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 蔣藍
月亮與鄉(xiāng)愁:相互保管、相互贈予
撰文_ 蔣藍
人到中年,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流行歌曲已經絕緣多年。以前開車時偶爾還跟著CD 哼一哼,后來覺得跟著唱也感動不了空氣,聽也懶得聽。耳根清凈,我開車從不出事。
前幾天開長途車從藏區(qū)回成都,疲倦得很,終于找出一張?zhí)K芮的CD,是《一樣的月光》。這是1983年臺灣電影《搭錯車》的主題曲。說實話,我對流行歌曲的理解能力差不多就是1980年代的,特低。我的青春和蘇芮、蔡琴、姜育恒、齊秦等人的嗓音,一直就停在那個年代。歌星也在與時俱進,讓我停滯在原地,并堅持把他們盤桓不去的嗓音想象成冬季的梅花——樹枝遁走了,把花棄在空氣里。好在還有月光把它們照定,才不至于在泥淖里墜毀。
“一樣的月光,一樣的照著新店溪。一樣的冬天,一樣的下著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的在風中堆積……”吳念真、羅大佑的歌詞,像種子吸吮糖水,我能聽見植物灌漿的聲音。汽車在瀝青盤山路上穿行,讓我想起蘇芮的激情,正在穿越她日益凸凹豐腴的腰身,使她在革命中返回到那個有棱有型的年代。
是的,有一些臉龐在眼前晃動。我已經回想不起曾經的女人,與我在月光下的一切邂逅與分歧??傊齻兣c我在月光下發(fā)生的事情,都鍍上了一層銀光,往事被反照高高拋起,讓人看不真切。我也不愿意深入鏡子去徒勞地一探究竟。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自然也不要去打破鏡子。但影影綽綽的,也有些莫名其妙,我看到了月光下的父親,他枯瘦如柴,在可怕地變形!
清末成都才子傅崇矩在巨著《成都通覽》中,記載了八月仲秋之時四川人慶祝節(jié)日的一些活動:“八月仲秋節(jié),人們要買月餅、麻餅,以及核桃、柿子、石榴、板栗、梨子、佛手等果木,親友間要送節(jié)禮,晚上要敬月光,小孩子耍滿天星,成都商家還要收賬、開賬?!甭轱炇撬拇ㄈ酥星锕?jié)必買的,不吃麻餅簡直就不叫過中秋。麻餅形狀扁圓,內夾合糖餡兒或椒鹽餡兒,表皮酥脆,撒上滿滿芝麻。如果是合糖餡兒,還要拌上蜜餞。若是咬一口,外皮香酥化渣,內里軟糯綿甜。我恍記得自己七八歲的樣子,那一個中秋之夜卻是終生難忘,不是因為麻餅,而是“敬月光”引起的。
在家門口擺一張小桌子,擺放月餅、時令水果和三杯水酒,講究一點的家庭還要焚三炷香,敬拜月神后,一家安坐,欣賞皎皎月光。我們一家人坐定,父親講述了兩個故事。他最喜歡的是蘇東坡,反反復復,成了老生常談。話語滔滔,可是月亮還是不見蹤影。夜空浮蕩一層薄霧,月亮總不現(xiàn)身。這就像屏聲靜氣等候電影開場,可銀幕上永遠是一片空白……南方濕氣重,夜霧開始降臨,在瓦檐上凝聚為露,偶爾還會落下幾滴。父母面面相覷,只好同意我和姐姐吃掉月餅。我家門口有一大蓬藿香,長勢驚人,已經有一人多高,微風搖曳,送來陣陣濃烈氣味……
一挨枕頭,我很快就睡著了。我被寒冷驚醒。父親與我同蓋一床被子,不知為何,也許是一種下意識,他把被子裹得緊緊的。他睡得很香,有輕微的鼻息聲。我躺著沒動,安靜的氛圍似乎有一種放大效應。我突然看見那輪大月亮,比平常更大、更低,鏡子一樣鑲滿了窗戶,讓玻璃在這明麗的低照中軟化,因此,月光毫無遮攔地堆積在床頭,我可以清晰地看見父親的睫毛,藿香一樣,微顫。
在我幼年,父親就帶我參加各種體育鍛煉,他每天下午下班后,就來到小學操場上等我。全校沒有哪一個娃娃的父母這樣做,反正父親堅持來,也跟學校的體育老師成了熟人,他指導我,也指導同學。他非常消瘦,甚至因此成為同學取笑我的一個理由。但父親似乎從沒有察覺到這些,他堅持每天來,下雨了就讓我在屋檐下做“俯臥撐”,100個一組……
我覺得很冷,腳趾沒有什么感覺,但有一種刺痛。我試著拉被子,但拉不動。是不想用力太大,驚醒父親。我又拉了幾次,沒有成功。當時我想,就是把父親驚醒了他也不會罵我,但,我不想驚醒他。
我把雙腿舉起來,做了十幾次舉腿練習,呼吸一粗,父親突然說:“做早操的時間還早,你再睡會兒吧?!彼驯蛔右幌?,將我蓋住。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父親察覺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我睡了。
聽見父親的呼吸逐漸均勻了,我又睜開眼睛,月光堆滿了床,把我和父親浮起來,如果不是窗欞擋住,我們會飄出去。我還看見父親有幾根白頭發(fā),就像鏡子的裂紋,稍一挪動,裂紋立即愈合,藏匿在這一片無垢的時光深處。
估計差不多了,我摸索著起床,穿上膠鞋,慢跑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由于沒有睡好,覺得有些頭暈。川南多丘陵,黎明多為靜風,月光之夜總有一層薄薄的霧靄鋪在地上,伴隨月光的傾斜,月在西天融化,霧靄越升越高,最后把我籠罩在霧氣中,像一個失去方向的影子武士。我堅持跑步了十幾年,意志由此變得強韌。這段月光小事我沒有對父親講過,他已逝世十年了。如果以前我就寫出來了,不知道他看后有何感想。轉念一想,父親在世時,我恐怕也寫不出來。往事連同月光、故鄉(xiāng)以及那幢被月光照徹的“東興寺街65號”平房,像霧一樣,都在蒸發(fā)……現(xiàn)在,我眼前攤開在成都平原上的月色,足以把瀝青溶化,這與蘇芮的月光流水完全不同。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這既有時間之河的阻隔,又暗含空間演變造成的疏離與陌生化,因而每個人都會擁有對鄉(xiāng)土、鄉(xiāng)情的常態(tài)回眸。但是,只有極少數人會由此生發(fā)出鄉(xiāng)愁的美學。登高望遠,使人心悲;隔河對望,令人悵惘。
但中秋的月亮,恰到好處地消除了悲觀的情愫,只剩下一種銀白色的追憶。而我們幾乎可以認定,鄉(xiāng)愁就是我們對故土難以消泯的掛念。一晃過去了三十多年,故鄉(xiāng)的明月與中秋節(jié),在我的腦海里經?;没癁橐粭l穿過草甸的野水,那是一條浮蕩著藿香氣味的小河,在深秋的夜空下緩緩流動。那些漂浮的水葫蘆與芭茅相互纏繞,時而傳來魚兒破水躍起的聲音,逐漸替代了干燥的回憶而成為生機勃勃的高音部。
究竟是生命向往的獵獵滑翔之聲,還是故鄉(xiāng)本身述說的歡娛,已經很難分辨了。浮滿月光的小河與飄垂的柳枝為鄰,看似無心而設,又似乎充滿了一種神諭的落地與生成。李白在《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中有云“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就是明月鄉(xiāng)愁的謎底?,F(xiàn)在人們對于節(jié)日的理解或許有所不同,但對家的眷戀、對相聚時光的珍惜,尤其是故鄉(xiāng)的回望,可能比古人更為迫切。道理在于,我們正在經歷三千年從未有過的天翻地覆,我們距離故鄉(xiāng)的空間距離與感情距離,肯定比古人還要遙遠。既然如此,我們醞釀的的鄉(xiāng)愁之酒,按理說就要比古人的更為濃烈??墒聦嵅⒎侨绱?,我想,恰是人們缺乏古人對于明月的那份虔敬之心。
明月朗照,橫斜都是魚龍漫衍的鄉(xiāng)愁。詩人王小妮說:“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崩收者^李白的還是這一輪明月,朗照過蘇東坡的還是這一輪明月,朗照過幼年的我和父親的還是這一輪明月。
今晚,我用一頁字紙把明月與故鄉(xiāng)隔開,月光之鹽,讓深秋的河床梨花盛放,或在卷舌音的丘陵轄區(qū),枯樹俯身玫瑰,寂靜順枝椏盤延,倒影入水時點燃了一樹嫩光——這是我童年的中秋節(jié)游戲,都要放幾盞河燈,月亮像河燈歸去的入???,月光將河燈醉成了裙擺,越來越寬的酒意,讓一條河無法流動。
現(xiàn)在明月透過了我舉起的紙,纖維正在造像,字義深入貧困,寬厚的云翳在月亮周圍反復開屏。我的呼吸掀動紙角,指間立即注滿銀色的山水。那覆蓋了結滿薄霧的路徑,那些從我身上掉落的煙絲和斷發(fā),都是紙上可疑的晶體。好在月光比紙更白,比額頭更穩(wěn)定,足以讓書寫和臆想失義,回到本真。故鄉(xiāng)的熟人一個個遠去了,某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愛過的女人,從車窗回過頭來,一邊融化,一邊凝為鹽柱……
偶然讀到梅特林克的一句話:“失去所愛的人時我們之所以流下最痛苦的淚水,是因為我們回憶起愛得不夠的時候?!币苍S,說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