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兵器,相聲里有貫口,“十八般兵器,我是樣樣精通!”
中國的兵器,與持有者性格有關。《三國演義》,給許多兵器定了基調:關公青龍刀,張飛丈八矛,趙云長槍,呂布方天畫戟,徐晃大斧,典韋雙戟,劉備雙股劍,馬超戰(zhàn)張飛時使過的飛錘。
這規(guī)矩太重了,《水滸傳》照搬。此后評書里,英俊小生不能用大砍刀,得用銀槍,顯得秀雅;老將愛用象鼻古月大刀、金絲大環(huán)刀,顯得厚重;魯莽粗豪比如楊七郎,用蛇矛,學張飛;搞笑型猛將比如程咬金和胡大海,用大斧。帥氣的主角臉比如薛仁貴和薛丁山,用畫戟;其他單雄信的槊、尉遲恭的鞭、秦叔寶的锏,都傳了下去。
到武俠小說了。忽然間,一切兵器都消失了。
只剩下了劍。
梁羽生先生筆下主角大多是儒俠,自然得用劍。金庸先生的武俠作品,兵器多些了,但大體上,高手若非空手,便是用劍。《碧血劍》就不用說了,《射雕英雄傳》里最頂尖的高手,是所謂“華山論劍”。《笑傲江湖》則干脆是劍的官方認證。
古龍早期,其實也用劍。《蒼穹神劍》《劍毒梅香》《劍氣書香》《劍客行》《湘妃劍》《浣花洗劍錄》《名劍風流》……但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不一樣 了。
小李飛刀出現(xiàn)之后,刀開始和劍占據(jù)差不多的地位了。為什么呢?
這些刀里,一半是傅紅雪式的刀。古龍的刀客比劍客,少一些風流儒雅,多一些江湖討生活的落魄與實在。刀客氣質,也是古龍后期的氣質:沒有早年劍客們那么風流瀟灑了,更多是落拓,是現(xiàn)實,是沉郁與鋒銳。
另一半,是小李飛刀的刀。小李飛刀這個梗,古龍用得出神入化。沒有招式,沒有打斗,仿佛一個西部牛仔快槍手,平靜地出場,就能壓服所有人。解決問題時,刀光一閃。
他寫打斗,動不動就“好快的刀”。打斗并不一招一式,而是累積沖突和情緒,描繪氛圍,劍拔弩張,然后瞬間結束——他只給出旁觀者所見的效果。緊張、短促、兇狠,結束。這是古龍的刀法。他筆下沒有劍客們綿綿不絕的招式,他筆下也很少儒俠。
古龍筆下的諸位,關心兵器和武藝的人,并不多。他們仿佛只是一批現(xiàn)代人,恰好會武功:陸小鳳和楚留香忙于破案。郭大路、王動和燕七們忙著過小日子。傅紅雪忙著追查公子羽的真相。小魚兒忙著追查自己的身世。趙無忌忙著報父仇。李尋歡忙著拯救阿飛和擺脫自己的心結。開句玩笑:如果將李尋歡的飛刀描述為左輪手槍,把他經常活動的區(qū)域描述成現(xiàn)代城市,將上官金虹描述為一個黑幫老大……似乎也沒啥問題。
如是,古龍的江湖,仿佛是一個披著古代背景的現(xiàn)代城市,或者西部牛仔世界。刀客仿佛19世紀阿根廷的匕首馬賊,飛刀仿佛西部牛仔槍手,解決問題便是“好快的刀”,一招而決。
卡爾維諾以前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他不覺得自己寫的是歷史小說。他覺得自己寫的就是小說。類似的,古龍的野心其實也是,他不想寫一招一式的武俠小說。他想寫小說。
這就是古龍的招式、古龍的刀(而非劍)、古龍的主角們的意義。
所以在《絕不低頭》里,終于出現(xiàn)了手槍和汽車。這兩個符號微不足道,卻顯示了古龍的終極野心。他想擺脫一切武俠已有的掛礙。他希望世界記住的,不是他的武俠小說,而是他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