)該都是真的呀,我很多朋友看都說對,館長更是贊不絕口。李崇好說,我說假的,也未必對,不必以我的判斷為最后結(jié)果。馬大急切切地,你說市場價值多少錢呢?李崇好搖頭,不好說,現(xiàn)在市場這些人的字畫很少,陳淳陳道富的書法幾乎看不到,大都在博物館收藏,美國的紐約是拍賣陳道富的地方。馬大說,陳道富的是真的吧?李崇好點(diǎn)點(diǎn)頭,馬大微笑著,朋友們說,陳道富的字現(xiàn)在起碼六七百萬。李崇好饒有興趣地問董思雨,你前夫怎么會有這么多吳門畫派的字畫?董思雨解釋說,他祖上是蘇州人,他老爺爺曾經(jīng)在江南織造當(dāng)官員,三品。李崇好問,他不知道這些字畫現(xiàn)在的價值嗎?董思雨搖頭,不知道,但他說了把最好的給我了。李崇好說,說明他知道,他那是給你最好的。董思雨憤恨著,說這個有用嗎,是他拋棄了我,這是我應(yīng)該得到的!李崇好不依不饒,那你還跑到人家里大鬧一頓,是不是應(yīng)該你做錯了。董思雨歇斯底里地喊著,我沒有錯過,都是他的錯!馬大不說話,或者根本不在乎李崇好和董思雨說什么,而是忘情沉浸在那些誘人的數(shù)字里面。
李崇好沒有吃飯,而是騎著自行車走了。馬大在后面喊著,我給你買一輛寶馬,我說話算話。路上,館長打電話過來,李崇好邊騎邊回答,大部分都是真的,尤其是陳淳陳道富那張草書,估計你是買不起的。館長笑著,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李崇好覺不出館長這句話什么意思,因?yàn)樗窍滦序T自行車,腳沒有踩住,險些撞到一個賣水果的攤子上。
七
半個月后,博物館評定職稱,李崇好申報的是研究館員。他知道通不過,因?yàn)樗湃鄽q就申報正高,會有很多人眼熱嫉妒??衫畛绾玫挠布級?,他的專著《吳門畫派的技法研究》獲得國家圖書大獎,而且被翻譯成英文在國外發(fā)行。沒有想到,館長出面支持,大家礙著館長的面子通過了。散會后,一個評委走過來對李崇好不冷不熱地說,館長為你挨個找評委拜托,這從來沒有過的,他求過誰呀。李崇好不好回復(fù),評委嘖嘖嘴,你使了多大本事能讓館長為你這樣,你也泄泄密。李崇好有些尷尬,說,我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評委搖頭晃腦地走了,很是不屑。
夏天說來就來了,蟬鳴如雷,沒完沒了,而且也不下雨。
李崇好走進(jìn)館長室,他到博物館這么多年從不登門。他坐在沙發(fā)上,館長打著電話,語氣很不耐煩,一聽就是沒評上職稱在鬧。放下電話,館長看著李崇好說,你評上研究館員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都是我給你頂著。李崇好看見墻上掛著一幅書法,寫的是心經(jīng)。他認(rèn)不出是誰臨摹歐陽詢的,走過去看了看,也沒看出名堂。館長在他背后說,別看了,是我臨摹歐陽詢的。李崇好“哦”了一聲,說,不錯啊。館長說,找你兩件事,一個是盡快把吳門畫派的展覽搞起來,需要什么就說。再一個就是那二十幅藏畫要寫出一個意見,我估算一次性給他們兩千三百萬,全部收進(jìn)來。李崇好問,那假的呢?館長說,全寫經(jīng)驗(yàn)證為真跡,這樣好跟領(lǐng)導(dǎo)說。李崇好的心在顫抖,他說,可有九幅是假的。館長說,要錢最關(guān)鍵,假的就不要提了。李崇好倔強(qiáng)起來,說,咱們知道是假的,還買進(jìn)來,博物館的臉怎么擱。館長掉下臉虎著說,不還有十二幅真的嗎,起碼陳道富是真的吧。兩千三百萬不高知道嗎,你不知道現(xiàn)在市場什么價格,知道了你會偷著樂。李崇好不解,強(qiáng)硬著說,那我們就收他們的十二幅真的,憑什么混在里邊收呢。館長陡地拍了桌子,你說假就假了嗎,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就沒有走眼過嗎,反正我看都是真的!李崇好被震住了,嘴唇哆嗦著像是蝴蝶的翅膀,就是飛不出來聲音。館長說,我信任你,才讓你寫,懂嗎?李崇好艱難地說,那能不能說那九幅假畫是待查吧,我們還有回旋余地。館長說,你能管就管,你執(zhí)行不了,你就走。我再換別人,離開你我照樣能辦成。這不是給我私人買,是給博物館買,這次機(jī)會是千載難逢!李崇好默默走出去,他聽見館長在后面說,你的職稱別要了,我給別人了。
轉(zhuǎn)天公示的時候,果然沒有李崇好的名字。
李崇好心情很不好,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郁悶地回到父母家。熱了幾天,晚上下起了雨,雨一旦下來就跟瓢潑一般。李崇好沒有打傘,因?yàn)轵T自行車撐不起來,也沒有穿雨衣。到了父母家渾身濕漉漉的,擰出一把把雨水。母親讓他洗了一個熱水澡,走出來見父母都瞅著他。父親說,你有事了吧。李崇好應(yīng)著,把館長的事情前后說一遍,父親嘆口氣,你真是較真啊,比我都愛鉆牛角尖兒。母親說,現(xiàn)在怎么都真假不分了呢。父親說,你現(xiàn)在起什么也不說,說了就是危險。李崇好說,我不說我憋著,我不能見假畫贗品在庫房里,有一天他們會掛出來,人家怎么看。父親說,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現(xiàn)在博物館里掛著的贗品還少呀。李崇好眼圈紅了,他說,我不能在這些假畫旁邊放著沈周、唐寅、文征明和仇英的作品,這些古人會怎么說,怎么把這些假畫都混在我們身邊,這是在褻瀆他們呀。父親問,你能保證你們館里的這幾位字畫都是真的?李崇好拍著胸脯說,絕對真的,我天天跟他們在一起,每天看著他們,臨摹著他們,保護(hù)著他們,不給他們一點(diǎn)兒瑕疵。母親叨叨著,你跟這些死人在一起有什么樂趣。李崇好說,我就有樂趣,他們能讓我延長生命,能讓我覺得生命有了意義。說著,李崇好嗚嗚哭起來,哭得很傷心。晚上,李崇好沒有回家,就睡在父母隔壁的小房子里,他覺得挨著父母好像是一種依靠。臨睡前,母親走過來,給他端了一杯熱奶溫馨地說,記得你小時候吃完我的奶就睡,睡得最踏實(shí)。
入伏就開始悶熱,人們都感覺要窒息。
綠色變深了,蟬鳴喊累了,河水流慢了。
李崇好公示沒有過,博物館各種議論都有,最多的說他給館長行賄,館長大發(fā)雷霆,不但拒絕,還把他從公示名單里扣下來。也有說他發(fā)表的書籍,很多都是他父親的,其實(shí)李崇好就是一副皮囊,里面沒有骨頭,就是幾塊肉。也有個別說,李崇好不買館長的賬,館長當(dāng)然廢之。李崇好沒有跟任何人解釋,他也無法解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博物館沒有幾個知心朋友,好像自己是一只孤雁,在天空上飛,人家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館長見了他也不理,有時候在僻靜之處詭異地跟他笑笑。他有次憋不住自己攔住館長說,你就不怕我說出來?館長拍了拍他肩膀,說,你明年再評吧,不要嫉恨我,我是秉公辦事。說完晃晃蕩蕩走了,他走姿像是一個出水的鴨子拽著。沒多久,館里傳出來消息,館長用兩千三百萬買了二十一幅吳門畫派的字畫,都是精品。這件事成了館長的一面旗幟,一直在飄揚(yáng)著,大手筆,千秋萬代的收藏幸事。誰都知道李崇好是研究吳門畫派的,都問他怎么回事。李崇好搖頭,說,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少人背地里罵他,說他就是一個太監(jiān),還有更為下作地說他沒有性能力。因?yàn)槔畛绾玫钠拮又两駴]有孩子,就是一個活寡婦。那天中午吃飯,一向矜持清高的李崇好突然跳上餐桌,喊著,說我性無能,好啊,哪位愿意跟我試試,我隨時在床上歡迎。我妻子在蘇州,家里沒有人,我的住址是……所有人面面相覷。
那天,李崇好沒有回家,跑到酒吧,瘋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想找個人把自己弄回去。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一個信任的人。他悲哀,覺得自己活了這么大,只有父母守衛(wèi)著自己,卓宇又遠(yuǎn)在蘇州,沒有人能詢問他溫暖他。他踉蹌地走出酒吧,找個馬路邊,摳著自己舌頭,把胃里的爛東西都嘔出來。這時候,他看到一雙腳,一雙小腳,沒有穿襪子,腳面光潔而滑潤。他抬起頭,是董思雨。李崇好問,你怎么來了?董思雨說,是館長讓我來的,他知道你心情不好,跑這喝悶酒。李崇好冷笑,我不需要他管。說著,他站起來又是一口,吐在董思雨身上。他發(fā)現(xiàn)董思雨比他個子高,他吐出來的爛東西都噴在董思雨胸脯上。董思雨不高興地說,知道我這身行頭多少錢?李崇好說,我知道你有錢了,你有兩千三百多萬,你就是一個大富婆了。董思雨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說,我好心幫助你,你卻險些壞了我的好事。李崇好嚷著,我就是不同意,你那有假畫,為什么當(dāng)真跡混進(jìn)來。你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嗎。董思雨笑著,說,你知道你丟失了什么,你原本可以買一套房子,你原本可以買一輛好車,但你就是放著好路不走,偏偏走泥潭。李崇好沒理睬董思雨,而是延續(xù)著自己似馬奔騰的情緒,說,你以為你聰明嗎,我看你傻,你遲早要吃虧的,吃大虧。董思雨問,我吃什么虧,你教導(dǎo)教導(dǎo)我。李崇好看見董思雨那雙不明澈的眼睛,那雙精于心計的眉毛,還有高高聳起來的頭卷,說,馬大是什么人,怎么會住在你的家里,他沒有房子嗎?馬大給你操作著一切,你就是木偶讓他隨意牽著。有一天,他斷了你的線,你就站不起來了,你就是一堆廢物。董思雨惱怒地喊著,你混蛋,你連他的一根指頭也不如,你就是一個書呆子,一個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你就是太監(jiān)。董思雨說著,給李崇好叫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jī)把他強(qiáng)塞了進(jìn)去,然后對司機(jī)叮囑道,下車找這個醉鬼要錢,小心別吐你一身。李崇好在車上唱著,唱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覺得痛快。
八
兩天后是一個周末,下了一場透雨,天氣清爽起來。
馬大突然給李崇好打來一個電話,約他看馬球,說了地點(diǎn)。李崇好納悶,馬大為什么會約他去看馬球,而且他對馬球也不感興趣。但李崇好還是答應(yīng)了,馬大那邊說,對了,你沒有車,我去接你。半個小時后,馬大開車接到李崇好,他開了一輛新買的保時捷。馬大在車上跟李崇好有說有笑,很像是老朋友。給他推薦北京的新油畫代表人物,還有前蘇聯(lián)的油畫畫家,他說準(zhǔn)備在他的畫廊開幾個油畫展。在車上,他還跟李崇好開玩笑,說是不是也很喜歡董思雨,說著說著他談起董思雨床上的功夫了得。李崇好不說話,也不好說話。到了馬球場,馬大帶著他進(jìn)了一個單間,很優(yōu)雅,也很歐式。桌上擺著鮮果和咖啡壺,站在陽臺上能看見馬球表演。兩個人在陽臺上看著,馬球表演開始了,幾匹駿馬在飛馳,馬手們在揮舞著馬竿兒敲打著白球?;ハ嗉ち覐P殺著,馬在嘶鳴。
馬大慢悠悠抿著咖啡,李崇好回到單間,他覺得陽光太刺眼,渾身燥熱。馬大也走進(jìn)來,遞給李崇好咖啡,說,你說這是哪的咖啡?李崇好笑著,我就知道哥斯達(dá)黎加黑玫瑰的豆子磨的。馬大也嘿嘿笑著,說,我知道你在我賣畫上不配合,我理解你。李崇好沉默,馬大說,我們之間當(dāng)好朋友,以后我就聘請你做畫廊的藝術(shù)顧問,每個月給你九千。李崇好冷峻著,我真做不了,對油畫我是外行。馬大端過來一盤水果,說,我也做國畫的,我知道你的能力。李崇好沒有拒絕,但是他肯定不會去。馬大悠然地坐在他跟前說,你知道我那幅張大千的《溪山茅舍》沒有給館長,你說是假的。我還是維護(hù)了你,既然是假的,就再放一放。李崇好有些愕然,他問,怎么沒有賣呢。馬大說,我留著它,留夠了年頭兒,當(dāng)真跡賣了。李崇好見他毫不掩飾,那種得意表情激怒了他。李崇好小聲地問,我看出它假,別人也能看得出。馬大笑呵呵的,我就讓有些人知道它假,也當(dāng)真跡買走,這是我的本事。李崇好感覺他左一個我的右一個我的,只字不提董思雨。他問,你這么多錢干什么呀?馬大自信地說,這算不上什么大錢,我準(zhǔn)備做更大的。李崇好問,你和董思雨的婚禮呢?馬大說,放一放,我準(zhǔn)備婚禮在尼泊爾舉行,那里更有禪味兒。你們的機(jī)票住宿吃飯我都管,就算集體玩一次了。說著,馬大攥住李崇好的手,低聲說,你還能找到吳門畫派的畫嗎,當(dāng)然我會厚待你的。李崇好覺得他手勁很大,攥他的手像是攥著雞爪子。他想擺脫,但沒有使勁兒沒有抻出來,就說,那得去蘇州找,咱們這里是很難找到了。馬大說,你別認(rèn)真,我知道有人臨摹得很像,你可以幫助我把把關(guān)。李崇好不解,問,我把什么關(guān)?馬大說,就是告訴他們怎么像,怎么才能讓專家看不出來。這幅張大千的《溪山茅舍》其實(shí)就很逼真,也就是你能看出來了,我請的幾個專家都說對。李崇好鎮(zhèn)定地站起來,說,我不干這事,我是博物館專職字畫鑒定師,我不能作假!說完,李崇好就朝外走,馬大沖著他的背影嚴(yán)厲地呵斥著,你清高就算了,你憑什么挑唆我和董思雨的關(guān)系,你算什么鳥人!
進(jìn)了頭伏,空氣似乎都被凝固住了,一絲兒風(fēng)都沒有。
卓宇來了幾次電話,督促李崇好趕快到蘇州有重要的事。李崇好問什么事,卓宇就是笑而不答。到了蘇州,卓宇帶著李崇好又一次來到臨頓河畔那家茶館。李崇好進(jìn)去,看見里邊有不少人,其中一個眼熟,卓宇告訴他是蘇州博物館的陳館長。不少人圍過來,其中有那個老板。李崇好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卓宇告訴他,你認(rèn)定那幅陳淳陳道富那幅字是真的,后來我跟陳館長說,陳館長專門領(lǐng)著幾個專家過來看,果然是。那個老板過來握住李崇好的手激動地說,我說是假的,你說是真的,我根本沒有信你的話,現(xiàn)在蘇州民間哪還有陳道富的真跡呢。陳館長過來說,老板要捐贈給我們,我們請你做個見證人。說著,老板從墻上鄭重地摘下來那幅陳道富的字,親手遞給陳館長,圍觀的人在鼓掌。李崇好眼淚流出來,他覺得這個老板的舉動讓他震驚,便問,你要是拍賣出來就是一大筆錢啊。老板笑笑,陳道富是我們蘇州人,我捐給蘇州博物館,就是讓更多人看到,蘇州人是有感情的。李崇好適應(yīng)不了這么熱鬧的場合,他跟卓宇出來想去臨頓河畔走走。陳館長跟出來喊著,我們舉辦吳門畫派研討會你要來呀!李崇好揚(yáng)揚(yáng)手,他覺得天黑下來,西際那一片彩霞不肯退去,就在云層里邊燃燒著。兩個人順著臨頓河走著,不知道哪家酒吧放著費(fèi)玉清唱的《蘇州河畔》那首歌,“我們走著迷失了方向 盡在暗的河邊彷徨,不知是世界離棄我們,還是我們把他遺忘。夜留下一片寂寞,世上只有我們兩個。我望著你,你望著我,千言萬語變作沉默……”
卓宇在晚風(fēng)中問李崇好,看到你的孩子了嗎?李崇好看著卓宇微微凸起來的肚子,情不自禁地?fù)崦?。兩個人擁在臨頓河畔的那菉葭橋中間,河水的水汽擠走了伏天的熱浪,清新入境。李崇好說,我們不能再這么分離下去了,要不你過去,要不我過來。卓宇說,陳館長跟我說了幾次,想讓你到蘇州呢。李崇好為難地說,那我父母怎么辦。卓宇緘口,李崇好的父母確實(shí)年紀(jì)大了,有些離不開李崇好。卓宇咬咬牙,說,我過去吧,孩子生下來得天天看見我們。兩個人就在河畔隨意走著,穿街走巷聽到的吳儂軟語,有的就變成評彈的調(diào)調(diào)。蘇州人將他們的婉約柔曼融入江南樂器,不急不躁地緩緩道來。不管你懂不懂,坐在這吳地古典風(fēng)的老街里,彈著琵琶說著江南老故事。李崇好說,吳門畫派誕生在蘇州不是偶然的,就是這方水土。卓宇猶豫半天才說,聽老人講,你最近遇到很多事。李崇好所答非所問,人家小老板把那幅陳道富的字捐贈出來,真的,現(xiàn)在人很難做到了。
入伏了,天氣就逼著熱。
李崇好籌備著吳門畫派的展覽,他把董思雨那十二幅真跡拿出來認(rèn)真看,看他們的氣韻豐厚,看他們的人文情懷。他看著就覺得心在沉,那種靜氣油然而生。董思雨突然跌跌撞撞找到他,臉色煞白,憔悴得讓李崇好險些認(rèn)不出來。她坐在李崇好跟前,然后看著擺在桌子上的那十二幅真跡,忽然抽泣著,身子抖動著。她想伸手抓那幾幅畫,被李崇好攔住,急切地問,出什么事了?董思雨顫顫巍巍地說,馬大悄然卷著兩千多萬失蹤了。李崇好說,你就找不到他嗎,這兩千多萬不是在你那放著嗎。董思雨說,我相信他,就在他那放著。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我有什么可防備他呢。李崇好說,他手機(jī)不通,他家呢,他周邊的人呢,他不會給你留不下任何蛛絲馬跡吧。董思雨埋頭抽泣,他把我能找到他的痕跡都抹掉了。李崇好愕然了,不知說什么。沉默一會兒,董思雨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馬大怎么精心設(shè)套,自己怎么就鉆進(jìn)來,她說累了,說盡了,然后站起身,說,謝謝你能陪我,我走了。沒容李崇好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離開了庫房。
中午吃飯時,館長坐在他桌上說,知道馬大跑了嗎?李崇好點(diǎn)頭,說,董思雨來了。館長臉色也不好看,說,我也是疏忽了,竟然沒有察覺出他是這么一個有心計的人。館長接著問,董思雨報案了嗎?李崇好說,她沒有跟我說。館長說,你跟她說,先別報案,先找他算賬。他能跑哪去,跑到天邊也能給他抓回來。說完,館長叨叨著走了。
九
下午,李崇好不放心,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了董思雨的家。董思雨六神無主,他見房子顯得空曠了許多。董思雨就像僵尸般地坐在那,亂糟糟的屋子也不收拾。李崇好就這么陪著她,一陣惶惑,他不知道馬大這個人是人是魔。他對董思雨說,你應(yīng)該凍結(jié)他賬戶。董思雨搖頭,我不知道他存在哪家銀行,密碼是多少。李崇好納悶地問,你就不問他嗎?董思雨扇著自己嘴巴子,我就這么傻,我就沒問過一句。李崇好問,他就不告訴你嗎。董思雨說,沒有,他總跟我暢想著今后。李崇好問,馬大就沒有家嗎,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呢?他的畫廊在哪兒呢,你就不去找找。董思雨說,你所想到的我都想到了,都是不知道他去哪了。李崇好氣憤地說,你就跟他結(jié)婚,就把這么一大筆財產(chǎn)給了他管理?董思雨說,我想死。李崇好拍著桌子,你傻啊,你為這個人死值得嗎。董思雨嘶喊著,那是兩千三百萬呀,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財富,就這么消失了!李崇好說,報警吧,不要猶豫。董思雨說,報警,我報警了里邊會牽扯別人,起碼有你的館長。李崇好一沉,感到失落。李崇好說,那你也不能讓他就這么消失了,找他父母了。董思雨說,找了,就在黑龍江的佳木斯,他父母說,已經(jīng)有八年沒有看到兒子了。
李崇好再問,他給你留下什么嗎?董思雨可憐巴巴地央求著,給我留下了張大千那幅假畫《溪山茅舍》,你能給我賣出去嗎,就算假的,也能值幾個錢吧。我現(xiàn)在兩手空空,我對不起我前夫,也對不起你!窗外打了一聲雷,聲音很大,震得玻璃窸窸窣窣的。李崇好擲地有聲,我不能替你賣假畫。董思雨問,為什么呢?李崇好說,那就是我自尊,我?guī)湍阗u了就等于把我的自尊也被賣了。董思雨捶胸頓足,我怎么這么傻呢,你提醒過我,我還恨你。我就拱手把這么一大筆錢給了他,還要死要活嫁給他。還列了一個名單準(zhǔn)備去尼泊爾,定的酒店是戈卡納森林度假村,連定金都交好了。董思雨說著癱在床上,蜷縮起來,像是一個龍蝦被蒸熟了。她喃喃著,走前,他還跟我做愛,做得天昏地暗的,我咬著他耳朵,說愛他一輩子。他說,一輩子干什么,應(yīng)該是三輩子。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想起這句話,我就恨自己愚蠢,人家其實(shí)告訴我,我的就是他的了。我當(dāng)時跟他說,人對人情感就這么一點(diǎn)兒,給了你就不能再給別人。世上什么都可以替代,唯有感情。他當(dāng)時沖動地沖我舉手發(fā)誓,說,我即便和一萬個女人上床,心里也只有你!
李崇好逃走了,心亂如麻。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有關(guān)馬大卷走博物館兩千三百萬元錢潛逃的事情如風(fēng)在刮。一些人說是李崇好舉報的,那些跟館長一個圈兒里的人開始折磨他。下班后,李崇好看到自己那輛自行車的車胎被扎成篩子。最可氣的是他去衛(wèi)生間方便,竟然幾個馬桶的門都關(guān)著,憋著他到處找衛(wèi)生間,最后跑到大眾展廳那方便。李崇好覺得自己就是風(fēng)頭浪尖的水鳥,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浪拍進(jìn)里邊不能掙扎出來。他繼續(xù)在庫房里挑選著吳門畫派的展品,開始登記造冊。幾天后,館長被帶走了,沒有人看見,就是在黃昏中看見一輛車,那輛車在門前停了好久,后來就不見了。轉(zhuǎn)天,有人找到李崇好問起這件事,直截了當(dāng)說,那二十幅有多少張真的,多少張假的。李崇好如實(shí)說,這個人很不高興地說,你身為博物館的鑒定師為什么不堅持自己的意見。李崇好火了,說,我堅持了有什么用,他能聽我的。這個人瞪著眼睛,那你可以舉報他。李崇好憋著氣,說,因?yàn)槲覠o法印證我說的假的是不是假的,我怎么舉報,如果我走眼看錯了呢。我舉報了,結(jié)果讓館長陷進(jìn)去,我算是一個人嗎。這個人遞過一張紙,說,你把你說的寫出來。李崇好寫著,我看那九幅是假的,只是我個人判斷,我不能決斷是真的,但也不能決斷就是假的。這個人看完轉(zhuǎn)身走了,臨走時對李崇好說,你們館長受賄兩百六十萬,知道嗎?李崇好說,不知道。他又追問,就沒有什么人給你好處,比如封口費(fèi)。李崇好笑笑,給我了,我還能這么說嗎。我做的工作就是判斷真假,這個是一道鴻溝,真的如日中天,假的一落千丈。我就是有文人的性格,在真假黑白之間不混淆。這個人被李崇好這句話感動,竟然過來緊緊握著他的手,晃了又晃才走。
董思雨要出國散散心,說是去尼泊爾了斷那些事情,急渴渴求李崇好給她找輛車,明天一早七點(diǎn)就用,說她的東西太多,得直接送到北京機(jī)場才行。說完就撂下話筒,李崇好沒有計較,可確實(shí)犯了愁。從哪弄車去呢?他本想問馬大那輛保時捷,覺得就別觸動她的軟肋骨了。轉(zhuǎn)天一早,他上街?jǐn)r住一輛出租車,到了董思雨家,發(fā)現(xiàn)她拎著兩個大箱子。他問董思雨,你帶著這么多東西干什么?董思雨說,你不要管我。在機(jī)場,李崇好滿頭大汗地幫她運(yùn)好行李。董思雨走進(jìn)那扇玻璃大門,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處。
回到家,李崇好發(fā)現(xiàn)卓宇在家正做飯,肚子明顯拱出來。他走過去抱住卓宇,卓宇有些意外,問,你怎么了?李崇好沒有說話,卓宇抱怨著,我回來看咱家像個報廢的倉庫,哪哪都是垃圾。李崇好笑了笑,說,事多,一直沒有收拾。卓宇收拾碗筷,說,我給你炒了兩個你愛吃的菜,很久咱們沒有一起吃了。夏天,都是一片空調(diào)運(yùn)轉(zhuǎn)的聲音,顯得發(fā)躁。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李崇好發(fā)現(xiàn)卓宇的臉在浮腫,就問,妊娠反應(yīng)這么厲害?卓宇說,一直不想吃飯,現(xiàn)在不嘔吐了但煩心。卓宇的腳鉤住了李崇好,說,我想你,經(jīng)常做噩夢,夢見你騎著一只老虎在跑,穿山越嶺,你總是掉不下來。卓宇的勾腳讓李崇好想起了董思雨,他覺得自己的思緒像是卓宇說的那樣,不斷地奔跑,誰和誰也不挨著。
十
夜深了,卓宇沒有等李崇好一起入睡,而是早早就鉆進(jìn)睡單里,破例把后背留給了李崇好。半夜,李崇好被卓宇搖醒,見卓宇淚流滿面。他吃驚地問,怎么了?卓宇望著窗外的一粒殘月說,我想了很久,你到蘇州吧,我跟陳館長說,他說巴不得呢。李崇好問,那你哭什么?卓宇哽咽著,我不想過咱們分開的日子,我堅持不了那種孤獨(dú)。李崇好抱住卓宇,不敢抱得太緊,怕擠著孩子。卓宇說,我知道你不愿意離開這,還有你父母??晌胰棠筒蛔⊥砩掀饋碚也坏侥愕母杏X,幾次在黑暗里行走都被什么絆到。李崇好親吻著卓宇,說,我也很孤獨(dú),只是不愿意跟你說。卓宇推搡開他,你別壓著孩子,我經(jīng)常能聽到孩子的心跳。兩個人就這么手攥著手,這時聽到窗外有了風(fēng)聲,卓宇說,要下雨了。話音未落,雨就砸下來,就聽見窗欞上噼里啪啦的聲響。
清晨,當(dāng)李崇好領(lǐng)著卓宇在樓后的池塘散步時,看見一輪碩大的晨陽,旁邊鑲著嫵媚的金輪,洋溢著貴族氣派。池面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氣微微,七色升騰。
夏天就這么頑強(qiáng),但也過去了。初秋,楓樹葉子此時已經(jīng)火紅火紅了,風(fēng)一吹,楓葉脫離了樹枝,毅然地飄落,就像一只美麗的蝴蝶翩翩起舞。
李崇好籌備的吳門畫派展覽籌備在即,新館長是從外省調(diào)來的,對李崇好說,我加入你的吳門畫派啊。李崇好得知,新館長從他原先的那個館借來了文征明四幅作品,還有唐寅的兩幅,文伯仁的三幅,更難得是有徐渭的一幅書法長卷。新館長對李崇好說,知道我是哪的人嗎?李崇好不好對答,新館長說,我和文伯仁是同鄉(xiāng),湖廣衡山人。李崇好說,那也就是蘇州人啊。新館長說,對啊,前幾年蘇州的陳館長說要你去,被我堅決拒絕。憑什么,他一句話,我就把我最好的人才拱手奉送嗎。賠本的買賣我不做,我這個人是出名的守財奴。兩個人說著,新館長讓李崇好帶他去看那二十幅藏畫。李崇好說,那十二幅真跡在展廳了,你看那九幅贗品吧。李崇好帶著新館長看完了九幅贗品,新館長眨巴著眼睛,問,你斷定是假的嗎?李崇好說,確實(shí)是假的。說著,他給新館長逐一指出來假在什么地方。新館長說,我怎么覺得九幅里邊只有陸治這幅是假的呢,這幾只鳥有些發(fā)僵,但也是栩栩如生。李崇好一激靈,忙問新館長,你覺得那八幅是真跡嗎?新館長說,待查吧,不能簡單就否定了,這幾個人除了陳淳陳道富以外,名頭都不很大,不會有人這么精心造假。李崇好問,那怎么處理呢?新館長說,除了陸治這幅,其他的也掛出來,聽聽反應(yīng)。李崇好的頭皮發(fā)緊,新館長笑著,是騾是馬拉出來遛遛,不能這么當(dāng)廢紙嘍。
初秋的那天上午,吳門畫派展覽開幕,觀看的人絡(luò)繹不絕。
李崇好沒有在場,而是跟剛從外邊回來的董思雨在酒吧。兩人進(jìn)去時,正播放著英文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調(diào)子多少有些傷感。董思雨坐在李崇好對面,頭發(fā)高盤,嘴唇抹得稍稍發(fā)紅,穿的衣料典雅,衣領(lǐng)開得有誘惑力。她不怎么看李崇好,環(huán)視著四周。李崇好什么話也沒有,心里空空的。董思雨說,警察最后在深圳找到他,兩千三百萬,他已經(jīng)揮霍了兩百萬,那兩千一百萬已經(jīng)退回我這了。李崇好一愣,不自然地咧咧嘴,說,兩百萬怎么花的呢?董思雨說,如果再晚了,估計三百萬也花出去了。董思雨呷著咖啡看著表,對不起,過半個小時我還有個重要應(yīng)酬,我辭職了,在外邊做了一個投資公司。董思雨說著伸過手撫摸住李崇好的臉,說,你是真心幫助我的人,我會補(bǔ)償你的。李崇好看見手機(jī)里有很多的微信,都是問他為什么不去。他看到新館長的一幅照片,展廳里人頭攢動,也看到陳淳陳道富的那幅字。新館長說,你應(yīng)該在,你就是吳門畫派的當(dāng)今人。半個小時瞬間即過,董思雨起身在他臉頰上親吻片刻,便風(fēng)般地飄走了。李崇好隔著碩大的窗戶,見她流暢地鉆進(jìn)一輛保時捷,似乎就是馬大開的那輛。
晚上,卓宇打個電話,說天涼了,給他買了條圍巾,很好看。李崇好的心一暖,卓宇又說,為什么你最近的電話少了?李崇好說,一直在籌備吳門畫派的展覽。卓宇問,不是今天開幕嗎,我準(zhǔn)備過兩天回去看的,我們博物館要去好幾個人,必定吳門畫派在蘇州。李崇好說,我一個人生活很清苦,我想我會過去。卓宇說,那你父母呢。李崇好說,我?guī)е改高^去,就住在蘇州了。卓宇說,我不能強(qiáng)迫你,更不能脅迫兩位老人,我也在考慮我是不是過去。突然,家里的座機(jī)響了,李崇好急切地拿起話筒,卻是董思雨打來的,聲調(diào)很纏綿,明天我上午有空當(dāng),你我約會吧,到我家來。李崇好想拒絕,可是找不到理由,對方已經(jīng)掛斷電話。他感到自己像是炒股被套牢,怎么擺脫也難以逃身。
十一
轉(zhuǎn)天的黃昏,按照約定好的時間,李崇好走進(jìn)董思雨的家,又好像恢復(fù)到馬大在的那段時間,雅致,考究。董思雨在那接電話,示意他坐下。李崇好站在窗戶前,城市被黃昏籠罩著,云霧繚繞,像是海市蜃樓。董思雨接完電話,說,我去洗個澡,你放放音樂,屋里實(shí)在太枯燥了。說著,董思雨跳進(jìn)衛(wèi)生間。李崇好有些發(fā)蒙,覺得不可思議,兩個人見面洗什么澡啊??啥加暾f話的當(dāng)口已經(jīng)走進(jìn)衛(wèi)生間,他想找開關(guān),房間里很暗。他找不到,就在臺燈下邊看到拉繩拽了一下,燈光瞬間罩下來,能看見自己的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在朦朧中,董思雨陡地赤裸著走出來,周身沾滿了水珠,像是掛滿了無數(shù)顆翡翠。那雙乳上的紅暈散發(fā)著熱氣,如紅櫻桃綻開。她坐在床頭,用吹風(fēng)機(jī)烘干頭發(fā),神態(tài)自若。而李崇好則震驚得不知所措,他恍如在夢中。
想想,我應(yīng)該補(bǔ)償你。董思雨說,真的,讓你這么為我,而我那時又很固執(zhí)。你為我付出,我就要補(bǔ)償。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董思雨指指拘束的李崇好,你自己脫衣服。我補(bǔ)償你了,我就會心安理得。李崇好驚醒過來,說,我的就是我的不能給你,不是什么都能補(bǔ)償?shù)?。董思雨將吹風(fēng)機(jī)放到桌柜上,白皙的皮膚在暮光中像碧玉在閃爍。她說,這個社會越來越實(shí)際了,已經(jīng)把傳統(tǒng)徹底縮略了,你落伍了知道嗎。李崇好躲開董思雨的目光,說,我不讓你補(bǔ)償,世界上什么都可以補(bǔ)償,但唯有感情是無法補(bǔ)償。他說著就往外走,董思雨憤怒地喝道,你以為你是圣人,你追求我那么久,心里不就是等待這一天嗎。李崇好不敢停留,迫不及待地關(guān)上門,然后幾乎是跑出去的。他想起卓宇在夢里的情景,自己騎在老虎背上穿山越嶺,不敢掉下來。
他嘴里叨叨著,我不能給你,我不能給你……
轉(zhuǎn)年后的春天,吳門畫派精品展在西班牙巴塞羅那開幕,李崇好應(yīng)邀參加。這時,卓宇生下來的閨女已經(jīng)六個多月了,很是可愛。卓宇調(diào)到這里工作,在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系當(dāng)老師。這個學(xué)院正是董思雨的母校,董思雨辭職后不知道去哪了,泥牛入海無消息。到了巴塞羅那已經(jīng)黃昏了,下起了小雨。李崇好住進(jìn)酒店,酒店位于圣家族大教堂旁邊。接待人告訴他,沒有晚飯,明天才正式安排就餐。你可以到教堂旁邊那條小路上,有個中國餐館很不錯。李崇好舉著把雨傘走了出來,一拐就到了圣家族教堂。有燈光打在黑漆漆的外表上,教堂顯得很肅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行走著。李崇好走到大教堂跟前,仰望著教堂頂端。教堂的門快要關(guān)上了,李崇好連忙走進(jìn)去。里面坐的人不多,管風(fēng)琴在演奏著圣潔的樂曲。李崇好從沒有進(jìn)過教堂,他看到每個人都坐在那,悶頭思考著,于是也找個地方坐下。他抬起頭,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去看,這個人在前面低著頭。他輕輕喚了一聲,那人回過頭,遲疑了片刻也喊了他的名字。兩個人走出教堂,那人握了握他的手說,抱歉,我得走了,我先生在臺階那等著我。說完,那人快步走下臺階,李崇好追了幾步,那人回頭說,這個吳門畫派展覽是我找前夫要的另外二十幅藏畫,他就在外邊等著我,我們復(fù)婚了。說著,有男人挽住她的胳膊走了。李崇好希望她能回頭再看一眼,哪怕一個眼神,但沒有。
他看到一對男女在濕漉漉的雨中熱烈接吻,發(fā)出咂咂的聲音,在寂靜的雨夜中很是響亮。李崇好在雨中走著,尋找著那個中國餐館。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始終在雨中行走,那把雨傘已經(jīng)落在教堂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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