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聚焦于“人”這一點上,可以發(fā)現(xiàn),當代新詩已發(fā)展出三種寫法、三種詩。第一種,生命體驗的詩。生命不是凝固的東西,而是一條春天的河流,時而歡快,時而澎湃,浩蕩東去。生命既是詩意發(fā)生的強勁動力,又是詩意關(guān)照的對象,還是詩意最終追求和塑造的目標。詩這把利器,這道犀利凝視的目光,深入生命的血肉內(nèi)部,將晦暗者照亮,給無名者命名。這樣,詩與生命深度契合,形成同構(gòu)和相互生發(fā)的復雜關(guān)系。這一組詩中,詩意最濃郁的就是這類抒寫個人生命體驗的詩。盛友紅的《我是一個喝醉酒的人》,借助“醉酒”進入了“生命體驗”的混沌境界?!拔业纳眢w還在釀酒”“酒精分子/漫天飛舞——天地都隨我!”眼酣耳熱之際,人整個的情感、激情、潛意識被調(diào)動了起來,消泯了自我與他人、與天地萬物、與無限過往未來的界限,開始在自我沉醉的靈光中舞蹈而且口吐蓮花。“朝我滾涌而來的是塵土,還是小時候上學路上/初起的晨霧”,早年生命里的記憶雜著身邊現(xiàn)實印象的碎片涌來。最妙的是后半部分,天地宇宙變成了床鋪,眼眸里閃著動人的風暴,“以淬了酒的語言/跟星星談你和我”,帶出了對一場刻骨的情愛歷程的深情回憶。酒神的癲狂、詩性的體驗、生命的迷醉糅合成一體,散發(fā)著焰火和光波的顏色。阿未的《獨坐》是一首孤獨的狂想曲?!霸诮叒氉?,創(chuàng)設了一個獨思、冥想的情境,接下來七個“約等于”展開了幻想的具體內(nèi)容?!凹s等于”失守的夢境一瀉千里,“約等于”鳥群在草木豎起的蕭瑟中遠去,“約等于”在淤泥中拔出自己的人用清澈的江水漂洗靈魂,等等。詩境界沉潛大氣,類似于大解、雷平陽的生命體悟。
第二種,重在展示現(xiàn)實血肉感的詩。這類詩喜歡依托“現(xiàn)實生活”的殼兒,楔入生存現(xiàn)場的局部和暗面,揭示生活中那些令人不堪的悖謬和不公,發(fā)掘苦難中彌足珍貴的良善和溫暖。保持煙火感,靠生活經(jīng)驗取勝,接地氣,這是近年新詩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大趨勢。徐源的《造橋者》塑造了一個無私造橋的平凡鄉(xiāng)民形象?!澳贻p時,他砍掉自家的杉樹/在村東,造過一座簡易木橋”;人到中年,“他瞞著婆娘,挪用新修房的基腳石/在村西,造過一座粗糙的石拱橋”;年老多病,人們記著他造橋時“像地鼠一樣”掏土的樣子,走在橋上像走在他厚實的背上。沒有夸張、變形,貼著現(xiàn)實寫,一個偉大的平凡人的精神從紙面上彌散開來。惠建寧的《扛梯子的人》,抓住一個扛梯子走五十里山路和情人幽會的山民的心理:“不知自己啥時才能練習好穿墻術(shù)”,生動地體現(xiàn)了愛情的真摯和鄉(xiāng)村生活的樸素。這類詩都是眼光向下看,發(fā)現(xiàn)、刻畫平凡人、邊緣人的生活情態(tài)和真實品格。
第三種是平衡前兩種寫法,兼容生命體驗和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詩。徐源的《在特校看孩子們學習》,緊貼“特校”這一環(huán)境,借助體驗的變形、抽象和夸張,寫出了“特校”之特。寫特校的孩子們“瞳孔上,站滿事物間神奇的密碼”,“對殘缺的明天/發(fā)出渾濁而顫抖的熱愛”,這愛“是草芥的堅韌,是流水的不息”。飛躍到詩的想象的自由空間,把握住表面之后的本質(zhì),又回落到現(xiàn)實的情境中來。張英的《老奶,我們今天慢慢過》,依托象征古典精神的“鶴鳴書院”,以親切絮語的口氣和老奶聊天,“我們今天慢慢過”,“看一場《拾玉鐲》”皮影戲,“看牛皮做出來透亮的美”,亦真亦幻,出乎幻想之外,入乎現(xiàn)實之內(nèi),有木心“從前慢”的妙意。再如南慕容《入殮師》,用詩意之眼打量入殮的行為,他“羽毛般輕柔的手”“建筑最后的時光”,“在冰冷的嘴角開出一朵彼岸的花”,化腐朽為神奇,原本駭人的斂尸場景有了詩意,也啟示了生死的奧義。
這就是棱鏡的三個面,透過詩這個亦真亦幻的三棱鏡,可以看人。人生如詩,詩如人生。詩在人生的河流里浮沉曼衍,人生也借助詩陪護和修剪著自己的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