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通變”

孫娟

摘要：通變是中國古典文論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在《周易》中作為一個哲學范疇首次被提出，指通曉事物變化之理。到六朝時，通變則被運用到文學批評理論范疇中，《文心雕龍》中專設(shè)一章講通變，強調(diào)為文不僅指通曉變化之道，還要學會繼承和創(chuàng)新。隋唐及以后，通變的含義基本上是沿用了《文心雕龍》中的意思。用哲學理論闡釋文學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條規(guī)律。

關(guān)鍵詞：通變；古代文論；范疇

通變作為一個哲學理論范疇，它最早在《周易·系辭》中被明確提出?！巴ㄗ儭币辉~在《系辭》中出現(xiàn)過一次：“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1]，王弼注云：“物窮則變，變而通之，事之所由生也?！盵2]孔穎達疏：“物之窮極，欲使開通，須知其變化，乃得通也。凡天下之事，窮則須變，萬事乃生，故云：‘通變之謂事”[3]。周振甫的《周易譯注》把這句中的“通變”譯為“通知事物的變化而行動”[4]?！断缔o》中還有兩處用到“通其變”：“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5]，孔穎達疏：“通極其陰陽相變也”[6]、“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7]，高亨注：“此言黃帝、堯、舜通于事物之變化”[8]，周振甫把這兩句中的“通其變”譯為“通曉它（事物）的變化”[9]。可見，在《系辭》中，“通其變”的意思和“通變”基本相同。在《系辭》中還有通和變對舉的情況：“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10]，孔穎達疏：“‘一闔一辟謂之變者，開閉相循，陰陽遞至，或陽變?yōu)殛?，或開而更閉；或陰變?yōu)殛?，或閉而還開，是謂之變也?！鶃聿桓F謂之通者，須往則變來為往，須來則變往為來，隨須改變，不有窮已，恒得通流，是謂之通也”[11]?！盎弥^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12]，孔穎達疏：“因推此以可變而施行之謂之通也?！盵13]金景芳說：“化是自然而化，漸次慢慢的化，亦即今日所謂的量變，裁是人為，當自然漸次進行的量變達到一定的程度時，加之以人為的裁定，使之完成質(zhì)變，舊質(zhì)變?yōu)樾沦|(zhì)。舊質(zhì)變?yōu)樾沦|(zhì)的質(zhì)變就是這里所說的變?！儼ɑc裁兩個方面?！ㄗ质橇藷o凝滯，運用無窮的意思。事物發(fā)生質(zhì)變之后，繼續(xù)發(fā)展變化，就是通”[14]。可以看出，通指貫通、施行，變指變化。顯然，通與變是由兩個概念聚合而成的范疇。因此，在《周易》中，通變是指通于變，其本義是“通曉事物變化之理。”

戰(zhàn)國末期的《公孫龍子》一書中設(shè)有《通變論》，用以論述事物的相互滲透和相互轉(zhuǎn)化，“《通變論》即通達變化之論，也就是對變化的研究”[15]。題目中的“通是交通，即相互滲透，變是變化，即互相轉(zhuǎn)化。[16]”這是在“通變”本義上的沿用。

到漢魏時期，“通變”一詞則被較為普遍的運用，但是基本上還沒有真正的涉及到文學領(lǐng)域，而只是對“行事”的一種要求或評價。如：《孔子家語·致思》中評論管仲時說“事所射之君，通于變也”，用通變來評價管仲的進退。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談到寫八書目的時也提到：“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蔽通變，作八書”。而“不達通變，實有愚誠”（任昉《百辟勸進今上箋》）。很顯然，在這些句中，通變的意思仍然和《周易》中的相似，都是指通于變化，強調(diào)要通曉變化之道。

六朝時期，通變被引入文學領(lǐng)域并為文學理論批評家所重視。朱自清《詩言志辨》云：“我們可以說梁、陳以至隋唐之際，文論開始采用了這種‘變的哲學?！盵17]被清人章學誠稱為體大而慮周的《文心雕龍》就專設(shè)《通變》一章，著力闡發(fā)古今文學通變之義。這是出于對魏晉宋初文壇的衰敗風氣補偏救弊而提出的，目的是強調(diào)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應(yīng)該學會變化之道?！锻ㄗ儭菲_頭就說：“夫設(shè)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shù)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涂；非文理之數(shù)盡，乃通變之術(shù)疏耳。”[18]劉勰提出“詩賦書記”即現(xiàn)在所說的體裁應(yīng)該“名理相因”，而“文辭氣力”應(yīng)該“通變”。在這里，“通變”是強調(diào)變化發(fā)展的，通是為了變，通變二字偏指變。接著文中列舉了九代文風的變化，認為“宋初訛而新”的原因是“競今疏古”，得出“矯訛翻淺，還宗經(jīng)誥，斯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而隱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19]。這里的通指會通，變指變革。接著劉勰舉了枚乘、司馬相如等五人寫日，認為“此并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shù)也?！盵20]即認為“錯綜變化，有繼承有革新，才是變通的方法”，才會“日新其業(yè)”。這里的通就指繼承了，變指創(chuàng)新了。最后，贊曰“變則可久，通則不乏”，要“望今制奇，參古定法”[21]，強調(diào)既要“望今”，又要“參古”，再次重聲變革和會通的重要?？梢钥闯觯凇段男牡颀垺分校ǖ囊馑家延兴淖?，如前文所述，通在《周易》的指通曉、會通，在《文心雕龍》中則除了有這個意思外，還有繼承之意，通變除了指要通曉變化之道外，還強調(diào)要懂得繼承和創(chuàng)新。

劉勰的“通變論”貫穿《文心雕龍》全書。如《知音》篇中提出的文學批評的六觀，即從六個方面來衡量作品，其中第三觀就是“觀通變”。《體性》篇中說：“八體雖殊，會通合數(shù)，得其環(huán)中，則輻湊相成。[22]”文章八體雖然相異甚至相反，仍有相通之處。才氣關(guān)乎情性，文體乃外在形式，可以任情馳騁，但只有會通，明其變化的道理，才可以拓衢路，求發(fā)展。因此，通變是劉勰對文學繼承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的規(guī)律性總結(jié)，也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重要范疇。但如果就《周易》對《文心雕龍》的影響效果來看通變，顯然通變說應(yīng)歸入儒家思想體系。但事實上也不盡然?！独献印芬苍f到事物的變化發(fā)展規(guī)律，《老子》二十五章直接講“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道是“周行而不殆”即循環(huán)運行。接著又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23] 在老子看來，變化是無止盡的，發(fā)展是返本復初的循環(huán)?！疤煜陆灾乐疄槊?，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盵24]就是說亢龍有悔，事物一旦推向極限，就會走向反面，就需要變化創(chuàng)新，但一切變化的結(jié)果又是“各復歸其根”。顯然，劉勰成熟運用了的中國古代哲學通變理論來審視文學的發(fā)展，概括其發(fā)展規(guī)律，使之成為中國古典文論的重要范疇。六朝時期全面運用生活道理與哲理理論來闡釋中國文學已成為一種風氣，如鐘嶸的滋味說，源遠流長，而這樣的方法亦成為文學理論發(fā)展對哲學的一種依賴，一種規(guī)律。

到后來，通變一詞基本上沒有離開《文心雕龍》中所指的意思，如唐代詩僧皎然的《詩式》中也有“復古通變體（所謂通于變也）”一節(jié)，把復古與通變對舉，文中強調(diào)變化。“評曰：作者須知復、變之道，反古曰復，不滯曰變。若惟不變，則陷于相似之格，其狀如駑驥同 ，非造父不能變”[25]。很顯然，題目中的通變?nèi)匀皇侵竿ㄓ谧兓囊馑迹闹谐藦娬{(diào)復，也強調(diào)變。“又，復變二門，復忌太過，詩人呼為膏盲之疾”[26]。清代紀昀評《文心雕龍》中的“通變”：曰“齊梁間風氣綺靡，轉(zhuǎn)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彥和以通變立論。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則小智師心，轉(zhuǎn)成纖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蓋當代之新聲，既無非濫調(diào)，則古人之舊式，轉(zhuǎn)屬新聲。復古而名以通變，蓋以此爾。”[27]通變和復古當然不是一回事，這里只是針對當時文風而提出的要求繼承“舊式”而已。近代學者對于“通變”的解釋也是在通于變化或強調(diào)繼承創(chuàng)新的意義上使用的。如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曰：“此篇雖旨在變新復古，而通變之術(shù)，要在‘資故實，酌新聲兩語，缺一則疏矣。”[28]朱自清《詩言志辨》云：“通變說的應(yīng)用固然可以解釋求新，而在求新成為風氣之后，這一說卻也可以幫助復古論者張目?！盵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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