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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方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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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神人與至人——《逍遙游》的言說方式
上海 方勇
《逍遙游》是《莊子》中最為后世稱譽的奇文,它如三波沖向海灘的潮汐,一波進似一波,一波蓋過一波,直到翻出真意“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并歸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之上,才又變作三條細流各自化去?!跺羞b游》的結(jié)構(gòu)是大頭大尾,揭示主旨之前和之后都用了大量的篇幅,通過寓言、重言的層層重復(fù)、嬗變,才全盤托出逍遙之意。
《逍遙游》 《莊子》 至人無己 神人無功 圣人無名
莊周或許是先秦最有文學(xué)稟賦的人,又或許如他自己所倡導(dǎo)的只是無為而自然,他的文章被后人推敲了幾千年,卻總有意猶未盡之憾。雖然已有不乏過度闡釋的嫌疑,可是即便已經(jīng)細致到一字一句,其中的千絲萬縷、犬牙交錯、圓潤天成仍然叫人常常領(lǐng)受“欲辨已忘言”的美感。恐怕文學(xué)和美,確與莊周口中神秘的“道”相似,我們越是要用語言窮盡它,卻越會遺落更多。在渾然天成的莊周之文面前,我們只能是運斤如風(fēng)的匠石旁邊羨慕不已的旁觀者。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我們?nèi)ヌ骄克?,因為探究的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和欣賞,而不是窮盡。
《逍遙游》是《莊子》中最為后世稱譽的奇文,不僅因為莊周在其中展示了他奇詭的想象力,更在于他飄忽不定、搖曳多姿的文風(fēng)。初讀《逍遙游》,往往被其中接連而至的寓言故事所吸引,卻忽略了莊周真正要說的“逍遙”;再讀之時,隱隱覺得故事之下隱伏著的文脈,卻又說不清道不明;三讀《逍遙游》,發(fā)現(xiàn)它便如三波沖向海灘的潮汐,一波進似一波,一波蓋過一波,直到翻出真意“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并歸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之上,才又變作三條細流各自化去??傊跺羞b游》的結(jié)構(gòu)是大頭大尾,揭示主旨之前和之后都用了大量的篇幅。揭示之前用兩大段文字把讀者從寓言引渡到文章主旨上。通過寓言、重言的層層重復(fù)、嬗變,才全盤托出逍遙之意。
第一大段共有三節(jié)文字。首節(jié)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開篇?!蚌H”本是小魚之名,宋羅勉道說:“《爾雅》云:‘凡魚之子,總名鯤?!蕛?nèi)則‘卵醬’讀作‘鯤’?!遏斦Z》亦曰:‘魚禁鯤鮞?!砸增H為魚子。莊子乃以至小為至大,此便是滑稽之開端?!保ā赌先A真經(jīng)循本》)作者不但反用“鯤”的詞意,而且夸大它的反面意思,文章接著就是“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于是,一個風(fēng)云涌動、大化大作的天地氣象就躍然紙上,這樣的天地之間該是孕育著大起大落的各色變化的。鯤是大得不得了的魚,它化生而出的鵬,“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好一個“不知其幾千里”,這回居然光是背就如此了,這是加倍夸張的寫法。可是這還不算什么,因為文章接著說,這只大鳥“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這樣,鵬的背和翼合在一起又不知道要大出鯤幾許,可見作者在此處真是極盡夸張之能事了。這里的“怒”并非現(xiàn)代人所謂“發(fā)怒”的意思,而是奮力飛翔的形象說法,用了“怒”字自有一股力量透出紙背。的確,大鵬鳥飛舉時的磅礴氣象和呼呼風(fēng)聲,仿佛就在我們眼前,就在我們耳旁?!笆区B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薄昂_\”,即海水翻騰。宋林希逸說:“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fēng),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shù)里。言必有此大風(fēng),而后可以南徙也?!保ā肚f子口義》)近人聞一多講得更明白:“謂狂飆大作,海水沸騰,今所謂海嘯是矣。”(《莊子內(nèi)篇校釋》)這兩句的句法是有講究的。文章開首以鯤、鵬共同領(lǐng)起,但鵬脫生于鯤,更比鯤還大,文章便拋開鯤,只承上說大鵬的事,這是莊子慣用的“雙起單承”之法,即以兩物領(lǐng)起,卻在半路上脫卸掉一物,單單只承上談其中的一物。下文的“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也是用的這個法子?!睹l篋》篇中以“知”和“圣”雙起,卻只收在“知”上,也是“雙起單承”之法。
第二節(jié)引《齊諧》作開端:“《齊諧》者,志怪者也?!币觥洱R諧》后,作者又用《齊諧》名義接著講述鯤鵬的故事。大約作者覺得自己原來講的寓言還不足以使人相信,所以一定要借助“重言”從別處找些證據(jù)來助陣。莊子有“三言”:寓言、重言、卮言。重言是指引用別人、別書的故事。在《寓言》篇中,莊子說:“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绷窒R萁忉屨f:“重言者,借古人之名以自重,如黃帝、神農(nóng)、孔子是也?!保ā肚f子口義》)近人鐘泰的解釋是:“重言者,考諸古圣而不悖,質(zhì)諸耆碩而無疑,是則可信今傳后者,故曰以重言為真?!保ā肚f子發(fā)微》)文章開頭的鯤鵬故事是出自于作者之口的寓言,為了加強它的可信度,就要借重《齊諧》,這是重言。而后文借商湯與夏棘之口對鯤鵬的故事做再次的重述,那是第二層重言了。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與前文不同,此處再次夸張鵬之大是從遠和高兩個角度來寫的。因為大鵬大,它起飛時的距離,上升到的高度都大大超出一般。所謂“水擊”,指大鵬起飛的時候兩翼拍水而行,清孫嘉淦說:“水擊,張翼拍水也?!保ā赌先A通》)大鵬起飛時,靠翅膀拍打水面慢慢升起。近人朱桂曜認為“擊”即“激”,是水花激起三千里的意思,不符合原意?!胺鰮u”指盤旋而上的暴風(fēng)。唐成玄英說:“扶搖,旋風(fēng)也?!保ā肚f子注疏》)“去以六月息者也”,指憑借六月風(fēng)而南飛。自晉郭象以來,人們大都認為“去以六月息者也”是指飛去南海需要六個月的時間。郭象說:“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莊子注》)清林云銘也解釋為:“六月息,仍主半年而后止息解。”(《莊子因》)參考下文,這一句旨在引出大鵬也是憑借氣息的說法,所以這里的“息”絕非“止息”的意思,而是氣息的意思。孫嘉淦說:“息,風(fēng)也?!韵⑾啻怠?,即解此也。以,用也。六月息者,兩間之風(fēng),隨陽氣以升降。周之六月,夏之四月,正純陽之天,風(fēng)足之候也?!保ā赌先A通》)清宣穎認為:“息是氣息,大塊噫氣也,即風(fēng)也。六月氣盛多風(fēng),大鵬乃便于鼓翼,此正明上六月海運則徙之說也?!保ā赌先A經(jīng)解》)引《齊諧》故事暫且打住,接著的二十句都是莊子的插話?!耙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數(shù)句,粗看頗為突兀,怎么能從至大的鵬忽而轉(zhuǎn)到天地間至小至微的“野馬”和“塵?!鄙??其實,“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對前面“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數(shù)句的解釋,旨在說明大鵬和“野馬”“塵?!币粯?,受制于生物所呼出的氣息,處于有待的狀態(tài)。這種解釋類似于今天說的暗喻,即為了說明一個情景或道理,就近舉一個容易明白和想象的例子來幫助理解,讓論證顯得更具有說服力也更容易領(lǐng)會。這是莊子文章中一種常見的手法,明清學(xué)者常把被比喻和解釋的叫作正意,把被莊子借用來打比方的叫作喻意。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對于這幾句的理解恐怕是《逍遙游》中最紛亂的。猶如清代劉鳳苞所說,這兩句話是“辟空插入……似覺一條界斷青山,前后兩不相粘”,與上下文意的隔斷造成了釋義的困難。其實,“天之蒼蒼”數(shù)句只是虛晃一槍,“其視下也”兩句才是正意所在。清王先謙說這是“借人視天喻鵬視下”(《莊子集解》),意謂莊子是在啟發(fā)人們用自己看天所見,來推想大鵬所見。原來人們仰視天空,蒼蒼莽莽,無止無盡,那么,大鵬俯視地面,大概也應(yīng)該是混沌一片,不可窮盡的吧。這里以人看天來比附鵬視下,所以寫大鵬的“其視下也”兩句是正意,而“天之蒼蒼”三句則是喻意??梢娡ㄟ^“借人視天喻鵬視下”,說明大鵬與常人一樣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根本不可把它看成是大道的象征。
大鵬向南遷徙,要滑行三千里才能飛舉起來,要高飛到九萬里才能用氣息把自己托住,能有這樣容量的只有天地,所以大鵬唯有靠天地間至大至厚的氣息才能飛行。這就引出了后文:“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薄敖妗敝感〔荩佰晏谩敝甘覂?nèi)低洼的地方。短短數(shù)句包含了三層比喻。“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第一層。四句的意思是說,把一杯水傾倒在室內(nèi)低洼處,一棵小草可以漂浮起來,但若放上一個杯子,那就會粘著于地,這是水太少而船(杯)太大的緣故。這里所說的“置杯焉則膠”是正意,“芥為之舟”則為喻意。第二層,“置杯焉則膠”變?yōu)橛饕?,“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成正意。即用杯水無法托起杯子來作比喻,說明水如果不夠深,是無法托起大舟的。第三層,“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變成喻意,點出整段文字正意所在:“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風(fēng)和水的原理本一樣,不厚實就無法托起大物。因此沒有厚實的風(fēng)做憑借,大鵬就無法施展雙翼、鼓動氣息托起自己。莊子之意本不在水,說水只為了說風(fēng),說風(fēng)只為了說大鵬。比喻中有比喻,一層套一層,這就是莊學(xué)家常說的“喻中夾喻”。宣穎說:“以水喻風(fēng)固是妙于言風(fēng),以杯水喻水先為妙于言水,以舟喻翼固是妙于言翼,以芥喻舟先為妙于言舟,皆觸手成雋之文?!保ā赌先A經(jīng)解》)行文至此,說了無數(shù)風(fēng),莊子卻一直在繞開“風(fēng)”說風(fēng)。從文首用“海運”,《齊諧》中用“扶搖”“六月息”,插話中又言“息”,“風(fēng)”字始終沒有現(xiàn)身,直到“風(fēng)之積也不厚”一句中才點出,可見莊子行文真善于蓄勢?!肮示湃f里則風(fēng)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fēng);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薄芭囡L(fēng)”乃是憑風(fēng)之意。清代王念孫說:“培之言馮(憑)也。馮,乘也。風(fēng)下鵬上,故言負;鵬在風(fēng)上,故言馮;必九萬里而后在風(fēng)之上,在風(fēng)之上而后能馮風(fēng),故曰:‘而后乃今培風(fēng)?!粲?xùn)‘培’為‘重’,則與上下文了不相涉矣。馮與培聲相近,故義亦相通。”(《莊子雜志》)此說甚是?!芭囡L(fēng)”解釋為“憑風(fēng)”后,上下文意豁然貫通,若解釋為“重”則令人費解?!岸竽私瘛笔恰澳私穸蟆钡念嵉?,從今以后的意思。清代王夫之說:“兩言‘而后乃今’,見其必有待也?!保ā肚f子解》)清陸樹芝也認為:“連用‘而后乃今’字,見鵬不能如至人之與天同體,則不能不有待于息之吹,飛搏雖遠,尚非逍遙之極致。”(《莊子雪》)說明莊子是要人們明白,大到大鵬,小到“野馬”“塵?!?,都是不自由、不逍遙,時時有待于他物的。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六句重回到《齊諧》,是此書中有關(guān)大鵬故事的一部分,這可從下一節(jié)“湯之問棘”中得到證實。在下一節(jié)中,鯤鵬和斥鴳寓言是作為一個完整的故事被引述的,其中的斥鴳和“蜩與學(xué)鳩”的形象完全相像,只是改換了名字而已。蜩、學(xué)鳩都是與大鵬相對的鳥類,它們自己身體微小,卻嘲笑大鵬的高飛,暴露出其見識的狹隘。引述了《齊諧》的六句話后,接著的二十多句又都是莊子的插話。其所謂“適莽蒼者”“適百里者”“適千里者”,都是對“蜩與學(xué)鳩”和大鵬的比附。蔣錫昌說:“此言往百里者舂一宿之糧,往千里者聚三月之糧,方可飽腹也。舂、聚二字,皆倒裝在下?!保ā肚f子哲學(xué)》)到近郊去的人只要準備一天的飯食,到百里之外要準備一宿的糧食,如果要去千里之外就要準備三個月的飯食。如此看來,蜩與學(xué)鳩好比去郊外的人,憑借少,稍做準備就可以;大鵬好比去千里之外的人,因為大憑借也大,必須等待六月的大風(fēng)才能成行。小和大的差別由此可見一斑。難怪蜩與學(xué)鳩怎么也無法明白大鵬所做的一切,只覺得它多事。這樣就引出了“小知不及大知”一句,“小知不及大知”又引出了“小年不及大年”一句。前一句用以小結(jié)蜩、學(xué)鳩與大鵬,后一句則用來引出下文關(guān)于小年、大年一層的意思。冥靈相對于朝菌、蟪蛄是大年,對大椿來說就是小年;彭祖比起一般人來說是大年,但比較冥靈和大椿就只是一季的長短;冥靈、大椿、彭祖與同類相比都是“大年”,一旦與天地放在一起則又統(tǒng)統(tǒng)成了一瞬?!靶∧辍薄按竽辍辈皇墙^對的,但朝菌、蟪蛄因小年而小知,看不見白晝和黑夜,好似蜩與學(xué)鳩;冥靈和大椿因大年而有大知,享有長達千百年的春秋,猶似大鵬。整段議論旨在“小知不及大知”一句上,而小年、大年卻只是為了陪襯小知、大知而已。宣穎說“大年小年”以下文字“只為要點‘小知不及大知’一句,卻急忙又襯一喻,作排句蟬聯(lián)而下,洸洋自恣之甚也”(《南華經(jīng)解》)。“小知不及大知”是一段之關(guān)鍵,不但“小年不及大年”一句是喻意,后文的議論也全是它的喻意,只為了闡釋它而來。
小年、大年不是絕對的,其引發(fā)的小知和大知也一樣。蔣錫昌說:“夫小知固不及大知,小年固不及大年,然其相比亦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差,其無知、無壽等也。所以然者,以二者均不能打破小大之見故也?!保ā肚f子哲學(xué)》)“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人羨慕的彭祖在冥靈、大椿面前只是“小”。朝菌活不滿一天因而無法想象白晝和黑夜,人們活不滿冥靈和大椿的春秋因而無法想象那樣的四季。時空的限制妨礙了認識,使人們看不見也無從想象那些遠遠高出它們年歲的生物。宣穎的推測不無道理,“譬如九層之臺,身止到得這一層,便不知上面一層是何氣象。然則非其信之不及,乃其知之不及耳”(《南華經(jīng)解》)??磥砬f子是在為下文做準備。為了使“逍遙”更為人信服,莊老先生把人有限的認識能力先抖摟了個透。人用來認識事物比較事物所用的概念,如“大”“小”“長”“短”實在很有限,不但容易迷惑人,還會人為地框死了認識。蔣錫昌說:“其極小大之致,無非欲明世俗‘小大之辯’皆出人類之差觀。”(《莊子哲學(xué)》)
從上面可以看到,第二節(jié)雖經(jīng)過幾次打斷,把鯤鵬故事講得斷斷續(xù)續(xù),但穿插的議論卻使文意漸漸推進,逍遙意已是呼之欲出了。
第三節(jié)是這樣引出的:莊周似乎覺得《齊諧》還不足以取信于人,于是又說了一遍鯤鵬故事。不過這次借重了更有名望的古圣賢——商湯和夏棘,用他們的話來堵住天下的口舌。這是對鯤鵬之事的第二次“重言”了。宣穎說:“卻又生出‘湯問’一段來,似乎有人謂《齊諧》殊不足據(jù),而特以此證之者?!保ā赌先A經(jīng)解》)其實不僅是“重言”,“重復(fù)”也是莊子的普遍現(xiàn)象。莊子之文常?;丨h(huán)相扣,迂曲而行,在重復(fù)中推進。一篇之內(nèi),下一段常常重復(fù)上段濃筆勾畫之后再翻出新意,順流而下。不但篇內(nèi)如此,篇與篇之間也是如此,比如《駢拇》《馬蹄》《胠篋》三篇就是層層勾連,步步為營。這第三節(jié)就是《逍遙游》里的第三波沖擊浪,它會蓋過第一波、第二波,向莊子的真意再挺進一步。
一個故事先后出現(xiàn)三次,不免要影響讀者的興趣,但是《逍遙游》卻沒有,看莊子隨意蕩漾文字便能翻出新樣。劉鳳苞說:“魚則先敘后點,鳥則先點后敘,極參差錯落之姿?!保ā赌先A雪心編》)不僅如此,這節(jié)還在文字上和前文敘述交錯開來,顯出老到筆力,渾然天成?!案F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薄案F發(fā)”指草木不生的地方,“冥?!奔辞拔牡摹氨壁ぁ??!案F發(fā)”一語在前文基礎(chǔ)上更具體化了,并非指一般意義上的北方,而是比北方更荒蕪遙遠的不毛之地。這就意味著,“北冥”遠在比北方更荒蕪遙遠的不毛之地的北面,大概也就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北冰洋吧?!坝恤~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贝颂幍摹皬V”字,是指魚背的寬度。有點自然常識的人都知道,只有充滿了生命力的魚才會挺立著魚背在海中弋游。一旦魚失去了活力,必是歪斜在水中,所以死魚都是翻著白肚的。用“廣”字恰能把鯤遨游于海中的形象凸顯出來。而“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說僅魚背的寬度就有數(shù)千里,至于從頭到尾的長度便無人知道了,這與上文“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的說法相比較,則顯然是一種加倍夸張的寫法?!坝续B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边@里的“太山”“羊角”都是在前文的“垂天之云”“扶搖”外新翻出的形象之語?!侗I跖》篇中孔子勸說盜跖為善,是在叫“太山”的地方??梢姶恕疤健本驮诮裉斓纳綎|境內(nèi),即五岳之首的“泰山”。泰山一向以其巍峨和山勢雄偉聞名,“背若太山”一語不禁使人浮想聯(lián)翩:鵬背上如椽的脊梁,山石般的肌肉,粗壯的羽毛和巍巍的身軀。當它黑壓壓地覆蓋幾千里天空飛起時,所到之處必是遮天蔽日,天地為之暗然。“羊角”即是山羊之角,這種角敦實、尖利,旋轉(zhuǎn)而上,恰似肆虐的旋風(fēng)。成玄英說:“旋風(fēng)曲戾,猶如羊角?!保ā肚f子注疏》)前文只說“扶搖”,此處用羊角來形容“扶搖”,則更見風(fēng)的回旋上升之貌?!敖^云氣”“負青天”兩個動賓詞組和前文的“負大翼”“培風(fēng)”照應(yīng)起來。與我們的認識不同,古人認為云是在極高遠的天上?!敖^云氣”指超越了云層,在云之上飛翔,那是古人心中僅次于天的地方,所以又說“負青天”?!俺怿懶χ唬骸饲肄蛇m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這里的“騰躍而上”比上文的“決起而飛”更富于直觀性,“不過數(shù)仞而下”比“時則不至,而控于地”顯得更為具體,“翱翔蓬蒿之間”比“搶榆枋”,其境界顯得更為卑下??傊@段看似在重復(fù)前文的故事,其實卻發(fā)揮了前文未盡之意,是重而未復(fù)。正如近人劉武所說:“所以引之者,以前語近怪,且出《齊諧》,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湯、棘問答以實之。且前后詳略各異,足以互明。如前言北冥,謂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此則以‘窮發(fā)’‘天池’句明之;前言鯤之大,此則言其廣與修;前言鵬背幾千里,當指其修也,此則以泰山形其高與大。扶搖,不知其狀也,此則以‘羊角’形之;野馬等,不知其實也,此則以‘云氣’二字釋之。騰躍而上,明槍之勢也;數(shù)仞而下,明槍之高也。‘飛之至也’句,則所以笑之意較前益明矣。非此,則前語未了,前意未申,且不足征,故復(fù)而非復(fù)也,夫豈漫爾引之乎!”(《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
對于這一節(jié),莊學(xué)家們有不同的看法。一種以為這節(jié)只為了“重言”,劉鳳苞說:“撰出‘湯問’一段,與前文《齊諧》語,隨手生波,只是以文為戲?!保ā赌先A雪心編》)另一種認為此節(jié)另有其用。宣穎說:“前引《齊諧》處,擬議雜出,此更不多半語,只輕鎖云‘此小大之辯也’,便將前幅隱隱總收,有一葦防瀾之妙,且筆鋒已渡起下文?!保ā赌先A經(jīng)解》)看來,宣穎的說法應(yīng)該是對的。所以清末劉熙載進一步說:“莊子文法斷續(xù)之妙,如逍遙游忽說鵬,忽說蜩與學(xué)鳩、斥鴳,是為斷;下乃接之曰‘此小大之辯也’,則上文之斷處皆續(xù)矣,而下文宋榮子、許由、接輿、惠子諸斷處,亦無不續(xù)矣?!保ā端嚫拧の母拧罚皵嗬m(xù)”確是莊子行文常用的手法。比如《齊物論》全文線索極隱秘,卻以一句“夫言非吹也”遙接文首“吹萬”二字,把其間分散的文意從斷處接續(xù)起來,上下豁然貫通。在《逍遙游》中,忽而說小鳥與大鵬的區(qū)別,忽而說小草、小杯與大舟的區(qū)別,忽而說小知與大知的區(qū)別,忽而說小年與大年的區(qū)別,等等,似乎無處不亂,無處不斷,然接以“此小大之辯也”一句后,則諸亂處、斷處無不豁然貫通,而下文忽而說三種人、宋榮子與列子的區(qū)別,忽而說爝火、浸灌與日月、時雨的區(qū)別,忽而說治天下小事與治身大事的區(qū)別,忽而說小貍狌與大斄牛的區(qū)別,等等,也皆歸到“小大之辯”之上,其斷處無不得以接續(xù),則此句實為全篇之關(guān)鍵,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第二段由物轉(zhuǎn)向了人。上一段說大鵬,說學(xué)鳩,說天說風(fēng),都只是事物現(xiàn)象而已,并未點明全文主旨。此段陡然以“一官”“一鄉(xiāng)”和“一國”之事起頭,轉(zhuǎn)向了人。宣穎認為第一大段是鋪墊,此段才是“通篇正結(jié)構(gòu)處”,兩段共同構(gòu)成《逍遙游》的總論部分。
細看此段,真是爽快為文。從前三次到這一次沖擊,文章節(jié)奏越來越快,直沖主題而去。行文至“宋榮子猶然笑之”,一筆掃去前面困于“一官”“一鄉(xiāng)”“一國”的三種人,直轉(zhuǎn)入宋榮子之“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境界中。但接著以“雖然,猶有未樹也”一轉(zhuǎn),又一筆掃卻宋榮子,引出“御風(fēng)而行”之列子。原來宋榮子“雖不汲汲于世,猶未能卓然自立也”(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這樣快的輪流登場,讓讀者讀時仿佛旁側(cè)有鐘鼓,愈敲愈密,愈敲愈急??墒?,文勢并不就此停住,一句“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再次拋棄了列子。羅勉道說,前三種人“以小笑大”,“是小見之徒,與蜩、鳩、斥鴳何異!”而“宋榮子卻笑前一等人(即前三種人),是以大笑小。且者,不特能笑前一等人,且能如下文所云也。未數(shù)數(shù),不汲汲也;樹,立也。宋榮子不惑于人之毀譽,而內(nèi)外之分、榮辱之境,了然胸中,以為吾之自守,如此足矣。此一等人,雖不汲汲于世,猶未能卓然自立也……致福者,待風(fēng)而后能行,風(fēng)起則是其福。未數(shù)數(shù)然者,不汲汲于得風(fēng)以為福也……列子固勝宋榮子矣,然猶有所待。此一等人,猶未盡化”(見《南華真經(jīng)循本》)。看來,宋榮子雖然高過“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列子又高明于宋榮子,但是兩者都還有未盡之處,只是略高于蜩與學(xué)鳩、斥鴳,但至多也不過是大鵬而已。那么什么才是莊子心中最高的逍遙呢?拋卻了列子后,真正的主旨才軒豁呈露:“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整個第二大段寫得爽氣異常,一層拋卻一層,一層高過一層。劉鳳苞認為這一段文字寫得醒快非常,他說:“此段文勢,一節(jié)進似一節(jié),山迎水送,到頭乃見真源?!б还佟恼Z,一氣呵成,化盡排偶之跡……‘宋榮子’句飄然而起,輕輕撇去上文。以下遞進數(shù)層,愈轉(zhuǎn)愈深,歸到‘乘正御氣以游無窮’,則可謂逍遙之至也。遂用‘至人’三句,結(jié)住上文,筆力雄大無匹。”(《南華雪心編》)看來,他也是讀得酣暢淋漓。
不過,對于此段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說法,也是一直有爭論的。究竟至人、神人、圣人之間,無己、無功、無名之間有沒有高低之分,又孰高孰低呢?宣穎認為在點明逍遙意的第三節(jié)中,宋榮子、列子等人代表的就是無名、無功的意思,看他們被層層撇去,便可知其與至人無己之間并不是相等的。他在總論中說:“卻先于前面隱隱列出三項人次第,然后順手點出三句,究竟又只為‘至人無己’一句耳。‘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都是陪客。何以知之?看他上面,宋榮子譽不勸、非不沮是無名,列子于致福未數(shù)數(shù)然是無功,‘乘天地、御六氣’四句是無己,一節(jié)進似一節(jié),故知‘至人’句是主也……借宋榮子為‘圣人無名’作影,借列子為‘神人無功’作影,至‘乘天地之正’四句,為‘至人無己’作影也,獨不借一人點破之?!保ā赌先A經(jīng)解》)劉鳳苞也說:“神、圣之稱,以無功、無名為極則,而使人共見為神、圣,不若至人之相忘于無己也。故神、圣在至人之下,無己而功名不足言已?!保ā赌先A雪心編》)那么,三種人的羅列就不是簡單的平排,而是有莊子自己的主張,即有正意、喻意之區(qū)分。
行文至此,逍遙意如蜿蜒于地下的黃河漸漸流出地表,所謂黃河九曲,歷久而后現(xiàn)。總論的兩大段文勢曲曲折折,多次反復(fù),直到“若夫”等句出現(xiàn),才使讀者茅塞頓開,領(lǐng)悟到逍遙意的所在。第二段揭示了主旨,又了卻了總論,尤為關(guān)鍵,成為全文的肯綮??傉撏ㄟ^反復(fù)發(fā)揮,點出真意,并進而在分論中加以深入闡發(fā),從而把我們渡向了真意的彼岸。
《逍遙游》的分論部分由三大段文字組成,每段各論證一種逍遙的境界,與總論部分的主旨“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逆次對應(yīng),而以“至人無己”的逍遙至境煞尾。正如宣穎說:“莊生之意何為哉?讀至篇末方知之?!寥藷o己’三句,后面整用三大截發(fā)明之。其次第與前倒轉(zhuǎn),自無名而無功而無己,歸于所重,以為一篇之結(jié)尾也?!保ā赌先A經(jīng)解》)
一證“圣人無名”。
分論的第一大段是一則許由和堯的寓言故事。許由是莊子心中的圣人,而儒家尊奉的圣君堯則成了配角?!叭赵鲁鲆?,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日月和時雨都是自然而然的自然現(xiàn)象,爝火和浸灌則都是人為制造出來的。日月可以晝夜輪換著給大地以光明,可是爝火只能照耀方寸之地,燃燒一時;時雨可以潤澤萬物,化生出勃勃生機,可是浸灌只能潤濕有限的田地,緩解一時?!胺蜃恿⒍煜轮?,而我猶尸之?!眻蛞匀赵轮庥髟S由,以爝火自喻;以時雨喻許由,以浸灌自喻;又以尸自喻,以明致天下于許由乃為正理。“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人人把“名”當成寶貝,總以為有了“名”就會有無窮的好處,但這個眾人的“以為”可經(jīng)得起推敲?如果一只鷦鷯宣稱要占領(lǐng)整個林子,或者小小鼴鼠要霸占整條河流,我們肯定會笑它太過貪心、不自量力。但是站在人的身份上,又往往難以認清自己的“一枝”“滿腹”是什么。于是,深林之于鷦鷯,河水之于鼴鼠是喻意,天下之于許由是正意,都是無用的迂大之物。不管是堯治天下自己坐享其名,還是擁有天下收取名利,對許由而言一樣是多余又無用,所以他斷然拒絕了堯。劉鳳苞說得精到:“巢林不過一枝,飲河不過滿腹,自奉者有限,沉溺者無窮,安所得逍遙之境而游之?”(《南華雪心編》)寓言以“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作結(jié)。許由用“尸祝”暗喻自己,以“庖人”比喻堯,意在說明即使堯不能治理天下,自己也不愿涉足,更何況現(xiàn)在管得很好呢!這樣寫來,正如明代陸西星所說:“忽作一喻結(jié)之,語妙可味。言外見堯之治天下,不過效庖人宰割之勞?!?/p>
堯讓天下與許由,說起來讓的是天下,但既然天下已治,那么實際上讓的是個“名”。整個寓言故事旨在發(fā)明“圣人無名”的意思,卻把寓意全化在堯和許由的對話中。開場,堯說日月說時雨,為的是引出禪讓天下的緣由;許由回答時,說鷦鷯說偃鼠,只為了表示自己無心于名。但看他們說東論西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絲毫不亂,議論嚴絲合縫,止于當止之處,把“名”的真面目戳了個穿,讓人體會到:“名”不是別的,正是束縛、妨害人進入逍遙之境的第一道障礙。其實,所謂逍遙,所謂圣人,都是人努力接近大道的結(jié)果。道是自然界無所不在的力量,它不求名于人世,自然沒有功名利祿的煩擾,于是莊子認為接近逍遙的第一步便是除去對人世間浮名的追求,這是人最易沉醉的誘惑。而擺脫了“名”的圣人,就是在“名”的層面上首先做到了“無待”,是謂“圣人無名”。
二證“神人無功”。
第二則對話的雙方是肩吾與連叔,這兩位按照舊說法是古代的懷道者,其實倒未必真有其人,寓言故事及其中的人往往不過是莊子的臆造。肩吾與連叔的對話是由第三人接輿引起的,這個接輿卻不是烏有之輩,他就是《論語》中鼎鼎有名的規(guī)勸孔子早早歸隱的楚國隱士。莊子信手把這個人物拈來用在自己的寓言故事中,也完全符合他寓言故事中虛虛實實的風(fēng)格。因為寓言中有了這些可信又可疑的資料,反讓人不敢不信莊子。
肩吾對接輿所說的藐姑射神人的事情,覺得“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肩吾的評論引起了連叔的好奇,也吸引了讀者的興趣,到底是怎樣稀奇的事情引得肩吾不敢相信呢?肩吾告訴我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這是一幅神人逍遙的圖景。不但神人享有逍遙,還仙及雞犬,讓萬物都能順時地得到生長??墒巧袢瞬⒉灰源藶楣?,甚而他都不屑于此。“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又說:“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前一句提到了“天下”又打消了“天下”,后一句則打消了“物”。鐘泰說:“上文言‘旁礴萬物以為一’,猶見有物也,此云‘孰肯以物為事’,則并物而忘之,蓋意又更進矣。”(《莊子發(fā)微》)其實,“天下”即萬物也,兩者都是神人不樂意費心勞神去關(guān)心的。神人重視的是自己的逍遙、與道為一,可天下卻因此得益,所以林云銘說:“不用意天下而天下賴之,此無功之功?!保ā肚f子因》)
宋人資章甫和堯窅然喪天下兩則寓言故事,是對上文的再次發(fā)揮。比如,“章甫”和“天下”兩詞就是承著上文“物”和“天下”兩個概念而來的。越人剪短頭發(fā),在身上刺上花紋,以此來躲避禍害。為了露出花紋,他們穿很少的衣服,為了減少累贅,頭發(fā)都要剪去,所以宋國的帽子在越國可以說是百無一用。藐姑射山的神人寓言是正意,宋人資章甫則是喻意,旨在指出天下對于神人,就像禮帽對于越人一樣沒有用處?!笆肟媳妆籽梢蕴煜聻槭隆?,“孰肯以物為事”,飄逸灑脫的神人吸風(fēng)飲露,游于四海之外,當然無須用天下來博取一功半德。一番比喻歸結(jié)了上文主旨,使之更為醒闊,繼而引出關(guān)于天下的第二則寓言故事。堯在治理好天下,理順了政務(wù)之后到神山拜見神人,忽然悟道,整個忘卻了擔憂著的天下。這則寓言故事并沒有什么深意,只是莊子恐怕人們不信服,請來堯助陣。堯是傳統(tǒng)觀念里勵精圖治的圣君,總以天下為己任而忘記自己??墒羌幢闶撬?,在窺得了大道之后,也毅然遺棄了天下,不再以澤惠天下為意。
神人德被萬物,使天下受益;堯往見四子,了悟真道而窅然忘卻天下。天下得治是世間最大的“功”,堯舜為此要兢兢業(yè)業(yè),神人只需用其身上的塵垢糟粕便足成就。然而,神人卻無意去追求,因為功業(yè)之外有更足珍貴者,那就是精神上的無邊逍遙和適意。使天下得益,而使自己為此受累,神人不屑于去做。而有“功”與否,天下是治還是亂,對神人都是無用又無謂的。于是,“窅然”之際,世間功名都成了煙云,脫去了功業(yè)追求的負累,進入更深一層的“無待”,是謂“神人無功”。
三證“至人無己”。
第三則對話記錄了莊子與惠子的對話。惠子用一種體積很大,但是無用又占地的葫蘆比喻莊子荒誕空虛的言論和迂闊不切實際的學(xué)說。莊子則指出惠子“固拙于用大矣”,點出惠子不懂得挖掘事物潛藏的大用?!澳懿积斒忠灰?,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不龜手之藥是不變的,用大用小在于人。把這個所謂無用的葫蘆系在腰上,可以幫人渡河,惠子口口聲聲說大瓠無用,其實是限于小用之中,沒有認識到它的大用。大瓠成就了盛水的小用,就不能做成大樽幫助人渡河成就大用;不龜手之藥或用于洴澼絖或用于戰(zhàn)爭,隨使用者的不同會產(chǎn)生大相徑庭的效果?;葑右驗樾谋幻杀?,為俗見所框限,看不見物的大用,習(xí)慣于小用。林云銘說:“此段言得其用則大,不得其用則小。瓠空心之物,暗喻居心,故謂之有蓬之心也?!保ā肚f子因》)
樗樹不合繩墨,不合規(guī)矩,即便是工匠也不愿意看它一眼?;葑友壑星f子的言論也是如此。但是有用的貍狌懂得以靜制動,抓捕四處游蕩的小動物,懂得高下東西跳躍,卻中了機關(guān),喪失生命。無用笨重的斄牛連老鼠也抓不住,卻安然地生活著。貍狌勝過斄牛,卻偏偏死于伶俐聰敏。莊子由此對“有用”提出了質(zhì)疑,為人們稱道的“有用”到底有什么用?莊子借助貍狌、斄牛點出“有用”的迷惑性。貍狌具有對其自身生存有利的諸多優(yōu)點,但是不免于死;斄牛徒然大就像那個大瓠,沒有“有用”的條件,卻并不由此而罹禍。莊子要人們明白的是:“用”本是無用,“無用”反是大用。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如果說“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無窮者”是義理,那么這一節(jié)就是從抽象的義理豐富出來的理想景象。林云銘說“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是“無用之地”,而彷徨、寢臥在旁的是“無用之身”(見《莊子因》)。莊子設(shè)計了一個排斥了“用”的世界,無用的人陪著無用的物,在一個無用的地方逍遙。斤斧不至,害亦不至,雖無所用,卻足逍遙。胡文英說:“困苦皆出于有用,如貍狌是也。”無用之地、無用之物以及無用之身諸多無用,適能遠害免禍,逃離困苦,無用之用可謂大;看其“彷徨”,看其“逍遙”,則無用在免禍之外,還能夠給人提供一個自由的樂境,無用之用可謂美。
圍繞著有用無用的問題,莊子逆著慣常的思維提出了無用之用。宣穎說:“大瓠一段劈口就點用‘大’,大樹一段煞尾說到無苦。試想古今雖蓋世才能,冠古學(xué)問,撐天制作,都只算作用小,何也?以其為有用之用也,有用之用便是形下之器耳,性分中之緒余耳。但在這上面著腳,未有不勞心焦思、擾攘一世者,莊子視之,不堪困苦。若至人然乎哉?至人無己,一切才能學(xué)問制作,到此都冰融雪釋。人視其塊然無用,與大瓠大樹相去幾何,卻不知其參乾坤,籥萬物。方寸之際,浩浩落落,莫可涯涘,如是而乃為逍遙游也。”(《南華經(jīng)解》)宣穎點出逍遙的關(guān)鍵,在人為無己,在物為無用。自然界和社會,因為人或物的互有所求、互有所用而連接在一起。如果一個人忘卻了智識和自身,既無所求,也無所用,那就斬斷了與外界的利益聯(lián)系。無用于他物,無求于他物,他物還怎么能加害于他?這樣的人沒有什么可再被剝奪,也沒有什么可以牽制,自然不會遭受傷害,反能逍遙于外。大樹因無用而免于斧斤,人因無己而擺脫塵世。《老子》有語:“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無己”正是取得逍遙的最大困難,一旦能做到就能擁有最無限制的自由,進入逍遙的至大境界——至人。
“無己”是人對道最切近的效仿。道不求名,不自夸,更不會意識到自己是運量萬物的道。至人超越了名和功,離形棄知不求用于世,處于無知無識的狀態(tài)中。道是天地間最自由最自然的,至人則是最自由最自然的人,享受著寰宇中的逍遙。
雖然圣人、神人、至人的說法有些玄妙神秘,但莊子卻借以指出了人煩惱憂愁的源頭和擺脫的方法?!盁o名”幫助脫離開一般的物欲,“無功”破除了人的價值追求,最后的“無己”則硬生生地斬斷了人與帶給他困擾的塵世的聯(lián)系——通過這三個關(guān)卡就能達成無欲無求、無情無知的逍遙。
《逍遙游》煞尾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留下裊裊余音。或許不少士子在合卷之后,還念叨著這個子虛烏有的無何有之鄉(xiāng),為這個超脫的夢輕嘆,而地下的莊子恐怕早已為自己的行文得意地笑出了聲。用宣穎的話來說,《逍遙游》篇真可謂是:“前極參差變化,后獨三截分應(yīng),澹蕩住筆而余音裊然,真浸淫不制之文!”(《南華經(jīng)解》)
(本文由研究生張瑾根據(jù)講課內(nèi)容整理而成)
作 者:
方勇,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教育部特聘“長江學(xué)者”。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