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陸游愛情詩詞漫談唐琬的愛情悲劇

李 慧

讀陸游愛情詩詞漫談唐琬的愛情悲劇

李 慧

陸游作為南宋著名愛國詩人，一生主張抗敵恢復(fù)，故在他的詩篇里愛國思想一直是主旋律。但俠骨也有柔腸，他的愛情詩詞雖數(shù)目不多，也在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人。前人對陸游愛情詩詞的評判、賞析大多是站在陸游的角度。本文將以唐琬的角度來解讀陸游的愛情詩詞，剖析唐琬的愛情悲劇。

陸游 唐琬 愛情詩詞 愛情悲劇

暢游在陸游詩詞的海洋里，會被他那“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guān)圖有感》）的豪情壯志所感染；會為他那“丈夫可為酒色死？戰(zhàn)場橫尸勝床笫”（《前有樽酒行》）的犧牲精神所震撼；會因他那“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長歌行》）的遺憾所感傷；會由他那“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示兒》）的至死不渝的愛國之心所折服。就是這樣一位充滿豪情的愛國學(xué)者，個人情感上也有難言的痛楚，這在他那一往情深的愛情詩詞里面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陸游的愛情詩詞，大多是與前妻唐琬有關(guān)。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悲劇主要來自于陸母的堅決反對。關(guān)于陸母要拆散本琴瑟和鳴的他們的原因有不同的說法：一種是根據(jù)陸游的“姑惡”詩:“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此志竟蹉跎,薄命來怨言?！眮砼袛嗍且驗樘歧恢睙o所出所以遭到婆婆嫌棄；一種是根據(jù)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詩話續(xù)集》：“放翁少時，二親教都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xué)也，數(shù)遣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闭J為陸游父母怕兒子因為兒女情長耽誤學(xué)業(yè)從而要求休妻。然而不論何種原因，唐琬因陸母不喜被休棄已是既定事實。處于封建禮教羅網(wǎng)中的陸游難以反駁家長的意見，也就導(dǎo)致了無論他們怎樣掙扎，也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洱R東野語》卷一中記載陸游在外邊租了一處宅院，常常與唐琬會面，陸母聞風(fēng)去看，他們提前走開，但畢竟紙包不住火，最終還是決裂了。如若此條記載屬實，陸游又把唐琬置于何地。這個吃人的封建社會本就對女子過分苛責(zé)，何況是一個被休棄的女子？在此種社會背景下一個已被休棄的女子還與前夫糾纏不清，唐琬又要背負多少人的唾罵，心理負擔(dān)又會是怎樣的沉重！

不管怎樣，最終陸游另娶王氏，唐琬再嫁趙士程。或許是命運的驅(qū)使，幾年后，本應(yīng)該再無交集的兩個人卻在沈園不期而遇。陸游為此次的相遇題詞于壁上，也就是《釵頭鳳》，詞云：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據(jù)《齊東野語》記載，唐以語趙，遣至酒肴，故此詞以酒開頭?；貞浿袨樽约赫寰频拿裁榔拮咏褚咽撬似?。滿園春色甚多，單用“柳”來代表，一方面“柳”代表離別，古人有折柳送別的習(xí)慣。幾年分別，偶然相遇，各種辛酸充斥到腦海中。另一方面“柳”與“留”諧音，滿園春色再怎么美好，也終將留不住唐琬離開的腳步；過去的生活再如何甜蜜，也終將不能留她在身邊，其中苦澀滋味無法同外人道也?！皷|風(fēng)惡”中的“惡”可能指自己休妻這種惡行，也可能指母親逼迫自己分離這種惡劣的態(tài)度，還可能指封建禮教這個萬惡之源。三個錯字既是對自己休妻的悔恨，又是對母親強拆鴛鴦的怨懟。“人空瘦”描述的是唐琬現(xiàn)今的狀態(tài)，說明她過得并不如意。“幾年離索”改變的不只是她的體貌，更是摧殘了她的精神，以至于如今相見眼淚濕透了手帕?！疤一洹北砻嫔峡词翘一ㄔ跂|風(fēng)的肆虐下掉落，實際上也暗指唐琬由于各種不公平對待而消瘦，像花一樣衰敗。兩人在一起時的海誓山盟猶在耳側(cè)，現(xiàn)在卻連表達情義的書信都無法送出，三個罷字顯示出詞人深深的無奈。

如果說這是一場上天安排的不期而遇，相遇后的情景是人所不能控制的，那么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不應(yīng)怪罪任何人。但唐琬在現(xiàn)任丈夫面前表現(xiàn)出對前任余情未了甚至是淚流不止，對她來說是極其不利的。不管愛或不愛，沒有哪個男人能容忍妻子心中另有他人的。而唐琬應(yīng)該是對現(xiàn)任丈夫充滿愧疚的，但舊愛也仍無法忘記，相遇后她一定每天都活在煎熬中。陸游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讓唐琬所知，將《釵頭鳳》題于墻壁之上，勢必會被唐琬知曉。一首眾人認為情真意切、絕美的愛情詞卻成了唐琬的催命符。她本就放不下陸游，又明了了他的心意，卻又不能相守，如此想而不得，心中該是怎樣的凄苦？最終還是沒經(jīng)受住心靈的折磨，沒多久唐琬便香消玉殞了。

唐琬在最美的年紀以最美的樣貌定格在陸游心中。說是難忘初戀也好，說是得不到的就會一直惦記也好，唐琬在陸游心中一直是摯愛。這在他從政時期表現(xiàn)不多，但在他六十五歲被罷官歸老山陰，基本在閑居以后，追憶唐琬的作品越來越多，想念唐琬的時刻也越來越多。

六十八歲的陸游重游沈園且作詩一首，題曰：禹跡市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三易其主，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罪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上一次陸游來沈園是四十年前的春天，那時唐琬尚在世，加之有蓬勃生命力的春景尚且感傷不已。今在秋天故地重游，秋，本就充滿凋零之感，本就易引發(fā)各種愁緒情思，且佳人已逝，自身又年事已高，悲傷滿的要溢出來了。林間小亭，尤惹人舊情?；厥淄拢瑦濄惓?。人去臺空，再見無期，衷腸無人訴。當(dāng)年題詞的墻壁業(yè)已損壞，正如他們那破碎而又無法修復(fù)的婚姻?！白镱}”或是詩人在怪罪自己的壁間題詞加速佳人生命的終結(jié)吧。“年來妄念消除盡”，在這似乎已經(jīng)看穿一切的言詞背后，是詩人永遠不能忘懷的長恨。在世的陸游尚且悲憤如此，早逝的唐琬的悲恨又如何言說。詩人在看了空冷之景產(chǎn)生空虛之情后在佛前放空自己，渴望得到心靈的救贖。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對于愛情的追憶是任何理性力量所壓制不住禁止不了的。七十五歲的陸游再次來到沈園，并寫下《沈園》二首：

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斜陽、畫角從視覺、聽覺兩個角度營造一種悲涼的氛圍，“哀”字更是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沈園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與唐琬相遇時候的模樣了。七年前去時雖是多次易主，園內(nèi)有些東西也有破損，但大體沒有太多改變，而如今卻連感嘆一句物是人非都是奢望了。正在傷心之時發(fā)現(xiàn)橋下碧綠的春波還似從前，那水面曾倒映過唐琬美麗的身影。詩人此刻應(yīng)是悲喜交加的，有尋到當(dāng)年痕跡的喜悅，更有懷念斯人的哀傷。

其二：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唐琬離世四十年了，沈園的柳樹依在，只是老得不在產(chǎn)生柳絮了。這時即使“東風(fēng)”再如何狂暴也不能奈何它了，但是這自由終究是來得太晚了一些。詩人由老柳想到了自己，也已是行將就木的年紀了。自己將埋葬于會稽山下而化為黃土，詩人很清楚的意識得到自己將不久于世，在生活上也沒什么追求了，但在沈園憑吊遺跡時情不自禁就潸然淚下，這是對唐琬深深的眷戀?！般弧币辉~蘊含濃烈的感情：有愛，有念，有憾，更有悔。

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十評論道：能死于后，而不能守于前，惜哉唐琬。對于陸游來說，失去唐琬的痛就像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巨大傷口；對于唐琬來說沒有陸游的陪伴是導(dǎo)致她芳華早逝的直接原因。斯人已逝，再多的眷戀，再深的感懷唐琬都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在世人的眼里陸游是個一往情深的多情詩人，在唐琬的眼里他是一個曾帶來過歡樂但給予更多憂傷的既有情又無情的前夫。

盡管陸游的一生都沉浸在對唐琬的思念中，但唐琬并不是陸游唯一的精神支柱。陸游心懷天下，渴望建功立業(yè)，渴望國家統(tǒng)一，而且交友甚廣，唐琬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他卻是唐琬短暫生命中的全部。陸游前半生的身心投放在自己的愛國事業(yè)上，雖報國之路艱難險阻不斷，屢遭彈劾，但年輕的他依舊為抗敵恢復(fù)不遺余力地奔走吶喊，這時期他很少甚至是無暇想起唐琬的。而到晚年對唐琬的悼亡詩多了起來，原因有三：一是陸游雖忙于報國，但對唐琬的愛情始終深埋于心，在年事已高已經(jīng)無法再實現(xiàn)報國愿望這樣愁苦的時刻，自然而然想起初戀的美好；二是王氏的離世，陸游對王氏雖沒有對唐琬那樣愛的濃烈，但畢竟陪伴陸游一起生活幾十年的是王氏，而這幾十年的朝夕相處也已產(chǎn)生了不可割舍的親情，曾有“讀經(jīng)妻問生疏字，嘗酒兒斟瀲滟杯”（《閑意》）描述天倫之樂。王氏的故去使他憶起那個早已為愛犧牲的唐琬；三是人到晚年想的最多的不是一生中曾經(jīng)的輝煌與成功，而是遺憾。對于陸游來說，遺憾有二：一是未見祖國統(tǒng)一，二是未和唐琬愛情美滿，而愛國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生命時間的絕大部分，所以對唐琬的想念時間的比重逐漸多了起來。

如果從家國大業(yè)的角度來看，陸游是個英雄，在亂世之中堅守本心，忠貞愛國，是難得的有志之士。但從唐琬的角度來看，用“負心漢”來表述似乎太過，可是他也沒能為這份愛堅守。首先，作為妻子與母親關(guān)系的中間人，陸游沒有協(xié)調(diào)好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其次，迫于父母壓力娶了王氏之后，在無人逼迫的情況下又納了妾?；蛟S三妻四妾在古代來說很是普遍，但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我們可以理解卻又無法接受這個事情。

唐琬這個可憐的女子一直在被迫接受著各種不公平的對待。一是來自封建禮教的不公。陸游雖不滿母親的決定，但出于孝道不敢也無法徹底反抗，又沒有勇氣如《孔雀東南飛》里的焦仲卿一樣結(jié)束生命，在這無比矛盾的心情里，還是休妻了。而唐琬本身應(yīng)該無大過錯，在陸游八十一歲時作的兩首《夢游沈氏園亭》詩里可以推測一些東西。

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這兩首詩以梅花作為主要意象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既表示自己的情操“零落成泥碾作塵，猶有香如故”，也寓示唐婉品格高潔。無辜被棄卻連為自己辯駁的機會和場合都沒有，除了接受再無他法。憑唐琬對陸游念念不忘的情感來判斷，其再嫁也不是主觀意愿，很有可能是遵父母愿。這不僅是唐琬一個人的悲哀，更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的悲哀。

二是來自命運的不公。唐琬再嫁后與趙士程攜手走過近十年的光陰，也許在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唐琬依舊會思念陸游，但時間是治愈心傷的良藥，雖有神傷但不致命。這份平淡在沈園見到陸游后就開始打破了，埋藏在心底的感情也已無法壓制了，在看到陸游題壁的《釵頭鳳》后，這份感情更是無法抑制的噴薄而出，但現(xiàn)實無法改變，最終只能抑郁而終?；蛟S沒有沈園的相遇，唐琬依舊過著平淡的生活。但是生活沒有如果，發(fā)生過的也無法重來。這些無法逆轉(zhuǎn)的不公必然導(dǎo)致唐琬的愛情結(jié)局只能是個悲劇。

[1][宋]陸游.陸游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6

[2][宋]周密.齊東野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4]朱東潤.陸游傳[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

(作者介紹:李慧，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