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本《搜神記》中的漢族民間智慧人物

王青

漢末魏晉時期的早慧故事非常豐富，而且集中出現(xiàn)在幾個代表性人物身上，如楊修、曹沖、孔融、王戎等。這些人物，包括先秦兩漢時期的韓昭侯、子產(chǎn)、顏回、黃霸等，顯然不是阿凡提那樣的民間智慧人物，因為他們?nèi)鄙倭嗣耖g故事的一個必備要素——人民性。在高門世族壟斷一切資源的門閥社會，世族同樣壟斷了話語權(quán)，官修史書、雜史雜傳乃至于筆記小說，無一不是他們寫作或者為他們寫作。世族士大夫的門生故吏、子弟親屬乃至社會上的其他好事者為了種種目的、利益，編造、附會、增飾他們的事跡，而佛教傳說為這種編造、附會與增飾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由此出現(xiàn)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早慧人物，而真正的民間智慧人物則很少能夠出現(xiàn)在文獻記載中。

這一時期，智慧故事的政治性弱化，趣味性增強。在內(nèi)容上以早慧故事為代表，最著名的早慧故事有曹沖稱大象、王戎識毒果、孔融巧應(yīng)對等等，大多收載于《世說新語·夙慧》篇中，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考證，很多是印度故事的本土化與歷史化。漢末，以猜謎、準確預(yù)測而聞名的智慧型人物是楊修，楊修故事主要收錄在《世說新語·捷悟》門中，此門一共7條，有4條是楊修的事跡。第1、2條分別是：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時作相國門，始構(gòu)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楊見，即令壞之。既竟，曰：“門中‘活字，‘闊字，王正嫌門大也?！?/p>

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許，蓋頭上題“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復(fù)何疑？”《捷悟》第3則載：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修曰：“解不？”答曰：“解?！蔽何湓唬骸扒湮纯裳?，待我思之?！毙腥铮何淠嗽唬骸拔嵋训?。”令修別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蔽何湟嘤浿?，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边@段軼事很著名，流傳很廣。關(guān)于此事真?zhèn)?，劉孝標頗有疑問，他首先引《會稽典錄》詳述曹娥之事，然后說：“按《曹娥碑》在會稽中，而魏武、楊修未嘗過江也?！?又引劉敬叔《異苑》云：“陳留蔡邕避難過吳，讀碑文，以為詩人之作，無詭妄也。因刻石旁作八字。魏武見而不能了，以問群寮，莫有解者。有婦人浣于汾渚，曰：‘第四車解。既而，禰正平也。禰即以離合義解之。或謂此婦人即娥靈也。”顯然，這類記載應(yīng)該視之為民間故事，所以有傳聞異辭，主角可以是楊修，也可以是禰衡。

類似這樣以破解隱語為主要形式的智慧故事在漢末魏晉特別興盛，至今還為人津津樂道，這類故事無疑是我國原創(chuàng)的。

魏晉時期，還有一位智慧人物名叫田章，以博學(xué)而著稱。他的事跡，大多已經(jīng)失傳，我們只能通過一些零散的記載知道他的存在。在敦煌卷子中，有一本民間通俗讀物，題名為《搜神記》，作者標明是句道興，與干寶《搜神記》是全然不同的兩本書。據(jù)學(xué)者考證，此書抄錄的時代當(dāng)在北宋初年。在句道興《搜神記》中有“田昆侖”故事，很明顯是一個復(fù)合故事。前半部分是一個“天鵝羽衣”型故事，后半部分故事主角由田昆侖變?yōu)樗c仙女所生之子田章。田章隨他母親到天上之外，天公知是自己外甥，心生憐憫，教其各種方術(shù)技能，過了四五日，便已學(xué)到了人間十五年才能學(xué)會的學(xué)問。田章旋即下凡，天下之事皆得知之，三才俱曉：天子知聞，即召為宰相。于后殿內(nèi)犯事，遂以配流西荒之地。于后，官眾游獵，在野田之中，射得一鶴，分付廚家烹之。廚家破割其鶴嗉中，乃得一小兒，身長三寸二分，帶甲頭牟，辱罵不休。廚家以事奏上官家，當(dāng)時即召集諸群臣百寮及左右問之，并言不識。王又游獵野田之中，復(fù)得一板齒，長三寸二分，赍將歸回，搗之不碎。又問諸群臣百官，皆言不識。遂即官家出敕，頒宣天下，誰能識此二事，賜金千金，封邑萬戶，官職任選……惟有田章一人識之，余者并皆不辯。官家遂發(fā)驛馬走使，急追田章到來。問曰：“比來聞君聰明廣識，其（甚）事皆知。今問卿天下有大人不？”田章答曰：“有?！薄坝姓哒l也？”“昔有秦故彥是皇帝之子，當(dāng)為昔魯家斗戰(zhàn)，被損落一板齒，不知所在。有人得者，驗之官家，自知身得?！备顔栐唬骸疤煜掠行∪瞬唬俊碧镎麓鹪唬骸坝??！薄坝姓呤钦l也？”“昔有李子敖身長三寸二分，帶甲頭牟，在于野田之中，被鳴鶴吞之，猶在鶴嗉中游戲，非有一人獵得者，驗之即知?！薄謫枴疤煜轮校写篪B不？”田章答曰：“有?！薄坝姓吆我玻俊薄按簌i一翼起西王母，舉翅一萬九千里，然始食，此是也?！庇謫枺骸疤煜掠行▲B不？”曰：“有?！薄坝校校ㄕ撸┖问且?？”“小鳥者無過鷦鷯之鳥，此鳥常在蚊子角上養(yǎng)七子，猶嫌土廣人稀，其蚊子亦不知頭上有鳥，此是小鳥也?！钡弁跛彀萏镎聻槠蜕?。顯然，這是一個較為典型的難題考驗型故事。句本《搜神記》是抄撮他書而成，此條材料出于何書卻并未注明，因此我們無法判斷這一故事的形成時代。田章此人，原也是一個歷史人物。最早出現(xiàn)于《韓非子·外儲說·右下》中，是田鮪的兒子，此章云：田鮪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國?！?/p>

一曰：田鮪教其子田章曰：“主賣官爵，臣賣智力，故自恃無恃人?！碧秕n與田章應(yīng)該是齊國人，齊國田氏也稱陳氏，所以田章有時也稱陳章。張華注《神異經(jīng)》時提到過陳（田）章?！端囄念惥邸肪砭攀傍B部上”引《神異經(jīng)》曰：西海之外有鶴國，男女皆長寸，為人自然有禮，好經(jīng)論跪拜，壽三百歲。人行如飛，日千里，百物不敢犯之，惟畏海鵠。鵠過吞之，亦壽三百歲。人鵠腹中不死，而鵠一舉千里。張茂先曰：“此陳章對桓公也。”《太平廣記》卷四八〇引《神異錄》略同。《神異錄》即是《神異經(jīng)》，陳章即田章。張華此注是非?？尚诺?，因為《博物志》確實有陳（田）章與齊桓公對話的記載，只不過今本沒有保存下來?！短接[》卷三七八引《博物志》云：齊桓公獵得一鳴鵠，宰之，嗉中得一人，長三寸三分，著白圭之袍，帶劍持車罵詈瞋目。后又得一折齒，方圓三尺，問群臣曰：“天下有此及小兒否？”陳章答曰：“昔秦胡充一舉渡海，與齊、魯交戰(zhàn)，傷折版齒。昔李子敖于鳴嗉中游，長三寸三分。”李子敖的故事最早也是出于《神異經(jīng)》，記作“李子昂”?！丢毊愔尽芬渡癞惤?jīng)》云：“有李子昂，長七寸，日行千里;一旦被海鵠所吞，居鵠腹中，三年不死。”

《太平廣記》卷四七九“蚊翼”條引《神異經(jīng)》載：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蟲焉，目明者見之每生九卵……蜚而俱去，蚊遂不知。亦食人及百獸。食者知，言蟲小食人不去也。此蟲既細下，因曰細蠛。陳章對齊桓公小蟲是也?！渡癞惤?jīng)》此書常常有注文闌入正文的情況發(fā)生，所以，這里的“陳章對齊桓公小蟲是也”同樣應(yīng)是張華注文。綜合以上材料，我們可以得知，張華在《博物志》中曾對田章對話之事曾作過較為詳細的記載，至少包含了“田章答小兒之問”及“田章答小蟲之問”兩段。由于今本《博物志》錯訛、刪略極多，已非原本，很多書中所引條目均不見于今本，比較《太平御覽》所引《博物志》與句道興《搜神記》中的“田章答天子問”，可以看出，句本《搜神記》此段基本上本之于張華《博物志》。

田章與韓昭侯、子產(chǎn)、楊修、曹沖、孔融、王戎這些高層智慧人物不同，他基本上不見于官方史料，也不被上層文人所重視，除了一些蛛絲馬跡之外，他在精英文化階層基本上是默默無聞的。相反，他往往出現(xiàn)在民間氣息濃重的文獻之中。在漢晉西陲木簡中也記載了田章與君主的對話，據(jù)張鳳所編的《漢晉西陲木簡匯編》二編中有一條記載：“臣聞之，天之高萬萬九千里，地之廣亦與之等。山丘溪谷，南起江海?！边@與句道興《搜神記》中“田章釋大鳥云：‘大鵬鳥一翼起西王母，一舉翅萬千里。”有相似之處。也就是說，至少在西晉時期，田章此人已經(jīng)成為一民間智慧人物。

田章這個人物后來在文獻中失傳，其事跡也不被后人所知，他引述的故事流播也并不廣泛。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將此類故事編號為222C“矮子與鶴”，大致情節(jié)如下：七寸矮子能生存三百年，遠行萬里路。它們害怕并躲避鶴，因為后者常把他們吞掉。他們其實在鳥腹中也死不了，還能使鶴長壽。丁乃通發(fā)現(xiàn)的異文有7例，實際上都是《神異經(jīng)》文本的傳抄，沒有太多的發(fā)展與變化。所以，話語權(quán)是一種很強大的權(quán)力，不掌握話語權(quán)，也就失去了“智慧”。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