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海 衛(wèi)
(河南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河南 洛陽 471023)
【語言文化與文學(xué)研究】
宋代白居易接受簡論
殷 海 衛(wèi)
(河南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河南 洛陽 471023)
白居易作為中唐文人的典型代表,其人其詩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宋代文人出于不同的政治情懷、人生態(tài)度、生活方式等,對白居易憂國憂民的精神、放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中隱自在的生活方式等都加以認可和接受,他們學(xué)習(xí)白居易不同的詩體與表現(xiàn)技法,學(xué)習(xí)其詩平易自然的語言,表現(xiàn)不同的生活題材等,并在思想情懷、審美表現(xiàn)等方面不斷超越。在影響與接受中,彰顯了兩代文人的思想性格特征、生活狀況、審美追求等。
宋代;白居易;接受論
白居易作為中唐詩壇大家,其詩在當(dāng)時就深受社會各階層喜愛并廣為傳播。元稹《〈白氏長慶集〉序》曰:“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盵1]6644宣宗《悼白居易》云:“童子解吟《長恨歌》,胡兒能唱《琵琶曲》。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盵2]49在元和時代,時人已開始“學(xué)淺切于白居易”[3]194,張為《詩人主客圖》稱其為“廣大教化主”[4]70。五代時,對白氏龍門舊跡做過修整,陶榖有《龍門重修白樂天影堂記》。宋太宗時,白氏文集已流傳至日本。*“雍熙元年,日本國僧奝然與其徒五六人浮海而至……‘國中有《五經(jīng)》書及佛經(jīng)、《白居易集》七十卷,并得自中國?!?《宋史·外國七·日本國》卷491,第14131頁)白氏履道坊故居至宋初已成為文人游賞的大字寺,可見其影響之廣遠,接受群體之眾多。
白居易在宋代產(chǎn)生深刻影響并廣為接受,緣于歷史條件的相似,人生志趣的相同,個人遭際的相像等,其兼濟天下的思想、超放的人生態(tài)度、圓融的生活方式等,無不令宋人心馳神往。
(1)學(xué)其為生民立命的精神。白居易作為中唐士階層的代表,更有舍我其誰的壯懷。元和三年,任左拾遺,他積極進諫,直陳時弊:請降系囚、蠲租稅、絕進奉、出宮人、禁掠賣良人等,上皆從之。因而頗遭權(quán)悻者忌恨。他的《秦中吟》《新樂府》五十首等政治諷喻詩,充分體現(xiàn)了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懷,因此有“廣大教化主”的美譽。宋代崇文抑武的國策激發(fā)了文人的濟世熱情,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實又使文人更多了份道義和責(zé)任。他們崇敬白居易心系社稷蒼生、為君、為民的淑世精神,如王禹偁任右拾遺,又改左司諫,知制誥,學(xué)白直言時政,有《啄木歌》《對雪》《感流亡》《畬田詞》等詩反映社會現(xiàn)實、生民多艱。蘇軾亦為其循吏品質(zhì)所感動,如樂天《送姚杭州赴任,因思舊游二首》(其一)云:“閭里固宜勤撫恤,樓臺亦要數(shù)躋攀?!弊诱啊冻櫟乐杏袘彦X塘寄述古五首》(其一)亦云“細雨晴時一百六,畫橈鼉鼓莫違民”,詩中表達出樂天一樣勤政愛民的情懷。
(2)學(xué)其超放的人生態(tài)度。白居易在人生逆境中能以樂觀的精神、放達的態(tài)度坦然應(yīng)對,不斷超越人生困苦。元和十年,朝廷決定討伐淮西吳元濟叛軍,李師道陰遣刺客在早朝路上,刺殺了宰相武元衡,重傷裴度,白居易上疏緝拿兇手,被誣以越職言事,貶江州刺史。王涯又上疏言其不宜治郡,終貶為江州司馬。其人生陷入低谷,后又轉(zhuǎn)放蘇州、杭州、忠州等地,在困境中,詩人棲心釋老,放下營營,輕外物而重身心,逐漸學(xué)會隨境自樂?!啊俄嵳Z陽秋》曰:孟效詩:‘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大礙,誰謂天地寬?!S渾詩:‘萬里碧波魚戀鉤,九重青漢鶴愁龍。’皆是窮蹙之語。白樂天詩:‘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c二子殆霄壤矣。吳旦生曰:‘同一天地也,樂天以不羈便道闊,東野以有礙便不道寬。可見詩人胸次,隨其所發(fā),即有天地?!盵5]377這種蔑視困苦、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深刻影響著宋人。晁迥《法藏碎金》曰:“余嘗愛樂天旨曠達,沃人胸中。有詩句云:‘我無奈命何,委順以待終;命無奈我何,方寸如虛空?!蛉缡?,則造化陰騭,不足為休戚,而況時情物態(tài),安能刺鯁其心乎?”[6]432宋代名家歐陽文公、司馬溫公、蘇文忠公等人,人生失意時,無不從他那里尋求精神慰藉。龔頤正《芥隱筆記》“樂天詩”曰:“醉翁、迂叟、東坡之名皆出樂天詩云?!盵5]129宋人還學(xué)習(xí)他淡泊功名富貴的超然情懷,學(xué)其放下、舍得,在塵不染?!斗ú厮榻稹吩疲骸鞍资显娫疲骸毁F亦有苦,苦在心危憂。貧賤亦有樂,樂在心自由?!枰驍M之,別作詩云‘權(quán)要亦有苦,苦在當(dāng)憂責(zé),閑慢亦有樂,樂在無縈迫?!盵6]490甚至視之為開啟心性的妙法,又云:“唐白氏詩中頗有遣懷之作,故近道之人,頗多愛之。予友李公維錄出其詩,名曰《養(yǎng)恬集》。予亦如之,名曰《助道詞語》。蓋于經(jīng)教法門,用此彌縫其闕而直截曉悟于人也。予記其有詩云:‘此身是外物,何足苦憂愛?!钟芯湓疲骸压采硇囊s定,窮通生死不驚忙?!蛉缡牵瑒t身外悠悠,不合意事,何用介懷?”[6]503南宋文人也感其曠達,苕溪漁隱曰:“樂天有句云:‘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涑湃绱恕O染鄧L有句云:‘人有悲歡頭易白,山無今古色常青?!盵7]98
白居易將其詩歌分為諷諭詩、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四類,其詩題材內(nèi)容、風(fēng)格、審美等的多樣性滿足了宋人不同個性愛好的需求,也適應(yīng)了宋詩自身發(fā)展的需要,因此被廣泛接受和模習(xí)。我們可以從詩風(fēng)詩體等層面略加探討。
有的是為了反對詩壇雕琢靡麗的不良風(fēng)氣,使詩歌重新回到健康發(fā)展道路而師法樂天,學(xué)習(xí)其詩平易自然以補虛消腫。如真宗大中祥符二年,朝廷欲革西昆體之浮艷,有陳從易、楊大雅等人,好古自守,從白詩中覓得途徑,提倡質(zhì)樸文風(fēng),時稱“楊陳體”?!读辉娫挕吩唬骸瓣惿崛藦囊?,當(dāng)時文方盛之際,獨以醇儒古學(xué)見稱,其詩多類樂天?!盵8]266《宋史·陳從易傳》曰:“景德后,文士以雕靡相尚,一時學(xué)者向之,而從易獨守不變。與楊大雅相厚善,皆好古篤行。時朝廷矯文章之弊,故并進二人,以風(fēng)天下?!盵9]9979經(jīng)過上下的努力,文壇風(fēng)氣漸得扭轉(zhuǎn),也為歐陽修等人的詩文革新運動做了鋪墊。
有的學(xué)其諷諭詩,關(guān)懷現(xiàn)實,直刺時弊。特殊的歷史條件,使后世文臣君主都不斷地從白詩中找尋拯時濟世的良方。較早模擬之的是由五代入宋的西蜀文人,《宋史·世家二·西蜀孟氏》載:“(歐陽迥)嘗擬白居易諷諫詩五十篇以獻,昶手詔嘉美,赍以銀器、錦彩?!盵9]13894因為已經(jīng)感受到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危機,故蜀主給予褒獎,用來激勵世風(fēng),以求暫安。宋代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實,也增進了文人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壯懷,他們多效法白氏諷諭時事。如宋初王禹偁,太宗曾責(zé)其“賦性剛直,不能容物”[9]752,真宗時,“禹偁上疏言五事:一曰謹邊防,通盟好;……嘗作《三黜賦》以見志。其卒章云‘屈于身而不屈于道兮,雖百謫而何虧!’……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其為文著書,多涉規(guī)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斥”[9]9793。蘇軾也因作《山村五首》《吳中田婦嘆》等詩譏刺新法擾民而終罹烏臺之禍,無論是在熙寧、元豐年間,還是在元祐、紹圣年間,他既被新黨呂惠卿、章惇、蔡京等奸佞以文字遘禍,又見斥于朔、洛兩黨,而終無悔意。*“蘇惠州嘗以作詩下獄,再起遂遍歷侍從,而作詩每為不知者咀味,以為譏訕。出守錢塘,來別文潞公。曰:‘愿君至杭少作詩,恐為不喜者誣謗?!偃灾?。臨別上馬,笑曰:‘若還興也,便有箋云。’時有吳處厚者,取蔡安州詩作注,安州遂遇禍。故有箋云之戲?!?《明道雜志》)白氏諷諭詩不僅為宋代文人喜愛,甚至被契丹君主見用。陳繼儒《太平清話》曰:“白居易諷諫詩,契丹主親以本國字譯出,詔番臣讀之?!盵5]220可見其詩影響之深遠,受眾之廣泛。
有的愛其閑適詩,體其清閑自在。白居易多次分司東都,與裴度、劉禹錫、牛僧孺、王起等人在洛下宴飲唱和,并致仕終老于此。宋初館閣文人李昉、李至、徐鉉等人,職務(wù)清閑,多學(xué)其閑適唱和。吳處厚《青箱雜記》曰:“昉詩務(wù)清切,效白樂天體,晚年與參政李公至為唱和友,而李公詩格亦相類,今世傳《二李唱和集》是也?!盵11]1639宋人多慕其洛下閑適,錢惟演、吳育、韓琦、富弼、文彥博、范純?nèi)实饶蝗绱?,在政治失意時,他們或留守分司、或致仕于此,在宴飲、游賞、唱和等活動中,追效樂天遺風(fēng)?!端问贰怯齻鳌吩唬骸?育)以集賢院學(xué)士判西京留司御史臺?!砟暝谖髋_,與宋庠相唱酬,追裴、白遺事至數(shù)百篇。”[9]9731《東軒筆錄》載:“錢文僖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時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留守推官歐陽修,皆一時文士,游宴吟詠,未嘗不同。洛下多水竹奇花,凡園囿之勝,無不到者。”[11]2700文彥博以太師致仕,居洛陽,“與富弼、司馬光等十三人,用白居易九老會故事,置酒賦詩相樂,序齒不序官,為堂,繪像其中,謂之‘洛陽耆英會’,好事者莫不慕之”[9]10263。唐宋文人此唱彼和,遺響不絕,共同傳寫著名士風(fēng)流,啟諭著后人詩意的棲息。
白詩善于寫日常生活情事,尤其是退居洛下后,饑餐渴飲、行走坐臥、洗浴、乘涼、睡眠等俗事,無不訴諸詩筆,俗中見雅。宋人學(xué)其以平常心應(yīng)接萬物,在日用中發(fā)現(xiàn)詩材,開掘詩意,模寫大雅大俗的生活。如理學(xué)家邵雍學(xué)白有《林下五吟》《樂物吟》《吾廬吟》《安樂吟》《四事吟》等詩,司馬光《戲呈堯夫》云:“只恐前身是,東都白樂天?!盵12]6213二蘇也學(xué)其寫日常俗事,蘇軾有《糴米》《新居》《東坡八首》《蜜酒歌》《元修菜》《豆粥》《杜介送魚》《新釀桂酒》《真一酒》《四月一日初食荔支》《雨后行菜圃》《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食檳榔》等詩,蘇轍有《卜居》《浴罷》等詩,兩人還有許多唱和之作,如子瞻《謫居三適》、子由《次韻子瞻謫居三適》等,寫《旦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等家居生活。又《浴罷》云:“石泉澣巾帨,土釜煮桃竹。南窗日未移,困臥久彌熟。《華嚴》有余秩,默坐心自讀。諸塵忽消盡,法界了無矚?!盵13]897詩人沐浴、懶臥、讀經(jīng)、參禪等,正是樂天日常生活作派。
白詩的語言平易淺切、通俗自然、言近旨遠,因此也為宋人追仿。但初學(xué)者,往往得其表而不得其里,易流于粗俗?!读辉娫挕份d:“仁宗朝,有數(shù)達官以詩知名,常慕白樂天體,故其語多得于容易。嘗有一聯(lián)云:‘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有戲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輜車,載極重,而羸牛甚苦,豈非足下‘肥妻子’乎?聞?wù)邆饕詾樾?。”[8]264蘇軾也曾有元輕白俗之論,胡應(yīng)麟《詩藪》則曰:“樂天詩,世謂淺近,以意與語合也。若語淺意深,語近意遠,則最上一乘,何得以此為嫌。”[14]122因為香山詩平易自然實乃出于錘煉,甚至有詩成而終篇不取者,《隨園詩話》曰:“周元公云:‘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遺稿,涂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嘧x公詩云:‘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然則元公之言信矣。”[15]193這與整個宋詩由人工而臻自然的詩學(xué)追求相合,在李昉、魏野、邵雍、張耒等人的詩中,都可以看到白詩的深刻影響。如李昉“為文章慕白居易,尤淺近易曉”[9]9138,魏野“‘?dāng)?shù)聲離岸櫓,幾點別州山?!湓娦О讟诽祗w”[8]276,張耒“作詩晚歲益務(wù)平淡,效白居易體”[9]13114從中亦可體察到宋詩語言發(fā)展的軌跡。
宋人還在詩歌技法上,多方取法樂天?;蝮w其詩語,如《娛書堂詩話》載:“白樂天《獻裴晉公詩》云:‘聞?wù)f風(fēng)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跤碛裆衔穆汗娫疲骸I(yè)特高嘉祐末,精神如破貝州時?![括樂天語也?!盵4]492令人想見公之功業(yè),風(fēng)神不減?;蝮w其用事,當(dāng)仁不讓,吳曾《能改齋漫錄》曰:“白樂天云:‘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笾刮伣鞘孪せ?,而偶對各有所長。呂吉甫云:‘南北戰(zhàn)爭蝸兩角,古今興廢貉同丘。’山谷云:‘千里追奔兩蝸角,百年得意大槐宮。’又云:‘功名富貴兩蝸角,險阻艱難一酒杯。’洪龜父云:‘一朝厭蝸角,萬里騎鯨背?!盵16]212有時又反其意而用之,意味更加深長。如《隨園詩話》曰:“白香山詩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dāng)時身早死,一生真?zhèn)斡姓l知。’宋人反其意曰:‘少年胯下安無忤,老父圯邊愕不平。人物若非觀歲暮,淮陰何必減文成?’”[14]158或?qū)W其錘字煉句,《唐宋詩醇》評《閑居春盡》曰:“煉句煉字,后來陸游得法于此?!盵17]553詞家又多引其詩語入詞,使詞境、雅意相似。如曾季貍《艇齋詩話》云:“歐公詞云:‘杏花紅處青山缺’,本樂天詩:‘花枝缺處青樓開?!盵4]314東坡《定風(fēng)波》詞云:“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優(yōu)古堂詩話》“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曰:“予嘗以此語本出于白樂天,東坡偶忘之耶!樂天《吾土》詩云:‘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帧冻龀橇魟e》詩云:‘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种仡}詩云:‘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可獨在長安?’又《種桃杏》詩云:‘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盵4]262
宋人在接受白居易其人其詩影響時,并不只是單純的因襲,而是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們在思想境界、人生態(tài)度、詩歌技法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超越。
宋人對人生更加執(zhí)著,對生活更加熱戀,其行為也更加曠放,其中以蘇軾等人最為顯著。王昌會《詩話類編》曰:“東坡希慕樂天,其詩曰:‘應(yīng)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粯诽焯N藉,東坡曠邁,正自不同。魏鶴山詩云:‘湓浦猿啼杜宇悲,琵琶彈淚送人歸。誰言蘇白能相似,試看風(fēng)騷赤壁磯?!苏摰弥??!盵5]201
宋人的思想更加圓融,他們把儒釋道三教有機融合,如蘇軾能兼陶淵明之平淡、白樂天之放達,而更接近于佛家的事事圓融。周密《齊東野語》“形影身心詩”曰:“陶靖節(jié)作《形影相贈》《神釋》之詩,謂貴賤賢愚莫不營營惜生,故極陳形影之苦,而以神辨自然,以釋其惑。……此乃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泰然委順,乃得神之自然,釋氏所謂斷常見者也。坡翁從而反之曰:‘予知神非形,何復(fù)異人天。豈惟三才中,所在靡不然?!衷疲骸槕n傷生,憂死生亦遷。縱浪大化中,正為化所纏。應(yīng)盡便須盡,寧復(fù)俟此言?!讟诽煲蛑鳌缎膯柹怼吩娫疲骸膯柹碓坪翁┤唬瑖蓝蝗崭呙?。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來十一年?!泶鹦脑唬骸氖巧硗跎硎菍m,君今居在我宮中,是君家舍君須愛,何事論恩自說功?!膹?fù)答身曰:‘因我疏慵休罷早,遣君安樂歲時多。世間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閑奈我何?!藙t以心為吾身之君,而身乃心之役也。坡翁又從而賦六言曰:‘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于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當(dāng)成幾佛?!盵11]5533
宋人在詩歌表現(xiàn)方面,也能不斷超越前賢?;蛟谠娝嚿系翘萌胧?,如王禹偁學(xué)樂天之平易,而臻老杜之精能?!恫虒挿蛟娫挕吩唬骸霸緦W(xué)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fēng)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渥蛹蔚v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洌Z頗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欺子美是前身?!盵7]170或長于構(gòu)思剪裁,雅致精能,如山谷能變樂天之長篇為精短之絕句,祝誠《蓮堂詩話》云:“宋曾慥端伯《詩選》云:‘張文潛晚喜樂天詩,邠老聞其稱美,輒不樂,嘗誦山谷《十絕句》以為不可跂及?!湟辉疲骸仙丈厦?,歡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dāng)不如今?!瘽撘蝗照龠摾巷垼A(yù)設(shè)樂天詩一帙,置書室床枕間。邠老少焉假榻,翻閱良久,才悟山谷《十絕詩》盡用樂天大篇裁為絕句,蓋樂天長于敷衍,而山谷巧于剪裁。自是不敢復(fù)言?!盵5]188或化俗為雅,點鐵成金,風(fēng)韻勝之,如《竹坡詩話》曰:“白樂天《長恨歌》云:‘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私韵财涔?,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東坡作送人小詞云:‘故將別語調(diào)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m用樂天語,而別有一種風(fēng)味,非點鐵成金手,不能為此也?!盵8]346宋人還能以故為新,化俗為雅。脫棄了樂天之塵俗,更加雅麗清脫。東坡南遷,朝云相隨,妓詞效樂天,“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避嫦獫O隱曰:“詩意絕佳,善于為戲,略去洞房之氣味,翻為道人之家風(fēng)。非若樂天所云:‘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栽屍浼邀?,塵俗哉!”[7]214又或在詩歌風(fēng)氣上變本加厲,風(fēng)流自賞。如元、白次韻唱和,影響蘇、黃等人,元佑文人更加逞才斗能,《滄浪詩話》曰:“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fēng)始盛于元、白、皮、陸,而本朝諸賢,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復(fù)有八九和者。”[18]193
綜上而論,宋代文人由于社會身份、人生閱歷、思想境界、性情懷抱、審美追求等的差異,而形成不同的接受心理,他們從不同的視角對白居易進行接受,并不斷超越。其間也反映了宋代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仕人心態(tài)、詩學(xué)風(fēng)尚、審美追求和宋代文化理性、平和的特征等。宋人的接受高峰,進而影響到后世對白居易的認可與接受,在批評與闡釋、接受與傳播中,更能體現(xiàn)出白居易愈久彌新的文學(xué)文化價值,見證不同時代的文人生存狀態(tài)、文學(xué)氣質(zhì)和文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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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賀 晴】
The Acceptance of Bai Juyi in Song Dynasty
YIN Hai-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 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uoyang 471023, China)
A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mid-Tang dynasty, Bai Juyi and his poetry had a broad impact at the time. His fate of spirit, optimistic attitude towards life and comfortable lifestyles had been recognized and accepted by the scholars of Song dynasty having a different political feelings, attitudes and life styles. They learned his different types of poems and performance techniques and plain natural language, different lives, which constantly surpassed him in feelings and thoughts, aesthetic expression, and so on. During the course of influence and reception, the two scholars’ character, living conditions and aesthetic pursuit had been showed completely.
Song Dynasty;BaiJuyi; acceptance
I207
A
1009-5128(2017)03-0076-05
2016-10-15
洛陽市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白居易在宋代的影響與接受研究(2016B324)
殷海衛(wèi)(1971—),男,河南信陽人,河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唐宋詩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