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一種精致、優(yōu)雅的人聲與樂聲互換的循環(huán)開始了。在樂聲與人聲并駕齊驅(qū)以及樂聲取代人聲的時代過后,人聲再卷土重來。人聲不僅描述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人聲,而且模仿樂器的聲音。斯溫格爾合唱組贏得無數(shù)聽眾的奧秘即是如此。鼻孔、嘴巴、舌頭、口腔和聲帶,支撐一個飽滿的聽覺世界。這大約表現(xiàn)出樂器的發(fā)明有些多余,而人聲模仿人所發(fā)明的樂器,又顯示了世界本末倒置的特征。一次人聲突破樂聲專制的嘗試由斯溫格爾完成,人與物之間奇妙的糾纏關系也由此可見一斑。值得注意的另一點兒是,斯溫格爾的演唱有后現(xiàn)代舞臺表現(xiàn)的效果。口技、啞劇表演、戲劇化動作盡在演唱會中。四男四女站在空蕩無物的舞臺上,彼此穿插、換位,像發(fā)聲的木偶。觀眾湊在臺前為人聲的奇妙與游戲的單純而歡呼。他們覺察到了,人反抗物、突破物的時代提早到來了。
在一篇文章中我寫道:人聲的興衰,某種意義上就是人與物、人與上帝關系的興衰。當年法里內(nèi)利復雜的聲音曲線弄得一個個貴婦眩暈倒地,人性遭抑制,封閉的感官世界被一個閹人喊醒了。瓦格納的歌劇是人聲鼎沸的時代,是人聲與樂聲雙重和諧的極致。但瓦格納不可能想到人聲與樂聲的鼎沸其實就是人聲與樂聲寂滅的前奏。人的形象被無盡夸大后就是人自身的覆亡。英雄與撒旦一起登場,根本沒有誰戰(zhàn)勝誰這種邏輯的存在。誰能想到《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既是關于人聲、樂聲的紀念碑,同時也是音樂的泰坦尼克號撞向冰山時的一幅圖片呢?今天,在所謂的后工業(yè)時代,我們從過往時代的人聲與樂聲中怎能輕易找到與我們的情感和內(nèi)心對位的事物呢?我們的臉一旦扭到過去,哪怕是退到五十年前的鏡子前,都會發(fā)現(xiàn)時間的加速讓我們不能看那張扭曲不堪的面容。人聲與樂聲的雙重敗亡使我們只能重復地聽一百年前、幾百年前的曲目。若干年前聽韋伯恩的音樂時,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為聲音這門藝術合上大幕的人物。他之后的作曲家留下的東西要么是重復,用多棱鏡片折射光源,要么就是對聲音的和諧進行打擊,做出變形。我不明白韋伯恩為什么要焦慮地終結(jié)聲音,把一部宏大的曲目濃縮成一個樂句。也許,瓦格納的宏大與壯麗已經(jīng)把音樂大幕拽了下來,韋伯恩只是寫了一句精致的告別詞而已。
斯溫格爾人聲組的巡游,并不表明人聲被提升了。這是一種解決焦慮的變通方式,其結(jié)果是追求聲音的透明與單純,甚至可以說它是帶一點兒智力色彩的聲音魔術。在他人還在復原和重復聲音的宏大結(jié)構(gòu)與效果時,斯溫格爾嘲弄并消解它。消解對象和消解主體聯(lián)袂登場,反抗者與被反抗者互換戲裝,聽眾既要聽最多的,又要聽最少的。
斯溫格爾在時代的風標儀下歌唱,聽眾為“少”而歡呼,在北京音樂廳里跺腳。這是喝慣了濃酒的人為一杯純凈水歡呼和跺腳。斯溫格爾用單純代替復雜,滿足了人們試圖簡化世界的愿望。
人的確是在制造復雜,同時又渴望簡單。人創(chuàng)造了物,又試圖消解物的壓迫。但物誕生了,人聲描述的根本仍是人聲,人與物的相互糾纏不可終止。斯溫格爾是一片密林后遠方空谷里的聲音。我在聽眾席間甚至想到遠古人類用聲音游戲的時刻。人聲在近兩百年迅速達到巔峰,趨于完美,早熟讓它墜落下來。斯溫格爾與其說道出了人聲的興盛,不如說從另一個側(cè)面顯示了聲音這門藝術的衰微。
斯溫格爾讓人夢見了洪荒年代,可洪荒時代的人聲粗獷、荒蠻,沒有斯溫格爾的優(yōu)雅與游戲的復雜。斯溫格爾是聲音的原始剪紙,懸掛在遠方。在太多的聲音污染里,純凈之聲讓人欣慰,迅速抓住了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